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之秋
《西游記》中,唐僧師徒離開車遲國都城后,下一站就到了車遲國邊境、通天河畔的陳家莊。在這里,他們遇上了專吃童男童女的鯉魚精。
令人奇怪的是:這個變態(tài)妖怪來到通天河畔已經(jīng)九年、吃了八對童男童女了,可是通天河兩岸的百姓沒有一家試圖反抗這個喪心病狂的妖怪。以陳家莊的富庶,莊里人完全可以拿出錢財去請高人來降妖伏魔。要知道通天河的東岸就是車遲國都城,有虎力、羊力、鹿力三大“仙”;車遲國的西岸是金兜山,金兜山中有強大無比的青牛精;走過金兜山是女兒國,附近有戰(zhàn)斗力堪比八戒、沙僧的如意真仙。
可是通天河沿岸的許多村莊,包括陳家莊在內(nèi),沒有一家人跑去請高人降妖,反而尊稱鯉魚精為“靈感大王”,對其虔誠供奉。
陳家莊的大佬陳澄吟誦了一首七律,可以為讀者解惑:“感應(yīng)一方興廟宇,威靈千里祐黎民。年年莊上施甘露,歲歲村中落慶云?!边@前四句是說靈感大王的好:自從他到來之后,通天河兩岸千里之地都蒙其庇佑,各處村莊年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老百姓過上了富足的生活。
靈感大王既然這么好,為何陳澄還要悲傷落淚呢?因此聽聞這四句,孫悟空不禁插話說:“施甘雨,落慶云,也是好意思,你卻這等傷情煩惱,何也?”
于是陳澄說出了七律的后四句。原來,靈感大王之所以答應(yīng)庇佑通天河千里百姓,是有條件的—每年要吃一對童男童女。
按照常理,聽說這等殘忍的事,唐僧師徒應(yīng)當(dāng)憤恨不平才對??墒牵粏问翘粕聊?,孫悟空更是一臉平靜,只是說:“要吃童男女么?”陳澄說:“正是?!?/p>
孫悟空為何如此平靜呢?因為他在天庭也做了很長時間的神仙,對于神仙和凡人之間所謂的“權(quán)利與義務(wù)”一清二楚。
大鬧天宮時,他曾經(jīng)變成二郎神的樣子前往二郎神的居住地灌江口。他走入二郎神的神廟,判官、小鬼前來迎接,孫悟空就泰然自若地坐在中間,“點查香火:見李虎拜還的三牲,張龍許下的保福,趙甲求子的文書,錢丙告病的良愿”。
百姓有需求,就會去求神拜佛。那么,是不是神佛就一定會滿足百姓的祈求呢?
根本不是。神佛答應(yīng)凡人的祈求,那是有條件的:要有足夠的香火。有了與需求相等的香火,神佛才會幫助凡人實現(xiàn)愿望。這供需之間執(zhí)行的是“平等交易”原則。
古人對所謂神佛的信仰非?,F(xiàn)實,不但需求大于供給,并且常常打白條—“若是菩薩保佑我生下一個兒子,我就給你重塑金身。”言外之意,若是沒有生下兒子,自然就不會重塑金身。事實上不但不會重塑金身,此人還有可能發(fā)怒,把原來的塑像砸掉。
陳家莊的百姓自然也是如此脾性。
那么,從神仙和凡人之間的所謂“權(quán)利與義務(wù)”角度看,靈感大王與通天河兩岸的百姓之間,是妖怪欺凌百姓,還是神仙與百姓的公平交易呢?
很明顯,是公平交易。
靈感大王的勢力范圍挺大,包括通天河在內(nèi)的千里之內(nèi),沿江許多村莊都在他的庇護之下,陳家莊只是許多村莊之一。靈感大王保佑著千里百姓,自然要消耗許多本錢—不要以為神仙施法是無本的買賣,車遲國的虎力、羊力、鹿力在求雨的時候就答應(yīng)給玉帝許多好處,在讓土地按住孫悟空頭顱的時候也許諾為土地修建大廟宇。
靈感大王本人也沒有資格降雨,他保佑沿江百姓風(fēng)調(diào)雨順,也要花錢疏通高層仙人,也要上交給玉帝一筆不小的費用??墒?,靈感大王索取的回報是什么呢?“只是”一年一對童男童女。
用現(xiàn)代人的觀點看,吃童男童女實在是殘忍至極。人命是無價的,哪能為了下雨就殺害可愛的寶寶呢?!然而,在吳承恩那個時代,在《西游記》的世界中,人命恰恰是有價的。
孫悟空就淡定地跟陳澄說,買一個男孩花50兩銀子,買一個女孩花100兩銀子,就算加些雜費,頂多200兩銀子就可以買到一對童男童女,完成一年的“任務(wù)”。其中的邏輯就是:相比車遲國的虎力、羊力、鹿力,靈感大王的保護費實在不算高?;⒘Α⒀蛄?、鹿力確保都城百姓風(fēng)調(diào)雨順,可是有大回報的。他們地位超級高,不說將相,就連國王見了他們也要起身相迎。他們得到的金銀財寶更是無數(shù),國王還下令修建了龐大的三清觀給他們,而單修建三清觀少說也要數(shù)十萬兩銀子。反觀靈感大王,只需要200兩銀子就可以對付一年了。
正因為靈感大王的保護費收取得不算高,通天河兩岸的百姓才會連續(xù)八年都沒有起來反抗。挖個河溝、搞個引水渠都需要成百上千的銀子,現(xiàn)在每年“只需”交出一對童男童女就可以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真的很“劃算”。
那陳澄一家為何哭泣呢?孫悟空一語道破真相:“想必輪到你家了?”原來,只因關(guān)乎自家孩子的性命,陳澄才會如此傷心。其他人家的孩子,他們才不會在乎,簡直精明到讓人心寒。
更讓人心寒的是,后來,孫悟空答應(yīng)變成陳澄的侄子參加獻祭,陳澄的弟弟見獨生子得救,立刻跪地磕頭說:“老爺果若慈悲替得,我送白銀一千兩,與唐老爺做盤纏往西天去?!?/p>
按照道理,是孫悟空替他家孩子去死,他應(yīng)當(dāng)感謝孫悟空才對,可是沒有,他只是感謝唐僧。孫悟空奇怪了,就詢問原因。陳澄的弟弟竟然也沒有絲毫羞愧,十分坦然地回答—你替我兒子去死了,我謝不著你了!
陳澄兄弟廣有田宅,“水田有四五十頃,旱田有六七十頃,草場有八九十處,水黃牛有二三百頭,驢馬有三二十匹,豬羊雞鵝無數(shù)”。古時候一頃地等于100畝,一畝地多則二三十兩銀子,少則五六兩銀子,這陳家光田產(chǎn)就價值十萬兩銀子??墒?,孫悟空救了他的獨生子,他只拿出了1000兩作為酬謝,實在小氣。
孫悟空堅信自己不會死在妖怪手里,就開玩笑說,此去若是死了,算自己命苦;若是僥幸活命,是自己造化,無論怎樣都不會賴上陳家。聽孫悟空說話這么爽快,陳澄的弟弟立刻表態(tài),謝禮再加500兩。
原來,在陳澄的弟弟心目中,救下獨生子性命的大恩人孫悟空只值1000兩銀子,看孫悟空表態(tài)唐僧師徒絕對不會賴上陳家,才又加了500兩銀子。守財奴到如此地步,怎能指望他們花錢去請人除妖呢?
編 輯/安 楠
(更多精彩,請掃碼閱讀或關(guān)注公眾號“葉知秋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