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明
今天于詩碑上讀了蘇公三首詩,首首都好,今且擇一首試說之。這一首便是《陳季常見過三首》之一:
送君四十里,只使一帆風(fēng)。
江邊千樹柳,落我酒杯中。
此行非遠別,此樂固無窮。
但愿長如此,來往一生同。
陳季常即陳慥,別號方山子,北宋時的一位隱士。與蘇公同鄉(xiāng),也是朋友,著名的“河?xùn)|獅吼”就是他的故事。這首詩的好,好在自然,絲毫沒有勉強用力之處。對比李白、杜甫,李白的好在脫口而出,杜甫的好在字斟句酌,蘇公的好在信手拈來。李白的一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拼的是才情,少有人能到。杜甫的“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飽含著血淚,其內(nèi)涵之豐富,熔鑄了全部的人生經(jīng)歷和感慨,也是庸常之輩所望塵莫及的。而蘇公此詩,自然瀟灑,不事雕琢,也是郁結(jié)掛礙之人所道不來的。李白的詩快,杜甫的詩沉郁,蘇公的詩“隨便”。但蘇公的這個“隨便”,卻不是真的隨便,用汪曾祺的說法是“精心結(jié)構(gòu)的隨便”。但汪曾祺的所謂“精心結(jié)構(gòu)”,不過是應(yīng)付朋友的婉轉(zhuǎn)之辭,汪曾祺的真正意思就是“隨便”。這是汪曾祺對小說的看法,人問小說結(jié)構(gòu)如何,他說:“隨便?!崩嫌蚜纸餅懛磫枺骸靶≌f結(jié)構(gòu)焉能隨便?”汪只好答曰:“精心結(jié)構(gòu)的隨便?!蓖舸蟾庞X得對于一般讀者而言,“隨便”二字過于草率,也顯得自己過于狂妄,所以加了四個字。但這分明是搪塞,一旦“精心結(jié)構(gòu)”,還哪來的“隨便”?隨便就是隨便,沒有什么事先的精心布局,苦心經(jīng)營。但此隨便非彼隨便。對于我輩常人,“隨便”便是胡亂為之,而對于蘇公這樣的大家,學(xué)養(yǎng)才情在那里放著,等于是水底下有一座大冰山,只需偶爾露出一點,不拘形式和內(nèi)容,自然都是好的。所以說,這個“隨便”背后是有根基的,是千錘百煉的結(jié)果。蘇公的好在于他的“信手拈來”。這一方面得有東西可拈,如果肚子里只有那么點東西,捉襟見肘,那就不叫“信手拈來”,而是“搜腸刮肚”了。第二就是“信手”,“信手”就是“隨便”。這里不僅要有爐火純青的功夫,更要有一副揮灑自如的態(tài)度。這不是技巧,是精神,是道。庖丁解牛能夠“合于桑林之舞,乃中五音之會”,那是“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我輩苦練一生也到不了這境界。蘇公為文,有所謂“吾文如萬斛源泉,不擇地而出,常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之說,“萬斛源泉”就是根底,不擇地而出便是“信手拈來”,了得!蘇公為文如此,為詩亦然(據(jù)說他的書法也是這樣,可惜不懂,不能亂說)。有人說與之相比,只怕李白都有“未到之處”。
送陳季常的這首詩怎么說是“信手拈來”?他拈了什么?細究之下發(fā)現(xiàn),他拈的不單是學(xué)問,更是人情之常,人性之美,人心之愿,還有眼前景,胸中意,不事安排,自然貼切,句句都在點上,沒有一點多余?!八途氖铮皇挂环L(fēng)”,起句很平淡。是就一件事的本來起始入手,不給人破空之感。但一個“四十里”,其實是飽含感情的,送朋友能夠送到四十里,可見難舍難分?,F(xiàn)在的人,送朋友送出大門就不錯,還哪里敢奢望四十里!平平淡淡的句子,不煽情,情自在,這就是好。“只使一帆風(fēng)”,詩意一下子上來了?!八途氖铩笔菙⑹?,“只使一帆風(fēng)”不但敘事,又兼抒情了。這個句子很有畫面感,風(fēng)正帆懸,主客怡然,一邊觀看兩岸風(fēng)景,一邊開懷暢飲,當是如何的享受!所謂“只使一帆風(fēng)”,“只使”,我體會就是“只需要”?!笆埂庇质邱{馭,不是風(fēng)駕馭船只,是人在御風(fēng)而行?!皯{空御風(fēng)”,這是莊子向往的境界,也是自由的境界。蘇公又很注意用字,不說“一江風(fēng)”,而說“一帆風(fēng)”,風(fēng)由帆顯,帆賦風(fēng)形,形象感更強。而且很自然想到了前人的詩句:“潮平兩岸闊,風(fēng)正一帆懸?!辈豢桃庥玫洌湓谄渲?。這便是“信手”。接著兩句更好,“江邊千樹柳,落我酒杯中”,更是“信手拈來”的好例。舟行江上,風(fēng)帆高舉,兩岸田疇清明在目,桃紅李白菜花黃,心情無比暢快。這種感情如何表達?蘇公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拈來了江邊之柳,柳有千樹之多,全部落入主客杯中,則杯中滿滿的都是春色,都是友情了。這種寫法,是真正的“萬物皆備于我”,根本用不著精心挑選意象,意象盡在手邊,只要沾染上自己的情緒和情感,便都是意象,都可以恰到好處地表達感情。
這使我想到李白的一首詩《贈汪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崩畎走@首詩也是“信手拈來”,但李白讓人感覺有幾分“可愛”。此話怎講?我曾經(jīng)同朋友開玩笑,說李白大概是到一個地方游玩,一個叫汪倫的人接待了他。晚上喝酒吃肉,第二天就離開。離開便離開,李白竟沒有同汪倫打聲招呼。等到他上了船,準備起錨了,汪倫卻來送行了。李白大概覺得有點對不住朋友,于是便寫了這么一首詩,說:“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备愕盟坪鹾苌钋?,其實多少帶點應(yīng)付。說應(yīng)付也不對,汪倫是真感情,李白應(yīng)該也有小感動,只是李白未必十分上心,寫首小詩不過是對萍水相逢的朋友的安撫。這當然都是開玩笑,李白也許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疏狂。但如果真的如此,不僅無損于李白的形象,反而更覺得李白這人可愛。他狂歸狂,但終于不能不顧人情,且一念之間就能寫出如此膾炙人口的詩來。這就是李白!而與李白的可愛相比,杜甫是可敬,蘇公便有點可親了。蘇公的可親在哪里?就在于他的日常世俗,但世俗又不庸俗,將世俗拎起來那么一點,但決不高高在上,可以稱之為“生活之藝術(shù)化”。這就是蘇軾。李白近道,杜甫是純?nèi)?,蘇公卻多少有些佛禪之氣。我覺得“江邊千樹柳,落我酒杯中”,給人感到的便是這種藝術(shù)的生活態(tài)度。詩的好,還是人的情趣好,蘇公是最有情趣的人。
古往今來,送別的主題總是給人傷感?!按说匾粸閯e,孤帆萬里征”,“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人之常情。但蘇軾這首詩沒有。沒有,一是因為蘇公達觀,二是因為此別并非遠別。“此行非遠別,此樂固無窮”,將前面快適根源交待清楚了。蘇公住黃州,方山子應(yīng)該在歧亭,也就是現(xiàn)在的(新洲)麻城,不過幾十里,可以常來常往。既非遠別,無需惆悵,適當?shù)木嚯x反而增添了美感,其樂無窮也!這不是寫詩,這是為文。但這個“文”到這里正當火候。說到以文為詩,這應(yīng)該是宋詩的一大特點,而以蘇公為代表。我常想,唐人寫詩,如杜甫,那是提起來寫,是釀酒,講究的是濃冽。而蘇公寫詩卻是放低視野,以平遠為主,在輕松自如中,將一份平常世俗之心,表達到位即可。但蘇軾也并非不提起來,他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便是抖起來寫的。但那是詞,詩卻是另一風(fēng)格。這個風(fēng)格有陶淵明的影響,但又不是陶淵明。陶淵明閑適,蘇公卻只是世俗平易。我想,如果說李白的詩適合酒后題壁,杜甫的詩卻宜于深宵慢吟,而蘇公的詩卻仿佛文人尺牘。那種趣味,竟與《東坡志林》一脈相承。這又是我所喜歡的。
我上次批評蘇公的梅花詩,除了不喜歡他以玉肌來比喻梅花外,就是覺得結(jié)尾有點勉強。今天反省,我的批評并非沒道理,只是不能以偏概全,說蘇公的詩全篇完整的少。這自然是我的無知。即以此詩而論,這首詩的結(jié)尾固然也很普通,但卻不是敷衍,是“止于所不可不止”,結(jié)得很到位。不僅到位,甚至頗有弦外之音。“但愿長如此,來往一生同”,似乎是他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另一種說法。這句話表面看是美好的祝愿,實際又包含著人生感慨?!暗浮闭撸皇乾F(xiàn)實也?!坝信笞赃h方來,不亦樂乎?”可是這個“樂”能持續(xù)多久?能不能一生如此,自然不能。不能既有世道的原因,也有人情的原因,也有生命本身的原因,所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蘇軾固然是一個達觀之人,飲酒舟中,與朋友共,春和景明,風(fēng)帆楊柳,何等暢懷,但舉杯之中,又不無遺憾。但詩人不愿意說這個遺憾,這是他的達觀,不說又終究說了,這又是他的內(nèi)心世界。把這一點點就要冒出來的情愫掩蓋住,與朋友大聲嚷嚷:“喝酒,喝酒!”爽朗的笑聲回蕩在曠野之中,人生不如意事哪里管得了。蘇公說:“自古光黃多異人?!狈缴阶铀阋划悾ㄆ鋵嵥皇枪恻S土著),蘇公豈不也是一異。
讀了蘇公的幾首詩,聯(lián)想到自己先前的信口雌黃,不禁撥通了朋友的電話:“對世有定評之人,不要輕易臧否;對眾人公認之事,最好謹慎發(fā)言。管窺蠡測,強不知以為知,終是淺薄之舉,戒之!戒之!”
(作者系黃岡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黃岡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