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倦客
河不廣兮宋未遠
◎江南倦客
圖/春 生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邶風(fēng)·擊鼓》
一
天幕漸落,夕陽不甘地燃著殘火,然而依舊照不亮衛(wèi)國。那里重山綿延,使她望不到身在征場的將軍是否一切安好。
“夫人,良姒夫人邀您入宮共進晚膳。”婢女躬身對陷入沉思的姜音道。良姒是衛(wèi)國國君姬州吁的正夫人,與她從無深交,姜音心底疑惑,卻不得不立時整妝前往??芍钡礁黝愓漯}全部上齊了,姜音仍不見良姒的影子。
姬州吁說良姒身子欠安來不了。當時大殿上鐘鼓輕奏、琴瑟和鳴,他站在玉階的最高端看姜音長衣廣袖裊裊而來,他阻了她下拜的身姿,牽住十根纖纖玉指,念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庇终f:“阿音你瘦了。”這話驚得姜音面色蒼白,伏地不起,托病奏請即刻返家。
姬州吁卻輕笑說:“‘自伯之東,首如飛蓬’,子期在外為我衛(wèi)國征伐,你如此消瘦,我只恨不能日日照拂,一次晚膳何足道哉,既來了,便一起用膳吧?!彼种缸笥艺f:“阿音你看,‘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寤寐求之’。”其聲漸低,其情款款,全不顧被強握住的纖指冰涼輕顫。
二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碑敵跻姷桨沧悠谇蠡闀袏A帶的這首詩時,姜音正在案上提筆一遍遍地寫著:“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p>
三個月了,那個在衛(wèi)國淇園里見到的男子,她始終不能忘卻。她對著婚書大哭了一場,然后去找母親,說她心中早已有了中意之人。
安子期是衛(wèi)國上卿之子,儀表不凡,高視闊步謙恭有禮,母親非常愿意把姜音許給他,可見她如此悲傷,只好讓人去請安子期,當面表達不能應(yīng)允婚事的歉意與遺憾。
姜音放心離去,沒走多遠,忽聽后邊人聲輕噪,說道:“安將軍來了。”她回首望了一下,看到一人輕捷地掠過院門往里而去,竟然正是她心中一直念茲在茲的淇園里的身影。
三
安子期將名遠播,此次出征的大帥卻是孫子仲,而安子期是孫子仲帳前的先鋒。姬州吁說:“子期,你和我自幼情逾兄弟,此次遠征陳宋,路途兇險,希望子仲能為你分憂?!?/p>
孫子仲也是名將,倒并沒因此任意驅(qū)使安子期,反而是尊重有加,凡事皆與安子期協(xié)商而定。與陳宋兩國的戰(zhàn)事很快結(jié)束。想到家中的姜音,安子期心情愉快,他向?qū)O子仲問及歸期。孫子仲看他的眼光深邃莫測,半晌才說:“君上下了口諭,命大軍不急歸返,尚須在此戍守,以免陳宋余亂。至于戍期,并未提及。”
安子期出帳時天色如墨,沉沉壓上心頭。他望著西北的天空,暗里長嘆一聲,就在來之前他還修書一封,告知姜音不日凱旋。姜音曾寄詩言道:“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边@一遠戍,歸期難定,他想象不出以后這些日子姜音會怎樣,更想不到他自己又該怎樣平息如潮相思。
四
深夜的長河濁浪滾滾,姜音腳下的舟楫隨之顛簸起落,身后的河岸則是鐵蹄如雷,夾雜著姬州吁的怒吼:“阿音你瘋了!還不快靠岸!”而她墨眸中光芒如月,一直看著遙遠的另一側(cè)河岸,哪怕疾冷的河風(fēng)吹亂了發(fā)髻,如絲般的長發(fā)掩上玉雕的面龐。
瘋了?姜音心里不屑一顧,面容上旋起笑意。“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只要我想,我定能做到。子期,等著我。
然而她終于被追上,她被帶上姬州吁的戰(zhàn)船。“阿音……”姬州吁雙目蘊淚,再次強拉住她的手,要擁她入懷,這一回她狠狠地用力甩開,凜然說道:“君上自重,姜音是安子期之妻,‘阿音’這個稱呼也不應(yīng)是君上能叫的?!?/p>
五
城頭上有黑影一閃而過,快疾如電,卻沒能逃過安子期的眼。近來他難以安眠,便輕騎束衣,帶幾個隨從,游視城防。他回頭正要吩咐隨從去那邊問問,就見暗夜里一小隊人從長街兩邊的院墻上翻出,手持刀槍,無聲地沖著他們殺來。風(fēng)聲微響,殺氣漫天。長街盡頭是城門,有人在喊:“宋兵反了!”喊聲如箭,刺破城中靜謐。城門被打開,有人馬涌入,直向這邊而來,果然是宋兵服色。
安子期豈能容他們里外夾攻,瞬時解決了纏斗的那一小隊人。變故倉促而起,他卻神色鎮(zhèn)定,寥寥數(shù)語策定,各處調(diào)度,斬殺亂兵。
這一戰(zhàn)從城中殺到城外。奇怪的是這些宋兵竟對他們的城防布守十分熟悉,所到之處盡是各處兵力一時不及趕到的地方。安子期近來查探城防,嚴謹治軍,不可能出那么大漏子以致如此為敵所趁。他一邊應(yīng)戰(zhàn),一邊傳令抓活口,開口瞬間突兀里一箭射來。
這一箭來勢勁急,銳不可當。安子期反應(yīng)迅速,翻手拿劍去挑,竟未挑開,那箭只偏了點勢頭,依然照著他當胸射來?!皩④姡 笔虖膫兊捏@呼四起,安子期翻落馬下。
六
郊野晨風(fēng)帶著寒氣吹得姜音衣袂紛飛,她在飛奔,停不下腳步。但這已是她第四次脫身失敗。姬州吁在她身后縱馬馳到,追上來一把扯住她。他終于怒極,沖著姜音掙扎的背影吼出一句:“當初迎你入衛(wèi)的人,是我!我才是那個真正迎娶你的人!”
姜音不能置信地轉(zhuǎn)回頭看著他。她從未這樣仔細地看過他,姬州吁呼吸一窒,不自覺地低了聲,說:“是的,阿音,我是那個一路護你周全的駕車人?!彼f著眼圈微紅,轉(zhuǎn)去看四處寒煙游走的茫茫野地,“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彼吐曇髦袂閼K淡。
親迎必于昏時,當初安子期礙于禮制,親迎于戶之后只能先行返家等候新人來歸。暗夜昏芒,姜家在齊,安家在衛(wèi),兩家之間路途不長卻也不短,安子期如何放心得下。姬州吁武技高強,作為安子期最相信的朋友,同時又是衛(wèi)國最受寵的公子,當仁不讓替安子期駕馭婚車,途中數(shù)次擊退趁機作亂的人。那是姬州吁第一次見到姜音,第一次對安子期嫉妒難平。
“我自幼得盡父王寵愛,卻因庶出的身份暗里受盡排擠。父王薨后大哥繼位,最艱難的時候只有子期護持有加。但我取得王位的那一戰(zhàn),他這個懦夫,一兵未出!”姬州吁狠狠一拳砸在野樹上,回過身來質(zhì)問:“他這樣的人,憑什么可以擁有你?”
憶及往事,姜音心里生了幾分柔軟,聽到這句,她微笑起來,姬州吁心頭一甜,卻聽她款款說道:“‘自伯之東,首如飛蓬’,這是我寫給子期的,君上怎么知道?敢問君上,陳宋有亂,子期前往平定,怎能說他懦弱?”姬州吁不能答,垂手立于野地,臉色蒼白。
七
三日避而不見的孫子仲終于走進了安子期的養(yǎng)傷靜室。
那一箭入肉很深,險險地扎在了安子期的肩胸之間。雖未及要害,傷勢卻是不輕?!白悠冢愕鸟R已經(jīng)找到了,在城外的一處林子里?!弊笥覠o人,孫子仲坐下來后局促地搭訕著。安子期沒有接腔,沉靜地盯著他。孫子仲終于沉聲長嘆雙目滴淚,說:“好在你無大礙。但我并非為自己,是為數(shù)萬無辜遠戍的將士?!?/p>
又數(shù)日,遠在衛(wèi)都的姜音同時收到了安子期的手書,以及他的死訊。手書寥寥數(shù)語:“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照顧好自己和家人。”
遠征陳宋的大軍終于開啟返程。姬州吁痛失總角以來的至交,孫子仲自請降職三級,謫戍陳衛(wèi)邊境終其余生不得返京,以息國君之怒。
陳衛(wèi)邊境寒風(fēng)凄惻,夜色中孫子仲說:“我只能做到這樣了。”拱手送別安子期,看著他身影漸漸沒入陳國境內(nèi),一陣唏噓。
而遠在國都的姬州吁則再次找到姜音說:“阿音,從此讓我來照顧你。”
姜音回了他鏗鏘五個字:“之死矢靡它。”除了安子期,她的心再不會屬于別的任何一個。
八
四年后的秋天,陳國境內(nèi),寒夜里濮水湯湯。最后一個殺手倒地,安子期回刀入鞘,對著一身狼狽的姬州吁說:“你走吧?!奔е萦跖P地呵呵而笑:“遲了,陳國人在食物中下了毒?!卑沧悠谝惑@,蹲下身來細看他面色,果然眉宇間隱有黑氣,忍不住恨道:“你真糊涂,陳人恨你入骨,怎肯助你朝覲天子?”
“朝堂內(nèi)外反聲一片,天子若能允我朝覲,我這個國君便算正了名,誰還敢指我弒兄奪位。四年來陳君與我交好,他近年又深得天子寵信,不試試怎能心甘?”姬州吁垂眼低笑,“事已至此不說這些了。子期,你可知是我放了你一條生路?”安子期黯然道:“你無非想我終身不得再見阿音?!?/p>
姬州吁哈哈大笑: “知我者,子期也?!毙Φ絾芸炔灰?,一口黑血噴出,漸漸七竅流血。他不再笑,無力地癱在水邊,舉目看那墨黑的夜空說:“信不信由你,我終究狠不下心殺你。口諭傳下去后就悔了。阿音……寧死也不肯……子期,你們終得圓滿,而我這一生,只得‘不甘’……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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