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婧??
前幾天,前同事+香格里拉黑導游K哥,寫了一篇《城里堅持,和村里的堅持》刷屏了我的朋友圈,里面有個細節(jié)讓我心頭一?!?/p>
2008年起,他去香格里拉格咱鄉(xiāng)納格拉村支教三年。如今,班上的十一個學生只有三個堅持到了高考考場,其余人的命運是:一人離世、一人留級、一人當兵、二人輟學、三人上技校。
這十一個孩子我認識,我和他們在白云飄蕩的山頭擁抱過,雖然短暫,但看到這樣的命運卻讓人心情復雜。
然后,K哥順手傳了我一張我和孩子們的老照片。
那些模糊的、塊狀的記憶空降在眼前。
2008年,我和還沒有長雙下巴的何二哥決定去看看K哥支教的地方。那個時候我二十出頭,香格里拉被我理所當然又簡單粗暴地理解成兩個字:文藝。
香格里拉是什么?是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在小說《消失的地平線》里描繪的凈土樂園,祥和、寧靜;是文藝青年照片里的咖啡和院子;是王力宏在《心中的日月》里唱的浪漫愛情——“旅途的前后多余,只為遇到你……”總之,香格里拉什么都可以是,就不應該是納格拉村的樣子。
納格拉是香格里拉最底層、最貧困的村落,要翻兩座大山才能抵達。山路崎嶇,是那種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崎嶇,遇到大雪封山什么的,一切只有聽天由命了。
很少有車進山,我們是坐一輛采松茸的大卡車進去的。上車前K哥做了三件事——剃了個光頭,說學校洗不了頭和澡;帶我們下館子,吃了很多很多的肉,說進去了只有糌粑、酥油茶和土豆;喊我們鍛煉身體,說山路一走就是兩三個小時,而且學校床上有跳蚤,身體好了“經咬”。
卡車上什么都有,十多個藏民、一個長長的豬槽,藥材、食品、給孩子們帶的文具、各種塑料桶……擠不下的小孩兒被陸續(xù)塞到了車頭,最終車頭里有四個人,其中一個是司機。
K哥說,這些都是要回村里的村民,因為路途太遠,有車的時候都是搭著一起走。
村小的張校長就坐在我們身邊,他說話慢,笑意很容易就放射到整張臉上。我們注意到,他的鼻涕每分每秒都掉著。車開得快的時候,鼻涕就隨風飛揚,車開得慢的時候,鼻涕就軟弱無力地癱在原地,反正,就是不離開他。
一天后,我們開到了小雪山,這是村民采松茸的地方,臨時搭建的小木屋布在山間。
晚上小木屋里擠滿了人,我和何二哥決定睡在卡車上。
藏民們熱情地為我們找來被毯鋪在卡車上,因為很冷,大家用一塊巨大的帆布把車子遮住擋風。我們在車廂里伸手不見五指。
卡車就停在山嶺間,山上的小蟲子很快叫了起來。睡在天地之間,我覺得又浪漫又孤獨。像大風里飛舞的塑料袋那樣孤獨,像人類掉進了可怕的宇宙的漩渦那樣孤獨。
“我想媽媽。”我說。
“你放心,哥身上有刀,隨時備戰(zhàn),野狼和熊來了也不得怕?!焙味缯f。
“好冷哦。”
“哥耳朵尖得很,如果搶錢的來了的話,我馬上就看得到?!?/p>
那天晚上,我們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對話,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一天后,我們終于抵達了村小。我發(fā)現,這里的孩子都和張校長一樣,每分每秒都掛著鼻涕。
一開始,我給孩子們發(fā)餐巾紙,叫他們擦干凈。他們高興地擦完,但只需要幾秒鐘,新的鼻涕又流出來了。兩小時后,我的餐巾紙就全部用完了。
后來,我已無暇關注流鼻涕的事情,因為我發(fā)現廁所里有很多小葉子和小竹片,那是他們大便后用來擦屁股的工具。
我從來沒有覺得餐巾紙這么重要過,我想,以后有機會,一定要帶一卡車的餐巾紙進山啊。
然而,很快,我又發(fā)現,就算在這里造一座餐巾紙廠也無濟于事。這根本就是另一個平行世界早已習慣的生活方式——喝開水要用柴燒,床硬得像鐵,到處都是跳蚤。全校只有兩個水龍頭,而且經常停水。孩子們吃了飯從來不擦嘴巴,晚上在山上野跑一陣回來就上床睡了,不脫衣服,不洗臉腳……
多少年,時間在這無數個細節(jié)中暗自運行,香格里拉的文藝氣息并沒有蔓延到這里。
我們也給孩子們上了幾堂課,K哥說,隨便講什么都可以,反正他們都沒有聽過(連“毛主席去世了”這件事,他們都是在K哥上的語文課上才知道的,當時全班炸開了鍋)。
果然,當我有一次叫他們寫作文,說說假期干了什么,孩子們無一例外地都是:跟著父母采松茸……
孩子們喊我們“老師”,走到哪兒都對我們敬禮,山坡上、校園里、廁所門口……
如果你掏出照相機,剪刀手是必需的。
我們只待了四天,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我把孩子們安頓到床上去睡覺。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別亮,幾個女生嘰嘰喳喳地說著話。
我有點兒不舍,但還是像學校討厭的生活老師那樣,干巴巴地說:“睡了,睡了,不準鬧?!?/p>
我一邊說著,一邊向寢室門外走,突然一個小女孩兒的聲音從黑暗中冒出來:“老師,我們在說,你能不能給我們一張你的照片???”
“要我照片干嗎?”
“我們好想你啊?!?/p>
她的聲音又細又小,像螢火蟲一樣在這個臟兮兮的房間飛舞起來。
我感覺自己被流彈擊中,愣了幾秒后,還是干巴巴地說:“有什么好想嘛?!比缓箨P了門就走了。
我必須讓自己迅速抽離這樣抒情的場景,因為我很快就要回到另一個世界了。我多么清楚地知道,這個去掉濾鏡的香格里拉只是生命中的一個小小站點,即停即上,動作要快。
我把那一秒鐘的盛大的感動打包帶走,用來在以后的每個不可能回去的日子慢慢消化。連哭,都是回到麗江的酒店才哭的。
十年了,有些記憶像打了馬賽克,模模糊糊記不清楚,但“我們好想你啊”這句話還可以讓我再感動二十年。
此后,香格里拉對我來說,不再是文藝之地。在美麗的雪山、草原、海子、寺院之外,還有一個叫納格拉的地方,以及那里的總是流著鼻涕的孩子們。
今年,這十一個孩子,只有三個參加高考,這讓我想起K哥講過的一個故事。
多年前,他為孩子布置了《長大了我要干什么》的作文。孩子們的答案是這樣的——
拉茸定珠:“當一個卡車司機。我平時在外面上班,到了收莊稼和撿菌子的時候,我就回來,幫爸爸媽媽干活?!?/p>
格茸卓瑪:“我要開一個養(yǎng)雞場,我要養(yǎng)1000只雞,讓它們每天都下蛋,一個蛋我可以賺一角錢,這樣我的生活就可以很幸福了?!?/p>
七林拉宗:“我要去打工,我要去縣城里幫人家洗碗,有了錢,就可以買很多我想要的東西……”
如今,那個想當卡車司機的拉茸定珠已因病去世。回頭看看這些愿望,然后把它和只有三人參加高考的現實結合起來,你會不會發(fā)現某種隱秘的宿命?
寫到這里,突然想起我們在稿子里面用得挺多的一個詞:華麗轉身。
多么蒼白而奇怪的詞組啊。人世間哪有那么多華麗轉身,不過是在自己的命運半徑里,進行有力或無力的抵抗而已。
人間戲劇的劇本早已寫好,你們、我們、他們,每個人都困難重重,只是內容不同。
那就繼續(xù)抵抗吧,生活本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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