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鎖榮
年少的時候,讀杜工部 《喜夜春雨》,常被“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所感動。江南是我的故鄉(xiāng),也是雨的故鄉(xiāng),春有桃花水,初夏有梅子雨,仲夏有一陣接一陣的雷陣雨,不過我最愛的還是春雨。最愛在老家的屋里聽雨點敲打竹葉或輕撫麥子的聲音,雨點打在竹葉上,輕盈妙曼,遠聽是“沙沙”一片,走近了,卻又似乎聽不見了。因為那刻,整座竹園都沉浸在雨水的恩澤里,每棵竹子都在吟哦,甚至是每張葉子,都如訴如泣般;而雨滴撫摸麥子,聲音又是那般輕柔,輕到似有似無的境界。故鄉(xiāng)江南的春雨之夜,我的心頭總會泛起一絲憂傷。極致的美麗常會令我留戀時光,可是時光總是不可留的,這就是我憂傷的原因。人活過甲子之年,曾經滄??吹松螅液鋈话l(fā)現(xiàn),自然界的美景留不住,可心靈上的春雨卻可長久溫潤,讓生命之樹時時濕漉。她還會像陽春三月杜老夫子所歌所詠的雨那般,隨著季節(jié)的風潛入意識深處,讓我活出人生的另一番境界。
其實,那場好雨已經下了整整半個多世紀,她有一搭沒一搭,下下停停,停停又下下。有時是細如粉絲的毛毛細雨,有時又是被急風吹奏的豪雨,甚至匯成滾滾洪波,掀起石破天驚般巨浪,卷著、托著,將冥頑不化的我,推向一個陌生而神奇的世界。
這場雨下得很有耐心,從我的弱冠之年一直下到甲子之時。
就在步入甲子之年的深秋,我接到了一個讓我回故鄉(xiāng)參加一次求雨的雅集的通知。我所以說這次活動是求雨,是因為雅集所在地就是南京北郊的求雨山,而且活動從文學意義上說,就是我生命中企盼的好雨。一周之后,我坐火車前往南京,列車駛出北京站,已經是深夜了,可我卻絲毫沒有睡意,坐在車窗口望著外面已經進入夢鄉(xiāng)的京都,我突然想起兒時的往事。
那是個深秋的傍晚,我手上牽著一只公羊和一只母羊朝家趕,天就要黑了,曠野上如幔如紗的夜幕正潮水般朝我涌來,兩只大羊和身后跟隨著的兩只小羊咩咩啼叫,如同在唱著一首牧歌。這群羊是我早晨上學前牽往漕河邊系在一棵水柳上的,晚上放學回家再來牽回羊廄。這是母親交給我的光榮任務,母親說你阿爹13歲就到地主家放牛了,你10歲放兩只羊也不吃力,小雞出了蛋殼就自己劃食了,你也要自己尋點食吃。我每天天剛亮,就將兩只大羊牽出羊廄,系到河邊,晚上放學,再去牽回家。那年月,父母都在人民公社里鼓足干勁勞動,天不亮就下田了,這牽羊、放雞的事根本顧不著。再說這事我也樂意做,早晨將兩只大羊牽出羊廄,兩只小羊就前后圍著我奔跑,高興得就像當今城市孩子跟著大人去吃肯德基。我將兩只大羊系上河邊的水柳,就背著書包去上學了,我在課堂上聽課,兩只羊就在河邊吃草,活動半徑只有羊繩長短,小羊卻可以跑得遠些。傍晚,我放學路過河邊,4只吃得肚子滾圓的羊兒就咩咩叫著,像是跟我說話。
那天晚上,我將母羊系進羊廄,就拿著一把剪刀朝公羊走去。一向友善的公羊大概是看見了我手中的兇器,不讓我接近。我費了好大勁,抓住了那兩只角,將剪刀伸向它的脖子下方,剪下一撮羊毛。
天完全黑了,羊廄的窗口,羞羞答答亮著一輪月亮,好像是來窺視我的舉動。我舉起手中的羊毛,朝著窗口方向晃了晃。羊毛醮著月光,根根透亮,如同銀針,毛尖尖上,都晃動著一個光點。我看著看著,心里蕩起一片潮水般溫馨。月亮根本就不明白,一個10歲的少年此時剪公羊胡子根本不是什么惡作劇,而是為了心中的一個企求。
此時,坐在車窗口的我就想,如果沒有50年前的那把羊胡子,也許我就不會去求雨山求一場久盼的圣雨,按照佛家的話,世上一切都是緣分。
少年的我剪下公羊胡子,后來就做了兩支毛筆,一支是中楷,一支是小楷。說是毛筆,其實就是將兩撮羊毛用線捆扎在兩根竹枝上。20世紀50年代中葉,鄉(xiāng)村小學一年級就設置了書法課程,可是,家里窮得連毛筆都買不起,我只好自己做。當然還有墨汁,是用灶膛口的煙灰,和上溫水調成的。我的書法老師叫嚴龍海,同時兼任我的班主任和全校的語文課程。我所在的中塘小學,是一所完小,校舍是一個地主的酒坊改造的,記得剛進學校,教室外的墻邊還堆著成堆的圓肚空酒壇。嚴老師是個一頭白發(fā)的小老頭,據(jù)說新中國成立前,他就在地主家做私塾先生,本人出身是地主,聽說當時他還戴著帽子。開始我對帽子的概念不甚明白,后來才曉得,帽子就是戴帽地主,戴帽地主跟地主成分是有區(qū)別的,戴帽地主一般是要時時接受改造的,行動也沒有其他老師自由,出門離校,都得向校長請假。就是這么個戴帽地主,卻精通國學,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每逢過年,他寫的春聯(lián)幾乎貼遍了方圓10多里的鄉(xiāng)村。嚴老師寫春聯(lián),有求必應,脫胎于顏真卿《勤禮碑》的楷書,寫得形神兼?zhèn)洹U吕?,我每逢出門拜年,走到哪個村莊,頭一件事就是看人家大門上貼的對子 (當?shù)胤窖苑Q春聯(lián)為對子),按照書法的行話,我這也算是讀帖了。一個正月的帖子看下來,我對老師的筆法記了不少,當然,那是無意識的。只是覺著好玩,孩子出門拜年,有好吃的,還穿著新衣裳,又看到大紅紙上寫的散發(fā)著墨香的毛筆字,就覺著是進了天堂。我真正的讀帖,是看嚴老師在我作文上的批注。從四年級起,嚴老師同時兼著我的語文老師和班主任,一直帶到小學畢業(yè)。當時在整個年級,我的作文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幾乎每篇作文,都被當作范文在課堂上宣讀。嚴老師在我的作文上,用紅筆加了很多批注。先生精研王獻之《玉版十三行》,蠅頭小楷放到當下,足可上國展,拿頭獎,可他終身是個默默無聞的書家。在先生的鼓勵下,我不僅作文越寫越上癮,就連寫毛筆字也有了興味,幾乎每堂作文課下來,我回到家做的頭一個作業(yè),就是臨寫先生的朱筆批注。先生不但朱批寫得一絲不茍,講課也扎實,他在課堂上讀課文的神態(tài),常使我想起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的那個私塾先生,讀到入神處,他的頭總是朝后昂過去,直到最低不能再昂時,再緩緩抬起。覺著魯迅寫的,就是我的先生。先生讀課文時,不僅腦袋朝后昂,嘴角還會泛起白色泡沫。坐在講臺下的我,看著先生的樣子,真想上去替他擦一下,可他卻全然不知,完全進入一種忘我境界。讀到最精彩的章節(jié),他的腦袋總是朝后昂過去,昂過去,一直昂得不能再昂,再緩緩地朝前抬過來。有那么幾次,我感覺先生的腦袋似乎是回不過來了。因為他完全被課文所感動了,嘴里的那口氣,也有點上一口不接下一口,那刻,我已經做好準備,一旦他回不過來,我就去扶他一把。可每當我準備沖上講臺,他卻又奇跡般緩過來。先生對文學的虔誠,對文字的敬畏,總讓我想起一步一個響頭進山拜佛的香客。先生批改作文,是用毛筆蘸著紅墨水,按照書法行話,就是朱批。先生教完了我的小學語文課程,將我從一年級帶到了六年級。那個年代,小學升初中雖然不公布考試成績(我至今也說不清這種公開成績的做派是一種透明,還是對孩子自尊心的蔑視,尤其是對未成年的孩子),但我敢肯定,我的作文成績在全縣考生中是數(shù)得著的。
我考上縣城中學后,告別了先生。兩年后,又因病輟學,在老家種了兩年田,又在鎮(zhèn)上打了4年工,在最后一個參軍年齡當了兵。三年后的春天,我頭一回探親,走進家門,母親就告訴我,嚴老師已經謝世。聽到這個消息,我心頭突然像擱了一塊石頭,壓得有點透不過氣來。母親說,嚴老師這些年過得不順,頭上戴頂?shù)刂髅弊樱褪亲咴诼飞弦驳玫椭^,加上氣管炎,路上碰見,老遠就能聽見他喉嚨口“呼啦呼啦”像拉風箱。我聽了后,眼角就有點發(fā)酸。想起他在課堂上抓著我的手練字時,我聽到那聲聲類似知了叫聲的哮喘,先生寫上一筆,總要喘上幾口氣,有時我感覺,他嘴里的那口氣,仿佛隨時會斷了。于是在寫的過程中,我總會抬起眼睛,瞅他一眼??墒窍壬难凵窨偸嵌U定在我的作業(yè)本上,手也穩(wěn)穩(wěn)地執(zhí)著毛筆。母親說著,從灶龕里拿出備好的紙錢,道:“鎖子,去嚴老師墳頭,給他燒點紙吧?!蔽医舆^紙錢,卻一直待在家里沒出門。那年月,“文革”還沒有結束,到一個戴帽地主墳頭燒紙,一旦上綱,就是政治問題。此事反映到部隊,會影響我的前程。我的腳剛跨出門,又收了回來。天黑之后,母親披上蓑衣,又撐了一把破紙傘,陪著我來到鄰村的一片墳地。走到一座長滿青草的墳塋,立住,對著墳頭說:“嚴老師,你的學生來看你了。”母親話音未落,我就淚水滂沱。在母親撐著的傘下,我點燃紙錢后,便跪下,將腦袋狠狠地砸向腳下的地面,墳頭泥土溫潤,似透著先生體溫,我腦袋觸地,一層泥漿就粘住前額,三個響頭磕下,臉上盡是泥漿。泥土還散發(fā)著淡淡清香,那是青草和小花的混合氣味,先生長眠此地,只有小草長年陪伴。他的學子也只在夜深人靜之際來叩拜,細細想來,我的境界都不如一棵小草啊。從墳歸來,我拿出留在家里的毛筆,背臨著先生寫給我的小楷《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可是我在混沌世界混了這些年,善之性似乎離我越來越遠,就恩師都淡忘了,還高談什么革命啊情操啊,真是丟人現(xiàn)眼。那天,我整整寫了一夜,窗外的春雨下得如訴如泣,下到后來,都匯到我心里,涌上筆端。
那是一生中,我最難忘懷的一場雨水。
我服役的海軍船,水兵居住的艙室連桌子都沒有一張,只有餐廳里的幾張長條案幾。平時水兵寫家信,或者看點書,都擠在這里,逼仄的水兵艙,是容不得一個人在這里研墨練書法的。再說船出了海,暈船常暈得分不清東南西北,手里即使拿著毛筆,卻找不到書寫的性情。大海是殘酷的,她讓我遠離了大陸,也遠離了書寫,早晨起床后,我常常趴在舷窗口看日出,那輪紅日從海面上升起時,邊緣總是與海水難舍難分,狀態(tài)有點像書法里的蓋印泥,仿佛是書家完成一部得意之作將印章按向西泠紅印泥隨后又拔出來,是那般得意和有成就之感。升出海平面的太陽就是這個樣子,也一樣得意,因為她要照亮整個世界,也包括我這個在海上流浪的孩子??粗柹w印泥的狀態(tài),我的手就發(fā)癢,想抓起筆桿來寫點什么。可是軍艦晃得像個醉漢走路,硯臺里根本盛不住水和墨。
海軍船終于靠岸了,是上海軍用碼頭,上岸后走在南京路上,我覺著腳下的柏油路也像船甲板似的搖晃,整個城市也在晃。在海上待久了,暈船就成了一種慣性狀態(tài),這種意識一般要一兩天才能消失。我走進南京路上的新華書店時,覺著書架也在搖晃。我看到一個元代的老人正朝我走來,這個老人一生頗多爭議,他的人品和書品。因為他是二臣,按照當今的話說,就是叛徒,可他的書法我卻喜歡。我拿起他44歲壯年寫的楷書帖 《膽巴碑》,就覺著他朝我走來了,一直走到我的生命里。那是1975年,“文革”末期,整個書店里只有這么一本字帖,趙孟頫孤零零待在南京路新華書店櫥窗里,他肯定沒有想到一個在海上漂流了將近半個月的水兵會走近他,將他的字帖塞進水兵服護胸后,讓他緊緊貼著海魂衫。水兵服的上衣沒有口袋,我上街買書籍之類,總是習慣裝在胸前。從此,《膽巴碑》就伴隨著我的航程。
顛簸的海軍船上不適合臨帖,我就躺在鋪上讀。《膽巴碑》溫潤優(yōu)雅,用筆精到而極致,是溫潤我心田的第二場春雨。頭一場,便是嚴老師手書的《玉版十三行》,這兩場雨令我生命滋潤而歡暢。有一本好帖相伴,就如同生命中有了個紅塵知己,她伴著你,與你默默相伴,既不求你金錢,也不企望你步步高升來顯示她的高貴,她只是伴著,與你耳鬢廝磨。開心的時候,讀著,會更加歡暢;失落時看著,倍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其實,好的法帖,就是自己的終身朋友,或者知己。這樣的知己,從不勢利,也不虛偽,你敬她一尺,她會敬你一丈,即使你冷落了她,她也會靜候在某個角落,等待著你的撫摸和問候,哪怕是一個眼神,也會報之以桃李。
細想起來,我冷落這兩個紅塵知己,起碼說也有20年了,或者往遠里說,有30年,盡管我在人生旅途上落泊時、孤獨時,也曾偶爾跟她幽會,那不過是將她作為驛站,渡過情感危機,當春風得意時,又將她忘了。這幾十年,我從少年步入中年,又悄然不知地走入老年,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說起來,我也算得小有成就,當了部隊專業(yè)作家,寫了一堆文字,盡管這些文字能不能留下還是個未知數(shù),但我畢竟算是個作家了。掛著作家頭銜,走到哪里,讀過我文字的人都會看我一眼,說我是作家。每當人們這么說時,我總是覺著人們的眼神里似乎有審視的成分,像當今路人接路邊小廣告的感覺。我不知道自己的所謂文學里,說了幾句真話,又說了多少假話,又有多少廢話。因為我的作品后來都是用電腦敲出來的,當然我不反對作家用電腦,可我總是覺著,用鍵盤敲作品,和用筆寫是兩個感覺,更不用說毛筆了。如今想起來,曹雪芹用蠅頭小楷寫《紅樓夢》,真是一種神圣的書寫。是毛筆讓曹氏親近了寶哥哥和林妹妹,也塑造了劉姥姥和孫子板兒這樣的弱勢群體。而我用電腦敲的那些文字里的人物,仿佛都是木乃伊,沒有生命,沒有呼吸,更沒有熱血流動,他們說的話全是口號,或者是套話。這些,似乎都源于我遠離了書寫,遠離了那兩本法帖傳導給我的性情和精神。
20世紀80年代初,我調到北京,過起了專業(yè)爬格子的生活。閑著的時候,總喜歡去琉璃廠逛街,別看那條小街,沿街都是看不夠的風景。且不說榮寶齋里薈萃的字畫,中國書店和文物書店有淘不盡的好書,就那沿街的招牌,就是一道道文化風景?!芭鍙]軒”,那是晚清海派巨匠西泠印社首任社長吳昌碩的手筆,大師熔篆籀于一爐,線條蒼茫遒勁,三個字俯視古今;“古籍書店”,那是李可染的墨韻;“榮寶齋”是郭沫若的題寫,郭老才華橫溢,是寫榜書的高手,這塊金字招牌,稱得上是整條街的鎮(zhèn)街之寶。一塊牌子、一個大師風范、一組文字、一道書法風景,你身累了,漫步在街頭,會令你神清氣爽;心累了,在那塊招牌下站上片刻,就有如聽莊周說禪的感覺,甚至想家的時候,來這里走一遭,心就會得到靜泊。
那年冬天的周末,我又到琉璃廠逛街,無意間碰到一位老書家。一番懇談,他得知我是軍旅作家,文學之余,常以書法自娛,便脫口說道:“書法是文人修道的法事。”老書家一言九鼎,如寺院晨鐘暮鼓,時時激勵著我,從那之后,我便天天做著這個修道的法事。落泊時,我會臨上蘇軾的《黃州寒食帖》,與蘇子共賞清明的苦風凄雨;失意時,讀顏真卿《祭侄文稿》,以顏魯公壯懷激烈之豪氣洗涂心靈;春風得意時,便撫展右軍《蘭亭序》,與右軍共賞山陰會稽的曲水流觴。
后來,我報名首都師范大學書法本科專業(yè),當了3年的旁聽生。記得那年的冬夜,北京下了幾十年未遇的大雪,我坐公交車前往首師大聽課,車開到公主墳,就再也開不動了。路上的雪已經沒過膝蓋,我只好下車,步行返回豐臺家中。那天夜里,很多公交車都在路上拋了錨,書法讓我記住了那個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冬夜。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只有幾個同學趕到課堂,考慮到兩節(jié)課下來同學返程有困難,那晚的課就沒有上成。來年春天,我在一個周六上午如期趕往學校,到了教室才發(fā)現(xiàn),只有角落里坐著幾個學生,每人嘴上都捂了一個大口罩,課程結束后,班主任老師說,鑒于流行病在北京傳染得很厲害,上半學期的課不能再上了,同學們就在家里復習吧。
“非典”再次中斷了我這個書法迷的課程。
書法似乎總是與我失之交臂,又令我欲罷不能。在寫作之余,我或讀帖,或臨碑,早晨起床后,站著臨一課《石門頌》;晚上臨睡前,寫一遍鐘繇小楷,10年的法事做下來,我竟迷上書法而不能自拔。當然,最重要的是,我的心態(tài)越臨越寧靜,越寫越淡泊。這些年,我每天都在做著修道的法事。即使是除夕夜,我在和家人守歲的時候,也沒有忘記要拿起毛筆,臨一臨我心儀的《石門頌》。逢到出差去外地,我也總要帶著一兩本法帖,總是感覺,有法帖相伴的旅途,就會充滿溫馨,哪怕再遠、再寂寞,心里也不會感到孤獨,即使是在爬上黃山天都峰的峭壁上,我在坐下來喘息的間隙,也會以指代筆,在石頭上輕輕地劃上幾筆。臨帖,似乎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生命里的陽光和空氣,須臾不可分離,如果哪天疏遠了書法,我就會覺著渾身不自在,甚至會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
戊子年深秋,當我從《書法報》上看到由中國書協(xié)舉辦的“求雨山·中國書法金陵論壇”征稿啟事,思緒一下像打開了閘門的潮水,10年的臨池讀帖,10年的云游積累,10年的廢稿和垃圾,對于書法,我似乎有很多感受要傾訴。我臨過很多名帖,也寫過很多隨后即撕掉的宣紙,可是我直至今日仍不敢碰草書,草書太神圣了,沒有極高的修養(yǎng)和悟性,沒有過硬的筆墨技巧,甚至可以這樣說,不寫干十八缸水,要想寫好草書只能是癡人說夢,這也是我至今不敢碰草書的原因。即使筆墨技巧到家了,如果沒有潮水般涌來的情感和興致,所有的筆和墨,也只能是一堆技巧的展示而已??刹輹鴮懙牟⒉皇羌记砂?,盡管書寫需要技巧,但如果只是技巧,那就只能是一件沒有生命的木乃伊。
我選擇的論文選題,是關于草書創(chuàng)作的探索。這10年,我一次次跟古代草書大家談心,與《十七帖》之王右軍,與《孝經》之賀知章,與《花氣熏人帖》之黃庭堅,在三千年中國書法史上,草書大家猶如一座座巨峰,橫空出世,而草書寫到今天,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自林散之和王遽常駕鶴西歸,似乎還沒有出現(xiàn)大師級的人物。我將論文《迷茫與覺醒——當代草書創(chuàng)作初探》寄往論壇評委,居然被入選了。
“金陵論壇”開幕的頭一件事,就是組織與會專家學者前往求雨山叩拜長眠在此地的金陵四老林散之、胡小石、高二適、蕭嫻。求雨山,是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也許是這里的雨水充沛,或許是四老書魂的恩澤所致,雖然是寒秋,可山上翠竹掩映,就連山坡上枯萎的小草也泛著隱隱綠意,與會的專家學者在踏上山坡的一剎那,心頭似乎都被一種崇敬所籠罩,南京的著名學者、古文字學家孫洵老先生雙手背在身后,那條圍在脖子上的長圍巾與滿頭銀發(fā)都在寒風中拂動著。孫老是胡小石的弟子,退休前是個老中醫(yī),先生淡泊名利,曾撰寫了《民國書法史》,后來的論壇,又是頭一個發(fā)言,談起當今書家寫了錯字還不認錯的現(xiàn)象,先生顯得有點激動,其對中國文字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后來我聽與會一位江蘇的同道說,孫老治學態(tài)度嚴謹,安貧樂道,比起那些一幅字就能賣上萬元的名家,他的理論研究純粹是出于一種精神的守望。聽說為了一個他喜歡的論題,他寫了數(shù)萬字的文稿,卻分文未收。我跟隨在孫老身后,望著老人的身影,老人已經七十出頭,背有點駝,就連腮幫的胡子也花白了,眼睛卻是智慧閃爍,每一個眨動,都泛出智慧的光彩。行到半山腰,我忽然聽見他跟同行的學者說,我已經是七十出頭的人了,人生苦短,如果再不努力,很多事情都來不及了!
江蘇還有一位在書法理論領域頗有建樹的學者楚默,一身布衣前來參加論壇,身上的老大衣,還是20世紀70年代的款式,那頂海胡絨棉帽子,也是20世紀70年代老人戴的那種,一個著作豐厚的學者,一名仙風道骨的專家,那一身布衣,令我感動不已,楚默公是將全部心血都用于治學和做學問了。跟這些老人相處,我的心靈一下就得到了一次凈化。后來,我曾私下跟同室的江蘇青年書家薛治洲開了個玩笑,如果評選首屆“金陵論壇”的時裝,楚默老先生的一身布衣應該評最佳時裝獎。在這個名人穿衣也趕新潮的時代,老人的一生布衣獨領風騷,只有心情恬淡到極致的學者,只有將功名或者行頭看成過眼云煙的人,才能穿得出如此簡陋的行裝。
山頂?shù)囊黄渲駞怖铮鋈怀霈F(xiàn)了一座墓地,那是大書家蕭嫻的福地。四老的墓地都建在山上(林老是衣冠冢),輕輕地走過他們的墓塋,我的腳步突然放輕了,不敢驚動他們。四老一生都不喜熱鬧,四老生命的更多歲月,是在寂寞中度過的,寂寞成了他們參悟書法的最好伴侶。一個書家,如果活著的時候太熱鬧了,死后恐怕就會寂寞到無人問津的地步,歷史已經做出了證明,并將繼續(xù)證明著。當代草圣林散之,生前曾做過“笑把浮名讓世人”的詩句,草圣的晚年是寂寞的,老人大部分時間過得是隱居生活。蕭嫻老人在世時,一次筆會也沒有參加,幾乎一生都在書齋中度過,我聽蕭老的一個弟子說,老人去世前的三天,曾寫了“賢集”二字,后來就住進了醫(yī)院再也沒有出得來。“賢集”成了她的絕筆,而她懸掛在紀念館的一副自撰聯(lián),也許就是她一生書法人生的寫照:“書中有我,眼底無他”。書里有我,有我的性情、胸襟、氣韻,當然還有精神。眼底無他,他即名利、浮華這類過眼云煙的東西。只有無他,才能有我;如果有了他,就會將我擠走。高二適更是一個視草書為生命的書家,他的書齋里,懸掛著自題的座右銘:“草圣人生”,將做一個草圣當作畢生追求。高二適一身傲骨,連唐代的草圣懷素也敢批評,“千年草圣不識草”,一語道出懷素草法不準之瘕疵。高老不但敢批草圣,就連偉人毛澤東也敢批評。我曾在一篇文章里看到這樣一件事,文革大破”四舊”時期,他就批評偉人,說他的書房里擺的盡是舊書,怎么讓下面的人破“四舊”?讀到這段文字,我就想起當年看中央新聞紀錄影片中毛澤東主席接見外賓時,其書房四壁盡是線裝本的古書。四老中,胡小石老人我還是頭一回見到其書品和人品,也許我這個書法的票友太孤陋寡聞了,連這個在民國時期就聞名書壇的大師竟一無所知。胡老的隸書寫得出神入化,古意盎然,如果沒有深厚的國學功底,沒有長年累月的臨池,其隸書的線條就不會那般爐火純青。
三千年的書法史,有多少書家在這塊神圣領域耕耘,甚至耗費了畢生的生命,可是真正能留下的又如鳳毛麟角。四老無疑留下了,歷史是殘酷的,無論生前吹得如何,但死后的淘汰是真正的淘汰,四老所以留下,是因為其對書法有著與眾不同的追求。林老是將書法當作宗教來追求的,否則,他不會在晚年寫下“升天成佛”來宣泄心里塊壘;蕭老已經將書法寫成了生命的組成,“書中有我,眼底無它”,就是最好的詮釋。書中有我的追求,我的理想,眼底無身外的功名利祿,每根線條,每個點劃,都是生命幻化出的一派生機;吳老的一生,與金石做伴,是將生命幻化成古隸的線條,所以寫就的隸書,才出神入化;高老將草圣當作人生追求的終極目標,留下的作品,才會形神兼?zhèn)洹?/p>
四老,你們活著的時候,是寂寞的,也沒有大紅大紫,當你們駕鶴西去,卻將藝術的珍品長留人世,你們生前清貧,卻贏得了身后的富有,你們擁有了整個世界!
金陵論壇結束的那天傍晚,天突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感覺那場雨是我們與會的代表祈來的,那是一場溫潤的雨水,它將滋潤著我和書法同道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