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小愚
蔡青吻有張不老的臉
■ 陳小愚
攝影/小二家的兔紙 模特/佳穎
蔡青吻一直想去西非,聽說西非有種很甜的植物,叫西非竹芋,甜味是蔗糖的幾千倍。
“會甜到掉牙吧?”張世迦簡直無法忍受。
“是你牙齒不好吧?”蔡青吻學廣告里白百合的語氣,以鼻孔朝他嗤氣。
最近張世迦常來店里,十幾平方米的美甲店,同時也賣香水。他每周來一次,和他那沉迷美甲的小女友一起。研究生即將畢業(yè)的老男孩交往新生學妹,蔡青吻鄙視他,這么多年一點沒變。尤其是當他把那句“姑娘還是年輕的好”掛在嘴上時,蔡青吻覺得他特別欠抽。
熱愛粉色的95后小女友,行事總是很別具一格,這次竟然要求把十只手指甲弄成不重樣的Hello Kitty圖案,蔡青吻則認為那只肥貓有一張萬年不變的臉。
小女友不痛快地指出:“把蝴蝶結變成花就不一樣了,這世上有那么多種花?!?/p>
蔡青吻給小女友的指甲潤油,淡定地開口:“哦,那你愿意給Hello Kitty頭上戴朵菊花嗎?”
小女友有些生氣了,說:“你怎么這么死板呢!”
張世迦躺在沙發(fā)上邊玩手機游戲邊搭話,想要調節(jié)氛圍:“是啊,她就是一個很死板的人。再說了,菊花有什么不好,那么多詩人愛詠菊。”
他開始跟他的小女友講蔡青吻高中時期轟動一時的事跡:那時候蔡青吻成績很爛,喜歡看小說,除了語文成績好一點,沒有什么特長。班主任是政治老師,高三最后一個學期找蔡青吻談過幾次話,她一句沒有聽進去。有一次課間,班主任沒收了她的小說——《源氏物語》,非常厚的一本,當著全班同學的面一頁一頁地撕毀。
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學生都是會讀書的學生,當然,也不是所有老師都是能支持年少孩子幼稚夢想的老師。蔡青吻從那天之后再也沒聽過政治課,高考政治卷子上一片空白。
張世迦的語氣里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他的小女友聽得目瞪口呆,夸張地對埋頭給她繪制Hello Kitty的蔡青吻說:“你好有種哦……”
蔡青吻呵呵笑一聲,不說話。
不是每個人都要有好成績才能過得快樂,蔡青吻挺知足的,她一點也不后悔把某些選擇從人生中剔除掉。而當張世迦摟著做完指甲又買了幾瓶香水的小女友招搖而去時,她在考慮要不要也把張世迦從她的人生中剔除掉。
張世迦知道蔡青吻太多秘密了。
從小學開始,十幾年如梭光陰,他見識過她小半生的所有不堪與狼狽。相反,她見證了他的一路光芒,她像他光芒下拖出來的影子,與他形成鮮明對比。
若要說蔡青吻是個人緣不好、成績糟糕的學生,張世迦則是那種成績好又受人歡迎的學生。他可以參加游戲贏得豐厚大獎,也可以隨隨便便就考個好大學,可以當游泳隊主力,隨便游一游就游到第一名,也可以讓女生們崇拜他、男生們和他稱兄道弟。他過得那么游刃有余,好像任何事情都可以手到擒來。可是蔡青吻呢,用班主任的評價,就是個性格不開朗,以后沒準會犯下大錯的人。
“家庭貧困又不是你的錯,你性格開朗一點不行嗎?”“你爸媽吵架能影響到你什么,你專心讀書好不好?”“不要以為看了幾本書就會寫小說了,你以為你是韓寒嗎?”班主任在辦公室里數(shù)落著蔡青吻,他說話的時候,口水會噴到蔡青吻臉上。
張世迦來領游泳比賽的獎金,站在旁邊聽了許久。而且他不光聽,還會插嘴:“我要是家庭貧困,我也開心不起來。”“爸媽吵架很影響學習啊,小孩子吵架就算了,都是大人了,怎么還吵架?”“看小說也沒什么不好啊,至少她語文成績挺好的,沒準她以后比韓寒還出名?!?/p>
班主任的臉黑得像霧霾天,如果張世迦不是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他一定會把這個喜歡插嘴的討厭鬼教育一頓。
傍晚放學后,蔡青吻照例去父母的臭豆腐攤子幫忙。聽著他們因為一點小事吵架然后罷工,她表情麻木地接過他們的活,默默地炸著臭豆腐。
看著黑色的豆腐塊在油鍋里漂浮,她覺得像是在炸自己。
直到張世迦出現(xiàn)在眼前,用游泳得來的獎金在她面前晃了晃,說:“蔡青吻,你家攤子今天的臭豆腐,我們游泳隊全包了!我那份多加點豇豆和香菜。”
他站在那里,像過去從小到大無數(shù)次看蔡青吻炸臭豆腐一樣,眼睛盯著蔡青吻的每一個動作,從油炸、加料到打包,一氣呵成。
臨走,張世迦一邊咬著豆腐包一邊說:“你知不知道,你家的臭豆腐特別好吃,全世界第一好吃?!蹦┝?,他又加了一句,“尤其是你炸的?!?/p>
看著他走在夕陽里的仿佛綻放著光芒的背影,蔡青吻開始幫父母收拾攤子。
回家后,她翻出小紅皮日記本,在“喜歡的東西”那一頁下面加上:張世迦的背影。而“討厭的東西”那頁,她很久以前寫在第一個的是:臭豆腐。
美甲店下班后,蔡青吻會在隔壁便利店買幾個肉包子,到大學對面的公園里坐一坐。偶爾,她能看到張世迦和他的小女友在那里約會,更多時候,會有些流浪貓狗,嗅著肉包子的味道過來,圍在她腳邊等待投食。
她吃包子時不吃餡,只吃皮,她把餡投給流浪貓狗,邊投邊說:“不要搶,個個有份?!?/p>
看到大狗欺負小貓小狗,把肉餡搶走,還抓咬瘦小的貓狗,她會很生氣,罵不走大狗,就張牙舞爪地趕它走。
可是這天,她惹怒了一只大兇狗,狗撲過來在她小腿上咬了一口。
如果不是帶著小女友經(jīng)過的張世迦跳出來把狗趕走,后果會更嚴重。
送蔡青吻去醫(yī)院包扎、打狂犬疫苗回來,張世迦看著走路一瘸一拐的蔡青吻,自顧自站在路邊笑。車子一輛一輛駛過,沒能蓋過他的笑聲,他說:“做人不能太蔡青吻。哪有人像你這樣跟狗吵架的?既然都是流浪狗,誰吃多、誰吃少不都一樣?!?/p>
蔡青吻還在生氣,說:“哪里一樣,沒有人天生想要弱小,想要流浪。相比那些大狗,小狗們活得更艱難,你這種衣食無憂的有錢人,哪里懂弱小是什么!”
張世迦把蔡青吻送到她的出租屋樓下,問她:“你住在幾樓,確定不要我送你上去?”
蔡青吻看了他的小女友一眼,姑娘自始至終不耐煩地跟在后面,噘著嘴一遍一遍地說:“學長,我們看電影要遲到了……學長,能不能快點啊……”
“不用?!彼蝗骋还盏赝鶚巧献?。
老公寓斑駁的外墻像龜裂的大地,沒有電梯,蔡青吻住在七樓。
小時候,蔡青吻家對門住了一位老爺爺,年輕時惡斗歹徒,傷了一只腳。老爺爺喜歡到公園里喝茶,傍晚蔡青吻放學,他正好從公園回來。老人有骨氣,不讓人扶,于是蔡青吻爬上七樓,他還在一樓;蔡青吻打掃好房間,他才爬到三樓;等蔡青吻給陽臺的花澆完水,再做兩三道習題,才聽到他在門口的動靜。
身體健康的人難以理解身有殘疾的不便,但蔡青吻現(xiàn)在總算能體會了。當她爬到二樓的樓梯轉角時,張世迦和他的小女友已經(jīng)坐上出租車消失在長長的街道盡頭。
等她爬上三樓,又看到他們坐著出租車回來了。
看著張世迦從車里下來的一瞬間,她知道,自己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從心里剔除掉他了。
張世迦一邊扶蔡青吻上樓,一邊抱怨:“怎么搞的,住這么高的樓層,你又不用減肥?!?/p>
蔡青吻開玩笑地說:“至少掉下去的時候不會殘廢?!?/p>
樓道狹小,只能兩人并行,張世迦的小女友跟在后面,笑點很低的姑娘哈哈大笑起來:“掉下去當然不會殘廢,會完蛋啦,姐姐你好幽默哦。”
可張世迦黑了臉,一言不發(fā),好像中了邪。
出租屋二十幾平方米,大概是張世迦長得太高,蔡青吻從未覺得房子這么逼仄。他扶她在小沙發(fā)上坐下,仿佛很熟悉似的在屋子里轉了一圈,拉開冰箱,被書香氣襲了臉,無言。
冰箱沒有通電,里面堆著蔡青吻到哪兒都帶著的書。
她大概是這世上唯一用冰箱來儲存書的人,房間的各個角落也四散著書。馬爾克斯、毛姆、柯艾略、東野圭吾,還有那些張世迦聽也沒聽過的作者的書,在這小小的房間里擁擠著。紅色的小沙發(fā)、碎花床單、藍色的窗簾,還有陽臺上幾盆養(yǎng)得毛茸茸的仙人掌和多肉,在上百本書的襯托下,像另外一個世界。他能想象,沒有工作的日子,她就窩在沙發(fā)上看一整天書的情景。
小女友隨手拾起一本繪本,問:“這么多書,我可以借幾本回去看嗎?”
在蔡青吻要發(fā)作之前,張世迦急忙把繪本從小女友手中抽出來放回原地,說:“不要動她的書,你可以要她的命,但是不能動她的書?!?/p>
他還有陰影,高中時隨手翻了一下她的王小波,差點被剁手。
所以他能理解,為什么她把班主任當作這世界上最恨的人,甚至固執(zhí)地在高考時把政治試卷空著。一頁一頁地撕掉她心愛的書,無疑是對她剝皮削骨。
小女友又在催了:“學長,到底好了沒有?電影都放完了?!?/p>
蔡青吻趕他走,他走到門口,又折身回來,用很嚴肅的語氣說:“蔡青吻,你以后不要再開那種玩笑?!?/p>
“什么玩笑?”看他認真的樣子,她一頭霧水。
他指了指她的陽臺。
很難被逗笑的蔡青吻哈哈笑起來:“你傻,我又不傻,那只是個玩笑,大好人生,我不會真的想不開?!?/p>
張世迦靜靜地看著她,說:“誰知道呢,你又不是沒有想不開過?!?/p>
高二,在大壩露營秋游。
男生們喜歡逗蔡青吻,他們給她取外號,叫她“小豆腐塊”,開她玩笑。他們說:“喂,小豆腐塊,如果你敢從大壩上跳下去,我就給你200塊,不,500塊,敢不敢?”
張世迦記得老師們把她撈上來時的場景,這么多年,她跳下去的那一幕,印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那讓他想起一篇課文——杰克·倫敦的短篇小說《在甲板的天篷下面》。小說里,一個美麗的貴族小姐,用一枚金幣引誘一個男孩跳海去撿,最后男孩被海里的鯊魚咬成兩段。
蔡青吻后來對他說:“我就是那個小男孩,你們最好不要用金錢去引誘一個受夠貧窮滋味的人,就算大壩下面有鯊魚,我也會跳下去。”
那時她的爸爸腦溢血癱瘓在床,她一天只吃一頓飯,500塊對她來說,是全家一個月的伙食費。
被狗咬傷后,張世迦往蔡青吻的出租屋跑得很頻繁,好像真怕她會從樓上掉下去似的。
他把冰箱里的書清理出來,插上電,把里面堆滿水果、蔬菜和牛奶。這個看起來生活不能自理的金貴少爺,系起圍裙在蔡青吻狹小的廚房里炒菜。
蔡青吻覺得好神奇,吃著還不賴的西紅柿炒蛋,懷疑他是不是過去那個她認識的張世迦。
那個小時候怕蟲子怕得要命、擰個礦泉水瓶蓋子都嫌麻煩、家里有做飯保姆、周末有司機接送、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襯衣、在學校食堂吃飯都要自備碗筷的矯情少年,不知什么時候,仿佛一陣風吹過,簌簌作響地躥到了一米八多的個頭。好像歲月遺漏了什么,蔡青吻遺漏了什么,那種催人成長的東西。
吃了七八天他做的飯,蔡青吻的腿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最后一頓,她擱下筷子問他:“說吧,你有什么陰謀?”十幾年的相識,她說這話不是沒根據(jù)的。
張世迦在被拆穿后傻笑幾聲,點開手機找到一部小說推到她面前,說:“我女朋友不喜歡這個故事的結局,你看了那么多書,也愛寫小說,你寫一篇給她好不好?”
看在給自己做了八天可口飯菜的分兒上,蔡青吻答應了他。
一個星期后,小說交過去,張世迦又來了,表示小說寫得很好,小女友很喜歡。
他堆著笑臉,那張臉上仿佛能生出陽光來:“我女朋友報了個烹飪班,她交了錢又不想學了,你替她去學,學完再教她好不好?”
蔡青吻想,她自己的廚藝夠糟糕的,去學一學也不是什么壞事,還是免費的。
又過了一個月,張世迦再次出現(xiàn),這一次,他請蔡青吻到很貴的餐廳吃飯。
“說吧,還有什么事?”蔡青吻用叉子叉著牛排,有些想念西紅柿炒蛋,她這骨子里的貧窮啊,自己也覺得可悲。餐廳那么明亮,張世迦那么明亮,她心里卻好黯淡。
他不用開口,她就知道是和他的小女友有關。
他堆著那張欠揍的笑臉說:“我女朋友有事,不能陪我去參加學長的婚禮,你陪我去好不好?”
蔡青吻的目光定在牛排上,心里漫上寒涼——什么時候是個頭呢?什么時候,張世迦與她之間的對話再無第三人?什么時候,她不用再成為別人的替代品?
她用手指在桌面敲了敲,然后說:“可以陪你去,給我5000塊,這是最后一次。”
如果他不傻,應該知道拒絕。
兩人之間,前一刻還算熱乎乎的親近,下一刻就好像放冷掉的牛排,也像冷冰冰的刀叉,帶著點疏離的危險。張世迦臉上的笑容僵住,隨即站起來走掉了。
蔡青吻坐在那里,對著牛排一口都吃不下去。她想著,到底是她說的數(shù)目少了,說多一點,張世迦或許就能知難而退。
外面下著雨,從餐廳看出去,可以看到張世迦跑向馬路對面的ATM取款機的身影。他穿著灰色的帽衫,在細雨中好像又回到健步如飛的少年時代,與跑向藥店買創(chuàng)可貼的少年身影重疊。
噢,如果細看,你能發(fā)現(xiàn)蔡青吻左邊眉毛的眉尾有個小缺口,那是一道細細的疤痕。七八年前,同樣是下雨的夜,晚自習結束后冒雨匆匆跑回家的蔡青吻,被來接張世迦的司機開車撞上。
她忘了是什么割傷了眉尾,血順著雨水流淌下來,她拾起書包要走,張世迦拉住她堅持要去醫(yī)院。
盡管她一遍遍告訴他,她沒事,盡管他的司機在一旁小聲說“沒準是她故意撞上來的”,但張世迦還是堅持著,最后拗不過蔡青吻,只得冒雨飛奔去藥店,給她買創(chuàng)可貼。
10分鐘后,重新出現(xiàn)的張世迦,把嶄新的5000塊鈔票放在桌子上。
他的臉上掛著一點細小的水珠,頭發(fā)有些亂??杉词乖倮仟N,他也比大多數(shù)人要好看。
蔡青吻數(shù)著錢,張世迦用一種悲涼的目光看著她,說:“蔡青吻,我們是不是永遠都不能成為朋友,無法交心?”
蔡青吻心里鈍鈍地疼,不自然地揚了揚手中的錢,說:“不多不少,剛剛好?!?/p>
如果你了解蔡青吻的小半生,就會知道她是這樣的姑娘:她固執(zhí)又死板,可以做得很決絕,可以做到事不關己,不喜歡的絕不會說喜歡,喜歡的又會埋藏在心里。
而在喜歡一個人這件事上,蔡青吻也固執(zhí)又死板。
你不會相信,她喜歡張世迦十年了。
她瘋狂地賺錢,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攢錢的機會。等存夠了錢,她要去西非,找一找西非竹芋,去去心里沉積多年的苦郁,解一種叫作“不能開口的愛情”的毒。
小時候,路過百貨公司櫥窗,蔡青吻望著里面的小紅皮鞋,知道就算開口,媽媽也不會買給她。蔡青吻見證了媽媽在爸爸還在世的那些年里求爸爸愛她,爸爸去世后求那些交往的男人愛她,可最后,他們都一個個離開了她,沒有再回頭。
蔡青吻驕傲地以為,如果得不到,開口索求是徒勞,會讓自己看起來更可悲。
那個發(fā)光發(fā)亮的張世迦,渾身散發(fā)熾人的光芒,可望而不可即。蔡青吻正在一歲一歲地老去,他卻交往著一個比一個更年輕的小女友。他會從這所名校碩士畢業(yè),會成為一名律師,會走上金光閃閃的道路。而蔡青吻呢?她不知道自己將何去何從。
用長達十年的時間來喜歡一個遙不可及的人,那種滋味是苦澀的,或許只有西非竹芋的甜能去除那種苦。
距離可以去西非的目標,還有很遠。
就像蔡青吻不能決定自己的一生中什么時候會發(fā)生什么事,她也無法預知婚禮現(xiàn)場會遇到老同學。老同學開她和張世迦的玩笑:“想不到你們兩個人會在一起,張世迦,你媽不是給你相了一個條件很好的姑娘嗎?你看不上那個姑娘,看上蔡青吻了?蔡青吻,你現(xiàn)在在做美甲是嗎?”
張世迦幫她說話:“她在寫小說,她小說寫得特別好?!?/p>
五星級酒店的婚宴餐,紅彤彤的大龍蝦在盤子里等人品嘗。菜肴轉了又轉,蔡青吻卻一口都吃不下去,借口去洗手間,走出酒店。
酒店偏僻,公交站不知在哪個角落。張世迦打電話找她,她說:“張世迦,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p>
你可以的,蔡青吻。她對自己說,你可以把他和他的世界從你心里剔除掉。
那天過后,張世迦真的很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蔡青吻,也沒再帶女生去過她工作的美甲店。
美甲店的老板在上海有家店面很大的總店,他跟蔡青吻說:“你的手藝非常好,很有前途,你去上海的話,工資我給你翻兩倍,有自己的工作空間,專門給明星和有錢人做美甲?!?/p>
老板和女明星的合照看上去很美,工資聽起來也很誘人。從南京到上海,坐兩個小時的高鐵就能抵達,但離開那里多年,蔡青吻還未準備好重回故土,那座于他人極盡繁華、于她極盡悲涼的城市。
她想起那座城市,她的流金歲月,她最好的年歲和最壞的年歲,能嗅到一股怎么都洗不掉的臭豆腐的味道。
準備回上海之前,蔡青吻混進張世迦的學校找他。
法學院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把她帶去模擬法庭,張世迦正在給一個“罪犯”做辯護。他不復平日里的嬉皮笑臉,義正詞嚴地建立了一個圍著他轉的宇宙,星河璀璨也難掩他的光芒,灼人雙眼。
模擬法庭的審判結果如何,蔡青吻不知道,她沒有看到審判就離席而去。艷陽高照的午后,她買了一支冰激凌,哪兒也不去,蹲在法學院大門口的臺階上一邊吃著一邊等張世迦。
冰激凌滴下的糖水引來螞蟻,它們在蔡青吻腳下爬動著,越來越多,直到把蔡青吻趕走。
不只是螞蟻,這高等學府里的一株樹、一棵草、一塊石頭,都有自己的位置,而蔡青吻是多余的那一個,無處落腳。
等張世迦和他的同學們說說笑笑地走出來,蔡青吻沖過去,把那5000塊塞進他手里,頭也不回地跑掉了。她要跑,跑離他的世界。
他在后面叫什么?或許是叫自己的名字吧,可蔡青吻覺得無所謂了。
只有回到那間被書占領的小出租屋,她才覺得心里有片刻安寧。可看再多的書,她還是無法逃開在找工作面試時,對方需要她出示學歷證明的窘迫。
張世迦打了幾個電話,蔡青吻都沒接,晚上,他出現(xiàn)在美甲店里。這一次,他破天荒地沒有帶女生,獨自前來,看起來已經(jīng)再次從失戀中重生了。
他說:“蔡青吻,我想跟你聊聊?!?/p>
蔡青吻邊從架子上取美甲包邊說:“現(xiàn)在是上班時間,老板規(guī)定,只有做美甲的時候可以聊天。”
張世迦在沙發(fā)上躺下,伸出他修長好看的手指,說:“我做美甲,這樣可以跟你聊天了嗎?”
店里還有兩個姑娘,“撲哧”笑出聲來。蔡青吻淡定得很,在他身邊坐下,捉住他略帶暖意的手指,先給他修指甲。
大概是因為尷尬,張世迦先問了些無關痛癢的問題,比如:“你給出版社的那篇小說還是沒有回應嗎?你到底寫的是什么題材,不會沒過審吧?”
“蔡青吻,你聽到什么聲音了嗎?”
蔡青吻把店里的音響打開,李榮浩磁性的歌聲傳來:“要是能重來,我要選李白,創(chuàng)作也能到那么高端,被那么多人崇拜……”
音樂蓋過了蔡青吻的心跳聲。
指甲鉗修剪到無名指時,張世迦說:“蔡青吻,你要不要談戀愛?”
蔡青吻拿指甲鉗的手抖了一下,剪下他一塊死皮來。
張世迦沒看她,又說:“我的同學對你一見鐘情,你見過的,高高瘦瘦的那個。你要不要和他談談戀愛?”
心跳終于恢復正常,蔡青吻冷冷清清地回答:“好啊?!?/p>
她回答的語態(tài),仿佛張世迦問她的是要不要吃飯、喝水一樣,也仿佛路邊遇到一個人,問她要不要加個微信送禮品,她說:“好啊?!?/p>
張世迦又說了什么,她沒有聽進去,只隱約記得他說:“你這個樣子,要有個人照顧,要學得圓滑一點。那么酷做什么?世界不會因為你很酷就向你妥協(xié)?!?/p>
下班后,蔡青吻照例在隔壁便利店買兩個包子,一個人坐在公園里吃。
包子比過去每次吃的都咸,是眼淚餡的。
蔡青吻下定決心要把張世迦從心里剔除掉,連同那些少女時代的歲月,而最好的辦法就是迅速地談一場戀愛。
可是太難了,因為有張世迦這個燈泡在。
和瘦高個兒的初次約會,她不知道為什么張世迦像嫁女兒一樣喝得爛醉,他拍著自己同學的肩膀,酒氣熏天地說了好多話。
他說:“你一定要讓著她,她的脾氣跟別的女生不一樣,一點都不一樣。”
他說:“她做菜很難吃,經(jīng)常吃泡面。她喜歡吃包子,你看她的臉,就像個包子。明明笑起來很可愛,可是她幾乎不笑,所以運氣很差,倒霉到被流浪狗咬?!?/p>
他說:“蔡青吻啊,是個很好的女孩,沒談過戀愛,你應該是她的初戀,要好好對她?!?/p>
在眼淚落下來之前,蔡青吻端起手中的茶水潑到張世迦臉上,然后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掉。
張世迦跌跌撞撞地追在身后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聽的名字,可以喊她千萬遍,蔡青吻,蔡親吻……
街上的樹啊人啊,燈啊影啊,在蔡青吻的眼中都籠上了一層霧,怎么都看不清,她的臉上濕漉漉的,眼淚怎么也止不住。
究竟要她怎么辦?怎么才能從心里剔除他?
蔡青吻一邊哭一邊走回家,瘦高個兒給她打來電話??蓱z的瘦高個兒,蔡青吻這時才記起還有這么個無辜的人。他在電話里說:“你快來,張世迦胃出血,在醫(yī)院?!?/p>
蔡青吻一口氣跑到醫(yī)院,瘦高個兒站在門口等她,在她進病房前對她說:“其實我知道你們倆是怎么回事,他一個月后要去英國的律師事務所實習兩年,大概是舍不得和擔心你,才想要找個人來照顧你。還有,你大概不知道,張世迦最近心情不好不是因為失戀,而是他父母離婚了,他跟那些小學妹真的沒什么?!?/p>
怎么辦?你說該怎么辦?每當蔡青吻下定決心要從心里剔除張世迦,卻發(fā)現(xiàn)自己比過去任何時刻都更喜歡他。
瘦高個兒也撒了個小謊,張世迦不是胃出血,而只是輕微的腸胃炎。因為張世迦對他說:“蔡青吻啊,是個狠心的姑娘,一旦離開就絕不會回頭?!?/p>
所以她一轉身,就看到酒醒的張世迦站在那里,不遠也不近。他說:“蔡青吻,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能改變自己,而你一直在做自己。你知不知道,你很酷。”
她很酷嗎?可她一直覺得自己活在陰暗里。
蔡青吻不想說,她這么靠近張世迦,是想讓他身上的光芒驅散自己的黑暗??拷?,看著他,才覺得這世界是溫暖的,才能感受到活著的力量。
可她的自尊啊,像給自己貼了個符咒,他靠近一步,她便退一步,怕離他太近了,自己會被灼燒得灰飛煙滅。
張世迦向她走近了幾步,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停下來,說:“我們真的不能做朋友嗎?”
蔡青吻的眼淚嘩啦啦流下來,終是崩潰:“不,我不想和你做朋友。誰愿意和你做朋友?我想做你的女朋友,你不知道嗎?”
可憐的瘦高個兒,見證這種告白場景,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轉過身去,把自己催眠成一根柱子。
張世迦一把抱住蔡青吻,聲音里有一絲哽咽:“蔡青吻,你聽好了,聽清楚了,我喜歡你,很久以前就喜歡你,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要找迷戀美甲的學妹當女友?你傻啊,我的女友們每個都喜歡美甲,你難道就沒懷疑過嗎?”
是告白,也是解釋,可蔡青吻聽起來并不是那么受用,她說:“你也聽好了,為公平起見,在答應你之前,我也要先交往幾個小學弟。”
張世迦咬牙切齒道:“你敢!”
后來,蔡青吻當然沒去成西非,她不再需要西非竹芋,她的小說出版了,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而張世迦也沒去英國,他說兩年時間太長,怕蔡青吻耐不住寂寞交往小學弟。
她笑他:“我已經(jīng)耐過了十年,多兩年也不會怎么樣。倒是你,你不是喜歡年輕的姑娘嗎?兩年后,我就更老一點啦?!?/p>
張世迦說:“年輕的姑娘總有一天會老去,可你有張不老的臉,因為十年如一日的愛情?!?/p>
編 · 手記
丹菇?jīng)觯何夷苷f我是被這篇小說的標題打動,從而大筆一揮,在稿簽上寫下瀟灑的“可用”兩個字的嗎?(哈哈,真實真相版是涼小天心機地以不給我?guī)顼垶橐獟叮屛野堰@篇小說一字不落、仔仔細細地審完,結果我理所當然地被這樣的“狗糧”征服了。)這世間怎么會有真正不老的容顏呢?然而,在愛人的眼里,在十年如一日的愛情里,對方的容顏會永遠停駐在最美麗的那一刻,任星月變換,只要擁有那一刻就夠了。
涼小天:看過許多云,卻只喜歡你——這是男主對女主的最終告白。年輕時,我們有太多的理由讓自己的愛情只敢睡在幽深的海底,不見光明:她過于孤傲的性格讓人不敢輕易接近,她耀眼的成績和能力令人自慚形穢……后來長大了,我們在經(jīng)歷了一次次的煎熬、輾轉之后,才恍然大悟般意識到,最好的時光和最好的愛情,此生只此一次,再不相愛就來不及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愛戀,也是一場互相陪伴的成長,這樣的愛情,此生不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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