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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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莊的人誰會想到,前些年好端端的太平日子,沒見著什么大風大浪,世道相對比往年還要平和些,沒人上門抓丁,更不是為了躲債,可吳世富的兩個兒子卻鬼戚戚地一前一后扛了槍當了兵。幾年下來,吳世富也接到過大兒子吳大雙捎來的家書,說他老祖宗地下保佑著運氣還不賴,算是命里跟對了人。吳大雙一當兵時雖說有些走岔了道,可到了八路軍隊伍上,人家跟的頭一個“師傅”,就是八路軍129師太行八分區(qū)副參謀長李大平;這家伙能打仗,身膀子硬實,小鬼子的子彈也曾叮咬過幾口,好在抬到后方弄巴弄巴就又回來了,身上哪里也沒少一塊。沒幾年時間,李大平就打成了一個旅的瓢把子,雖然眼下掛的還是個副職,可在M旅除了政委老呂,還有哪個敢有種提起這個“副”字?
吳大雙和弟弟吳小雙相差一歲,那年當兵時,也就是個十七八歲的愣頭青,身子骨還沒長結實。好端端地放著家里一畝三分地不種,卻要走當兵扛槍這條道,而且還是兵荒馬亂年月!當兵是什么?那是頭頂上槍炮子兒亂飛,褲兜里沒準兒也得塞上手榴彈,這家伙可不是鬧著玩的。也不知是哪里中邪了,這兄弟倆還真愿意扛著桿“八斤半”擰著腦袋往槍林彈雨里鉆。哪個肉身不是爹生娘養(yǎng)的?
幾年前,一身屎黃色軍服的日本兵從村子里過了一遭,那感覺一連多日讓人真不好受,如同村東頭那口茅糞缸突然被洶涌的山洪灌了個飽,臭兮兮的屎尿沖將出來四處漫飄著,那種發(fā)酵過的味道在村子里一連汪了好多天之后,仿佛僵了身子的村子說活才活了,政府軍、八路軍還有些地方抗日武裝走馬燈似地做宣傳發(fā)動,紅紅火火地魚有魚路蝦有蝦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這兄弟倆沒瞅上幾眼就坐不住了,盡管有人私底下猜測他倆當兵,會不會是為避開香蓮姑娘,但大多數(shù)人還真佩服吳世富“愿賭服輸”的膽量,不管怎么說,當兵上戰(zhàn)場,那可是要賭命的。
到了1939年秋季,冀南豫北一帶陷入了抗戰(zhàn)最為艱苦的年月,窩在家里白吃糧食還填不飽肚子,弄不好還讓日本人抓伕當了皇協(xié)軍,小命難保不說,從此還要背上漢奸罵名。與其成天提心吊膽的,不如出去跟咱中國軍隊闖蕩闖蕩,何況一人也能為家里掙回來孝敬爹娘的30塊現(xiàn)大洋。聽說離家五里路的趙集有國民政府軍正在招兵買馬,兄弟倆心一橫,當?shù)囊簿退懒诵摹@献訜o能,兒子還能跟在后面窩一輩子?能聽幾句交待算是給足了面子。臨出門前夜,吳世富跟兒子透了老底:算命的說了,你兄弟倆福大命大造化大,耗在家里幾年一下來,什么也黃了;咱家就這幾間茅草屋,哪個閨女愿嫁過來?就算是香蓮與你兄弟倆玩得來,她家里能不能點頭還是兩個字。當兵,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往后一出家門,得放精明點,子彈可不長眼。到了隊伍上,老人古話講,只要跟緊了長官,那可是個靠山……只要跟對了人,就是白當幾年兵也值,山不轉水轉,這層關系早晚也能派上用場。
吳大雙還真沒辜負父親的一番苦心,一到部隊,他就在李大平后面當差。1945年秋天一過,八路軍暗地里抽調部隊開往東北之際,急于將一些地方武裝和民兵游擊隊等迅速擴充成野戰(zhàn)軍,于是在河北省一個叫碼頭鎮(zhèn)的地方,晉冀魯豫野戰(zhàn)軍第六縱隊正式成立。僅六縱M旅就拉起了幾千人馬,李大平和政委老呂成了一對不吵不鬧的新搭檔。
老呂身子骨弱,早年的幾處槍眼傷著了要害,醫(yī)院哪有什么藥品?能給你一張硬床還要看是什么級別,因而也沒怎么調理好,多半是隨隊養(yǎng)病,不是要緊的事就由著李大平的性子。畢竟,眼下的李大平雖說是個人見人喊的旅長,前面還多了個副字,算是臨時主持軍事工作。別看這個臨時主持,也是風風火火說干就干的性子,更重要的是說一不二敢做敢當。
李大平這一點,是跟著縱隊司令員王近山王瘋子學來的。人家王瘋子也沒上過學,但人家就有本事,你不服還真不行。別的不說,單是幾萬人馬的縱隊,不用花名冊,連以上干部的姓名、來歷、脾氣、性格、掛彩甚至綽號,什么樣的任務該用什么樣的人,心里都有一本賬。六縱成立之初,劉鄧首長考慮到這支拼湊起來的新部隊,要盡早尋個機會“磨刀擦槍”摔打摔打,借機練練膽子。好歹半年過后有了機會,于是就批準了六縱“攻打峭河”的磨刀計劃。
與李大平一樣,王近山當時的身份,也是主持工作的副職,成立之初的第六縱隊,司令員是王宏坤,政委是段君毅,據(jù)旅長們談心時說過,這兩位高級首長好像也沒怎么來過縱隊。
峭河駐扎的是個名叫楊四子的慣匪,手下有千條人槍,六縱盡管是新軍,摘下這么只“洋柿子”,兵力對比那可是綽綽有余,雖說六縱從未參戰(zhàn)的新兵居多,盡管此戰(zhàn)也費了些周折,好在M旅弟兄認準了李大平放出的那句話:拿下楊四子,放假一星期,有老婆的回家抱老婆,沒老婆的回家相媳婦。男子當大丈夫,說話算話!
拿下峭河不久,1946年的端午節(jié)姍姍來遲了。雖說國共兩黨表面上和諧共處,M旅的頭頭們心里多少也有個數(shù),戰(zhàn)區(qū)說不定還要往南展開,弄不好還得撕破臉皮大打出手,說不定這以后得四海為家。兵們多是這一帶子弟,以前在根據(jù)地一帶迂回作戰(zhàn),回家是家常便飯。眼下要能讓他們回家看望一趟,有利于穩(wěn)定軍心,只是他們倒不敢找李大平兌現(xiàn)承諾,私底下慫恿著營長連長們嚷嚷,像吳大雙這樣雖說排長級的,但哪回戰(zhàn)斗不是帶隊往死里沖?因此他們的膽子更壯,話還沒說出口,李大平倒更干脆:老子不是說了嗎?全旅放假過端午節(jié),一星期后全部歸隊,要是哪個團少了人不歸隊,老子讓他的團長政委上門去把人揪回來。
見團長政委們還愣在那兒,李大平大手一揮:還要老子宣讀命令???快走!統(tǒng)統(tǒng)地給老子回家過節(jié),再不走,老子改變主意,你們可別后悔!
就這么一句話,全旅幾千號人槍說放就放了。不過,放假之前,各項要求制定得極為嚴格:此次端午放假,也僅限于離駐地50里路以內的官兵,離家遠的或是來回趕不上趟的,只能在駐地待著,負責看管重武器;各連統(tǒng)一登記離隊人員、槍支和子彈數(shù)量,騎回家的馬匹要負責飼料,掉膘了回來要挨批評,所有表格上交旅部,待歸隊時清點,彈藥由各團統(tǒng)一保管……
晉冀魯豫野戰(zhàn)軍第六縱隊的成立儀式盡管搞得隆重,可在吳大雙看來,好多事兒都接不上趟,倉促得亂糟糟的。組建那會兒,如同把幾個兄弟硬湊成一個家庭一樣,有點拉郎配亂點鴛鴦譜的樣子。一些成建的團隊早先打散了架子,留下來的精英如同優(yōu)良品種,幾個旅抓鬮似的一家拿走了一塊,那感覺與趁火打劫差不多。當時的各旅主要成分是些地方雜牌、民兵武裝還有礦警保安什么的,反正是個男人、愿意當兵保衛(wèi)勝利果實者照單全收,這與如今的酒席上,最后上去的那道水果拼盤差不多。endprint
人上一百,五顏六色,更何況首戰(zhàn)告捷,又是旅長打過包票的,兵們一心指望著,到了這個份上要是上頭變了卦,接下來還真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來。要是人心散了,隊伍怕是不好帶了,弄不好還會罩不住。既然老呂再次回后方調養(yǎng)去了,旅長發(fā)了話,大家誰不想回家?有家不回那不是傻鳥?
當然了,這里面還有更高級別的機密,李大平這樣的旅一級干部是掌握不了的??箲?zhàn)勝利快大半年了,國內外要求國共合作和平建國的輿論鋪天蓋地,類似M旅這樣“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做法,無形中也給了輿論界一個假象,即使劉鄧首長知道了也會暗自竊喜。
吳大雙猴急急地想回家一趟,雖說自己是個排長,眼下扛的還是“漢陽造”。以前排里每次有了繳獲,好點的都上交了,剩下的也多是讓兄弟們先挑,他一個排長怎好與班長們爭?關于武器裝備這事,劉鄧首長有過要求,好武器盡量配給那些能打的拳頭,一支部隊要是多了這樣的幾只拳頭,說話的底氣自然也硬了不少。不過旅長也跟他透了底,等端午節(jié)過后,就把旅直屬連連長劉文喜調到下邊一個團去,騰出來位置讓他頂著。
劉文喜原是一個礦的保安隊長,日本人一到自然要受不少窩囊氣,國民黨來了他卻熱臉對了個冷屁股,倒是大打“抗日救國”旗號的八路軍想了個絕招,號上了他這百十號人馬,不過倒也給了他一個連長之職,只是一狠心把他手底下的原班人馬全給洗牌一樣劃拉散了任各部瓜分,這樣用起來也放心些,劉文喜只得與弟兄們痛哭一場,想想還在一個旅里,大家心里即使有怨氣也不好掛在臉上。
既然旅長說了回來肯定兌現(xiàn),要是干上連長配上駁殼槍,那時候回家一趟自然要風光不少。
吳大雙一大早上路,一路上碰到不少同路的。都是方圓百里出來的,幾個營連的走著聊著就熟了。遠遠望去,扛著家伙的這一行人說說笑笑,如趕集的老鄉(xiāng)無異,甚至與他們行軍打仗時也差不了多少。以往他們奉命攻城拔寨或是配合主力部隊圍點打援時,一個個肩挑手提,有的扛著竹、木、繩、梯等一些登城器械,手榴彈存放在籃子里拎著,有的干脆掛在脖子上,如同現(xiàn)在的搬家公司,不管能不能派上用場,能扛的都一鍋給端上來了。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有時候一支部隊守到了時間點上,換防的另一支部隊趕來時,有熟悉的還打著招呼:快點去,幫我看著那場戲,那個陳世美到底怎么樣了?
看到吳大雙走得疾速,五連連長大老遠就喊住了他。兩個人在一個團算是認識,上次峭河之戰(zhàn),楊四子碉堡群難啃至極,多虧了五連長有萬夫不擋之勇。盤踞良久的楊四子是本地人,他的碉堡是用麥秸、黃泥和著糯米粥澆鑄起來的,六縱采取的迫擊炮平射,僅有的幾發(fā)炮彈還不能全部打光,得留幾顆“做種”,要不然全打光了,“有炮沒有彈,等于窮光蛋”了。幾發(fā)炮彈撲上去,也只是在那些碉堡上鉆了幾個圓窟窿,如同給碉堡添裝了幾只黑洞洞的眼睛,根本也不見炸點,還給人家無形中多開了幾道機槍火力點,濺起躲在碉堡里的土匪們一陣陣淫笑,順風喊過來的話語氣得人卵子脹痛痛的。李大平一聽就火了,說誰要是把這幾個碉堡炸了,老子就送給他這把“勃郎寧”手槍。五連長二話沒說,夾著炸藥包頂起桌子沖了上去。這是六縱發(fā)明的“土坦克”,桌上鋪了幾床棉絮澆透了水,在火力掩護下,死沉沉的如蝸牛向前爬行一般,任機槍子彈在棉絮上嘭嘭作響,也沒傷著下面的人一根毫毛。
那支手槍小巧玲瓏,看著讓人實在眼饞,據(jù)說這還是當年美軍飛機迫降太行山時,有個美軍飛行員贈給王近山的紀念品,后來不知怎么給李大平搞到手了,現(xiàn)在又成了五連長的炫耀。
讓吳大雙沒想到的是,五連長還真留了一手,兜里居然還有一小把金燦燦的手槍子彈。吳大雙猜想,肯定是哪次戰(zhàn)斗這小子打了埋伏,留下來好回家打幾只野兔添一盤下酒好菜。五連長說:我才舍不得打兔子,我留子彈給老婆防身,老子在前面打仗,誰要想端我的“小鍋”,等著吃槍子吧。
不用五連長解釋,吳大雙也曉得這事旅長一定是同意了。旅長這人重情義,全旅的每一個兵他都當兄弟看,這里面那些讓人掉眼淚的事兒三天兩夜說不完,自己當年一到隊伍上就給他當通信員,還真是有福氣。記得第一次隨李大平打仗,就看見他這個副參謀長一個勁兒地往前沖,時不時地回頭喊自己一下,倒像是副參謀長給他這個新來的小八路當通信員一樣。行進途中不時聽見槍聲,吳大雙免不了頭皮發(fā)麻,本能性地直往后躲。李大平急了,拽著他直往前沖,到了一道坡上,兩個人喘氣的當兒,李大平這才告訴他,大兄弟,當兵第一課就是要學會聽槍;只有把槍聲聽懂聽全了,如同哪聲槍響,是哪位親朋好友和你說話嘮嗑一樣,你的魂才不會被嚇著,更不會被勾去。
那是吳大雙第一次老老實實地聽槍。遠處的槍聲如百鳥朝鳳,李大平說你聽這槍聲亂的,少說也有一里地遠,緊張個鳥?李大平還給他一一辨別起了槍聲的品種:毛瑟槍、三八大蓋、歪把子、中正式、馬克沁等。漢陽造、老套筒什么的,吳大雙知道一些,還有的是八路軍黃崖洞兵工廠生產的,幾乎沒啥威力,特別是手榴彈,一炸成了幾瓣,不見彈皮子飛出,哪來的殺傷力?“我們彈藥不足,也沒什么鳥勁,得靠近了往他們頭上砸,小鬼子最怕的是山藥蛋,還有地瓜。”吳大雙知道李大平說的這兩個,是手榴彈與地雷的代稱。李大平是河南人,這些年在晉冀豫一帶游擊,遇到個事總喜歡拿那些地方的風土人情打個比方,好像總顯得有多大學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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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李大平就知道了,吳大雙也是河南老鄉(xiāng),只不過兩家隔得遠,他的家要比旅長家還要往南邊靠上幾百里,眼下,那地方雖然還是國統(tǒng)區(qū),但與共產黨的一些根據(jù)地挨得不遠,去年日本人投降之后,兩家心思都想著讓自己的軍隊接受日軍投降,由于兩家爭奪的大方向是關外的東北,油水不大的這一帶只能算是個兼顧,多少有點“集合部”的性質。
就在吳大雙趕往家鄉(xiāng)之時,吳世富正忙得不可開交。一大早他就央人置酒買菜,還上門接來了香蓮過來搭把手。原來,是一個大喜事臨門了:小雙探家回來了。
還有個讓吳世富屁顛顛的是,吳小雙加入政府軍這才幾年,真他媽鳥槍換炮了。眼下的吳小雙,那可是堂堂的國軍少校營長,要是在村口晃蕩一下,有哪家女孩心里不裝著個事,夜里還能睡得安穩(wěn)?endprint
吳世富這兩個兒子,老小給國軍當差,老大卻給共黨賣命,盡管前些年國共兩家又不知怎么地和好了,但吳世富心里還是抖乎乎的,十多年前贛閩一帶鬧紅擴紅那會兒,國共兩家可是生死對頭,前些年忙著對付小日本,兩家才結為統(tǒng)一戰(zhàn)線一致對外,現(xiàn)在打跑了日本人,兩邊都有槍炮人馬,再大的樹木長高了也要分杈,再好的兄弟長大了也要分家,往后這樣發(fā)展下去,他的兩個兒子要是哪一天在戰(zhàn)場上刀兵相見,那才是前世造孽。
比吳世富還要難過的是香蓮。小時候,兄弟倆玩耍時都喜歡喊上屋后的香蓮妹子,坡坡溝溝之間,放牛摸蝦過家家之類,大雙和小雙對自己都是一樣好,處處像哥哥般爭著護著她。等到歲數(shù)大了些,女孩子有了點嬌羞,這才離遠了些。有年跑反,吳世富的女人挨了日軍的流炮之后,兄弟倆一夜之間像是長大了,見了面再也沒有了以前的妹妹長妹妹短。而當有天香蓮突然聽說兄弟倆報名當兵時,眼淚悄悄地流了一夜。
吳世富同意兩個兒子當兵,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女人沒了之后,兩個兒子成天想的就是報仇,聽說趙集有國民政府軍招兵抗日,那種復仇心切誰也攔不住;家里就靠租種的這幾畝薄地,還有三小間短墩墩的茅草屋,加上沒個女人,如果這么一直耗著,兒子將來能不能成個親事續(xù)個香火,誰也不好說,說不定出去闖蕩一下還能賭上一把。這些年他就聽說過,孫莊李集還有杜村的好幾個小混混,在家時幾乎沒人用正眼瞧他們一眼,說是“文不能測字,武不能當兵”,可人家居然一當上了兵,沒過幾年就升了官發(fā)了財;出門當兵,省下糧食不說,田地那些活自己眼下還能對付,再說當了兵兩人還有掙個幾十塊現(xiàn)大洋,總不能倒霉的事都讓咱家攤上,咱家上輩子也沒做什么缺德事,女人趟了洋炮,再怎么著也會九泉之下保佑兒子。再說這兄弟倆鬼精精的又不是塊木頭,哪次開了小差就是了,雖說耽誤了年把工夫,好歹現(xiàn)大洋咱是賺下了。
當?shù)淖畈环判牡木褪切‰p,打小時大雙就一直讓著他,比如說讀私塾,大雙讀了一年,小雙卻讀了三年;再比如一旦香蓮生了氣,不管怎么說,弟弟都往哥哥身上推卸責任,最后還搞得香蓮對大雙生了一肚子氣。那次當兵,吳世富送兒子上路時,大雙一回頭的那個眼神,讓當?shù)男睦锾嵙瞬簧佟?/p>
兄弟倆走到半路上,天氣作了變,看樣子山雨欲來。大雙忽然想起來,地頭還曬了一大片山芋干,那可是老爹半年的口糧,要是讓爹一個人搶收,肯定會來不及。小雙也急,說要么收好了再去趙集?大雙說不行,如今這一帶想在政府軍里謀個差事的人不在少數(shù),干脆你先去報名,最好也幫我掛個號頭,我回頭收了山芋干就來找你。
吳小雙趕到趙集時,村子里居然有兩支部隊同時在招人,伸在前面的那個攤子雖然沒什么人圍觀,動靜卻造得不小,一聲聲大兄弟喊得人心里直暖,還有兩個穿著藍灰色軍裝的女兵在那里扭著秧歌,那兩個女兵捆著腰帶,胸部被勒得鼓囊囊的,又跳又唱的身影直晃小伙子們的眼球,沒過幾分鐘還喊一聲口號,聲音脆生生的甚是好聽,搞得像是推銷積壓的存貨。吳小雙看清楚了,這個攤子雖然搞得氛圍熱鬧,可前來報名的沒幾個人,場面甚是冷清,一看那軍裝就是八路軍129師,桌子上碼的是冀南票。那種票子聽老人們說過,是八路軍邊區(qū)政府印的,國統(tǒng)區(qū)花不出去事小,就是邊區(qū)也有些地方并不認賬;旁邊的那個攤子,軍官們一身筆挺的黃呢軍裝,雖然沒怎么鬧騰,前面就排了一溜煙長隊,不時就有個領了30塊現(xiàn)大洋的小子,笑嘻嘻地從里面鉆了出來。
吳小雙一看,腳步子就徑直往那邊湊,人心哪個不鳧上水?再怎么說現(xiàn)大洋那是硬貨,其他不用比,單是兩家軍裝就不在一個檔次,同樣是當兵,關鍵是在哪家當兵。這好比一個人生下來投胎,哪個甘心情愿落戶到窮苦人家?如此說來,能當上政府軍誰還去當什么八路?
等到30塊光洋捏在手心的時候,吳小雙還在跟招兵的那個軍官比劃著,請他們等一會收攤,自己有個哥哥馬上就要過來。到底是上過幾年私塾,吳小雙表達得也算清楚,說哥哥的力氣大個頭也高,剛好十八歲,兄弟倆一起當兵也好有個照應,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誰知那幾個招兵的連連擺手說人數(shù)滿了,要是真的想拿槍打日本,要么就等到下個月,他們可能還來招人;要是等不及就去旁邊的那個攤子,兩家現(xiàn)在一致打日本,在哪兒當兵都一樣。
眼看著吳小雙苦苦哀求也無濟于事的時候,滿頭是汗的吳大雙趕到了。吳大雙一看這架式,心里也沒有涼了半截,整個人也沒有多言,對直不打彎地就在八路軍的那張桌子面前收下了那摞票子。
同樣的是當兵,但是投奔的東家不同,這些年下來差別就顯而易見了,小雙當上國軍營長了,大雙還只是八路軍“大排”;還有呢,別的不說,單是香蓮家的上人,當年吳世富有心上門說親,他們的態(tài)度一直不明不暗,說等等再說看兄弟兩個哪個有緣份,沒曾想這才幾年,連香蓮自己也拗不過,只好點頭同意了父母的意愿:還是小雙踏實可靠,能出人頭地。嫁人嫁漢,還不就是為了穿衣吃飯?
朝陽如同一枚嫩生生的蛋黃棲在林梢的時候,掛著盒子炮、騎著高頭大馬的國軍少校營長吳小雙,一溜眼地衣錦還鄉(xiāng)了。
小兒子與村鄰寒暄之后,吳世富的小腿如同打鼓一般上躥下跳忙著大擺酒宴。吳小雙出手也闊綽,是親戚的每人一塊白花花現(xiàn)大洋,幫廚的幾個村婦堂上堂下地忙著也有份,她們手忙著,嘴也沒閑著,時而拿香蓮說事,有的還七彎八繞地套著沾表親。一邊也不搭腔的香蓮兩手不停地轉,眼睛卻油油地追著小雙的影子,一肚子話語在肚子里快要憋不住了。
面對父親的詢問,小雙不好給出肯定的答復。自從年初調防到了離家不遠的蘭封城,他也萌生過回家成親的念頭。蘭封城里還有個火車站,香蓮這一輩子還沒有看過火車更別說是坐過,要是將婚禮在火車上辦,就這么一路鳴著響笛轟隆隆地開過,那可是轟動方圓十里的大事。當兵這些年,好幾次差點搭進了性命,總算等到抗戰(zhàn)勝利了,是該想想自己的大事了。可急轉直下的當前形勢,并沒有一點像是國共兩家想坐下來商討著和平建國的樣子。數(shù)月前,上峰密令下發(fā)了新版的《剿匪手冊》,沿路建筑物都被油漆涂上了“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圖案,一些帶有挑釁行為的標語歷歷在目。荷槍實彈的國軍演習時刺殺的靶子,一律戴著“八路”臂章;投彈和炮擊的命中線框內,都用白灰打上了“邯鄣”和“延安”的字樣……有次,徐州過來的一個頭兒喝多了,透露了上頭的底牌,“兩家現(xiàn)在如同鳧水的鴨子,上面看不出來,鴨爪子卻在水底下忙乎得很?!甭犝f共產黨軍隊也沒閑著,他們正苦練著以射擊、刺殺、投彈、土工作業(yè)為主的四大技術,以及夜戰(zhàn)、村落戰(zhàn)訓練。endprint
而這些,又怎么能往外吐出一個字?特別是看到香蓮的眼神,小雙一時也不知如何說。馬上成親?將來戰(zhàn)死沙場,豈不愧對人家?眼下不談婚事?村人誰都擔心,怕他忘恩負義。
陪酒的來了幾個長輩,酒過三巡,話題繞到了香蓮身上。吳小雙知道這里面有父親和香蓮家人的意思,一別幾年未見,香蓮出落得嫵媚可人,一聽說大家的話題說到自己,連忙端著飯碗一貓腰走了,身后是一群開心的笑聲。
伴隨著這陣笑聲的,還有幾聲清脆的槍響。這種聲音,村人聽得不是真切,他們還以為是哪家放的鞭炮。吳小雙一驚,連忙站起,拔出手槍沖出了屋子。
槍聲是從村頭那里傳來的,也就那么幾聲,過后又有了幾下,零零碎碎的。就在他愣神的工夫,早就有幾個孩子連跑帶跳著過來,說是大雙哥哥回來了。
分道進村時,吳大雙邀請五連長到家坐坐喝口水再走,同行的幾個也一再推辭,心兒早就猴急急地飛回了自己的家鄉(xiāng),一路上還炫耀著戰(zhàn)利品,連五連長也禁不住對著樹上的鳥兒放了幾槍。
這一幕,讓國軍營長的嘴角不由地抖了一下:就你們這幫子土桿子,還敢與國軍爭地盤?趁早等著收編得了……我說哥啊,現(xiàn)在改道還來得及,你怎么與這些人為伍?這樣目無軍紀,還能打仗?
“怎么不能?”兄弟倆一別這么些年,一見面之后的這頓飯就吃得有些別扭。
吳世富一見,忙起身給兩個兒子舀著菜湯。那是香蓮一大早燉的,雖說沒什么硬貨,也是地里的土產。這邊湯勺還捏在手上,就被一只大手接了過去,一一給桌上的每個都敬了一圈,再看那只大手,黑乎乎估計怎么搓洗也洗不凈了,骨節(jié)粗大,皮糙肉厚……這才離家?guī)啄?,吳大雙這雙手怎么比在家里還要蒼老?
那只黑手從吳世富的眼簾里消失了,接上來的是一只白凈的手,同樣也是大手,但卻指尖修長,皮肉細嫩,手腕子上還戴了塊亮晃晃的手表,襯衫的袖口也是耀眼的白。這只大手只是給自己的碗里盛了點湯,湯勺還沒放穩(wěn),嘴里又憋不住地談笑風生著,引得眾人一個勁兒地附和著。
吳世富心里有了嘀咕,覺得兩個兒子離家這些年,的確有些生分了。這邊眾人剛剛散去,兩個人就戧上了。吳世富也在一旁湊著,想勸插不上嘴,生氣也沒人理他,只得一扭頭進了屋子。
“我真佩服你們共產黨做思想工作的本事,這才幾年,你就讓他們洗腦了?怎么也成了他毛澤東的信徒?”吳小雙不想再說了,他慶幸自己當年沒加入八路軍,他們給的冀南票,一出那個巴掌大的根據(jù)地,就沒人敢收這種票子。你再看看那些裝備,說得不好聽,就是“十分鐘,一瓢水”的火力,比一個小孩尿尿長不到哪里去。一個排里也沒見到幾支好槍,新兵們就別提了,老兵總共就那么幾發(fā)子彈,頂多再配上幾顆手榴彈,打的都是些偷雞摸狗的仗,見便宜就占,居然還說國軍“摘桃子、搞摩擦”?堂堂國軍三、四百萬之眾,又有美國人援助,占住的都是大城市和交通要道??赡銈児曹娔?,總是鼓動大后方老百姓游行示威,這些又能起多大作用?靠嘴皮子終歸辦不了事,還得靠戰(zhàn)場上的實力說話。想通過談判和平建國,就算是談成了,上頭要是一反悔撕了就打,諒你也沒有什么辦法!
“內戰(zhàn)打了10年,抗戰(zhàn)打了8年,接下來又要打內戰(zhàn),還有個頭沒有?你以為我們想這樣啊?!眳谴箅p的聲音高了,這時,屋里頭傳出了一陣咳嗽聲,吳世富出來,壓低了聲音:不能說點別的?這么些年沒見了?當心傳出去,香蓮家知道了,不好……
“這事,與香蓮無關?!眳谴箅p冷冷地說。
“不談香蓮?!眳切‰p丟下一句話,進了屋子。要收凳子的吳世富,一看大雙還站在那里,也就沒有動彈,再低頭看那凳子,早就有了一層厚厚的星露。
吳大雙進屋硬在床上,老是擔心這次全旅放假會不會出事。幾天之后,他們歸隊時雖然人是一個不少,但還是出了幾件有影響的事,受到了王司令的訓斥:一是五連長在村上炫耀那把手槍時,誤傷了一個圍觀的小孩;二是〇四團一名營長提槍上門,嚇得當年欺負他家的一個鄉(xiāng)紳尿了褲子;還有一件事更有意思,劉文喜與老婆正親熱得帶勁呢,孩子撥弄著手槍進來,砰的一槍,差點打中了他老子顫微微的白屁股……
當然,還有的是他根本沒有預料到的:兄弟倆各自離家之后,沒過多少天,1946年6月26日拂曉,國民黨軍終于撕碎了《停戰(zhàn)協(xié)定》,約30萬國民黨正規(guī)軍,向李先念、鄭位三約5萬人的中原軍區(qū)展開了大規(guī)模圍攻,全面內戰(zhàn)由此爆發(fā)。
3
縱隊一個電話,百八十里山路,李大平帶著作戰(zhàn)科長杜水根,小半天就趕上了野司作戰(zhàn)會議。剛一進屋,會議就開始了。那間屋子雖是寬敞明亮,但陳設異常簡陋,主席臺上連只水杯都沒擺放,坐在上面的那幾個人,第一次參加這種會議的杜水根哪里認得?
杜水根原來曾是國民黨軍的一個作戰(zhàn)處長,不久前在與劉鄧所部交手中被俘,人雖然是被俘虜了,心里那口氣卻一直不大順暢,說起戰(zhàn)術理論來一套套的,點名要見王近山,說是有種你放我回去,咱們各帶一隊人馬重新比試比試攻防戰(zhàn)術。這邊回答也很干脆,再干一場可以,要放人也行,那只能是發(fā)你路費回老家去,當然我們勸你最好還是留下,這邊有的是你講解戰(zhàn)術的時候。見這邊說得實在,兵們士氣如信仰宗教一般的火爆,杜水根幾天下來就打心眼里服了李大平,答應留下來成了一名“解放戰(zhàn)士”。李大平也爽快,讓他干了旅作戰(zhàn)科長。這次進入會議室一坐下,杜水根就看到主席臺上的一個矮個子男子的目光,如探照燈明亮又似錐子扎人,在屋里來回掃著刺著,把個不大的屋子盯得清清冷冷;他身旁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說說笑笑的,沒幾句話,就脫了軍帽,在桌上邊說邊做著捉螞蚱的游戲。有只螞蚱棲在桌子東頭,他一手在西頭敲打著動靜,背地里卻騰出另一只手捏著軍帽,突然一下罩住了那只螞蚱,逗得滿屋子一片哈哈笑聲。
“這個,兵法上就叫聲東擊西,有什么不好懂的?”眼鏡男問道:這樣解釋,大家聽得懂吧?識字不多不要緊,只要肯動腦子敢玩命,照樣能打勝仗,要是書本上的戰(zhàn)術戰(zhàn)法都能照搬,還要我們這些人做啥?
眼鏡男沒講幾句,就交給一旁的參謀長布置。李大平一聽,吩咐杜水根做記錄,他自己連忙解下褲腰帶,在手里捏得緊緊的。endprint
李大平扯褲腰帶開會,早在129師傳為美談。放牛娃出身的李大平沒上過學,當年擴紅,他放丟了地主家的一頭牛,嚇得不敢回家,紅軍一個炊事班長挑水時碰到了他,聽他這一說就喊他幫忙燒火,順手牽羊般把他帶到隊伍上。敢打敢拼的李大平提拔也快,直到當了營長之后,這才養(yǎng)成了在地圖上趴窩的習慣,最主要的是他每逢開會就要多扎一條褲腰帶,上面布置戰(zhàn)斗任務時,他就扯下來扎上幾個結,系上幾道扣,會上記得清清楚楚,回來交待明明白白。打仗時隨身帶上一根馬鞭子,要是一甩馬鞭,那就是下了敢死的決心,用他的話來說,“人活百歲也是死,樹長千年當柴燒?!?/p>
相比之下,政委老呂倒心細如發(fā)。老呂雖然身子骨傷過,戰(zhàn)斗動員時嘴巴可有幾把刷子,有次端了一個日軍據(jù)點,他手里攤著一串機槍子彈鏈子,比劃著作射擊時的槍聲,說:這家伙好使,噠噠噠,噠噠噠,一扣一梭子,一排鬼子就倒了,割麥子也沒這么爽快。有了這樣的幾挺寶貝,以后守陣地時,班上還可以輪流倒一覺,大家想不想摸它幾挺來?想摸的話,今夜就跟著我,趁小鬼子睡著了,咱們就動手摸他一個炮樓。
所以說,王近山當初讓他們搭班M旅,也是考慮到了這對絕配的陰陽互補。
會一開完,各縱散人,王近山就在馬背上作了有關補充,說那天有時間集中各旅團干部再開一個會。
兩人打馬回程,走到半路,杜水根愣了:怎么共產黨軍隊的會議還這么多,不是剛剛開過會么?怎么還要開?是不是主席臺上那個帶眼鏡的說話不大算數(shù)?
李大平一笑:那你說,哪個說話算數(shù)?弄了半天,你還不知道那兩人是誰?
莫非就是劉鄧首長?
“算你聰明。駕!”李大平大吼一聲,戰(zhàn)馬一聲嘶吼,把杜水根遠遠地拋在身后,馬蹄飛踏之間,蹬出的灰塵嗆了他一鼻子。
“你們愿意就這樣被人家整編掉?是打出個六塊半的樣子,還是九塊半的樣子?”六縱作戰(zhàn)會議剛一開場,王近山就定了調子。六縱組建之前,大多還是地方部隊建制,伙食費每個月六塊半,現(xiàn)在擴成了野戰(zhàn)軍,吃的是九塊半的伙食標準。以前,有的縱隊不止一次地在劉鄧面前吹風,說六縱基礎差,剛從地方游擊隊改編,還不如收編到其他縱隊。這次要是首戰(zhàn)炸了個啞炮,兄弟縱隊的閑言碎語那可得受一陣子。“縱隊研究決定,這次來他個猛虎掏心,避開考城,直取蘭封!哪個旅打主攻?”
李大平心里定定的,因為他們旅幾個團長,特能“啃骨頭”。王近山也向劉鄧首長炫耀過麾下三個旅的特點:一個是撕口子,一個是打縱深,一個是發(fā)洋財。那意思就是,只要一個旅啃了骨頭撕開防線,另一個旅進去橫沖直撞地大鬧天宮,后面收拾殘局的一個旅打掃戰(zhàn)場起來,自然會繳獲無數(shù)顆粒歸倉。上次王司令一高興,也算是答應了縱隊的開山之作,給他們M旅留著主攻。這邊王近山話音未落,S旅旅長就站了起來:“主攻,非我們S旅不可?!?/p>
“憑什么?我們上下憋得嗷嗷叫,這次天王老子說情也不行。”一向不大爭執(zhí)的R旅政委也拍了桌子:就憑你資格老還是咋的?成立縱隊那會,老一團都給你搶去了,你還不知足咋的?
提起老一團,別說S旅,就是李大平這大半年下來,也如當初被人家一刀剜了心尖子上的那坨肉,得疼上一輩子。老一團,那可是縱隊的王牌團,哪個看著不眼饞,當年老129師打的那幾個漂亮仗,哪一次沒老一團的份?當年在太行山婦孺皆知紅得發(fā)紫,那可是一仗仗地打出來的,就是其他部隊整編縮編,老一團始終保持滿編滿員,還保持著騎兵連和山炮連。其他不說,單是行軍就不是一般的精神,哪支部隊見了都要讓開道來,人家那架式,如同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都是齊齊的一道道線,一聲“槍換肩”口令,但見那一桿桿槍從一肩滑下又棲上另一個肩頭,一水的齊整,如同隊伍中翻動的一道鋼鐵波浪,折射著太陽的光澤也為之一閃。當初王近山將老一團給了S旅,要不是S旅旅長曾經當過自己的上級,李大平與R的旅長政委,恨不得上去撕了人家。
兩個旅爭執(zhí)得不可開交,王近山火了,“仗還沒打,自己先鬧起來了?當真就是吃六塊半的命?”
兩個旅長一時沒話了,坐在一邊喘著粗氣,見王近山出了屋子,李大平跟在后面吊著,邊走邊央求道:“王司令,我們M旅沒鬧吧,你看我們多發(fā)揚風格,再說當時你也答應過我的……”
“誰答應過?有憑證嗎?”王近山停了步子,目光直逼過來,李大平口氣軟了,只得嘿嘿地干笑了兩下,就聽得王近山的口氣重了:縱隊定下的作戰(zhàn)方案,豈得靠誰爭誰搶?問你們誰當主攻,那是試試你們的膽量。我看他們兩個旅是閑得蛋疼,有勁就多鬧一會。
“那這么說,主攻給了我們M旅?”李大平見機插了一句,王近山立馬止住了,“誰說他們不該鬧的?當兵的就該見任務就搶,見骨頭就啃。你別再給我?;^,縱隊決定,S旅從蘭封城的東門主攻,西南兩門我就交給你了。你那個作戰(zhàn)科長不是從那邊過來的嗎?你讓他去,再派個人,協(xié)助R旅參謀長去摸一趟蘭封城?!?/p>
R旅參謀長與杜水根準備妥當之后,李大平還安排了另一個人陪著同行。
這人就是吳大雙。
李大平說話還真算話,上次從老家歸隊,吳大雙就干上了連長。得知六縱這次攻打蘭封城,他心里拔涼拔涼的。這次回家,小雙就說他調到了這座城里,蘭封城距晉冀魯豫最近的解放區(qū),也有一百多公里,中間還隔著一大片敵占區(qū)。蘭封城東北70公里處,還有考城等地拱衛(wèi),兩城距離又是如此之長,縱隊首長想到繞過考城打蘭封,的確是個出其不意的“猛虎掏心”戰(zhàn)法,只是為什么偏偏要繞過考城攻打蘭封?
那小雙該怎么辦?小雙他會不會離開了蘭封城?自打聽說了縱隊首攻蘭封,這種擔心就一直咬著他的心,如同夏夜里趕不走的一群蚊蠅,可又不敢與李大平說。
三個人化了裝還換了名字,領了些偽鈔券,扮成黃河水利工程委員會駐荷澤辦事處的工作人員,乘一輛菏澤行政公署的卡車去領取治黃經費。這個黃委會,是內戰(zhàn)之前整治黃河水利的技術性統(tǒng)戰(zhàn)組織,里面的一個主任已被共產黨爭取過來,還安插了內線。通過內線情報,敵人守軍是國民黨軍一個團(欠一個營),還有保安團及地方武裝共計3000人,守備空虛不說,也沒有新增防御工事,讓他們更為興奮的是,城里還有國軍一個彈藥庫。要是吃了這個,六縱以后打起仗來,“十分鐘、一瓢水”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見他娘的鬼去吧。endprint
情況大致摸清之后,R旅參謀長說在城內再轉一轉。因為去火車站時,有兩個帶禮帽的在后面盯了好幾條街巷,如果急于閃人,難免引起對方警覺。幾個人轉到一家茶樓,里面的一場豫劇唱得正歡,原來是一位國軍太太搞生日宴會,前面一排的身板坐得很正,雖然沒穿軍裝,但是當過兵的他們幾個,一眼就能看出這些行伍出身,這些人身邊多有一兩個年少的戲子陪著,有的正吃著她們剝好的瓜子仁。
茶樓伙計過來招呼,引他們到邊角一個位子落座。杜水根悄聲嘆了口氣:唉,大廈將傾氣數(shù)已盡;就算有幾個能賣命的,也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
R旅參謀長作了個靜聲的眼色,說喝碗茶就走,此地不可久留。吳大雙剛一端茶碗,眼睛突然花了一般,前面那排看戲的中間,居然一個背影如同小雙的模樣,再悄悄側眼看仔細了,果真是弟弟小雙,還一手摟著一個嫩嫩的小戲子,一只腳還在悠閑地合著拍子。
“怎么能這樣?對得起香蓮嗎?”吳大雙剛要起身,一手卻被R旅參謀長掐得生痛,等他回過頭來,看到杜水根蘸著茶水,在桌子寫了個“閃”字,又一把抹了……
根據(jù)情報,蘭封城周邊沒有國軍主力部隊,最近的援兵最快也有一天時間,六縱攻擊蘭封的部署正式下達:協(xié)同作戰(zhàn)的三縱八旅配屬六縱負責打援;六縱S旅主攻城東,R旅助攻城北,M旅攻擊城西城南,兼顧拿下火車站,留一個連配合直屬團當預備隊,各旅立即出發(fā)突襲,速戰(zhàn)速決!
李大平看到縱隊作戰(zhàn)命令之后,咧嘴笑了:王司令待我不薄,縱隊三個旅,蘭封四個門,人家一個旅只打一門,老子要打兩門還加了個火車站,什么主攻不主攻的?一進城,看老子怎么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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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前動員,隊伍開拔。在根據(jù)地里行軍,又是大白天里走,速度上得快,幾個綁腿扎得不緊的兵,沒走幾步綁腿就成了咧嘴的竹筍,李大平見了就吼,甚至訓斥到了他們班長這一級。
這些年來,八路軍形成了這樣一個傳統(tǒng),那就是班長與戰(zhàn)士的關系,比親兄弟還親,對那些剛來當兵的,更是如同老母雞護小雞崽似的守著。什么叫班長,你可不光是帶頭沖鋒時教戰(zhàn)士們如何躲著槍林彈雨,更重要的是要在關鍵時刻,敢于舍身擋住敵人射向兄弟們的子彈頭。要不然,人家也是爹生媽養(yǎng)的二十郎當歲的血肉之軀,這一百多斤的托付給了你,到了要人命的戰(zhàn)場,有幾個人會聽你的把性命賭上?所以行軍一到駐地,當班長的就要組織老兵們拽幾根馬尾巴毛,為那些新來的挑腳泡;雨雪天里還要燒水烤火。到了夜里,班長們一律睡在外面的風口處,有人起來小解也要看著,關心是一個方面,怕他們開了小差則是醉翁之意。因為當時在國統(tǒng)區(qū)和解放區(qū)一帶,一直傳著“當了八路軍,三個20斤”的說法,個別村莊一度出現(xiàn)了老油子的“當兵專業(yè)戶”,比如他們這次在這個部隊報名當兵,沒多長時間瞅空開了小差,又到另一支部隊報名,特別是冬天,還能混一身新棉衣。一些來不及進行戰(zhàn)訓的新兵,一聽槍聲抱頭鼠竄,有不少因此也挨了流彈。
六縱多是晉冀魯豫一帶的子弟,照理說“寧向南方走一千,不向北邊挪一磚”,可這一帶人特別戀家,當年部隊離開太行山向南作戰(zhàn),M旅就發(fā)生過這樣的事:隊伍走得好好的,突然,不知誰哭出一聲,這下麻煩了,一哭一陣風,一刮一大片,幾千人哭著哭著就不愿挪步;到最后還是李大平下了死命令,隊伍這才擰著身子開步,好半天里還是一步一回頭,硬是腳步子倒著走,眼淚汪汪地離開了老窩。
相比之下,部分大齡干部原指望著打完小日本就能回家,“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現(xiàn)在面臨內戰(zhàn),還沒完沒了的,意見尤為直率。當時八路軍干部規(guī)定是“二八五團、三五五營(即28歲、5年軍齡、團級和35歲以上5年軍齡的營級)才能成家,有的也不知自己猴年馬月才能熬到一個女人,幾任旅組工部長的小本子上,每次戰(zhàn)事之前,這樣的意見總有一大串。
劉鄧也洞察到了部隊里的這種情緒,他們要求政工干部要充分發(fā)揮政治思想工作的作用。這方面老呂就很有經驗,部隊每到休整,“挖苦根、倒苦水”則是少不掉的。李大平一開始不以為然,但沒想到老呂的政治思想工作還真有功效。
共產黨這邊是挖苦根倒苦水,國民黨那邊是沖上去當場獎賞現(xiàn)大洋,同樣是中國軍隊,這兩種方法,哪一種對士兵更有用?在連以上干部會上,老呂自有解釋:他們沖鋒時也喊口號,就是“兄弟們,給我上,一人賞大洋50塊”。而我們呢,什么獎賞也沒有,只有一句“同志們,跟我沖啊!”這里面學問大著呢。比如說60塊大洋能購置一塊田地好養(yǎng)活全家,這次有的得了50塊大洋,下一次再減沖鋒時,那個士兵就要想了,再有10塊大洋,全家生活就有指望了,最起碼不會挨餓了,要是這次沖不上去給掛掉了,原有的50塊大洋不也是沒了?少10塊也成,大不了少買點地,要不全家日子過得苦一點,保命要緊,趁早溜人吧,省得雞飛蛋打。而我們呢,就一句“跟我沖!”就足夠了,沖上去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這仗沖了還有下一次,蔣介石不倒這仗沒完……
“政委水平就是高,咱八路軍多了些政委教導員指導員這樣說話也能算數(shù)的政治首長,管用!”杜水根逗了一下老郭肩膀上的那只猴子,“郭團長,是不是???”
三團團長老郭行軍時,肩頭上那只猴子左跳右躍的,成天價與老郭混得很熟。按理說,老郭也是“二五八團”了,可他就是不想在根據(jù)地里娶個女人,說要是老子哪天光榮了,天底下不又多出來一個寡婦?還不如養(yǎng)只猴子當老漢兒子。這猴子通人性,老郭一旦有了正事,它也跟在人后面上躥下跳的;有次,老郭掛了彩養(yǎng)了半個月的傷,它也陪在身邊成天價眼淚汪汪的。老郭一旦對哪個人發(fā)脾氣,它也跟在后面當幫兇。有次,副團長與老郭開玩笑,說你這個當團長的不想成家,卻跟婦救會里的小媳婦們嘻嘻哈哈,老郭當場就翻臉了,當天夜里,睡夢中的副團長就被澆了一臉的猴子尿,早上起來還是騷烘烘的。
也只有老郭知道,這是猴子為主人實施的報復,副團長也不知是否知道。即使是知道了也不敢說什么,老郭那個脾氣,要是腿長了,都敢跳起來夠著老天啃上一口。這次,團里誓師出征,沒說兩句,暴雨說來就來,兵們的背包原先墊在身下,老郭不發(fā)話,哪個敢動一下?團部文書撐著紙傘向團長跑來,被他一手擋在一邊,任雨水肆虐般澆著,聲音蓋過了上頭的雷聲:閻錫山給老子打跑了,小日本也給老子打跑了,他蔣介石的雜牌軍能有多少戰(zhàn)斗力?出擊隴海線的第一仗,王司令下了死命令,脫了褲子光著屁股,也要打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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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長距離奔襲,縱隊和地方組織也作了布置,盡可能地動靜小點好保密作戰(zhàn)意圖,再加上抗戰(zhàn)這些年來,為保證八路軍游擊隊的夜間活動,老百姓家的狗都宰殺完了,所以M旅這幾千號人馬一連過了幾個村子,也沒有引起驚動,有的村口倒也站著幾個看熱鬧的孩童,他們對這樣的過大兵情景習以為常,碰到幾個膽大的跟在隊伍后面,吳大雙只是說隊伍在拉練,轉一圈就出來。
吳大雙知道,要是讓根據(jù)地老鄉(xiāng)們知道了部隊開赴前方打仗,那就麻煩大了。他聽李大平說過,有次是個伏天,隊伍路過趙莊。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走漏的,趙莊兩旁擠滿了簞食壺漿的老鄉(xiāng),大路兩邊擺滿了桶盆壇罐、瓢勺碗缸,里面盛滿了紅棗茶、綠豆湯、甘草水、酸柘汁什么的,還有人們手里捧著的面饃饃、煮雞蛋、炒花生、烤土豆,反正是家里只要有的,都一鍋兒端到這路邊來了,見誰要是停了步子,就上來塞上一瓢或是遞上一碗。老百姓家境也窮,擺出來的這些可能都傾家蕩產了,隊伍上有紀律,沒有人敢接,只顧挺著胸膛往前走。頭上那個汗順著脖子淌,誰也顧不上騰出手來擦一下。忽地,隊伍剛過村口,一陣風兒撲來那可是透心涼。三伏天哪來的風?頭頂上可是一朵毒毒的大日頭呢。隊伍這時看清楚了,原來是道路兩旁站滿了十幾位白發(fā)蒼蒼的大娘,手里的扇子一個勁兒地搖著。隊伍里有好多人當場就哭開了,“我的親娘啊,兒子這次要是逮住了小日本就往死里咬,這身子骨是娘生爹養(yǎng)的,就是為親娘戰(zhàn)死沙場,命也值了……”哭聲一個接一個地傳染開來,隊伍一路吼著嚎著,像黃河起了風浪,一波波往前奔涌……
幾個村莊一過,哪個不是一頭的汗?汗干了,化作了背上白花花的一層層鹽漬,如同一幅幅作戰(zhàn)地圖的等高線在移動著。走了幾個鐘頭,太陽才一竿子多高,高粱耷拉著腦袋,玉米卷曲著黃臉,熱烘烘的氣味熏得人頭昏腦脹,眼前直閃著一粒粒金星,地下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人邁不開腳,一綹綹黃塵如土龍吐霧,自腳下升起后牢牢罩在頭上,嗆得人一個個張開大嘴,如渾水里翻著白眼的魚;水壺早就空了,路上看不到一絲水星,即使遇到一兩口澆地的空井,只要有一小捧水哪怕發(fā)綠發(fā)臭了,也被一雙雙手掬將起來,也有幾個耍小聰明的以為跑將起來會帶起一絲絲風,哪想到剛起了幾步,整個人一頭栽倒了,半天里也沒個聲響。
李大平命令部隊原地休息一會,就是躺在青紗帳里,也躲不過那耀眼的日頭,總感到這家伙太可惡,不時拔下身上的萬箭向地下齊射,直到后面的幾十輛“太平車”(系豫東、皖北、魯西南一帶主要的交通運輸工具)帶了點水上來,隊伍才悄悄恢復了活力。
隨“太平車”隊上來的,是縱隊民運部征集的幾百副擔架,還有的是幾十口白木棺材(當時規(guī)定,營以上干部戰(zhàn)死可享受棺木安葬,營以下只發(fā)兩丈白布裹尸),看到劉文喜正帶人推著棺木行軍,五連長來了勁,一拍棺材蓋“咚咚”作響:“你小子打仗不行盡走狗屎運,剛提了個鳥營職,這棺材就配上了。這仗你要是蹬腿了,就睡這口大號的,老子給你挖坑?!?/p>
“你想害死我啊,這幾口大號棺材,那是給首長留的,老子一個小副營,屁股還沒坐熱,眼下不夠級別,豈敢私自貪污?”劉文喜一樂,一拳砸了過來,“不服氣咋的?要死你趁早趕上這一仗,老子保準給你多扯二尺白布?!?/p>
一旁有戰(zhàn)士跟著起哄,還有的要為自己的營首長們提前做個記號,劉文喜急了,“別碰著了,眼下還輪不到你們這些人拍馬屁為頭兒號著,做夢抓屁吃——盡想好事,這趟棺材不是空的,等里面的炸藥掏空了再說,要是炸藥還沒騰出來,你們哪位首長等不及就蹬腿了,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這話一說,吳大雙心里咚地痛了一下,仿佛看見了弟弟在城頭被炸得血肉橫飛的模樣,還有的是香蓮妹子披麻戴孝時撕心裂肺的哭喊……于是,他一手不由地按住了胸口,腿下機械地走著,眼里直盯著前面,嘴里泛出了一絲苦微微的味道。路上照例是熱浪翻滾,可在他全身,突然有了一種怕冷的感覺。周圍好好的突然一下子靜了,靜得有些讓人可怕,除了腳步的聲響,其余的都沒了聲響,連同原野四處里莊稼生長的聲音。他側過身去,看到兵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地只顧低頭趕路,正疑惑呢,原來是李大平趕到了。
李大平一上來,隊伍先是靜了一下,一會兒就有了些躁動,沒一會,后面有了更大的躁動,這躁動不是兵們嘴上的聲音,而是行軍調整的步律。李大平感到納悶,他站在高處望去,長長的隊伍后面,有四匹戰(zhàn)馬疾速趕來,任馬蹄濺起一帶塵煙,隊伍沒有一絲紊亂,依然如一汪灰色河流向前流走。直到四馬到了跟前,李大平的大嘴咧開了,半晌也沒見合攏。
前面的那人剛一下馬,與李大平一打照面,兩人一聲大喊就緊緊地抱在了一起,讓身旁的幾個人一時也愣了,還不知道旅長今天有了什么喜事。
來人正是三縱L旅的黃團長黃向東,以前在129師里就有過多次合作,玩得像是親兄弟一般,兩人上次打冀南一別,年把沒見了?!跋驏|,好兄弟,怎么打我這兒路過?你看看,來的真不是時候,早不來晚不來,等哥哥我要打蘭封,你才急火火趕來,是不是也想瞅上這個空,跟在哥哥后頭喝口肉湯發(fā)筆洋財?哈哈哈……下次下次,哥說話算數(shù),等拿下蘭封落穩(wěn)了腳,怎么說也得招待你這個大兄弟醉他一回,把這頓補上。”
李大平只顧絮叨,黃向東則是一言未應,從后面趕來的老呂看到黃向東臉色一直沉著,剛才的那股高興勁說沒就沒了,就預感到可能另有他事,他忙招呼黃團長席地而坐。黃向東連連擺手,話語里卻沒提一句兄弟:呂政委,李副旅長,說說你們的想法,怎樣拿下蘭封?
李大平愣了,仗還沒開打,你三縱一個團長打我這兒路過,兄弟我是看在往日咱哥倆交情的份上,想帶你這個小老弟順手撈上一把,你倒好,在哥哥面前擺什么譜?我們旅打蘭封管你鳥事?憑什么要告訴你?大兄弟,你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你還當你是王近山王司令哪?你還當你是劉伯承鄧小平???不就是多喝了幾瓶墨水識得半籮筐大字?不就是那幾場硬戰(zhàn)讓你趕上了運氣,顯擺個鳥?比筆頭子哥哥我是不如你,不會像你一參加八路就把名字改了。爹媽給你取的名字黃得財有什么不好?你改成黃向東就表明了你是鐵心跟著領袖毛澤東?我們這幫人就不是跟著毛澤東為窮人打天下?咱八路軍又不是靠筆桿子把小日本搖跑了,咱憑的就是敢賭上這條命,你那幾場戰(zhàn)斗換成老子上去,照樣不把小鬼子的頭給擰下來?要不,怎么老哥當上副旅長了,小弟你卻還是個團長?endprint
李大平嘀咕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盤點晉冀魯豫野戰(zhàn)軍的旅團職干部,前一陣子還真找不出哪個能像他黃向東這樣“青云直上”的。要說入伍,黃向東比李大平確實晚了兩年,只不過黃向東在家讀過私塾,腦瓜子好使,特別是大戰(zhàn)之際能沉得住氣,別看他一聲不吭,鬼主意一個接著一個,如同下棋般一眼能看出后面的三四步,一旦布置起來那可是吐個唾沫砸個坑,下面的只管執(zhí)行到位,這仗就八九不離十。由于當年有過夜襲孫埠鎮(zhèn)刀劈山本少佐的傳奇經歷,使得他在延安報紙上還小有名氣過一陣。這以后,八路軍129師參加的幾場著名戰(zhàn)斗,都讓他給趕上趟了,而且一打一個響。能打的當然升得勤,打得響的更是升得猛,沒幾年下來,黃向東上得那才叫一個快字,如同從軍棋盒子里摸出來一枚枚棋子,排長連長營長團長這樣一路下來,副職都沒干過一回,這倒創(chuàng)造了劉鄧所部的一項紀錄。去年成立六縱正值用人之際,王近山在劉鄧面前哼過幾回,無奈三縱陳錫聯(lián)不放人不說,自己還讓鄧政委訓過好幾回:能打的干部哪個愿意放?一出娘胎就會打仗?要靠自己培養(yǎng),你們六縱是小弟弟,別老是盯著大哥哥碗里頭的那幾塊肉!
“政委,那你來說說?”黃向東甩過一句話來,隨他同來的一位縱隊作戰(zhàn)參謀連忙從腰間的小皮包里掏出一張地圖攤在地上,地面不大平整,一名隨同黃向東而來的警衛(wèi)戰(zhàn)士彎腰撿了幾顆土坷垃壓住了地圖四角,又遞過來一只放大鏡,指了指地圖上的一個位置,“旅長,這是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
“旅長?兄弟你真行啊,什么時候都混到旅長了?說吧,打算什么時候請客?”李大平的嗓門如同炸雷一般,黃向東像是沒有聽見一樣,將目光側向一邊,任兵群從身邊嗖嗖地走過。老呂湊了過來,“老黃,你這是……”
旁邊的那個參謀過來,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張折得有些皺巴的紙,其中的一個角落里還蓋著一個方型的紅色圖章,加了兩個毛筆字寫的人名,“呂政委,給!”
黃向東還沒有回過臉來的意思,老呂疑惑地接過,腦袋也隨著紙上的字跡轉了幾轉,這才喊過李大平,自己也整了整松在腰肚上的皮帶,扣緊了衣服上所有的扣子,“叭”地一聲來了個立正:“我來宣布一下,這位就是前來我旅報到的M旅新任旅長黃向東同志。黃旅長也是我和老李的老朋友,這次他匆匆趕到我旅任職加強領導力量,說明了王司令員、杜政委和縱隊首長對我們拿下蘭封的高度重視,我代表M旅全體指戰(zhàn)員表示熱烈歡迎……”
黃向東這才轉過身來,繃了好長時間的臉龐,松軟了許多,眼睛里似乎也有了笑意。老呂連忙招呼著李大平,“老李,來來來,先坐下來,向東和咱們都是好兄弟,剛才你還不是哥哥長弟弟短的?咱兄弟三人先拉拉話。”
“算了,算了,你們兩個當家的拉吧,到前面帶突擊隊,那才是我這個副旅長的命。”李大平踢著幾枚土坷垃:“滾一邊去!湊什么熱鬧?”
一出解放區(qū),隊伍如同卷進了巨大的黑色蒸籠。在根據(jù)地與敵占區(qū)的縫隙里行軍,只能選擇在夜間,天色微亮時,這才找個地方隱蔽。黃旅長到任的消息蔓延開來,有些年頭的老兵也高興,說黃旅長真是一場及時雨,別說拿下蘭封這座空城,就是對手來了坦克老子也不怕,一人一泡尿順著炮管里撒,也要把他淹死。
還真讓老兵們說準了,部隊行軍到第三天,一場暴風雨說下就下,而且還下得酣暢淋漓。夜晚行軍,旅里要求不準開手電,隊伍在雨天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趕路,為了爭取時間要求,通往蘭封城的一條十字路口上,奔赴不同方向的兩個旅為誰先借道較上了勁。郭團長火了:你S旅打主攻就是老子?憑什么給你讓道?
“憑的是這個,你告訴郭團長,我黃向東請他過來一趟?!崩瞎貌康耐ㄐ艈T回頭過來,黃向東這才指了指臂膀上的“八路軍”臂章,老郭只得抿了抿嘴,別過臉去嘆了口氣。黃向東叫過老郭,小聲在他的耳邊嘀咕了幾句,又現(xiàn)場比劃了一番。老郭這才算是聽懂了,他一氣跑到兩個旅的先頭部隊的集合部,個對個地示范了一下。于是,一幅美妙的畫卷出現(xiàn)在他們的眼前:兩列隊伍如穿花一般,梯次從隊伍中間交錯,一個踩著上一個的步點互不干涉,從兩個兵之間的縫隙穿過。
一切悄然無息,唯有地面上不時泛起的水花之聲,伴奏著如同兩把利劍的M旅,悄悄地向蘭封城捅了過去。
經過五天急行軍,六縱按照戰(zhàn)前布置,準點抵達到預定位置,還沒等到統(tǒng)一的攻城時間,擔任主攻的S旅就率先攻城了,等到蘭封城東門守軍看到城墻上飛身躥入的一個個濕漉漉的身影時,一些膽小的國民黨軍的新兵蛋子們當場就嚇傻了,他們還以為這些從天而降的八路軍,是從城外哪條河溝里冒出來的水鬼哩。
6
李大平的建議,被黃向東采納了:蘭封城西、南兩門的主攻任務交給五團和三團,他自己帶著另一個團撲向火車站,一旦控制火車站,即可防敵南逃阻敵增援。
工兵炸毀鐵路涵橋之后,圍著一列準備開往開封的火車,李大平帶領人馬與對方拼起了手榴彈。
原先偵察時沒有料到的突發(fā)情況,說有就有了:列車上,居然還有準備開赴徐州的國民黨軍陳誠所部的整11師幾百號人馬,更有意想不到的是,列車上還裝運著11輛坦克,其中的一輛通過踏板開了下來……M旅驚慌之間扔出的手榴彈,只在坦克上撞出了一簇簇火星。
早就有人大喊著爬上了坦克抽刀猛砍,有的用刺刀猛戳炮塔,有的往履帶上塞手榴彈,直到縱隊調來火箭筒打趴了這輛……
車站里沒有多少守軍,只有逃命的幾百名乘客亂作一團。讓人沒有想到的是,幾個小時僵持之間,兩個碉堡的十幾名國民黨軍,卻一直抱槍觀望,還沒等李大平派人喊話,他們就把槍一齊往下扔著,嘴里大聲喊著:“大家都是中國人,內戰(zhàn)有什么打頭?日本人剛走,我們自家人要是打起來,還不讓這些東洋鬼子看笑話?”
拿下車站,李大平令部隊原地待命打掃戰(zhàn)場,他自己直奔西南兩門。這邊前腳一走,幾個營的戰(zhàn)士就有點管不住了,他們有的拆著坦克上的瞄準鏡,有的瞄著電話線上的瓷瓶練射擊,有的牽拉列車上裝運的馬匹……十幾匹受傷的戰(zhàn)馬被推倒下來,那些跌斷腿骨的在地上抽搐著,發(fā)出痛苦的呻吟。endprint
誰也沒有想到,蘭封城爭奪最為激烈的,居然是西南兩門。情急之下,李大平甩出了預留的一張王牌:吳大雙帶著直屬連撲了上去。
吳大雙多少也有些私心。從旅里知道的消息是,蘭封城東門沒怎么打就拿下了,火車站也沒有堅持多久,看來西門可能會找到小雙。弟弟小雙畢竟是個營長,要是他還沒有調走或是棄城逃脫的話,應該就在西門。
要是在西門就好了,怎么說,自己要是碰上了弟弟,還能勸他放下武器。
頑抗的西門守軍并不知道東北兩門此時已經失守,他們與五團拼起了巷戰(zhàn),一度雙方傷亡不小,吳大雙自己也受了幾處輕傷。城內房屋早已是殘垣斷壁,有的房頂塌了,只剩下殘存的墻壁,如一片孤零的破帆。
沖到一幢瓦房門前,吳大雙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帶著的幾名戰(zhàn)士一個也沒有跟上來,他一腳踢開大門,屋里光線昏暗,等他的眼睛適應之后,這時,一只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把槍放下,聽見沒有?
僵持的一瞬間,單是聽出那一聲喝斥,雙方都釘子一樣立在那里,舉槍的手也幾乎是同時放下了:怎么是你?
眼前這個穿著國軍軍官制服的人滿身是血,正是弟弟吳小雙。
讓吳大雙最為擔心的事情果斷發(fā)生了,上次偵察時看到的果然就是自己的弟弟,弟弟果然就在蘭封城的西門,幸好被自己碰上了。
幾乎是沒有任何思索的時間,吳大雙返身掩門。門扉已破,遮掩不緊,他倚在門上喘著粗氣,……弟弟,什么也別說,先放下槍。聽哥一聲勸,你最好投降,跟我走,待會我會跟我們旅長說……
憑什么?就憑你們這樣偷雞摸狗的,也叫打仗?投降?笑話!哪有堂堂國軍營長,向土八路繳槍的道理?
不錯,我們是土八路,有些人以前也干過土匪。但你想過沒有,這些年,我們人馬越來越多,根據(jù)地越來越多,為什么?
吳小雙氣了:哥,今天我不想與你爭吵,咱是哥倆,親兄弟……我們還是回家吧,上頭弄僵了,我們何必要當替死鬼?
“那就先跟我走,怕你出了這道門,你就講不清了。”
“有什么好講的?自古以來成王敗寇,可是你們這樣偷偷摸摸的,算什么英雄好漢?”
什么叫英雄好漢?你們這些年,槍是好槍炮是好炮,兵是精兵將是良將,可你們被小日本趕著到處跑,白白丟下了大片河山,還有臉說這個……吳大雙還是想勸勸弟弟,“不是我不想放你走,我就是放你,你能走得掉嗎?你以為我想有今天,就是娘的在天之靈,也不想看到我們哥倆自相殘殺吧?”
“夠了!你還站著干什么?抓我啊,去領賞啊?!眳切‰p突然大吼一聲,再次舉起了手槍。
“不許動!繳槍不殺!”就在這時,大門“砰”地一聲被踢開了,連同吳大雙也被撞擊著摔倒在地。就在吳小雙驚訝的時刻,在那些槍彈閃爍的光亮之間,他看見十幾個穿著灰土一樣衣服的士兵沖進了屋子,黑洞洞的槍口一齊抵住了自己。
“兄弟們,別開槍,他已經投降了,八路軍優(yōu)待俘虜?!眳谴箅p從地上爬起來,大聲責問道:“你們是哪一部分的?”
沖進屋內的十幾個八路軍戰(zhàn)士也不搭話,忍住傷痛的吳大雙轉過身來,攤著雙手剛一撥開眼前的這一排槍管,就見幾個人沖上前去,不由分說地下了吳小雙手里的槍,推搡著押著他出了屋子,一路上還罵罵咧咧的,有幾個看到吳大雙綴在后面大喊大叫,就把槍一橫,其中有一個還朝天放了一槍:怎么?還想搶俘虜不成?
“到底是誰搶誰的俘虜?你們是哪營哪連的?老子是旅直屬連連長吳大雙,你就不怕老子到旅長那里告你們?你們要是少了他一根毫毛,老子跟你沒完……”吳大雙罵罵咧咧的當兒,眼瞅著那班人一窩蜂地推著吳小雙,三拐兩彎地從視線里消失了。
李大平趕到三團的時候,南門戰(zhàn)事已畢。老郭見到一路喘著粗氣的李大平時,他整個人還在城里的一座教堂門前半死不活地躺著,那只猴子臥在他的腳旁一動不動,好像一天時間里衰老了十歲。
有人跑過來喊道:團長,旅長來了,讓你快集合部隊,出城休整。
“老子的人都打光了,集合個鳥,休整他媽的蛋?!崩瞎刈鹆松碜樱旖青洁?,還沒說上幾句話,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旅長,慘啊,真他媽的慘啊,老子血本拼光了。
奉命加強給老郭的杜水根還算清醒,他抽泣著說起了剛剛結束的這場戰(zhàn)斗:
——距離南門幾百米處有一大堆沙土包,老郭決定親自帶領主攻連隱蔽于此,攻城令下,幾次未果傷亡慘重,因為城墻上燈火亮如白晝,部隊灰白色的軍裝在燈光下反差太大,難以通過敵人火力布網(wǎng)的那片開闊地。此時,其他三門早已打響,火光沖天之間,讓老郭急得罵娘。有人出了個點子,說不如光了膀子,就地滾一身泥沙成了泥人,以此作掩護接近城墻。
老郭一聽,“太好了,兄弟們,咱就這樣干,仗打到這個份上,不能讓兄弟部隊看我們笑話。六縱才組建,為保住番號,我替三團謝謝大家了。兄弟們跟著我摸上去,這仗下來,要是有誰在前面走了,就先睡我那口棺材;要是能活下來的可要記住,年年清明七月半,別忘了替死去的兄弟們掛錢燒紙……”
光著膀子的老郭,帶著突擊隊員們匍匐著向城門靠近,抵近城門口的時候,雙方還是交上火了,雖說南門最終還是啃下來了,可老郭那個心酸哪:自從紅軍血戰(zhàn)湘江以來,還沒有哪一仗打得這么慘烈。
7
第一次繳獲了11輛坦克,驚動了劉鄧首長,王近山指示黃向東盡快運往后方。俘虜里也沒找出來會開坦克的,李大平喊了幾十個老鄉(xiāng),籌集了幾十條黃牛套上繩索,一時間人拽牛牽好不熱鬧,單是一輛坦克,大半天里也拉不了半里路??吹教焐嫌欣鲜Y的飛機尾隨著偵察,李大平吩咐老鄉(xiāng)把地上的履帶痕跡掃平了,又找來樹枝遮掩,防止飛機聞著味道拉屎轟炸。
剩下的坦克怎么辦?李大平想詢問黃向東,可一看到他瞇著眼正在想著什么,也就沒有問出聲來。蘭封一仗下來,想想自己以前帶出的幾個很能打的干部,像五連長這樣的都犧牲了,原先對黃向東前來任職時生出的怨氣,也煙消云散了。與他們相比,職務上的事有什么好計較的?人家黃向東讀書識字的時候,自己還在給地主放牛,雖說都是兄弟伙子,說到底,識字與不識字還是不一樣的,一開始兩個人的基礎就不在一條起跑線上,同樣是在劉鄧首長麾下打仗,那些大仗都讓人家趕上了,這次蘭封發(fā)了這么大的洋財,偏偏讓他也趕上了:老黃啊老黃,哥算是服了,我老李與你如何一比?哥倆又有什么比頭?endprint
縱隊這次發(fā)了洋財,主攻的S旅功不可沒,他們一打開軍械庫,里面的武器彈藥、通信器材、藥品軍需物資、通信器材等等讓人看傻了眼,一個旅的幾個團里里外外地搬運了小半天,一批積壓在城里還沒有郵出的信件,也被私拆開來,旅里抽看了一些,一批抱怨內戰(zhàn)情緒的國軍信件一律截留,說要上交到《解放日報》上公開發(fā)表。
因為擔心敵人援兵,打掃戰(zhàn)場僅限于兩個小時之內。心神不寧的吳大雙,哪里能打聽到弟弟的下落?吳小雙被人截走之后,旅里的戰(zhàn)報還沒來得及整理,他跑前跑后心里貓抓一樣難受,想一眼看到俘虜名單的那個名字,更多的又不想看到。直到部隊從戰(zhàn)場上撤離時,也沒有一絲有關弟弟的消息。為此,他還生出幾分慶幸,真希望那個機靈的弟弟中途逃脫了。
其實,被劉文喜手下?lián)屪叩膮切‰p,這個一心報國的國軍少校營長,依仗西門負隅頑抗的那幾個小時里,小半塊天都打紅了,地上傷兵哀號,那口音里就有好多人,是劉文喜當年從礦上帶來的家鄉(xiāng)兄弟,以前大多被分在M旅五團。
現(xiàn)在,這些從礦上來的,逮住了吳小雙這個仇人,你就是插上雙翅也難以逃脫。
傷亡名單報到劉文喜那兒,草草看過一眼的他哭得傷心,蘭封一仗,當年他帶出來的兄弟死了好幾十個,“這讓我以后怎么回家見人啊,我答應著要帶他們回去的?!?/p>
硝煙彌散之間,坐在一口廢井旁的劉文喜站起身來,對著老家方向一連三次磕頭作揖祈求先人諒解。就在這時,劉文喜看到了原先的幾個手下,推推揉揉地把吳小雙帶了過來:居然還是國軍營長。
“給老子跪下!”劉文喜上前就是一腳,吳小雙被踹了個踉蹌,他費勁地站起來,剛要報出哥哥吳大雙的名字,嘴邊又被劉文喜扇了幾個耳光。若不是親眼所見,吳小雙真不敢想象,自己的哥哥怎么與這樣的人為伍。做了八路軍俘虜,這一路上他也曾想過,要不要告訴他們,自己的哥哥也在這支隊伍里??赊D念一想,共產黨宣傳政策不是優(yōu)待俘虜嗎?有機會的時候,他相信哥哥會來營救他這個弟弟。
可是現(xiàn)在,劉文喜懲罰戰(zhàn)俘的野蠻做法,深深地激怒了他。他盯著劉文喜那張扭曲的臉,朝著咄咄逼人走過來的這個家伙,狠狠地吐出了一口唾沫:老天有眼,你們成不了氣候。
“成不成氣候管你鳥事?你他媽的死到臨頭還B嘴不慫!”劉文喜沖了過來,抬手又是兩記耳光,被打蒙了的吳小雙兩眼冒著金星,他的抗議之聲很快就從井底里回聲縈繞開來。
8
蘭封戰(zhàn)后,六縱退回隴海線以北休整。路過距離吳莊不遠的那個鎮(zhèn)子時正是深夜,吳大雙就想著要不要向李大平請個假回家看看。弟弟的事一直沒個著落,他這個當哥的一連幾天也心神不定。李大平勸他說,這個假不好批,現(xiàn)在黃旅長剛來,我要是私自放人回家,這等于是拆新當家的臺,更不能犯以前那種全旅放假的錯誤了。
吳大雙嘆了口氣,隊伍依舊往前流淌著,絲毫沒有停滯的意思,他就這么一直扭著頭,看著睡熟的老家那個村子漸行漸遠。
一到根據(jù)地,吳大雙病倒了,高燒燙得人迷迷糊糊的。朦朧中,自己像是摸進了家門,看到香蓮正坐在窗前納著鞋墊,上面繡的是鴛鴦戲水圖案。聞聽人聲,香蓮的臉紅了:哥,給你兄弟倆一人納了一雙,這一雙是給小雙的,原想著你兄弟倆誰要是回來了,就給另一個帶去,現(xiàn)在,你回來了,那就帶給小雙好了。
“兄弟之間,還要動刀動槍不成?”父親聽到了他的聲音,進屋說話了。“你倆是親兄弟,有什么話不好說的?一見面就爭這爭那的,就算你幫著共產黨打下了天下,你也坐不了江山,還不是一個鞍前馬后的小卒子?不如趁早回來,莊稼人,什么這個主義那個思想,與咱們沒關系,只要有塊地種著,咱就餓不死?!?/p>
吳大雙想給父親解釋,可父親一回頭走了,連喊幾聲他也不回頭。香蓮急了,一個勁地催他快走,說要是見了小雙,就告訴他,還是回家種地讓人心里踏實,就是再怎么窮,我也會守著他……
“哥,你也回來吧。”香蓮一抬頭,整個人淚眼婆娑。
“不行?!眳谴箅p一抽手,碰倒了床邊的缸子,叮叮咣咣的,整個人一下子醒了。原來做了個夢,夜色正深,哪里還有香蓮的影子?
小雙到底是死是活?家里知道嗎?既然還不知道,就讓她永遠也不要知道為好。吳大雙病好了之后,好幾次夢里醒來,就想著要寫封信告訴父親,要是小雙還沒音信的話,讓人家香蓮別再等了……
兩個月后,部隊又要往南開拔,劉鄧要求部隊三出隴海線,在大范圍穿插中尋找戰(zhàn)機殲敵。看到李大平開會出來,吳大雙想詢問一下,上次打蘭封時,縱隊有沒有俘虜?shù)揭粋€叫吳小雙的俘虜,還是個國軍少校營長。
還沒等吳大雙吱聲,李大平喜滋滋地說出了另一個話題:縱隊來了命令,調他到S旅當旅長,“這回,老子不再是副的了,怎么樣,大雙兄弟?要不你就跟我到S旅去,咱哥倆齊心大干他一場?”
這回,吳大雙平生第一次沒有答應李大平,他告訴李大平,自己現(xiàn)在還想繼續(xù)留在M旅,好打聽弟弟的下落。又一個月過后,定陶戰(zhàn)役打響了,擔任突擊任務的連長吳大雙,在突破守敵第三道封鎖錢時,對手射來的一顆子彈不聲不響的,叼走了他的魂魄。
那種槍彈,是一種類似于狙擊步槍的新式美軍裝備,子彈射程遠,殺傷力強,主要是子彈出膛之后幾無聲響,當年的“師傅”李大平哪里見過?自然也就沒有教他聽懂這種槍聲。
部隊撤退的時候,旅長命令團里帶上他的遺體。直到安全撤到根據(jù)地,黃向東親自主持了吳大雙的追悼會。整理遺物時,在吳大雙的內衣口袋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一封一直沒有來得及寄出的信,信的內容很短,其中有一段的大意,是說給一個叫香蓮的女人:找個合適人家嫁了吧。要是不好嫁的話,就在咱家等著,隨你等到什么時候,只要等打敗了老蔣,我就回來……
香蓮姑娘,M旅對不住你了。黃向東捏著這頁沾滿了血跡的紙片片,深深地嘆了口氣,一連幾天,他一直考慮著:要不要派人走一趟大雙兄弟的老家,給這位癡情的村姑捎個口信。內戰(zhàn)不可避免地打響了,而且還會越打越大,真不知猴年馬月是個頭。要是不明不白地讓人家熬著,豈不耽誤了香蓮姑娘的青春?
責任編輯:侯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