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春
老 槐 樹
吳德旺打火燒。
在故鄉(xiāng),人們不說炕火燒,不說做火燒,是打。一盆面,添水,加鹽,加蛋清,只加蛋清,加香料;用兩個指頭,食指和中指,順著一個方向攪拌,一圈子又一圈子,根據(jù)硬軟,再淋水:盆邊先放好半碗水,五指蘸水,迅速對著面彈開,一下,兩下,三四下;再攪,還用食指和中指,將面攪拌成穗子,就叫穗子,面穗子,蓬蓬松松的,蓋上一塊濕潤的白棉布,讓面醒著;然后,再淋水,把面打濕,揉搓,一只手按著盆沿,一只手揉搓,使狠勁兒,折疊著成塊的面團兒,將盆壁、盆底的些許干面粘合進去,這個功夫時間要長一點兒,然后,再蓋上那塊濕潤的白棉布,讓面再醒醒。
面醒的時間,在吳德旺的心里。這個時候,吳德旺捅好煤火,把鐵鏊子旋在火眼上。那鐵鏊子很有些年頭了,黑亮,油亮,圓圓的,一端固定著,另一端,和固定的一端成直徑,有個把手,可以掂放,就那么一旋,在吳德旺的手里很輕巧。
這些準(zhǔn)備工作完成了,吳德旺就要再看看面,只是看看,再把濕布蓋上。吸煙,他不吸手卷的喇叭筒,他吸紙煙,“古亭”,或者“白河橋”,前者俗稱“一毛找”,一盒8分;這在當(dāng)時,相當(dāng)不錯的享受了。看吳德旺吸煙,真是享受,一口下去,長長地,深深地,好久,才有淡淡的白煙,很細(xì),從他的鼻孔游出來,耳朵眼里好像也有絲絲縷縷。這一口,就是半根,輕輕按滅,從長條凳子上站起來,束圍裙,洗手,平放好案板,高粱刷子左右各三下,小搟杖,小批刀,小油碗,小料碗,仔細(xì)擺好,開始打火燒了。
火燒不是燒餅,火燒好吃,下功夫大。面盆里挖出一坨面,在灑好面簿——多用玉米面,過了細(xì)籮——的案板上,再揉搓,啪啪,一番拍打,成扁平,手指蘸了油,均勻涂抹;再疊加起來,成坨,成圓圓的面劑子,小批刀豎切,一小坨,一小坨,全部切完,再一個一個地揉搓成扁圓,用小搟杖搟,篤篤篤,篤篤篤,成了長條,抹油,抹鹽,抹蔥花,那蔥花切得細(xì)而不碎;抹得均均勻勻后,左手按住一頭,右手從另一頭卷起,收緊成坨;豎放,用小搟杖搟,篤篤篤,篤篤篤,成了扁圓的餅狀,一層層地旋繞著,如花;小搟杖一挑,嗖,旋落在已經(jīng)燒熱的鐵鏊子上。一個,又一個,鐵鏊子上放滿,七八個,先放上的吱吱地香,一面發(fā)黃,就翻轉(zhuǎn)過來,手旋按著翻動,全部一遍后,先放上的兩面發(fā)黃了;將鐵鏊子上一旋,就將那發(fā)黃的面餅放進了火眼周邊的槽里,高度恰到好處……
整個下午,吳德旺就這樣打火燒。打出來的火燒,現(xiàn)賣外,放進用麥秸稈兒編成的圓口簍子里,里面圍襯著一個小棉被,足夠晚上賣和第二天早上賣。不過,也不夠賣,總是缺少上六七個。來晚的,買不到了,吳德旺一笑,“那就后晌兒來吧?!?/p>
后晌兒,就是下午的意思。
其實,那麥秸稈兒編成的圓口簍子里還有幾個,吳德旺不賣,總是叫人覺得他的火燒好吃,要買就早點來。
吳德旺的火燒確實好吃,他的爐灶就在海老西的飯館里,帶動了海老西的飯菜?!叭镉宛x,五個火燒?!薄扒卸赡槪瑠A火燒!”“兩碗頭湯,四個火燒!”“臉”,“頭”,都是簡稱,即羊臉肉、羊頭肉。海家是回民。
人們來買火燒,才買海老西的飯菜。人們買了火燒,不買海老西的飯菜,覺得對不起海老西。他就癱坐在門口的圈子椅里,目光炯炯,看著人來人往。
也不是覺得對不起他,是覺得對不起他老婆。
海老西的老婆,白白的,俊俊的,頭臉總圍著個紗巾,臉兒更白,眉毛更黑,睫毛更長,就在大柜后,擇蔥,擇韭菜,洗肉,和面。飯時的時候,炒菜,下面,有條不紊地忙活。飯好,菜好,自己端上來,淡淡的笑。桌子很大,凳子很高,墻上掛著《紅色娘子軍》的彩畫。人們看她,吃飯,也把她吃下了,心里嘆道:好漢沒好妻,好女子沒有好男人。
這個時候,吳德旺在后廚忙活,人們看不到他。
過了飯時,吳德旺吸煙,海老西的老婆細(xì)細(xì)地抹桌椅板凳。海老西呢,被推進后面的臥房里,吃飯。海老西很能吃,腿不能動,手很有勁兒。有時,扯著老婆一甩,差點兒把她扔桌子上!
這時候,吳德旺就狠狠地吸煙,噗——,噴出一大口!
為什么呢?
吳德旺窮,沒錢給她的父母。她就嫁了海老西。海老西雖然身體不好,可是家里有這座守在路邊的老鋪子,和一些硬通貨。
人們說,海老西的錢真不少,可是沒有兒女繼承。
海老西的老婆一輩子沒有生育。
吳德旺呢,一輩子沒有娶老婆。
他們都已經(jīng)不在了。
包括那座老鋪子,門前有兩棵大槐樹,高高大大,也都不在了。
他們在的時候,海老西年年總要人上樹去,將兩棵樹相鄰、相依的枝杈砍去,“砍!砍!不能挨?。 ?/p>
后來,人們伐那兩棵老槐樹時,費勁兒真不?。焊У镁o緊的,盤錯著,一點兒也分不開。
麥 黃 杏
楝花開過,夏天就到了??墒情ǖ幕ㄆ谡骈L,萌萌在心里頭有些埋怨。因為,說過的,夏天一到,男人就回來的——可是,楝花還一直地開著。
其實,楝花挺好看的,萌萌也在心里頭承認(rèn)。細(xì)碎的紫,雜著白;味兒也香,蜂兒蝶兒就嗡嗡嚶嚶地來,立夏前后都鬧騰騰在綠葉里了?,F(xiàn)在,依然故我地倔強在枝頭,只是稀疏了許多。
萌萌如此地計較楝花,是因為她不同于別的媳婦,或者說是不同于別的嫁到袁店河的女子。她不打麻將不喜好亂串門不愛傳閑話,倒是有些不合時宜地看些書,依然保持著中學(xué)的習(xí)慣。她知道花信有二十四番,梅花始,楝花終,整個春天就過完了。再看花,就得等到下一個歲尾春頭了。
所以,萌萌就一直到河邊看花,各色的花。款款地出了村子,走過一道兩行楊樹圍攏的土路,就到了河邊,就聞到了楝花的香。天氣真正地?zé)崞饋砹?,麥子正在努力地灌漿,將熟未熟,就是“小滿”的意思。
萌萌原來就叫“小滿”。她是小滿那天出生的,為此,母親沒少受奶奶埋怨,因為接著就是收麥就是“三夏”大忙了。那時候的“三夏”真是大忙,搶收搶打搶種,一家人都起早貪黑,可是母親卻在“坐月子”,還得有人照顧。為這,母親堅決給她起名叫“小滿”,有著紀(jì)念的意義。后來,長大了的小滿讀書了的小滿才知道,“小滿”是個很有詩意的節(jié)氣:小滿小滿,麥籽要滿。可是,男人不喜歡這個名字,說小滿不如大滿,在燈光下,說得小滿十分有情緒,特別是在每個春節(jié)過罷準(zhǔn)備去打工前的那些夜晚……男人給微閉著眼睛的小滿起了個名字:萌萌。叫著叫著,小滿就聽得順耳了,就答應(yīng)了。男人就叫她萌萌了——“萌萌,我等夏天就回來,真的。回來收麥?!?
確實,麥子就要成熟了,黃黃的穗頭有著勾頭的意思了,麥葉子也青中透出了黃色,麥?zhǔn)煲簧危袷蔷偷纫魂囷L(fēng)或者半個下午的大太陽,麥子就熟了!男人也真該回來了。
地頭有一棵杏樹。一看到藏在葉子里的杏,萌萌嘴里就酸溜溜的。這是一棵麥黃杏,麥子熟的時候,杏也就熟了,黃澄澄的,乒乓球一樣大小,很好吃。去年她吃過。正晌午頭,男人回家先陪著機手吃飯了,她在地頭整理收割機無法打理的麥子??实煤?,杏子黃黃的耀眼,她就撿起一塊石頭扔上去,砸下幾個杏子,落地就裂開了,吃到嘴里甜大于酸。正高興呢,身后有了腳步聲,萌萌一轉(zhuǎn)身,是隊長。隊長一笑,“小滿……”就走到樹邊,腳一跺,杏子落下來一二十個,“吃吧,自家的?!?/p>
樹確實是隊長家的。隊長家的地與萌萌家搭地頭,搞過果園,上面給了好多補貼后,隊長就又種成地了,只是地頭留下幾棵果樹,有些應(yīng)景的意思。萌萌就覺得很不好意思了,隊長看出了她的羞澀和羞澀帶來的更加嬌美,心里一笑,“怕啥?你這弟妹,臉皮還怪薄哩……以后有啥事兒,只管說啊,咱的地盤咱做主。”后來,好幾次,隊長很照顧,特別是在男人出門打工的時候,澆地,聯(lián)系收割機,去鎮(zhèn)上計劃生育辦公室孕驗,等等。還有一次,萌萌要去城里,剛好就碰上了騎摩托車去城里的隊長,就搭了隊長的車。隊長開得不緊不慢,很會說笑,一路上都可開心了。隊長很快辦了自己的事,陪她逛街,吃飯,也不讓萌萌掏錢。可是回來的時候,喝了啤酒的隊長對她說要防著男人,“在外面打工的,不少成了臨時夫妻,都是人,急啊!”不說話的時候就開得有些快,好幾次急剎車,坐在后面的萌萌覺得與隊長碰撞得太實在了,心里忽忽悠悠的,晚上很是想念了男人一番……
想到這里,萌萌臉一紅,就覺得隊長也在身邊了。是大前天,來地里轉(zhuǎn)的時候,隊長也從他的地里起了身,像是正方便,但自然又大方地束著腰帶,“喲,小滿,來地里了。今年收麥提前說一下,收割機我給你聯(lián)系……”隊長說,別叫男人回來了,越是這個時候用工緊張,一天掙的錢抵上半月,“啥事都有……哥哩。”隊長說著,跺下幾棵杏來,用紙巾擦了,捧給萌萌。接與不接中,隊長的手握了她的手,不輕也不重,看著她,“別委屈自己啊,照顧好自己……”晚上,萌萌給男人打電話,男人說,“要是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了,在這里打一天工,抵上半月!”萌萌說不,“你得回來,夏天來了,你得回來!”
夏天來了,萌萌覺得夏天不好,樹深莊稼高,容易藏著人。萌萌知道還有一些小媳婦的男人也出去打工了,她們好像跟別的男人好,包括隊長。萌萌覺得隊長的眼里有一股火,要把自己點著了,萌萌害怕。
還是春天好,一直有花可看,萌萌心里就不亂就不空。萌萌覺得昨晚的院墻外有誰的咳嗽聲,她把門頂?shù)酶o了;一早,院子里有一包杏,像是挑選過的,很光鮮。萌萌心里一跳一跳的。她趕忙把杏拿進屋子,她怕誰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她覺得這不是個好秘密??墒撬辉缬謥淼乩镛D(zhuǎn)了,她想比較一下,是不是隊長家的杏……
風(fēng)是熱的,陽光也刺眼,萌萌看見隊長過來了,就拿出了手機,來不及撥號,就大聲地說:“你快回來吧!小滿了,夏天了!麥子等著你收哩!你個死東西!”
萌萌一口氣說完,又覺得最后一句很不好,忙“呸呸呸”地吐了幾口,就往地里走去,怕踩著麥子,走得很小心。風(fēng)來,有著楝花的香,淡淡的,還有著麥子快熟的香,真好聞。
萌萌想,以后還叫男人叫自己小滿,小滿,小滿,多好的名字??!
漂 流 瓶
張恒運在放羊的同時撿拾礦泉水瓶、啤酒瓶。
以前,他搜羅各種各樣的紙片兒。
再以前,張恒運喜好石片兒,巴掌大的,磨扇大的,都不拘。一兩厘米厚最好。然后,他在石片兒上寫字,板刷,紅漆,字也簡單:小茱,我愛你;或者:等你回來,小茱!大體上就這么些意思。反反復(fù)復(fù)。每寫一片,等到漆干透,一舉手,拋進了河水里,噗——,水花一朵……然后,他就嘿嘿地笑了,沖著看他如此的羊們。
羊們并不知道張恒運的心事兒,沖他搖搖耳朵,皺皺鼻子,甚至吧嗒吧嗒下幾粒黑糞蛋兒,繼續(xù)吃草。綠的草,黃的草,半綠半黃的草,一年又一年。知道他的心事的是袁店河的鄉(xiāng)親們,可是又不敢說透,不敢說一個人的名字。一說,張恒運就要哭,幾天吃不下飯。特別是在他往石片上刷紅漆字的時候。
后來,張恒運在紙上寫字。包括紙質(zhì)的人民幣上。張恒運有他的邏輯:小茱也許某一天能看到;這也是他在一張紙質(zhì)人民幣上看到有人的征婚啟事后所得到的啟發(fā)。張恒運就在紙幣上寫,小茱,我愛你;或者:等你回來,小茱!只是,他沒有太多的錢。他央求人家允許他在人家就要花出去的的人民幣上寫字,甚至付給人家一毛或者兩毛錢。人家多是一笑。也有讓他寫的,到了銀行被工作人員訓(xùn)了一頓,差點兒沒收……如此,張恒運就開始收集各色紙片,煙盒,果盒,小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一小片兒,一小片兒,寫了??纯?,嘿嘿一笑,就趁著來往的汽車在上袁店河的慢坡時,插在車廂上,合了一下掌:小茱,我等你,你一定能看到!
張恒運就這樣堅持著,一年又一年。不知道他用了多少圓珠筆,寫了多少紙片。有些紙片兒甚至被返回的汽車又帶回了袁店河,當(dāng)他又?jǐn)f著車子插新寫的紙片時,發(fā)現(xiàn)了,就一咧嘴,哇地哭了,嚇了司機一大跳!
開始流行喝啤酒后,張恒運收集啤酒瓶。以前,袁店河的人們覺得啤酒啥味兒也沒有,像潲水,發(fā)著餿味兒。后來,條件好了,人們也喝上了,特別是割麥季節(jié),在井水里冰好,送到地頭,咕嘟咕嘟,喝上一瓶,嘩嘩嘩,頂著老日頭割麥更有勁兒……為了得到啤酒瓶,張恒運給人家割麥。他不喝啤酒,他的條件是把喝過的啤酒瓶給他。如此,很高興。就在河灘的羊圈里,寫紙條,用軟木塞旋緊,投向水里,咚,瓶子沉下再出來,一蕩一漾,順流南去!嘿嘿,張恒運就笑,嘿嘿,很開心。開心了,鞭子一甩,啪啪,響鞭。連續(xù)起來,像是爆竹。
流行喝啤酒后,袁店河人也嬌氣起來了,喝桶裝水,喝瓶裝水,其實,還是袁店河的水。這么多年來,袁店河一任任領(lǐng)導(dǎo)不想落罵名,不上項目,保證著山青水秀山高月小水深林茂??墒牵藗兦宄朗瞧垦b了袁店河的水,還要買,隨手在身上,方便,灑脫。喝了,隨手一丟一插一拋。這些,張恒運喜歡,從心底里喜歡。他一邊放羊,一邊撿拾。袁店河好哇,風(fēng)好水好草好樹好沙好,就讓一些想好的年輕人往這里跑,走走,看看,說說,笑笑,草叢里一躺,樹林里一進……留下了不少礦泉水瓶,還有啤酒瓶。張恒運拾了,寫字,蓋好,往河里一拋,一蕩一漾,瓶子像是與張恒運說再見,就順流南去。趙河,唐河,漢江,長江,上海……張恒運這樣想著,嘿嘿,就又笑了,笑得臉上如菊開,燦爛一片!
張恒運這樣笑的時候,看見了水面上有個人,小茱,長頭發(fā),濃眉,眼睛汪著水,蘋果臉兒,一笑倆酒坑兒。風(fēng)來,人不笑了,又有了哭的樣子——當(dāng)年,兩人好,只是張恒運窮,窮得只能給隊上放羊,能住羊圈……沒有辦法,小茱就被爹綁上了船,順?biāo)吡?,到現(xiàn)在也沒有回來;還有人說,小茱在夜里跳了水,繩子還在胳膊上……嘴一扭,張恒運又想哭,快六十的人了,淚水硬是被咬住,啪啪,一連串的響鞭!
羊們就一愣。然后繼續(xù)吃草。綠的草,黃的草,半綠半黃的草,一年又一年。羊們不知道張恒運的心事兒,沖他搖搖耳朵,皺皺鼻子,甚至吧嗒吧嗒,拉下幾粒黑糞蛋兒,營養(yǎng)草們。
責(zé)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