薛培政
初秋的黎明,潮呼呼的露水氣味兒彌漫了山鄉(xiāng),靜臥在鳳凰山下的茹村,像熟睡的嬰兒般安詳靜謐。
“砰砰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寧靜。旋即,周圍的家犬便狂吠開了。
“修之、修之——”村中那座磚瓦結(jié)構(gòu)的門樓前,來人邊敲院門,邊朝院里喊著。
“誰呀,這么早就來找——”從東廂房走出的中年漢子,睡眼惺忪的趿拉著鞋,邊往身上披著褂子,邊嘟囔著朝院門口走來。
“修之,保長叫你到村公所去一趟,要過隊伍哩!”來人聽見院里動靜后,在門外搭腔了。
“呃,知道了——”那漢子抬頭望了望陰沉沉的天,輕輕嘆了口氣,回屋交待一番后,便朝村公所走去。
這是1939年初秋的一個早晨,那漢子便是我的爺爺。
爺爺幼時,家境殷實,早早便入私塾讀書,成年后不僅識文斷字,賬目做的也清楚明白。
因了這個緣故,鄰里百舍操辦紅白喜事,總邀爺爺做賬房先生。當然,每逢村里過隊伍(方言:來了隊伍),也少不了被叫去辦差。
“唉,為人別當差啊——”爺爺雖識文斷字,熟悉禮法,卻不熱衷辦差,即便村上派人來催,也是推三拖四,膽小怕事的太奶奶和奶奶就慌了:“去吧,去吧,到那少說話,小心侍候?!?/p>
爺爺說,那時隊伍多,正規(guī)軍、雜牌軍、民團、保安團交錯混雜,大小司令多如牛毛。
過隊伍就像趕場子。只要村外冷不丁傳來槍響,攜槍帶彈的兵們就大呼小叫的進村了。
每支隊伍過來,都說擔的是守疆護國、保境安民的責任,進村就要吃、要喝、要錢、要糧草。望著那一支支黑洞洞的槍口,保甲長及辦差的隨從,早已懼怕三分,一口一個“老總、兵爺”的叫著,處處賠著笑臉逢迎,為的是盡快打發(fā)走了事。
村人種的多是十年九旱的丘陵薄地,一年一季打不多少糧食,日子本就過得不易,隔三差五要過隊伍,征糧征款就成了頂難辦的事兒。
“長官啊,俺村上人大都闖關(guān)東去了,實在拿不出那么多東西,請高抬貴手再減點吧?!背弥切八玖睢背燥柡茸阒H,給其塞些錢物,保甲長們就哀求開了。
“屁!豌豆皮還能榨出四兩油呢,都他媽哭窮,老子的隊伍喝西北風不成?”被連罵帶尅威脅一番,交多交少就看造化了。
后來,每每聽到 “要過隊伍了”,一些人家便逃進山去。
爺爺說他也想躲,卻終究也沒躲掉。
那次,保長看出他的心思,一絲冷笑后說 :“人家能跑,你跑得掉嗎?你可是有房、有產(chǎn)、有家眷的人,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p>
這話扯得遠了,咱書歸正傳。那天早上,爺爺被叫走后,等到過晌了也不見回來,奶奶心里慌得像貓抓似的,踮著小腳出來進去張望,也不見爺爺?shù)嫩櫽?,就急慌慌跑到對門,央求堂弟去找時,爺爺踏著輕盈的腳步進門了。
這次,他沒有像以往辦差回來那樣沮喪,倒有些喜形于色。把奶奶拉進屋,悄悄告訴她:“這次來的隊伍是八路軍某支隊。這八路真是名不虛傳,不論是當官的,還是當兵的,都和那些隊伍不一樣。支隊司令部設(shè)在村中觀音堂了,俺還見到人稱“錢司令”的大官了,人很英武,也很和善,他還夸俺字寫得好呢?!?/p>
沒多久,錢司令就帶著隊伍在東邊蓮花山上打了一仗,全殲了從縣城來犯的三十多名日本鬼子,并斃傷一百多名偽軍,一時威震四方。
爺爺說,打那之后的幾年間,村里再沒有來過別的什么隊伍。八路軍先是在村里成立抗日救國動員委員會,后成立抗日民主政府,他也常被叫去,不過不再叫辦差,改叫辦公了,除了統(tǒng)計征收糧草外,還經(jīng)常幫著隊伍上寫標語、制會標。
時間一長,彼此就熟絡(luò)了,一向把讀書耕田視為主業(yè)的爺爺,就多了個念想。
事也湊巧。那天辦完公后,錢司令把他留了下來:“部隊馬上就要開赴新的根據(jù)地了,你跟我走吧?”望著那一臉嚴肅的表情,爺爺心里怦怦直跳,使勁點頭應(yīng)承下來。
誰料,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太奶奶病倒了,且病得不省人事。
望著老人奄奄一息的樣子,身為獨子的爺爺猶豫再三,只好放棄跟著走的念頭。
隊伍要開拔了,錢司令在上馬之前,愛憐地看了一眼歡送人群中的爺爺,有些不舍地告訴他:“等將來解放了,一定要出來工作啊。”
“嗯!”爺爺頓時覺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鄭重地點了點頭,含淚將臉扭向了一邊。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聽說錢司令當了大軍區(qū)的首長,村人們說,要是爺爺當年跟著走的話,也許能熬個一官半職的。爺爺聽了,只是淡淡地一笑,什么也沒說。
可每逢說起錢司令帶領(lǐng)隊伍打鬼子的事,爺爺?shù)男膭啪蜕蟻砹?,總是滔滔不絕地講起那些年的見聞。末了,伸出拇指夸贊道:“錢司令打起仗來,好樣的!”
直到年近八十去世,雖識文斷字,卻在田間勞作一輩子的爺爺,也沒有離開過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