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劉莉娜
陸萍:詩,寫著就是全部
文/本刊記者 劉莉娜
作為一名從1970年就開始在《解放日報》副刊發(fā)表處女作的詩人,這將近半個世紀(jì)以來,陸萍的名字在詩壇時而響亮,時而余音悠長,但她在今年忽然就拋出了兩本詩集來,很是讓老讀者和文友們吃了一驚——驚喜的“驚”。以至于評論家毛時安在給她寫的序文中第一句就感慨萬千:“像沉寂了多年的火山,再度噴發(fā)出烈焰火光巖漿,詩人陸萍在遠離詩壇多少年后,居然在同期內(nèi)推出了兩本詩集《玫瑰兀自綻放》《生活過成詩》。那么強烈,那么耀眼!”但我拿到這兩本詩集時卻是真有點驚奇的:兩本同期出版的詩集,一個封面十分現(xiàn)代,灰色底,有抽象的云霞和飛鳥,簡而雅,是目前比較常見的設(shè)計風(fēng)格;另一本則濃墨重彩,墨綠色底色上是手繪風(fēng)格的愛心,愛心中半張粉色的少女側(cè)臉,設(shè)計風(fēng)格樸實卻又有幾分古典——這兩本書的封面可以說是相當(dāng)不統(tǒng)一了。問陸萍其中可有緣由,她果然娓娓道來:“其實這張畫是我先生35年前的一次心情留跡,當(dāng)時他在得知我處女詩集《夢鄉(xiāng)的小站》喜獲出版時,為我開心,就信手畫了這張小圖送我,其實也只是私下慶賀。”結(jié)果這一次兩本書同時出版,出版社找的封面設(shè)計一個過了一個沒通過,大家都有些著急,責(zé)編就請陸萍也發(fā)些自己喜歡的圖片或圖書封面過去給他們參考,陸萍于是就在書房里翻找開來,忽然這張畫就從舊書中飄落出來。“是巧合,也是緣分吧?!迸娙丝偸敲翡J而感性的,陸萍的眼睛亮晶晶的:“我那第二本詩集的名字就是《玫瑰兀自綻放》,一看到這張舊畫,我心里就知道是它了?!?/p>
這一次陸萍出版兩本詩集,很多人都覺得“想不到”,畢竟一個曾經(jīng)活躍而耀眼的女詩人“沉靜”了幾十年后,忽然又“老夫聊發(fā)少年狂”,這中間總該有點故事?于是我問她,為什么中間會停下來?她有點莫名,我便更直白一些:“在這兩本詩集之前,你的上一本詩集出版于1995年,中間這二十年你為什么不寫詩了?”“沒有不寫啊,我一直都在寫,從來沒停下來,只是不發(fā)表而已,”陸萍的回答坦然而真誠,“我一直認(rèn)定,寫著就是全部。詩,讓我寄托放飛、讓我釋懷透風(fēng)、讓我宣泄收藏,讓我卸卻也讓我獲有。一切喜怒哀樂、所有七情六欲,包括這之間的過渡、映照、漸變,五味雜陳的情懷,只要走過我的身心,都會有詩留下痕跡。詩走生活,或者說把生活過成詩,幾乎成了我的一種生命方式?!痹瓉恚谥髁魑膶W(xué)離詩歌越來越遠的這些年,陸萍卻從未曾遠離一步,只是寫詩于她早已“得其意而忘其形”,發(fā)表不發(fā)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詩心不改。當(dāng)然,陸萍也并不只是寂寞地埋頭寫作,之所以并不在意發(fā)表與否,一來是她本心如此,認(rèn)定寫詩的意義只在“考量靈魂”而非“追逐名利”;二來也是她找到了一個更大更純粹的心靈花園——博客。“自從世界上發(fā)明了博客,我真是喜從中來。在那兒我可寄托靈魂置放情感。她像個神盒,不管我在北歐還是南非,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里都伸手可及,可取可寫可讀可發(fā)。來我博客做推廣的人,我一律將其關(guān)進黑名單。我不需要來自外力的推廣,哪怕我的萬千詩情,全然是自生自滅,個中樂趣也足夠我享受足夠我快樂了?!?/p>
就這樣,在博客這片“自留地”上,陸萍筆耕不輟,時而有新的讀者和文友留言,更結(jié)交了一兩個真正知心的詩友,她很為這樣的狀態(tài)怡然自得?!叭ツ晗某酰也┛蜕虾鋈粊砹藗€陌生的ID‘老陳評詩’,神秘的老陳與我素昧平生,卻每每通過一篇三四千字的文字就可以洞察我的昨天和今天。文中那份深刻獨到,切我詩句,潛我心魂,瞬間讓我從另種視角,看到陌生的自己。文學(xué)生涯中再沒有什么比收到這樣的大禮更讓一個作者感動興奮?!彪S著“老陳”的留言越來越多,陸萍愈加將這位素未謀面的“網(wǎng)友”看做知音,于是在此次決定出版詩集的時候,特地留言邀請他參與。這邊廂陸萍略有忐忑地給老陳留了言:“如果出版社允許,我想在書的某處,有名有姓地推出你,請問該用如何的文字介紹?”那邊廂老陳倒是回復(fù)的飛快:“我的初衷就是和你交流學(xué)習(xí)詩歌,這樣就夠了,有心得,彼此意會,各有快意,夫復(fù)何求?”這一瞬,陸萍覺得仿佛詩神在前——詩的神圣,莫過于此;詩的最高形式,莫過于此;詩的殿堂模樣,莫過于此。友人如鏡,陸萍時常跟隨著老陳的文字重新審閱自己的詩作,而在這個過程中,她忽然動念,想把這幾十年來寫下的詩匯編成集——不是想要出版,也不是想要總結(jié),“就像鐵圈滾出去時,路上碰到什么改變了方向一樣,我就是覺得要匯編一本了”。
想到便去做了,于是在那個夏天,陸萍在酷熱中把自己這十幾年來存在電腦里從未寄出去投稿的作品翻翻看看,增增刪刪,心里生出些許滿足,卻并不知道這些詩稿在兩個多月后將遭遇幸運。她把寫在2010年之前的詩匯成一冊,命名為《玫瑰兀自綻放》;把2010年之后寫的則命名為《生活過成詩》?!捌鋵崳晒褪且患虑榈木涮?,本身并沒有什么意義。而有滋有味的過程體驗,才是成功本身的內(nèi)涵?!碑?dāng)然,很多時候命運如齒輪滾滾,很多看起來順其自然發(fā)生的事情,暗處未必沒有嚴(yán)絲密合的相交。當(dāng)時的陸萍只是從心而行在整理作品,卻在某一天翻尋資料的時候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一張自己去臺灣參加詩會時與哲思詩人夢蝶的合影。見到照片便勾起回憶,于是陸萍順理成章地去翻看了他的作品和紀(jì)錄片《化城再來人》,這才得知他的第一本詩集《孤獨國》竟是自費出版的,頓時覺得自己也該去嘗試一下。“我之前總覺得出版這種事情應(yīng)該由出版社主動邀約,方才證明自己是有實力的,但看了夢蝶的例子,我忽然醒悟,何為‘為文學(xué)守夜’?堅持寫作是一種,靠一已之力出版,也是一種。都是為詩盡了自己的一份綿力。有何不可?”
思想一動,方案即刻出來,陸萍決定自己設(shè)計版芯、排版、插圖,由著自己性子,“主動”出一本自己的詩集?!澳切┨炖锏碾娮优虐嬲媸侨找岳^夜,我四處求教,卻懷著興奮,欣喜自己遇上了新時代——早幾十年,想要任性一下自己‘出版’一本書,哪有可能?”懷著一腔熱血,陸萍就這么在電腦前忙了一夜又一夜,辛苦歸辛苦,但想到自己用專業(yè)軟件“飛騰4.1”排好的書,那淡雅漸變上色的頁面,那自己選的插圖、照片……女詩人化身“一個人的出版社”,感覺充滿了成就。這時,陸萍的詩友、“桂冠詩人”王小龍知道了這件事,驚嘆之余給陸萍指點了一條新路?!八f,陸萍,你為什么不去申請上海文化發(fā)展基金會的項目?我認(rèn)為你完全夠格?!泵\的齒輪環(huán)環(huán)相扣,短短幾個月內(nèi),陸萍就從“動念整理一下舊作”不知不覺走到了“申請基金出版詩集”這一步,并且很快得到了上海文化基金的回復(fù),申請通過了。之后的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陸萍自己都還有點云里霧里的恍惚,更多的卻是欣喜——不是為自己,卻是為詩:“能夠得到文化基金的支持,在眼下市場經(jīng)濟統(tǒng)領(lǐng),文學(xué)蕭條的今天,我很意外,但也倍感幸運。感謝詩歌,在我將近半世紀(jì)生命行走的過程中,是一條嚴(yán)厲的鞭子,讓靈魂不曾倦怠。也感謝詩集后面這堅實有力的上海文化發(fā)展基金會的托將,讓我感受欣慰也感受一種強大?!?/p>
細(xì)讀兩本詩集,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一組總題為《刻在一塊河石上的詩》的詩篇。眾所周知,陸萍早年蜚聲于文壇,1970年就發(fā)表了處女作,1972年寫的歌詞《紡織工人學(xué)大慶》在全國海選中勝出,由上海交響樂團灌制而唱遍神州大地。而她早年最有名的那首讓她飛出國界的詩《冰著的》——我的痛苦是一塊絕望的冰/因為絕望,才冷得透明……朋友,你如看見它,可千萬別碰/世界上最怕的就是你的手溫/我不愿讓它輕輕融化/只因在絕望中冰著我最初的純真——則是于晶瑩剔透中真切地透露出冰冷的絕望,讓人感同身受。1988年3月,陸萍因這首由《中國文學(xué)》譯成英文法文的詩而被亞洲詩歌中心盛情邀請,赴印度博帕爾出席亞洲詩會,她在開幕式上親自朗誦了這首詩,掀起了一陣“冰”的旋風(fēng)。而很多年后,我們又從這組詩中重新感覺到了那種痛苦和絕望,原來,這是她為了悼念去世的先生所做。陸萍的先生是一位從事航天事業(yè)的科學(xué)家,2004年5月5日倒下的那刻,他口袋里還裝著為“神五”奔波的機票?!叭祟愊蛴钪嫠魅?,宇宙自要人類付出代價”,這是陸萍在她先生的墓碑上刻下的二行詩,而其中隱忍不發(fā)的痛苦,卻轉(zhuǎn)眼在自己的詩篇里傾瀉而出:在“血肉淋漓的深處”,“深沉的碎裂尖利地呼嘯著/我痛成一個黑洞”,那洞是靈魂無法攀爬的無底的深淵,“靈魂有個對穿的洞/洞被血被淚洗過/光潔得不可思議”;“淚就這么懸著/堰塞湖般險惡/等我失足”;“箱里隨便扯個殘線斷絲/都會活生生拖出一大段歲月”;“不知這口井有多深/落石三年才傳來回聲……我在井底望著飛鳥/不相信自己有過的曾經(jīng)/堅固的守候被一槍打穿/手里捏著歲月而指間卻流走了靈魂”……
這一字字,一句句,如泣如訴,如玫瑰兀自綻放,那紅卻是泣血染成。無怪乎今年已95歲的著名詩人、文學(xué)家屠岸讀畢這一組詩,便“按捺不住”,立即在“離你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北方”給陸萍寫來長信表達心中的激越:“我讀你的這一組詩,特別是其中的《讓我的疼痛流出來》《深層的碎裂尖利地呼嘯著》《痛斷肝腸之后我為自己療傷》《落暮時分》《不知這口井有多深》等,不只是使人印象深刻,真是深深觸痛了讀者的靈魂!這些詩句,這些詩篇中所營造的意象,道前人所未道,是一種空前的創(chuàng)造,但又不是刻意而為的形與意,而是從內(nèi)心深處流溢而出的血與淚,出于感情的自然,卻又經(jīng)過了詩的過濾和凈化,成為一種情緒的具象和精神的折射。沒有親身經(jīng)歷的悲情,寫不出;沒有詩的蓄勢,寫不出;沒有構(gòu)建語言張力的勇氣和爆發(fā)力,寫不出。這些,是詩。但,也不是詩——或者說不僅是詩,是生命!是生命的沉潛、升騰、瀕滅和復(fù)活!這樣的詩,是“做”不出來的。這樣的詩,古詩中沒有見到過。這樣的詩,后人無緣模仿。不知道你自己意識到?jīng)]有?而我,決不吝惜形容詞?!?/p>
在屠岸看來,中國詩史上有過著名的“悼亡詩”,都是詩人悼念亡妻的。“悼亡”由于潘岳的詩題而專指悼念亡妻。元稹的《遣悲懷》,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是此類詩詞中的佼佼者。英國華茲華斯的《露西抒情詩》則是悼念早夭的戀人的杰作。但這些名作都是丈夫悼念妻子或者男性詩人悼念所戀女孩?!捌拮拥磕钫煞虻挠袥]有?我沒有見到?!钡懫嫉倪@組詩無疑填補了這個空缺,她把刻骨銘心的痛抒寫得淋漓盡致。究其原因,正是陸萍用了“心”去調(diào)遣指揮語言文字,使它們?yōu)椤靶摹狈郏拍艹删?。對此,陸萍的文友毛時安亦深以為然——詩人陸萍以源于天性又出乎自然的才情,憑著對人類永恒主題的堅守挖掘及對人性與生命最幽暗無意識的探究,她的詩歌,便具有了廣泛地激起人類共鳴的力量,也使陸萍完全能毫無愧色地躋身于當(dāng)代最優(yōu)秀抒情詩人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