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普玄,原名陳闖,出生于湖北省谷城縣,現(xiàn)居武漢。畢業(yè)于華中師范大學(xué),后就讀北師大作家班。曾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當代》《十月》《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鐘山》《花城》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數(shù)十篇,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選載。曾獲《當代》《芳草》雜志小說獎、湖北文學(xué)獎、新屈原文學(xué)獎、百花文學(xué)獎。
一
一個八十四歲的老女人,站在黃昏的街角,向周圍的人說她遠在另一個城市的男人骨折了,她說她聽見了他腰椎骨折斷的聲音,有人相信嗎?
銀行女行長李銀多,下班經(jīng)過社區(qū)的街角,她去阻攔這個老女人胡說。老女人幾個月沒有和她男人聯(lián)系,消息隔絕,她居然能聽到他骨折的咔嚓聲,可能嗎?花白的夕陽落下來,落在幾個老人中間。李銀多看不清哪一顆是夕陽,看不清哪一個腦殼是她八十四歲的母親李巧豬。
這個老女人一生總能聽到她男人骨折。李銀多記得第一回是在三十多年前她結(jié)婚現(xiàn)場,李巧豬聽到了她男人的骨折聲;十幾年后李銀多當上行長,在她弟弟李金多的結(jié)婚現(xiàn)場,李巧豬又聽見她男人骨折;今天李銀多退休了,明天她就不是行長了,這時李巧豬又聽見了她男人的骨折聲。
花白的夕陽飄到李銀多面前,太陽如此蒼老,四周一片斑駁。一生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路如風(fēng)的女行長忽然慢下來。籃球架、門球場、花白斑駁的夕陽,這個場景怎么這么熟悉?
李銀多想起三十多年前她從婚禮現(xiàn)場跑出來追李巧豬的場景。
那個時候婚禮還不時興在酒店辦,而是在單位的會議室,主持婚禮的是單位領(lǐng)導(dǎo)。李巧豬聽到她男人的骨折聲,在酒席上如坐針氈,她要回去看她男人。新娘子李銀多哪有時間管她?李巧豬在酒席上哭起來,然后起身往樓下跑。李巧豬一步一顛地跑下樓以后,李銀多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是她母親。她沖出會議室朝樓下追,追到門球場和籃球場,李巧豬已經(jīng)跑得沒影了。
李銀多四十歲當上行長以后,替弟弟李金多主持婚禮。婚禮儀式在酒店,李巧豬從鄉(xiāng)下趕過來參加。儀式舉行到中間,輪到新郎新娘給父母敬茶這個環(huán)節(jié)。李巧豬又聽到遠在鄉(xiāng)下的章木匠骨折的聲音了。她立即變得六神無主。司儀向李巧豬問話,聽到骨折聲的李巧豬神色慌張,答非所問,最后干脆在臺上哭起來。
婚禮弄得一團糟。李巧豬起身往鄉(xiāng)下老家趕。李銀多不讓部下和孩子們?nèi)プ汾s,任由六十多歲的李巧豬離開。
如今李巧豬已經(jīng)八十四,章木匠居然活到九十一,骨折的故事又來了。
內(nèi)心已經(jīng)相信了的行長李銀多強制著不讓自己相信。
因為她母親李巧豬一直關(guān)心的這個章木匠,不是李銀多的爹,是她母親李巧豬后來再婚的男人。
二
我女兒李銀多是個厲害角色。她向我走過來的時候,身邊聽我說話的人哄地一下散開了。這個社區(qū)是銀行的家屬區(qū),李銀多在這里當科長、副行長、行長幾十年,人們都怕她。不光他們怕,我是她媽我也怕她。再往前,小時候她在村子里,村子里最厲害的村長也怕她。
李銀多上初中三年級的時候,暑假回家?guī)臀曳N菜圃。我們正在平整地壟的時候,從菜圃經(jīng)過的村長喊我的外號。
李巧豬,村長喊我。
我尷尬地站著。我的名字叫李巧,全村人卻都喊我李巧豬。我想答應(yīng)村長,但孩子又在面前。
你喊誰?李銀多忽然從地壟里撿起一塊鵝卵石。
我喊你媽呀!村長沒有把一個小女孩放在眼里。
你喊她名字,她叫李巧,李銀多說。
村長是誰!他偏要喊我李巧豬!他別著腦殼提高嗓門又喊一聲。話音沒落,李銀多一顆石頭照村長腦殼飛過去!李銀多沒有砸中村長,但是把村長嚇住了。她是全村第一個敢打村長的人。李銀多還不罷休,她抄起地上的扁擔追出菜圃。村長撒腿就跑。李銀多舉著扁擔滿村子追村長。從我家的菜圃追到山邊的桐子樹,又從山邊一直追到村口的牌坊下面。村長哪里跑得過李銀多!李銀多在三十里外的鎮(zhèn)上讀初中,每周來回都是跑。村長氣喘吁吁,繞著村子口的牌坊躲閃,最后跑到李銀多的爹身邊。村長求饒說,李銀多,你媽這個外號不是我取的,是你爹取的啊!
李銀多不相信是他爹取的。
那到底是誰取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李銀多的爹給我取的,但是全村人都這么喊,李銀多的爹比別人喊得更厲害。
李銀多的爹說我是豬,沒得用,說我一個有兩個孩子的婦女連天黑都怕,有什么用呢?
李銀多不光打村長讓人害怕,她讀書也讓人害怕。從村里小學(xué)讀到鎮(zhèn)里初中的時候,還有同村的幾個人;讀到縣城高中的時候,村里只有她一個人。后來她考上省城的銀行學(xué)校,成了新中國成立后全村唯一一個考到省城的人。這么榮耀的事,她爹卻沒能看到,他在李銀多讀縣城高中的時候從窯上摔下來死了。
李銀多到省城讀書,我又找男人了。我找到了本村的章木匠。
三
八十四歲的李巧豬現(xiàn)在能聽到她幾百里外的男人章木匠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嘆息聲,能聽到醫(yī)生們不敢做手術(shù)的商討聲,還能聽到護工們不耐煩的埋怨聲。不行,這樣下去要出事。九十一歲的老人骨折,進醫(yī)院有什么用?她男人的病只有她明白,只有她能治。但她現(xiàn)在卻見不到她男人。她了解她男人的信息,要通過一系列的環(huán)節(jié)。先要經(jīng)過她女兒,她女兒聯(lián)系她兒子,她兒子再聯(lián)系章木匠的兒子。她要去看章木匠,李銀多不同意;她說章木匠骨折了,李銀多不相信。她只好繞過女兒去問她兒子李金多。
李銀多早上鍛煉回來,上午買報回來,都看到李巧豬在客廳里撥打電話。她知道李巧豬這個電話打給誰。她知道這個號碼打不通,因為李金多這個號碼停機了。
一個人一生只記得一個電話號碼,這是真的嗎?李巧豬一生只記得她兒子李金多的電話。李巧豬和章木匠在農(nóng)村住了幾十年,他們不用電話。后來兒女們給他們安了電話,章木匠有事是打給他兒子,李巧豬有事也是打給她兒子。章木匠曾經(jīng)訓(xùn)練李巧豬,讓她記住女兒李銀多的電話,訓(xùn)練了幾十回,上午記住下午忘,今天記住明天忘,最后就放棄了。
李巧豬打不通兒子的電話,她不知道兒子最近換了電話號碼。電話里提示說已停機,她也不明白停機是什么意思。從早上到中午再到晚上,只要李銀多不在,她就一直撥電話,越撥心里越發(fā)慌。
李巧豬剛住到女兒這里時,李銀多也不相信她一生只能記住一個電話。她把她的手機號分成兩段數(shù)字,前半段數(shù)字有什么規(guī)律,后半段數(shù)字有什么規(guī)律,但是她越講解,李巧豬越糊涂。
你怎么記住了李金多的電話?李銀多問她。
李巧豬不知道怎么記住的。
半路再婚的李巧豬和章木匠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年,今年雙方生病后,兒女們認為他們不行了,分別把他們接走,李巧豬被女兒接到縣城,章木匠被兒子接到市區(qū)襄陽。被接到縣城的李巧豬一開始和兒子住,但是住了一陣,兒媳婦不喜歡她,李銀多接她過來住。李巧豬人住在女兒李銀多這里,心卻在章木匠身上。
當過十幾年行長的李銀多看見李巧豬打電話就生氣。她要和母親斗法。她必須讓她記住自己的電話號碼。但是她一出門,李巧豬就開始給兒子李金多打電話。李銀多是什么人!往往李巧豬剛開始撥電話,李銀多就回來了,殺個回馬槍,讓李巧豬措手不及。
李銀多明白,李巧豬能記住兒子的電話,當然不是靠記的,她是投入感情的。
四
估摸著李銀多睡著的時候,我摸到外面的客廳給兒子李金多打電話。我不用燈光,不用看,電話機上那幾個數(shù)字我都熟悉了。我想找我兒子問問我男人章木匠的情況。
我輕手輕腳,不敢讓李銀多聽到,這個女子太狠了,她記仇能記幾十年。四十多年前她上高中時偷錢去交學(xué)費,我把她打狠了,她從那個時候一直恨我到現(xiàn)在。
他爹死后,我一個人拖著兩個孩子。那時候壯勞力一天十個工分,一般婦女一天八個工分,老弱勞動力一天六個工分。我本來應(yīng)該拿八個工分,他們說我太笨,只給我六個工分。我每天拿六個工分,飯都吃不飽。買油鹽的錢都沒得,上什么學(xué)。但是李銀多學(xué)習(xí)好,那個時候“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了,各個學(xué)校陸續(xù)恢復(fù)上課。有消息傳過來,說馬上要恢復(fù)高考。李銀多每天都在做夢,她想通過考試離開農(nóng)村,到城里去工作。但是家里窮得沒有飯吃,做夢有什么辦法。快開學(xué)的時候,我挨家挨戶去借錢。我只借到一個孩子上學(xué)的錢。我當然想讓兒子上,雖然他學(xué)習(xí)不好。我把借來的錢壓在一個布箱子的夾層。我夜里連連嘆氣,翻來覆去睡不著。我沒想到李銀多會偷錢。
李銀多從我借到錢后在門口發(fā)呆嘆氣的樣子看出我不想讓她去上學(xué),她很害怕。天快黑的時候,她站在門前的大榆樹下面,一會兒看看對面的小山頂,一會兒看看我。我不知道她自己背著我也在村子里四處借錢,但她沒借到。那個時候家家窮,她一個孩子哪能借到錢。
那天早上起來,布箱子里的錢和李銀多都不見了,我的腦殼一陣眩暈,血往上涌。我丟掉手中準備做飯的水瓢去追她,我哪里追得上,她早已飛跑著趕到學(xué)校,把學(xué)費交了。
我那天氣瘋了。我決定追到縣城,追到她的學(xué)校把錢要回來。我們村子隔縣城七八十里,我穿山從小路去截她,我怒氣沖沖地在山林里穿來穿去,結(jié)果在山里迷了路。我在山里碰到一個砍柴的男人。我一個人沒有害怕,出現(xiàn)一個男人我害怕了。我不敢靠近他,我擔心他是個壞人。他拿著柴刀向我走來時我嚇得尖叫,我以為他要強奸我,結(jié)果他是個好心的木匠。木匠帶著我在山路上穿行,分開灌木叢,把我引到山外的鄉(xiāng)道上。我出發(fā)的時候沒有吃飯,下山時我餓昏了。出發(fā)時肚子里石頭一樣黑而硬的一股氣,下山時慢慢稀軟。我開始哭。我哭著罵李銀多的爹,那個牛×烘烘的窯工,那個在窯上搞野女人,那個經(jīng)常罵我打我的男人,怎么就死了?他拋下他的兩個兒女,他們沒錢讀書,他就死了?
我趕到縣城找到李銀多讀書的那個高中已經(jīng)是晚上了。七八十里路我居然走了一天。我不敢進學(xué)校大門。那么威風(fēng)的大門把我鎮(zhèn)住了。我圍繞著校園外面的柵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校園里面學(xué)生們正在上晚自習(xí)。教室里燈光明亮,我的女兒坐在某一間教室里。中間下課的時候,學(xué)生們一窩蜂地擁到操場,個個充滿青春朝氣,像一棵棵盯著天空往上生長的樹苗。我趴在柵欄上朝里面望,我看著看著眼淚又出來了。我的女兒是這些樹苗中的一棵啊,我為什么不讓她生長呢?我哭完了,決定不找她了,連夜回去。
往回走的時候,我又累又餓,走一走歇一歇,我就這么放過李銀多了嗎?就因為她上這么好的學(xué)校,因為她想考學(xué),我就放過她了嗎?一個聲音說饒了她,另一個聲音卻說一定要收拾她。
我在家里等著李銀多。糧食吃完了她總有回來的一天。一個月過去了,她沒敢回來,她在學(xué)校里向同學(xué)們借飯票吃。第二個月她撐不住了,她回來了。
我用準備好的刺條子打她。她胳膊上肩上全是刺條子刷出來的血印子。她不再躲閃。她早知道這頓打是跑不脫的,她倔強地看著對面的小山頂,不服氣的樣子。我一直打,不把她打服不行。我把刺條子打斷了。她如果哭一下喊一下,喊我一聲媽,我可能就住手了。她這個樣子,偷了錢還有理嗎?我重新扯了一根刺條子,一根刺扎到我拇指里去了。我打瘋了,打得忘記我是誰了。我的面前是一堵墻,這堵墻逼得這么近,這堵墻這么黑這么沉,我呼吸都不舒暢,我已經(jīng)憋得太久了,我今天非把它推倒不可。李銀多的爹,這個又打老婆又搞野女人的死鬼;對面的小山,小山上種不出糧食的荒地;兩個能吃能喝一天天往上長的娃子。我承受不了,憋得呼吸困難。這么沉這么黑這么近的墻逼著我,我今天和它拼了!
村子里好多人圍觀,幾個老人在邊上勸。我打不動了。她還是不哭不喊,一副不服氣的樣子。我進屋找了條繩子,我把她拴在門前的一棵大榆樹上。圍觀的人紛紛讓開。我平時是最無用的一個人,人們沒想到我有這么大的脾氣。有老人在旁邊拉我勸我,越拉越勸我越生氣。我非要推倒這堵墻不可。我用繩子拴她,她不吭聲默默地配合我。旁邊的老人喊她,說娃子你跑啊你跑啊。她不跑,她讓我拴著打她。她越這樣,我越要打她,今天非把這堵墻推倒不可。
最后村長來了。村長被李銀多拿著扁擔追,丟盡了面子,不當村長了。但人們還習(xí)慣性地喊他村長。村長喊,李巧李巧你要打死孩子嗎?大家不明白喊誰,大家喊李巧豬習(xí)慣了,誰還記得李巧?村長最后猛喊一聲,李巧豬!眾人和我才明白,他在喊我。他說,這么有出息的孩子,你還這么打,你瞎了眼嗎?
我清醒了。
我丟掉刺條子,我拇指里的刺開始疼。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我說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我一直喊天。
五
李巧豬在暗夜里摸索著給兒子打電話,李銀多知道她打不通。李銀多還知道,李巧豬和章木匠恐怕到死都見不了面了,因為李銀多和章木匠的兒子十幾年前就想把他們分開了。
李巧豬七十三歲的時候,章木匠八十歲,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喊自己去。那一年李巧豬果真病了。病在床上的李巧豬以為自己要死了,她希望死后能和章木匠在一起。李巧豬和李銀多的爹在一起生活了十七年,和章木匠在一起生活了快三十年了。哪個男人對她好,她和哪個男人有感情,她自己知道。但是李銀多不同意,章木匠的兒子也不同意。
李銀多當行長后,把她爹的墳移到她工作的縣城公墓。在她爹的墓位邊上,專門空著一個位置,那就是給李巧豬留的。章木匠的兒子遠在襄陽,是一家國營工廠的副廠長,他也將他母親的墳移到了他那個城市的公墓,情況和李銀多這邊一樣。李巧豬七十三歲病得不行,銀行行長和副廠長兩個商定,各自接回自己的長輩,死后也各自安葬,與原配夫妻合墳。
他們準備把兩個老人分開的時候,李巧豬病好了。
那就朝后等等吧。
一等四年。
李巧豬七十七歲那年,章木匠八十四歲。這一回章木匠病倒了。李銀多和章木匠的兒子商議著又準備將兩人分別接走的時候,章木匠病好了。
兩個老人不愿意分開,只有朝后再等,一等又等七年。
今年,李巧豬八十四歲,章木匠九十一歲。兩個人都病倒了。他們有時候一整天不吃飯,不活動,不說話;有時候一整天趴在床上不下床,像烏龜一樣面對著東方抻著脖子呼吸。得到消息后的李銀多當機立斷,和章木匠的兒子商量,各自把自己的老人接走。
李銀多和章木匠的兒子趕到鄉(xiāng)下的時候,天色傍晚。那一天李巧豬和章木匠沒吃飯。從早上到晚上,他們一直趴在床上,從微微敞開的門往外看太陽。李銀多和章木匠的兒子以為他們快死了,沒想到這是他們的扛病方法。
一個人想扛病,最好的方法不是吃,是餓;一個人想長壽,最好的方法不是每天去跑步鍛煉,而是抻著脖子學(xué)烏龜。這是李巧豬和章木匠幾十年來總結(jié)的經(jīng)驗,但是李銀多和章木匠兒子這些人,誰相信呢?
一群人分別幫李巧豬和章木匠收拾東西。有什么東西呢?只有三間土坯房。這三間土坯房李巧豬他們住了幾十年。還有什么?還有門前兩棵大榆樹。這兩棵大榆樹夏天長滿了榆錢,有成群的知了在上面歡叫。村子里這幾年靜悄悄的,年輕的、壯年的、有力氣的、有文化的都到很遠的城里面打工去了,只有這些知了還在樹上。
李銀多和章木匠的兒子帶來的人進屋看了半天,不知道該收拾什么東西。
他們最后決定所有的東西都不要了。
但是兩個老人不同意。房子帶不走,沒辦法;榆樹帶不走,也沒辦法。要帶的東西多了,給老頭子治腰的麥麩袋,要帶吧;后檐下還有一籠仔雞,那可是治腰的最佳良藥,仔雞的骨頭大補。門帶不走,門上的門神,那可是防止黑夜鬼怪進門的,要給李巧豬帶上。
李巧豬和章木匠站在屋里數(shù),越數(shù)要帶的東西越多。
李銀多和章木匠的兒子不讓帶。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車上裝不下不說,帶到城里去,放在哪里呢?
那就只有椅子了。
別的東西不帶行,椅子不帶不行。椅子就是他們的命和魂,椅子不帶,他們的命和魂就扔在這里,和他們的人分開了。
現(xiàn)在椅子在門口的夕陽下。椅背彎曲,三條腿,合在一起。但是這把椅子可以從中間拆開。拆開之后的兩把椅子,各自還是三條腿,椅背仍然彎曲。合起來是一把椅子,分開來是兩把椅子,這不是章木匠專門做的,光靠手工做不出來這么精巧的天然彎度,這是他在山里面偶然發(fā)現(xiàn)的一棵天生彎曲的鴛鴦樹枝。這棵花梨木的鴛鴦樹枝,上面的枝杈像一個環(huán)抱,是天生的椅子材料。
這個環(huán)抱椅背,抱著他們兩個坐了幾十年啊。
現(xiàn)在,兩把椅子分開了,不,是一把椅子分開了。分別的時候,章木匠拿了一把,李巧豬拿了一把。分開后的李巧豬每天盯著這把椅子看。某一天,她看見這把椅子突然倒了,她驚叫了一聲。她出門看看陽臺,陽臺沒有風(fēng),屋子里面也沒有風(fēng)。她立即斷定她的男人章木匠在另一個城市摔倒了??隙ㄊ茄殖隽藛栴},肯定是又骨折了。
她要去看她的男人章木匠,她女兒怎么都不同意。
六
街角停著一輛長途巴士,一個賣票的小伙子站在巴士門口攬客,他高聲喊著,襄陽,襄陽!這個地名拉扯著我的心。一個八十四歲的老女人獨自去幾百里外看她的男人,有人相信嗎?起碼在巴士門口攬客長著黃毛的小伙子不信。他半個身子側(cè)在外面,一條腿懸著,他在那里大喊,襄陽,襄陽!昨天這個時候,他在這里喊,前天這個時候,他也在這里喊。他們這輛車每天一個來回。他喊得我心里發(fā)毛。我男人就在這個黃毛小伙子大聲喊的這個城市,他躺在醫(yī)院里快死了,我能聽到他在喊我。
我要去看我男人。
這個攬客的黃毛小伙子,他不相信我會上車。那我就要做給他看看。我叫李巧豬,人們都這么喊我,是說我膽小沒用。只有我男人章木匠知道,我有多么膽大多么有用。
我曾經(jīng)有好多次想殺人,有人敢嗎?
我第二個想殺的是我們村的村長,第三個想殺的是李銀多的爹。我第一個想殺誰?后面再說。
我們村的村長想占我便宜,有一天午后,我正在豬圈外面給豬喂泔水,村長從后面抱我。我當然不從。他就告訴我,說我丈夫李窯匠在窯上搞野女人。我也聽說了。李窯匠搞野女人我就找野男人嗎?我不干,他就喊我李巧豬。
村長反復(fù)騷擾我。我終于忍不住,警告他說,你再喊,當心我殺了你。他怎么會信?第二天剛好李銀多放假回來,幫我種菜,他又來喊。沒想到李銀多砸他一石頭不說,還掄著扁擔追了他半個村子。他的銳氣一下子沒了,我也就不想殺他了。
李銀多的爹搞野女人。我勸他。我說那個女人長著六個指頭,天生克夫,她男人都被她克死了。他聽不進去。我又勸他。我說那個女人當裁縫,她整天在村子里這一家那一家做針線活,她和好多男人搞過你不知道嗎?他聽不進去。
他聽不進去不說,他還要和我離婚。他離婚要和六個指頭的野裁縫結(jié)婚嗎?那我的兒子不是天天要挨后娘的打?他天天不回來,還找理由打我,他打得我受不了,我心里想著要殺他。
我正想著怎么殺他的時候,他死了。別人通知我他死了我還不相信,有人把我領(lǐng)到窯上,幾個和他一起喝酒的人已經(jīng)嚇白了臉。我看著他從窯上摔下的身子,仍然不相信。這么牛氣烘烘喝酒搞女人打老婆的男人,怎么說死就死了呢?
我上車了。
我要到襄陽城去看我男人。老太太您去哪里?襄陽。您去哪里?襄陽。這個黃毛小伙子,他不相信我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單獨跑襄陽。我上車的時候他問我一次,車快上高速的時候他又問我一次。這就是我,我會干出別人不相信的事。比如我找章木匠。
我找章木匠的時候,他五十一歲了。死了老婆,有五個娃子。他的腰骨折過,看著像一把散架的椅子。我那時候四十四歲,守寡三年,應(yīng)該找男人了。我們村里有三個單身漢糾纏我,一個禿子成,一個地主保管,一個白老五。我沒看上三個單身漢,卻看上了死了老婆的章木匠。
我是在章木匠給我家做椅子的時候和他好上的。李銀多考上省銀行學(xué)校,把她弟弟也帶到了省城,我的生活一下子空了。我請章木匠給我做椅子。當時他正在鄰居家做木活,傍晚時分,燒著很大的火堆,他在火堆旁邊揄木料。章木匠有一個絕活,他做木工不用釘子,用木頭楔子和彎度解決一切,我在旁邊看他干活,完全忘記了天黑,身上熱烘烘的。他在鄰居家里干了幾天活,快完工時候,我突然跟他說,我家里要做幾把椅子。
車在高速上跑,我面對著車窗外大片大片荒蕪的田野發(fā)呆。在這一大片一大片田野背后,是一個一個村莊。村莊里有樹有房有狗有老人孩子。有村長,有寡婦,有五保戶,有雞零狗碎。有章木匠,有我。村莊多好啊。房屋上的炊煙多好啊,門前的豬和雞多好啊。您要去襄陽嗎?襄陽。
世道變了。農(nóng)民都不種地了,土地都扔在家里,老人都扔在家里,孩子都扔在家里。地里的野草瘋長,山上的野樹瘋長。村莊成了動物和鳥兒們橫行的地方。我和章木匠住在村子里這些年,我們眼看著村子里的人變少。村里的小學(xué),原來全是孩子,后來招不到學(xué)生了,只好和鄉(xiāng)里的小學(xué)合并。
我請章木匠做椅子,可我連木料都沒準備好啊。章木匠四處給我找木料。他在對面的臥牛山上居然找到一棵鴛鴦樹枝,這棵奇怪的鴛鴦樹枝剛拖回來的時候很不起眼,但是眼光獨到的木匠卻看出它的用處。它最終成了一把我們坐了幾十年的奇怪椅子。
我們在做椅子的時候拉家常說閑話,有一天,他說著說著,哭起來了,我就在那一刻愛上他了。
章木匠老婆死了十年,十年里他一個人怎么拉扯大五個孩子的?他的大兒子,是村子里早幾年被推薦上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的人,這多了不起啊。怎么輪得到了章木匠呢?那個時候推薦上大學(xué),可是村干部的特權(quán)啊。章木匠在外地做木匠活,聽說有推薦上大學(xué)的機會,他動心思想讓兒子去上大學(xué),他憑什么呢?他只會做木活。但是章木匠這么想了,他一想就收不住。他只會做木活,只會做木活兒子就不能上大學(xué)嗎?他最后想明白了。他要憑他做木活的手藝改變兒子的命運。他準備給村長家里送一套他自己做的家具,有人敢想嗎?有人敢做嗎?那個時候,一套家具值多少年的工分?章木匠想好了,就開始拼命,四處瘋狂地干活。有錢的人家干活給錢,沒錢的人家干活給木料也行。那些邊角廢料,那些疙疙瘩瘩、坑坑洼洼不好看的木頭,在別人眼里沒用,在他眼里都是寶貝。他攢木料成了癮啊,屋角檐下,都堆著他四處撿來的、換來的木頭木料。啊,這些東西,里面藏著他兒子的命運啊。他攢了一年,正準備打家具的時候,出事了。他的幾個女兒在墻角玩火,把一堆木料燒光了。
章木匠說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哭起來。
我在那個時候愛上他了。
您要去襄陽嗎?
襄陽!
我決定嫁給這個男人。這個男人身子松垮,像一把散架的椅子,但是他松松垮垮的身體里面,卻藏著巨大的內(nèi)力。他的四個女兒把他攢的一堆木料燒了,他氣得把她們痛打了一頓,他又重新開始攢木料。他甚至當起了小偷。夜很深的時候,跑到對面的臥牛山,偷松樹或者花梨木。偷木料抓住要捆起來游街啊,他又不敢偷。又一年過去了。那一年大隊推薦了一個村干部的女兒去上了大學(xué),章木匠默默攢著勁,他的腰彎了很多。他累垮了。撐不住的時候,一個人跑到樹林里看那些樹,看那些木頭,那些樹和木頭就是他兒子的前途未來啊。再過一年他兒子的年齡就超齡了,他就徹底沒有機會了。他錯過了一年,如果再錯過一年,兒子就沒有機會了。眼看時間快到了,推薦上大學(xué)的風(fēng)聲再次吹過來,他的木料還沒攢夠。他嫁出去一個女兒,幾個月后,又嫁出去一個女兒。他嫁女兒收不到彩禮啊,那就給木料。木匠拼了,他只有這一條路走,他養(yǎng)不活這么多娃子,他要用女兒換木料啊。
木匠嫁二女兒,二女兒不同意,二女兒還不到十六歲,好說歹說同意了。他在夜里挑燈干活做家具,堂屋里一片刨花和木屑,一堆長短木頭。五屜柜、穿衣柜、床頭柜、桌子、椅子、盆子,一樣一樣有了形狀。他的二女兒、三女兒、四女兒夜里都圍著看他做家具,她們都以為是二女兒的嫁妝,上上下下給他幫忙。木匠一言不發(fā)。給村長送家具那是要保密的,走漏風(fēng)聲可真不得了。只能夜里干,關(guān)著門干。最后他在一個黑燈瞎火的夜晚把家具送給村長了,幾個女兒才明白過來。出嫁的時候,二女兒頭也不回地走了。
七
退休女行長李銀多頂著花白的夕陽在漢江邊發(fā)呆,一個忙碌了幾十年的人突然沒事干了,她的單位,她的部下,她的辦公室,都不再需要她。她覺得好多好多事還沒開始干,卻突然失去了再干的權(quán)力。她顯然還沒有準備好。李銀多從江邊回家沒看到李巧豬,感覺不妙。她在社區(qū)街角尋找,又跑到弟弟那里尋找,都沒有李巧豬的影子。李銀多在夕陽下站了一會兒,大腦一片空白。李巧豬會去哪里?她深呼吸了一下,命令自己鎮(zhèn)定。一絲心慌冒上來,她努力壓著,卻反復(fù)壓不住。她突然跟弟弟要章木匠兒子的電話,她給章木匠的兒子打過去,電話打完,她驚呆了,章木匠真骨折了。
李銀多頂著夕陽朝襄陽城趕。
章木匠雙下肢呈八字癱瘓在病床上,腦殼歪向一側(cè),完全成了一把散架的椅子。醫(yī)院走廊的墻上有斑駁的光影,外面的枯樹枝能伸進窗戶。室內(nèi)的燈光很弱,鐵架床銹跡斑斑。但是這所老醫(yī)院里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章木匠這把散架的椅子更衰老。
章木匠已經(jīng)退休的兒子在給李銀多介紹病情。章木匠在兒子家里扶著床頭走路,看到有只鞋帶松了。也就是彎腰系了下鞋帶,腰椎忽然咔嚓一聲骨折了。醫(yī)院一開始拒收,好說歹說找了關(guān)系才住進來,卻沒有人敢給九十一歲的老人做手術(shù)。老人一開始喊痛,腰痛肚子痛,拉屎拉尿在床上,后來不喊痛了,屎尿也拉不出了,腰以下完全沒有知覺了。
一把椅子散開后,腿是腿,頭是頭,身體的骨架已經(jīng)管不住四肢,管不住血肉,身體各個部分都要相互離開了。
老木匠已經(jīng)昏迷,呼吸忽而急促忽而輕淺。李銀多終于等到他睜開眼。她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一盞越來越遠的燈火。章木匠望著她,他看清了,李巧豬沒來。他的眼淚滲了一滴出來。
所有這些情況都和李巧豬在女兒家里的預(yù)感相同。
這把椅子終于散架了。李銀多第一次看到章木匠就覺得他是一把快散架的椅子,她以為他很快會散架,沒想到他搖搖晃晃,過了四十年架子才散。
李銀多面前站著章木匠的兒子,這個用一套家具換取大學(xué)資格的人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大學(xué)通知書拿到后,他到省城上學(xué),畢業(yè)后分到襄陽城。由技術(shù)員一步步干到副科長、科長、副廠長,退休。他父親章木匠要和李巧豬結(jié)婚的時候他堅決反對。他給他父親兩條路,要么到襄陽選擇他,要么在鄉(xiāng)下選擇李巧豬。他父親選擇李巧豬后,他前二十年不和父親來往,后二十年每年在春節(jié)禮節(jié)性地看望一次。
章木匠的兒子給李銀多介紹章木匠和李巧豬分手之后的情況。
章木匠被兒子接走后,在襄陽城過起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在兒子家里,有空調(diào)有暖氣。每天有人把飯做好端上,章木匠吃完就睡,睡起來又是吃。但是這么好的生活章木匠過不慣,每天過得唉聲嘆氣。他每天都想給李巧豬打電話,每天都鬧著要回到村子里去。不嘆氣不鬧的時候,他每天都盯著他帶回來的椅子發(fā)呆。
在椅子的中央扶手處雕了一個鬼臉圖案。某一天,章木匠看著鬼臉圖案,忽然說李巧豬病了。事實上,那天李巧豬在李銀多家里確實病了。
她病了,章木匠說。
她在幾百里之外,人家那里條件好得很。你怎么知道她病了?章木匠的兒子說。
章木匠確信李巧豬病了,他彎下腰去摸那個鬼臉圖案,腰懸在空中。他聽到了一聲脆響。他骨折了。
李銀多站在和她母親生活了幾十年的這個男人面前,感慨萬千。四十年前,還在省銀行學(xué)校上學(xué)的李銀多接到鄰居二叔的信,說家里出大事了。那時候不通電話,沒辦法核實。家里出了多大的事?李銀多以為李巧豬死了,來不及喊弟弟李金多,飛跑著趕到火車站。她從省城坐火車趕到市里,又坐汽車,換拖拉機,從市里轉(zhuǎn)到縣里、鄉(xiāng)里和村里。一路都在流淚。她是發(fā)了誓不回來的。離開家鄉(xiāng)、帶著弟弟去省城之前發(fā)誓永遠不再回來的李銀多,到省城讀書后,卻挖心掏肝地思念家鄉(xiāng)。她克制著自己,不讓自己想,不讓自己回去,她發(fā)了誓的呀。她為什么這么快往回跑?
到村里之后,她感覺不對。夕陽飄在對面的小山頂,門前的兩棵大榆樹一片金黃,她家的房屋上正冒著炊煙呢。她確認李巧豬沒死之后,拉下臉來。
她看到了門口的章木匠。
李巧豬對李銀多突然回來吃了一驚。
李銀多在灶臺邊上的凳子上坐著,李巧豬在案板上壓面。壓面,下面,燒火,李巧豬偷偷看李銀多,幾次準備開口,看著李銀多沉著臉填柴燒火,不敢開口。面下好了,李銀多低著頭吃面的時候,李巧豬的腳在地上蹭來蹭去,手搓著衣角,又害羞又膽怯。李銀多第一次看到母親這樣的情形。
誰讓你回來的?李巧豬先試探一句。
李銀多不說話。
我知道誰讓你回來的,李巧豬氣憤地說,他們四處謠傳我,說我做幾把椅子,做幾個月做不完。說做椅子是假,找木匠是真。
李銀多不說話。
剛才在門口做椅子的木匠怎么樣?你爹死了三年了……李巧豬語無倫次起來。
李銀多吃完面,在黑暗中走出廚房,摸著進堂屋,找到自己的床。她在床邊站了很久很久,思考著是住下來還是趁天黑離開。后來她摸著被子,抖開,睡下。
我們有愛情,我愛上他了,李巧豬忽然提高聲音說。
我現(xiàn)在才明白你們年輕人說的愛情是什么,李巧豬說,愛情就是夕陽快落山的時候,別人都覺得寒氣下來,你身上卻熱烘烘的,那種感覺,一直在身上燃燒。
八
下車的時候我還硬撐著,我在賣票的黃毛小伙子的目光下穩(wěn)穩(wěn)地踩著擋板下車,跟著人流朝車站大門口走。走到車站門口,我就迷糊了。人太多了,比下山的羊還多。我害怕人。一群一群的人,他們都朝哪里去?他們?yōu)槭裁炊即掖颐γ??天色有點晚了,城市的燈光還沒有亮起來。我站在街頭,不知道朝哪里走。車進城的時候我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了,我不知道找誰。我不知道章木匠在哪里,不知道他兒子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兒子的電話,我只知道章木匠,他躺在病床上快死了。
車站里密密麻麻的人一下子散開了,我站在車站大門口,望著快要暗下來的天空,害怕起來。我努力想著,這是襄陽城,對,這是襄陽城。這是汽車站,對,這是汽車站。章木匠在這個城市,對,章木匠在這個城市。章木匠的兒子是個副廠長,對,章木匠的兒子是個副廠長。沒有了?沒有了。
我想起來了。四十年前就是在這個地方,我等我的章木匠。我和章木匠在我家堂屋的門檻前相愛了。夕陽落在我們身上,我們?nèi)计馃岷婧娴膼矍?。但是我們的兒女都不表態(tài)。我的女兒李銀多在床上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她什么話也不說,從村里到鄉(xiāng)里到縣里,轉(zhuǎn)火車到省城去了。章木匠的兒子也不表態(tài)。章木匠帶著我趕到襄陽城和他兒子商量。我在車站一直從中午等到下午等到傍晚,他還沒和兒子商量好。
章木匠傍晚還沒來,我以為他選擇要兒子不要我了。
我害怕起來。我望著天空,天空里藏著白天和黑夜。天空里的黑夜是一塊一塊掉下來的,黑色的云彩那樣,黑色的雪那樣,黑色的煙那樣,沉甸甸地往下落。
我要走嗎?我往哪里走?
汽車站的大門和村頭的牌坊一樣高。在我們村子里面,哪家丟了孩子,丟了老人,丟了豬、羊、牛和雞,不要家家戶戶找,那么多樹,那么多房子,你怎么找?大家都到牌坊那里。撿到孩子的送孩子,尋到牛羊的送牛羊?,F(xiàn)在我就是一只脫了樁的豬,脫了圈的豬。豬必須有圈有樁才行,沒有圈和樁,豬就沒有魂。我的魂是章木匠。
我哭起來。
我在汽車站的大門口聽到有人喚豬的聲音。巧豬!巧豬!巧豬!有人喚豬,豬就有家!有人在天空快暗的時候,給豬喊魂。
四十年前的那個傍晚,章木匠和兒子沒商量好,他從兒子家里跑出來,氣迷路了。他一路朝汽車站問,一路小跑。他到汽車站找不到我,因為我朝街上走。我以為他不要我了,我以為他要他兒子。我在街上邊走邊哭,看見黑夜一塊一塊地從天空往下掉。我走著走著,聽到有人在汽車站的大門口喚豬的聲音。巧豬!巧豬!是我!我就是豬??!
我回頭朝汽車站的大門口走,我看到我男人,我看到那個老木匠圍著車站四處喊。他以為我丟了,嘶著嗓子喊他的豬。
你不要你兒子了?你這個死木匠,你喊什么喊?
我已經(jīng)做到了,我為他盡全力了,我要為自己活了!
你想好了,你要我嗎?
我想好了,我要你。
死木匠,你這個死木匠啊,你真的要死了嗎?
九
八十四歲的李巧豬在襄陽汽車站迷路了,她在汽車站大門口來回徘徊,她正迷茫不知道朝哪走的時候碰到一個放學(xué)晚歸的孩子。她盯著這個孩子,這個孩子也盯著她。李巧豬看著這個孩子覺得很面熟,很像當年在村口牌坊下牽她手的兒子。她以為時間在往回走,走回四十年前,走回那些苦難的日子。但是,她分明是來找章木匠的呀。她不知道哪個時間是對的。她憑著感覺左邊走一段,右邊走一段,始終不敢離開車站大門太遠。天空繼續(xù)黑,迷路的李巧豬望著天空開始流淚的時候,一直跟著她的孩子開始喊她。
姥姥!
這個放學(xué)晚歸的孩子把李巧豬當作姥姥了,因為他沒見過姥姥,他根據(jù)他媽媽講述的姥姥形象寫的作文《我的姥姥》在全校得過獎,他想象中姥姥的形象就是李巧豬這個樣子。
姥姥!孩子牽住了她的手。
小多?李巧豬不敢認。這個孩子如果是她的兒子,應(yīng)該喊媽媽。手都是溫軟細嫩的,目光都是明亮的,耳朵都是肥厚的,他分明就是她的兒子李金多。
你為什么哭?孩子問。
我怕天黑啊,李巧豬說。
大人也怕天黑嗎?孩子問。
所有的人都怕天黑,李巧豬說。
當年她的兒子李金多就是這么問的,她也是這么答的。那就是她的兒子又來找她了!她兒子不會扔下她不管,她兒子曾經(jīng)在她迷路的時候找到她三次,現(xiàn)在又找她來了。
李巧豬當年在村子里迷過三次路,都是在李銀多的爹和她鬧離婚那段時間。第一次是他們?yōu)殡x婚后誰要兒子吵架,李銀多的爹打了她一耳光,她跑到漢江邊后迷路了;第二次她聽到那個和李銀多的爹搞皮絆的六指裁縫在生產(chǎn)大隊的場屋里跟幾個女人說她沒用,笨得像頭豬,她跑到小山下面的藕塘邊,迷路了;第三次她聽說李銀多的爹和六指裁縫在窯上睡覺,她氣沖沖地去捉奸,奸沒捉成,她卻在村子里的樹林中迷路了。
三次迷路,都是兒子把她找回來的。
當時兒子讀小學(xué),和眼前這個孩子一樣大,一樣高,一樣的目光明亮,耳朵肥厚,手一樣的溫溫軟軟。
姥姥。
小多。
你為什么不回家?孩子問。
我不知道家在哪里,我迷路了。李巧豬說。
大人也會迷路嗎?孩子問。
每個人都會迷路。李巧豬說。
我知道回家的路。孩子說。
李巧豬不哭了。
就這樣,在襄陽城迷路的李巧豬,被一個孩子牽著手,朝孩子的家里走去。
當年孩子就是這樣牽著李巧豬回家的,每迷路一回孩子都救她一回。
李銀多的爹搞六指女人還要離婚,他用他搬泥瓦的手掌打李巧豬耳光,李巧豬朝漢江邊跑。她跑到漢江邊想干什么?她想跳江死嗎?她看見江邊的云彩烏鴉一樣在水面上飛。烏鴉布下一張網(wǎng),把四周都罩住了。東西南北,四處都是天羅地網(wǎng)。她跑進了大片大片的沙灘和芭茅地。鋪天蓋地的烏鴉追著她。沙灘前面是寬闊的漢江水,背后芭茅地有撲撲簌簌的聲音。江面上一片灰白。她前面只有一條路了嗎?她只有朝江里面走嗎?她在沙灘和芭茅地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卻不想朝江里面走。她看見江水分開一條縫,江邊有一列穿黑衣服的小鬼準備拉她進去。后面的烏鴉在推她,冷風(fēng)也在后面推她。
媽媽!媽媽!快到江邊的時候,李巧豬聽到風(fēng)里傳來的聲音。她爬到江邊,她忽然明白她不能死。她還要活下去,她還有兒子。她只曉得前面一大片有樹有房子的地方,是她的村子,里面有一戶是她的家。
她在村口那個牌坊下面碰到尋找她的兒子。
那個六個手指的女人,偷別人的男人不知羞恥,她還敢對李巧豬說三道四。大隊的隊屋里面,一群閑嘴女人做針線納鞋底掰苞谷。外面下著小雨。下雨天在隊屋里干輕松活,原來每天八個工分變成一天六個工分。李巧豬因為比較笨,平時每天六個工分,下雨天四個工分。李巧豬要掙這四個工分。她走到隊屋外面的時候聽到里面?zhèn)鱽眸喿右粯拥母赂滦β?,她們在說她。六指女人在說她笨。喂豬豬不長,喂雞雞不下蛋,做衣服總穿錯針眼兒。她說李巧豬哪方面都笨,在床上不會侍候男人,男人只有揍她。李巧豬可以沖進去,扯住那個女人的衣服打她;可以扒掉她的衣服,讓全村的男人來看她;可以扯住她的第六根指頭,讓那些和她一起哄笑的女人們看看,這六根指頭也可能去撫摸她們男人的胸膛和下身。
但是她沒有這么做,她卻冒著雨跑到了小山下的藕塘邊。
她為什么要跑,做錯事的人是她嗎?
她看著天空,天空在流眼淚。天空看起來那么可憐,像一個沒人養(yǎng)的孤老。
她在桐子樹下面轉(zhuǎn)迷路了,她是怎么走到村子里的牌坊下面的?她離家門口更近,她怎么沒進去?她從哪里去了村口?她從天上走去的。天空和她挽著手。它哭來哭去,她就訓(xùn)它。你哭什么哭?你的名字叫天空,你還有臉哭?天空哭得可憐,她只好哄它。他們手挽著手走。原來天空也那么可憐,他們成了好朋友。它給她開了一條路,這條路的盡頭,孩子在那里站著喊。他喊媽,她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還有。
有人喊她去窯上捉奸,傳信的人說得千真萬確,她男人和六指裁縫正在窯上胡搞。她披著褂子朝窯上沖,快跑到窯上、爬斜坡的時候,她忽然爬不動了。她怎么一下子就沒勁了?斜坡上有一塊大石,她坐在石頭上喘氣。
她怎么離開斜坡離開那塊石頭的?她在村子里迷路了。滿村子都是樹。有榆樹、楊樹、香椿、皂角、楝樹。每一棵樹都黑著臉,每一棵樹都是盤陀路。向左向左一直向左,向右向右一直向右。向左向右,向右向左。天黑下來了,看不見了。
樹攔著她。一棵樹攔著她又一棵樹攔著她。它們以為她要上吊。村子里想不開的女人總喜歡在樹上上吊。榆樹有脖子,刺槐太扎人,椿樹有味道,楊樹有枝杈。它們都喊她在它們上面去上吊。都說在它們上面吊著舒服。她的脖子如果掛在它們的枝杈上面,腿吊在下面,肯定像一塊臘肉,像一條熏魚。她從小心疼樹,她摸著樹走來走去,樹們猶猶豫豫,最終給她讓路。樹們紛紛傳信,孩子喊她了!一棵樹、又一棵樹傳話。孩子喊她了!孩子喊她了!
十
孩子拉著我,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我不是沒人要的人。孩子要我。城市好大啊。城市怎么和村里成片的樹林一樣大,和漢江一樣大,和天空一樣大。我喊孩子。孩子喊我。我們慢慢地一步一步走。
孩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十一
孩子興高采烈地牽著李巧豬回家,他的父母卻大吃一驚。他們先問李巧豬姓名、年齡,在哪里住,兒女叫什么名字,兒女的聯(lián)系方式。他們問到僅有的幾個信息,對這幾個信息進行分析。他們又問孩子在哪里碰到的老人,周圍有哪些人,什么環(huán)境。他們對李巧豬的女兒和兒子叫李銀多和李金多也將信將疑。他們打李巧豬提供的她兒子的號碼,已經(jīng)停機了。
屋子里燈光明亮,鞋柜前面是熱水瓶,熱水瓶前面是沙發(fā)。李巧豬站在燈光下,雙手緊張,左右擺動。孩子突然哭起來。
怎么了怎么了?孩子爸爸媽媽趕緊轉(zhuǎn)向孩子。
你們怎么這么對姥姥?孩子哭著說。
我們怎么了?孩子爸爸媽媽說。
你們不是好人!孩子繼續(xù)哭。
怎么這么說爸爸媽媽?
孩子的爸爸媽媽意識到問題了,立即給李巧豬倒開水,讓她坐沙發(fā)。取暖器紅彤彤地亮起來。
孩子不理爸爸媽媽。
孩子早先有個哥哥,長到上學(xué)的時候出事故夭折了。爸爸媽媽中年再得子,格外溺愛。
孩子爸爸給孩子解釋說,你在汽車站碰到姥姥,我們要問清楚是不是?現(xiàn)在外面的社會復(fù)雜,萬一這個姥姥背后有什么人……怎么辦?
孩子說,姥姥后面會有什么人,有壞人嗎?
孩子媽媽立即搶過話說,沒有,都是好人。
孩子高興起來。孩子的爸爸媽媽在做飯的時候,孩子把作文本找出來,站在客廳朗讀。他念著:我的姥姥住在鄉(xiāng)下,我沒有見過姥姥,我所有關(guān)于姥姥的故事,都是媽媽講給我的……他們那里吃紅薯,吃南瓜,他們那里有成群的雞和羊……姥姥一頭花白的頭發(fā),白多黑少,她的嘴巴像一只核桃,她穿著一雙寬口布鞋……
孩子揚著作文本問正在做飯的媽媽,你看我寫的作文,和姥姥像嗎?
正在做飯的媽媽聽到了,忽然眼淚汪汪,說,像,真像。
李巧豬對著燈光自言自語。孩子的爸爸一直守著李巧豬,耳朵伸到她旁邊,仔細收集分辨她話語里的信息,卻始終聽不明白。吃完飯準備睡覺的時候,孩子的爸爸得出結(jié)論,他認為面前的老人患有老年癡呆癥,是哪家的老人走丟了。
孩子興高采烈,拉著李巧豬一口一個姥姥地喊。孩子要和李巧豬睡,他要李巧豬給他講故事。
夜開始了。
夜一滴一滴從空中往下滴,一股一股從四周彌彌漫漫。夜一滴一滴滴在桌子上、茶幾上、地板上,夜滴在被子上枕頭上。夜把夢境包圍,一股一股細流,一股一股洪流。
孩子的媽媽在夢中大哭起來。
怎么了怎么了?孩子的爸爸推醒她。
我夢見老家的一只大南瓜。孩子的媽媽說。
另外一個房間里,一開始孩子還不停地問,李巧豬卻自言自語。后來孩子睡了,李巧豬仍然自言自語。她對著夜空說話。夜一滴一滴朝她身上滴。
十二
這孩子身上熱氣騰騰,陽氣十足。他要我給他講故事。我的故事他能聽懂嗎?他一直糾纏我,他說《三國演義》《水滸傳》他已經(jīng)聽過了。他說《西游記》他在電視里看過幾十遍了。他要聽我講鄉(xiāng)下的真實故事。他問我豬、牛、羊、雞、狗。沒有在鄉(xiāng)下生活過的孩子真可憐。
他身上燥熱,陽氣滾滾。當年我兒子就是這樣。他爹天天在窯上和六指女人睡,他姐姐在學(xué)校住校,每天晚上,我不摟著兒子睡我害怕。我摟著兒子一直睡到他小學(xué)畢業(yè),睡到他爹從窯上掉下去摔死,他不讓我摟著他睡了。他說他長大了。我兒子長大了,他不讀書了,他說要掙錢養(yǎng)活他姐姐,供姐姐讀書;我兒子長大了,他說他爹死后,他就不是孩子了,他是男人了,他將來會養(yǎng)活我,他不希望我改嫁別人;我兒子長大了,他學(xué)會偷東西了。
我兒子偷東西干什么?他說他姐姐在縣城里上學(xué)太苦了。別的同學(xué)都穿的確良襯衣了,他姐姐還是粗布褂子;別的同學(xué)夏天都有新涼鞋穿,他姐姐的涼鞋后面的搭扣壞了,卻沒有錢補,只好用訂書機釘著。走路要慢慢騰騰,隨時都可能斷掉,出盡洋相。
李銀多偷錢被我打狠了,她賭氣不回來了。每個月她弟弟給她送糧食。那一天,我兒子背著糧食走在鄉(xiāng)路上,太陽在頭頂貼著照,他正熱得煩躁的時候來了一輛拖拉機。那個時候沒通汽車,拖拉機是我們那兒最快的交通工具。他想把糧食扔在拖拉機上,自己輕松一點。拖拉機手看出他的心思了,加快速度不讓他上。我兒子背著糧食追,拖拉機手在前面跑。他故意弄出塵土和烏煙不讓我兒子上。我兒子那時候陽氣十足,每天上山砍柴上樹捉鳥,拖拉機手哪里是我兒子的對手。但是我兒子背著一袋糧食,他只和拖拉機手跑個平手。他們在鄉(xiāng)道上互相追逐,跑過一排又一排樹,過了一道小河,又跑上斜坡。兩個人互不相讓。后來我兒子把糧食扔上了拖拉機后車箱,拖拉機手才放慢速度。我兒子翻身上車,他以為勝利了,但是拖拉機手一會兒就停了,不走了,我兒子只好下來。他剛下來還沒取回糧食,拖拉機手又啟動了,瘋狂地跑。我兒子摔倒了,他追不上了。
我兒子要給他姐姐送糧食,送不到糧食他姐姐就會挨餓,他四處打聽拖拉機手的名字和家庭住址,他一定要找到他。他沿著鄉(xiāng)道上走,鄉(xiāng)道上一家一家把稻谷曬在路邊,他打起了那些糧食的主意。他邊問拖拉機手邊盯著路邊的稻谷。中午的太陽很大,稻谷上面,偶爾有麻雀嘰嘰喳喳。人們都在吃飯或打盹。我兒子認為這是個空當,他想搞一點糧食先送到縣城再說。他瞅準一戶人家稻谷旁邊有個麻布袋,附近還扎著一個草人。他突然蹲在地上抓著稻谷朝麻布袋里裝。他裝到一半的時候,幾個人從天而降,他被四面圍住,無處可逃。
我兒子成了小偷,被痛打一頓,送到我們大隊部,關(guān)進大隊部的小黑屋子。我去小黑屋子給他送飯,他不吃。我問他為什么偷,他不說話,他的目光陰森森的,讓人害怕。他出來后開始大膽偷。那時候人們開始偷砍對面臥牛山上的樹,我兒子是先鋒。我用刺條子打他一回,他把我的刺條子奪去扔了。我打不過他,也不忍心打他,怎么辦?他每天晚上出去,我都要在屋子里哭。
我管不住這個兒子了,我知道有一個人能管住他。但是我更知道,一旦我把兒子交給這個人,我就永遠要不回來了。我就真正變成一個人了。
能管住他的人只有他姐姐李銀多。
十三
李銀多面前站著當年當過小偷的弟弟,他們在深夜里四處尋找他們的母親。一個八十四歲的老人離開家之后,她會去哪里?她是在縣城走失了,還是去了幾百里外的襄陽城?她如果在縣城走失了,會在哪里?她如果真的去了襄陽,會在哪里?
弟弟站在姐姐面前。姐姐說有可能去了襄陽,弟弟說有可能。姐姐又說一個八十四歲的老人不可能一個人去襄陽,弟弟馬上說不可能。姐姐說有可能在縣城丟了,弟弟說應(yīng)該在縣城。姐姐認為應(yīng)該馬上報警,弟弟說好。姐姐認為首先應(yīng)該找報社和收容站這些地方,弟弟說對。
這個昔日追過拖拉機當過小偷蹲過大隊部黑屋子的人,如今成了一個應(yīng)聲蟲。在家怕老婆,在外怕姐姐。歲月讓他五十多歲的腦殼上已有半頭白發(fā)。近十幾年來,他多次代表姐姐回鄉(xiāng)看望母親。他對母親和章木匠的頭發(fā)一直不變化感到驚奇。李巧豬對他這么快頭發(fā)變白也感到不解。
你是個男人嗎?這么多年你除了說好說是,你有什么用呢?你當年還敢偷東西,偷糧食偷樹,這么多年,你怎么越變越?jīng)]用?
李金多低著頭,他承認自己沒用。
有用沒用,都是李銀多管出來的。
當年弟弟不讀書了,學(xué)會偷東西,成了鄉(xiāng)里一害。李巧豬管不住了,把他交給正在縣城讀高中的李銀多。李銀多讓弟弟過了幾個月討飯和撿大糞的日子,高中就結(jié)束了。
在省城上銀行學(xué)校的時候,李銀多又帶著弟弟上學(xué),成為學(xué)校的傳聞和奇觀。畢業(yè)后分配工作,李銀多帶著弟弟上班報到,也成為傳聞和奇觀。李銀多上銀行學(xué)校,讓弟弟白天在周邊做幫工,晚上到男生宿舍和男同學(xué)擠著睡。李銀多上班分到單身宿舍,一開始讓弟弟和自己住一間,后來全樓都是女職工,不方便,李金多也在單位有了宿舍,才分開了。
李銀多工作后直到當上行長,一直想改變弟弟的生活境況。但無論怎么努力都沒有大的起色。主要原因是李金多沒有文化,只會干苦力。剛開始他想讓弟弟讀個夜校拿個文憑,弟弟讀不進去;后來她想讓弟弟去搞裝修,弟弟不懂圖紙,不懂計算。李金多會什么呢?他只是聽話,干苦力,沒什么用。
從弟弟交給李銀多的那一刻,她就給弟弟規(guī)定了一條紀律,不許見李巧豬。這條紀律后來有所松動,變成沒有李銀多的同意不能見,到后來李銀多慢慢當上銀行官員又有所松動。每年春節(jié),李金多可以代表他們姐弟倆到鄉(xiāng)下去看望一下李巧豬。
李銀多參加工作以后,最頭疼的是弟弟的婚姻。李金多沒有文化沒有正式工作,卻想找個城里人。他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近四十歲。李銀多當上銀行行長后,才有一個人看著她的面子嫁給李金多。快結(jié)婚的時候,女方居然不知道李金多在鄉(xiāng)下還有一個母親。大家都認為他只有一個姐姐。
李銀多回到家里呆坐。她終于坐下來了。她的面前是李巧豬帶來的那把怪椅子。她現(xiàn)在產(chǎn)生了心思觀察它。她知道這把椅子和章木匠那把椅子合起來是一把鴛鴦椅子,之所以能分開,是章木匠和李巧豬兩個人身高不一致,一個瘦高,一個平矮。椅子剛做好的時候出現(xiàn)一個矛盾,要么李巧豬腳下面墊一塊磚頭,要么章木匠蜷著腿坐。章木匠認為,李巧豬腳下面不能墊磚頭,人坐著要接地氣;李巧豬認為章木匠不能蜷著腿。
章木匠自有辦法。
章木匠把一把椅子改造成了兩把椅子,他從中間把鴛鴦椅子仔細鋸開,變成了一把高低椅,但是中間鴛鴦樹枝上的鬼臉圖案卻不變,只用一個。兩把椅子怎么合一呢?他采用了凹凸技術(shù),榫卯結(jié)構(gòu),順,貼,連,空,錯,一樣不少。不用一顆釘子。椅子做好了,既可以合一,又可以分開。
這把椅子用上了章木匠一生的本事。章木匠在山上發(fā)現(xiàn)鴛鴦樹枝的時候還在想做成了鴛鴦椅子誰坐。椅子做成之后,沒想到他和李巧豬成了這把椅子的主人,他和李巧豬結(jié)成夫妻,共享了這把椅子幾十年。
李銀多在自家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又轉(zhuǎn)到李巧豬帶來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她想比較兩把椅子的區(qū)別。一個人能在椅子上真正坐下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李銀多,這位昔日最不喜歡坐下來的行長,現(xiàn)在不得不坐下來了。
退休前,她認為像她這樣能力強的人,退了休也會很忙,單位還會有各種事情找她。誰知道并沒有人來找她。又上一個行長,一套班子,按自己的運作方式在運作了。
她只好坐下來了。
李銀多上班時期很少坐椅子。她創(chuàng)造的“無椅子工作法”在銀行界傳為奇談,差一點作為經(jīng)驗在全省推廣。李銀多在銀行系統(tǒng)從普通信貸員做起,一直做到縣建設(shè)銀行行長,還差一點調(diào)到市建設(shè)銀行當行長,全得益于她這套“無椅子工作法”。
李銀多多年跑存款,跑放貸,一直在銀行里的主要業(yè)務(wù)部門。她是一個工作狂,是一個讓競爭對手害怕的人。她跑存款的時候,年年是縣銀行系統(tǒng)的存款冠軍;她跑放貸的時候,年年是放貸冠軍。李銀多的業(yè)績是全縣所有的同行都無法企及的。
她當科長的時候,全科提倡“無椅子工作法”,當行長時照樣推廣,把辦公室和會議室的椅子全換成凳子??h級銀行哪個行長不是特大的辦公椅呢?只有她例外。
十四
孩子上學(xué)的時候他爸爸媽媽為尋找我的來歷忙碌了一天,孩子放學(xué)以后一切歸于平靜,屋子里溫暖祥和,熱鬧非凡。孩子在吃飯的時候問媽媽一些問題,讓他爸爸媽媽驚奇。
孩子說,媽媽,舅舅小時候在鄉(xiāng)下,追過拖拉機嗎?
媽媽說,當然追過,拖拉機哪里是舅舅的對手。
孩子說,媽媽挨過姥姥的打嗎?
媽媽想了一下,說,挨過打。我們那個時候,可不像你們現(xiàn)在,那個時候每個孩子都挨打。
孩子給媽媽做鬼臉,說,我還知道。
媽媽催他說。
孩子說,我還知道姥姥走丟了迷了路的時候,是舅舅去村口的牌坊把姥姥找回來的。
媽媽想了一下,應(yīng)該有這事。孩子的舅舅最疼愛孩子,每次來都和孩子說笑,給他講故事,難道是舅舅說的?
我還知道,孩子說,舅舅小時候偷過東西。
你怎么知道?媽媽緊張起來。她望著孩子爸爸。兩個人又望著我。白天里他們分工,孩子爸爸到報社查找,孩子媽媽瀏覽網(wǎng)站。報社和網(wǎng)站收集了很多丟失老人、尋找老人和遇見迷路老人的消息。他們把我的消息發(fā)出去之后,立即有幾個丟失老人的家庭和他們聯(lián)系。孩子的爸爸媽媽希望我一天中間某個時段會清醒,會準確說出自己的家庭住址和子女情況,但我一直就這么自言自語。他們一天下來,毫無突破。
姥姥告訴我的,孩子說。
孩子的父母相互看看,他們又看著我。我坐在燈光下還在自言自語。
孩子說能聽懂我說話,孩子的爸爸媽媽不相信。
我知道孩子能聽懂。
晚上孩子纏著我讓我講故事,那就講吧。孩子的父母也圍過來聽,但是他們聽了一會兒就開始打哈欠,他們不明白我在講什么。
我繼續(xù)講我兒子。
我那個聰明可愛充滿陽氣的兒子啊,我那個可恨可惡愛偷東西的兒子啊,我管不住他了,他再偷下去怕是要坐牢啊。我只有把他交給他姐姐。
我把李金多交給李銀多,李銀多只用一招就把李金多降住了。
我不讀書了,李銀多說。
你為什么不讀書?李金多大吃一驚。
你偷東西,要坐牢的,你坐牢我讀書考學(xué)又有什么意思?
李金多想了一想說,那我不偷了。
李銀多要李金多砸掉一截手指頭發(fā)誓。
夜又深了,被窩里不需要熱水袋,孩子熱氣騰騰,陽氣十足,那就繼續(xù)講吧。
李金多不愿砸一截手指頭,他在街頭流浪。他討過飯,當過小工,拉過板車,但從此再也沒有偷過東西,為了能見到姐姐,他偶爾溜進校園。但是他姐姐李銀多不見他。她一定要他一截手指頭。
我兒子舍不得一截指頭。畢竟十指連心。他在街頭游蕩討飯。每天卻在晚上想去看他姐姐。他趴在外面校園的柵欄上,看著里面燈火通明的教學(xué)樓。他知道他姐姐的脾氣,沒有這一截手指頭,這輩子姐姐恐怕不會認他了。只過了幾天,他就明白他姐姐是對的,他當乞丐討飯,但是乞丐大多都偷東西。他和那些郊區(qū)的淘糞青年混熟了,淘糞青年們也都偷東西。學(xué)生宿舍的偷盜案大部分都是他們干的,只不過偷的東西太小太少。沒有飯吃的時候,不偷東西是很難的,那只有斷一截手指頭了。
我兒子懷揣著一只手指,在校園外面走動,從燈光明亮一直走到深夜。他每天睡乞丐窩,幾個乞丐偷了一只雞燒著吃,他不吃,幾個乞丐把他轟走。他只好又在校園外面走。他每走一段都把手指頭掏出來看看。他哈著氣扯那根指頭,感覺到把那根指頭扯得很長。他一直扯,感覺越來越長。他感覺指頭就像菜園里的韭菜一樣,在一節(jié)一節(jié)地生長變長。
黑夜又深了一截。黑夜是種在地里的東西,像山藥、花生、麥冬,黑夜朝地里面一截一截生長。地心吸引拉扯著黑夜,所以夜越來越黑。
孩子睡著了,他緊緊拉著我的手。
十五
李銀多帶著弟弟李金多走遍全縣找李巧豬。他們?nèi)ゾ炀?,去收容站,去報社和網(wǎng)站。他們從白天找到晚上,從晚上找到深夜。他們開始找老人后,才注意到報紙、電視、網(wǎng)絡(luò)和手機微信四處充斥老人走失的信息。他們沒有想到一個城市里,這么多人有老年癡呆癥,關(guān)于防止癡呆老人走失的小辦法小招數(shù),報紙上微信上到處都是。
他們在城市的深夜尋找,看見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清掃腐爛的樹葉,看見出租車司機在路邊打盹,看見醫(yī)院門口有病人熬夜排隊等專家號。他們在深夜里尋找到三個老人。第一個是女瘋子,倒在一家百貨商場門口,滿頭臟泥頭發(fā)蓬松。第二個是老頭,手上戴著一個家里專制的手環(huán),但是上面沒有任何記號,他們打電話報了警。第三個差一點就是了,也是花白頭發(fā)的女人,也是寬口布鞋,也是嘴巴核桃一樣,但不是。媽是不會認錯的,像是有點像,卻不是媽。
他們在這個倒在地上的老女人面前站了很久。他們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們不知道李巧豬現(xiàn)在是不是也倒在某個街頭。他們想把這個像他們母親的流浪老人弄回去,但最后又沒這么做。他們想立即走掉,但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天氣很冷,樹上的枯葉偶爾往下飄,夜空中的寒氣一股一股往下壓。
離開這個老人的時候,李銀多的弟弟李金多哭起來。
哭什么哭?李銀多說。
我們沒有媽了。李金多說。
李銀多在前面快步走,她弟弟李金多跟在后面,一溜小跑,他已經(jīng)跑不動了。上午找到中午,他們沒吃飯;中午找到晚上,他們又沒吃飯。夜里他啃了一個面包,李銀多沒吃。
我們沒有媽了,李金多又哭著說。
李銀多不許弟弟說,弟弟卻又說,李銀多一把抓住弟弟的頭發(fā),這個沒用的弟弟也有五十多歲了,頭發(fā)也已灰白。你這個懦夫!你這個無用的男人!你哭,你哭!你是個男人嗎?
姐姐開始打弟弟。她用拳頭朝弟弟頭上打,朝身上打。弟弟不跑不躲,索性坐在大街上哭起來。
我們沒有媽了,李金多說。
姐姐不允許弟弟說這句話。因為這句話是她說過的。
當年在省城讀銀行學(xué)校的李銀多趕回村里,看到李巧豬找章木匠后,徹夜不眠,整夜流淚,第二天早上匆匆返回省城,見到弟弟李金多后第一句話就是,我們沒有媽了。
弟弟不相信。他們在那個暑假里趕回老家,家里面多了一個人。
章木匠和李巧豬開始忙,捉雞擇菜燒火,李銀多和弟弟像客人一樣看著他們忙碌。一大桌菜弄上來,李巧豬和章木匠一直勸他們吃,目光和口氣里有討好和乞求,但他們很少動筷子。飯后李巧豬和章木匠開始給他們收拾床,支蚊帳。都收拾好之后,他們卻不在家里住。
他們要去一個親戚家里住。
李巧豬流著淚勸他們留下他們都沒留下。
親戚家并不遠,他們非要趁著暮色走。他們走到村口,遠遠地看著他們曾經(jīng)住了多年的三間土坯房,在暮色中變成一堆灰影。他們仿佛不認識了,好像是別人家的房子,看起來那么陌生和別扭,看起來那么垮,那么丑。
弟弟李金多的眼淚流出來。
我們沒有媽了,李金多開始哭。
李銀多不讓弟弟哭。但是她越不讓李金多哭,李金多越哭得厲害。
李金多說,姐姐,我忍不住啊。
李銀多在家里的椅子上又坐下來了。她太累了,沒有力氣找了。她的面前還是李巧豬帶回來的那把椅子,虎視眈眈地盯著她。
家里有幾把椅子?一,二,沒有了?在這個四室兩廳的寬大的行長居室,只有兩把椅子。大客廳里倒是有一組寬大的沙發(fā),卻很少有人坐。李銀多曾經(jīng)有一個丈夫,不過很早離婚成了別人的丈夫,她有一個兒子,現(xiàn)在在國外讀大學(xué)。
讓李銀多想不到的是,她的兒子像她對抗李巧豬一樣對抗她。他折磨母親的第一種方式是不學(xué)習(xí),第二種方式是不參加高考。
兒子高考的時候,李銀多請假騰出時間來,要每天給兒子做飯,陪兒子看考場,兒子不干。這個看起來沉默靦腆得像個女孩的小伙子平時由保姆和家教帶大,很少見到母親。他記憶中母親對他好的方式就是給錢。
李銀多不知道孩子怎么了。她只好參照別人,把孩子送到國外。
孩子出國后每年飛回來一趟,幫母親找對象。
所有的人都忌諱在李銀多面前提這件事,兒子卻逼著她辦。兩個人每年都要大吵一次,每吵一次,都面紅耳赤,不歡而散。
李銀多需要一個丈夫、一個男人嗎?單位里的人,客戶、領(lǐng)導(dǎo)、部下,都覺得她似乎不需要。出門有司機,開會有秘書,早餐午餐都在單位食堂,每天都有飯局,她要丈夫要男人干什么呢?
你想讓我和你姥姥一樣,再嫁個二婚男人,讓人說一輩子嗎?李銀多和兒子吵架的時候說。
你不如姥姥,兒子和她針鋒相對。
十六
我兒子為他姐姐得到一件的確良襯衣和一雙涼鞋,把一截手指頭砸了,我講給孩子聽,他會相信嗎?
我兒子向他姐姐發(fā)誓不當小偷了,哪怕討飯?zhí)舸蠹S也不再偷東西。他姐姐要他砸一截手指頭發(fā)誓。沒想到過了一陣子她弟弟真給她拿了一截手指頭過來了。
我兒子在砸手指頭之前動了一個心思,他和幾個淘大糞的小伙子打賭,他說如果有人給他買一件的確良襯衣和一雙涼鞋,他可以把手指頭砸了,那幾個小伙子都不相信。那幾個小伙子表面上淘大糞,其實他們抽空偷學(xué)生宿舍的東西,飯票菜票盆子碗,我兒子不參與他們,他向姐姐發(fā)了誓的呀。
他們的賭博在縣城一中對面的河灘上進行。我兒子把左手放在一塊鵝卵石上,右手舉著一塊鵝卵石。河灘上游很遠的地方是公路橋,下游是鐵路橋,兩邊是開闊的堤岸,岸坡上面長滿了青草。天空灰白,云彩高遠。幾個淘糞的小伙子圍觀我兒子。
我砸了,他說。
你砸,一群人說。
你們要給我買的確良襯衣和涼鞋。
買!你只要砸,我們就給你買的確良襯衣和涼鞋。
我兒子望著灰白的天空,他在看一只飛過的麻雀,他的手指頭很快就會變成天空的麻雀。一伙人以為他猶豫了。他們也朝天空觀望的時候,我兒子開始砸了。
眾人都尖叫了一聲。
我兒子的手指頭沒有完全砸掉,骨頭砸斷了,筋還連著,紅紅的指頭變得灰烏。我兒子大叫了一聲。他捂著左手在河灘上跑。他跳著喊著朝下游跑,一口氣跑到鐵路橋下面,他才看清楚手指還有半截耷拉著,還沒有砸掉。
夜已經(jīng)深了,孩子睡著了,他渾身燥熱陽氣十足,他能聽懂我在講什么嗎?
我兒子立即朝回跑。不行,他要當面向那一群人證明他砸掉了一截手指頭。他不許他們反悔。反悔了一件的確良襯衣一雙涼鞋怎么辦?他跑回來的時候,幾個人還在吃驚發(fā)呆。他又找到一塊鵝卵石,把那截烏指頭一下一下砸下來了。
夜又深了一截啊。
孩子的媽媽為什么每天晚上都做夢醒來?
我能聽見他們在黑暗中對話。
孩子的爸爸說,這個老太婆長得真的像你媽嗎?
孩子的爸爸沒見過孩子的姥姥。孩子的媽媽奮斗到城里,正準備接母親進城享福,母親卻在鄉(xiāng)下積勞成疾死了。這個老太婆長得像不像孩子的姥姥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有幾乎相似的故事:一個單親母親、一個奮斗的姐姐和一個調(diào)皮的弟弟。那些年那些事,哪一件不扯疼人心呢?
孩子的媽媽哭著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接著講吧,孩子。
我找章木匠的那年暑假,我沒想到倆孩子回來了。我在吃飯的時候看見我兒子的指頭少了一截。我想留他們住下來,我想問問他怎么回事,還疼不疼。我想抱著我兒子的手看一下,但是他們不給我機會。我們都把蚊帳放好了,床收拾好了,他們也不在家里睡。
我朝村路口上送,我望著他們的背影在暮色中變小。我知道孩子們永遠走了,永遠走了。
我有好多話沒說開,誰都不給我機會說。我想給兒子說,他砸手指頭的那個時候,我的手指頭也在疼,天空中有一只麻雀把他的手指頭叼著飛過來了。
十七
李銀多帶著弟弟又在深夜里尋找母親李巧豬,找到凌晨,李銀多調(diào)轉(zhuǎn)車頭,沿著國道開到他們老家的鄉(xiāng)鎮(zhèn),又沿著鄉(xiāng)道的土路朝他們的老家開。
李巧豬會回到村里嗎?
汽車沿著漢江緩緩慢慢地朝上游開,這條鄉(xiāng)道幾十年不變,沒有人愿意投資翻修。這座兩個地區(qū)交界的古老陳舊鄉(xiāng)鎮(zhèn),因為交通不便,因為漢江流過,依舊古樸安靜,它似乎永遠都不會成為一個開發(fā)的熱點。
那三間土坯房依舊在,門鎖著,像一堆巨大的黑色墳?zāi)?。里面沒有李巧豬!
李銀多在門口走動,李金多在后面一步一步跟著。這個當年他們住過的地方,現(xiàn)在如此陌生和荒涼。房子是要人住的,沒有人住的房子如同墳?zāi)?。李銀多走過門前的大榆樹,用手摸一摸。李金多以為姐姐會在當年她挨打的那棵榆樹下面停下來,但是李銀多沒有停,她又走過一棵楝樹,過了楝樹之后,有一個空當,李銀多蹲在這個空當里哭起來。
這里原來有兩棵椿樹,一棵是給李銀多種的,一棵是給李金多種的。李巧豬在孩子出生那一年,找一棵紅椿樹來種,孩子長大了,樹也長大了,孩子結(jié)婚的時候用紅椿樹做家具。
這兩棵樹在李銀多結(jié)婚的時候都伐倒了。
李銀多剛參加工作第二年就結(jié)婚了,在當時屬于早婚。李銀多要結(jié)婚了,李巧豬和章木匠準備送一套家具。按照當時的時尚,五屜柜、穿衣柜、床頭柜,八仙桌、茶幾、椅子、凳子,甚至還送圓盆腰盆。李巧豬和章木匠把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了。雜木,不要,楊木,不要,榆木,不要,他們砍倒僅有的兩棵長了幾十年的紅椿樹。紅椿樹天生有香味,天生防蟲,天生高雅貴重。他們用最好的帶有香味的清漆。他們在門口搭著棚子,日夜加班趕活。他們向來往的過路人炫耀,說在縣城銀行工作的女兒要結(jié)婚了。但是等到即將結(jié)婚發(fā)親的前一天,李銀多趕回來說不要他們的家具。
李銀多隨車帶回來幾把椅子,紅軟皮坐墊,鋼支架椅子,時尚,高雅,鮮艷。李銀多看著堆在門口棚子里的一堆家具,充滿鄙視。她用腳踢踢柜子,踢踢盆子,踢踢桌子。不要!不要!
這是好東西。章木匠說。
李銀多不理章木匠,她為什么要和這個男人說話?這個男人是誰?她的目光越過他略彎的腰背,感覺他是一把要散架的椅子。
李巧豬夜里給李銀多解釋,反復(fù)介紹章木匠的手藝,介紹紅椿樹的好處。這兩棵紅椿樹原來是給姐弟兩個人準備的,現(xiàn)在都砍倒給李銀多一個人。但是李銀多不要。
第二天早上,要發(fā)親的時候,李銀多突然宣布,結(jié)婚現(xiàn)場章木匠不能去參加。
李巧豬看見章木匠身子搖晃了一下。
當時章木匠撐不住了。接親的汽車走了之后,他望著一堆家具發(fā)呆,他坐下來吸煙,一支一支煙吸著,一直起不來。
他坐了多長時間他不知道,起來的時候,他身子撐不住了,一頭栽下去。
李銀多上的是銀行學(xué)校,工作又在銀行。銀行是干什么的?銀行是管錢的。李銀多上銀行學(xué)校的時候,村子里的人總愛圍著李巧豬家門前的大榆樹坐。那時候鄉(xiāng)里沒有一家銀行,剛開始有信貸員。人們剛剛土地承包到戶,人們對銀行還很陌生。銀行里的人每天枕著錢睡覺嗎?人們互相問,都不知道,有人肯定,有人質(zhì)疑,為此爭得面紅耳赤。
為了搞清銀行里的人是不是枕著錢睡覺,李巧豬在鄉(xiāng)親們的慫恿下到省城看望女兒。李巧豬坐車趕到省城,還好,省城只有一個銀行學(xué)校。一個更大氣開闊更威風(fēng)凜凜的大門,一個更大的和漢江沙灘一樣大的足球場。李巧豬在學(xué)校大門口徘徊了整整半天,她沒有勇氣進去。她覺得自己太寒磣了,太無用了,太沒有眼光了。這么有出息的孩子,她居然看不出來,她居然不想讓女兒上學(xué)而讓兒子上學(xué),她居然用刺條子打她。她覺得無臉見人。
她要尋找一個機會給女兒道歉。
她要尋找到的機會,就是在女兒結(jié)婚的時候,給女兒做一套紅椿樹家具。
在李銀多拿到省銀行學(xué)校通知書的時候,李巧豬就準備給女兒道歉。農(nóng)村人道歉不是憑空口說的,總要做件什么事才行。李巧豬想做件什么事呢?她去找村長,想組織一個鑼鼓隊歡送女兒上學(xué)。原先村子里有人上學(xué)當兵招工,村子里都要敲鑼打鼓,一家的喜事成為全村的喜事。但是李銀多考上學(xué)的時候,村子里準備分田到戶,集體生產(chǎn)隊即將解散,人心散了,很難組織起來。李巧豬天天去求村長,等李巧豬張羅好,鑼鼓隊集中在村口牌坊時,李銀多已經(jīng)悄悄離開了。
她不給李巧豬一個道歉的機會。
李銀多工作中也經(jīng)歷過一個磨難期,她差一點晉升為市建設(shè)銀行行長,她沒想到,她最終沒有成功,原因卻是因為椅子。
那個時期剛好章木匠在縣城里干活,他給一個在縣城里投資的臺灣老板修大班椅。那個臺灣老板多重視他的大班臺和大班椅?別的東西都可以在內(nèi)地買,在內(nèi)地置,但是大班臺和大班椅卻要從臺灣空運過來。他的大班椅在臺灣坐了多年,坐出了感情。沒想到他的大班椅在空運中受了損,腿折斷了,他四處尋找一個不用鐵釘就能維修椅子的老木匠,最后找到了章木匠頭上。
章木匠在縣城里干活,聽說了李銀多的消息。
幾乎是一夜之間,縣城的工業(yè)園里招商引資弄來的那些老板,受金融危機的影響,一個接一個跑了,留下一些空廠房和一些爛攤子。那些老板里面當然有李銀多所在銀行的客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