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成
1
中午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春香看見李從香舉著一只黃色的洋瓷碗,站在石坎子邊上。李從香一條腿曲彎著,腳蹬在桑樹的枝丫丫上,另一條腿繃得標(biāo)直,杵在地上。桑樹還沒有發(fā)芽呢,被她蹬得東倒西歪的,一副快要受不住了的樣子。春香替桑樹著急,忍不住將自己的書包往上提了一下子,好像是要幫可憐的桑樹使一下勁似的。可李從香還故意將蹬著的腿閃了一閃。她看見春香,咧開嘴笑,問,放學(xué)了?寶童呢?春香說不曉得!她就罵道,那個討死的!是不是又在路上玩去了?說罷,猛地放下了蹬著的腿腳,往地上杵了下去。桑樹彈了一下,身子一下子舒展開來了。春香也吁了一口氣。但春香還是白了李從香一眼。她看見那只洋瓷碗里什么也沒有,比貓?zhí)虻眠€干凈,就曉得李從香已經(jīng)吃完了飯。吃飯不在屋頭呆著,吃完了也不趕緊回家,按奶奶的說法,這不是一個好婆娘的作為。春香從心底里生出一絲鄙夷,不再搭理李從香,準(zhǔn)備從坎子邊上走過去。李從香卻又?jǐn)r住了她,神神秘秘地說,村上的人又來了,你讓你爹千萬把握住,不然我們的虧可就吃大了哩。
不曉得為什么,春香有一些不歡喜,就搡了她一下,從她腋下擠過去了。春香聞見李從香的腋下有一股曖昧的暖烘烘的氣味,那氣味讓她的鼻子加快了翕動。春香趕緊跑上自家地壩坎,聽見李從香在她的身后極不高興地威脅說,嘿!小女娃子還給我耍脾氣呢,小心你爹收拾你!
春香暗笑一下,想回她一句,可又沒有。她才不怕她爹收拾呢,因為爹從來不收拾她。要收拾春香的也只會是奶奶,可是奶奶呢,才不會聽李從香的話呢,奶奶每次都說李從香不是什么好婆娘,奶奶怎么會聽她的呢?有一次,春香親眼所見,李從香要給爹洗棉褲子,可是奶奶呢,硬是去坎上,在李從香的屋里,將爹的棉褲子給拿回來了,棉褲子都泡盆里了,奶奶提回來的時候,棉褲子上爬滿了洗衣粉的白泡泡。那些白泡泡在風(fēng)中一個接一個地破滅,就像是李從香的幻想一樣。奶奶不屑地說,我娃兒的衣褲不稀罕她洗,我自個兒洗!那棉褲子不好洗,奶奶洗了大半天,累得直喘氣。春香爹埋怨奶奶說,娘吔,你這又是何苦呢?奶奶氣哼哼地說,她是你啥?你又是她啥?干嘛要她給你洗褲子?爹默不做聲了。當(dāng)時,春香看爹被奶奶嗆得蔫樣兒,有一些心疼,就頂了奶奶一句,她是爹的表姐姐,爹是她的表弟弟呢!春香以為奶奶會惱,奶奶一惱就會收拾她,可是奶奶沒有惱,奶奶反而笑了。奶奶笑著說,你們小娃子曉得啥,她男人不在了,她就死纏你爹哩!春香雖然不說話了,但是心里明白奶奶的意思,奶奶也是不會輕易收拾她的。因此呢,她才不怕李從香的威脅呢。春香頭也不回地邁步進了自家的大門。
在堂屋,春香聽見了火爐屋里的說話聲,她心里明白,那些人就是李從香說的又來了的村上的人。人不少,七嘴八舌的,都是大人的聲音。春香不打算進火爐屋了,她將書包掛在堂屋墻上的木釘上,準(zhǔn)備去灶屋,走到灶屋的門口,又停住了,轉(zhuǎn)回身來,躡手躡腳地走到火爐屋的門邊,將耳朵豎起來,她想聽聽屋里到底說了些啥呢??墒?,她豎起的耳朵還沒有貼到門板上去,奶奶就出來了。奶奶打開火爐屋的門對春香說,我就曉得你回來了,快去灶屋吃飯吧!
2
一碗飯搨在鍋里。是春香喜歡的那個洋瓷碗,白底藍花。春香把飯從鍋里端出來,熱氣在眼前彌漫的時候,奶奶站在了她的身邊,給她遞來一雙筷子。奶奶總是那么悄無聲息地,走路像家里的黃貓一樣,可是黃貓卻比奶奶敏捷多了,黃貓能跳起來抓撲飛翔的麻雀,奶奶呢?不要說跳了,走路也是好半天才挪一步。春香終于明白,奶奶為什么走路沒有聲音了,因為她太慢了啊。奶奶走路那么慢,卻總是能在春香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在春香的身邊,春香不得其解,問爹,爹說,你奶奶每次都曉得你需要啥子,就提前到你身邊了。春香想了半天,似懂非懂地接受了爹的這個解釋。
飯是洋芋包谷糊糊。這是溝里這一季節(jié)的典型飯食。剛種完了洋芋,切下的種洋芋的尾巴,又做飯又做菜。做飯呢就是洋芋苞谷糊糊,做菜的樣式多一些,可以是洋芋絲絲洋芋片片,洋芋絲絲和洋芋片片的做法也是多種多樣呢,無論哪一樣,春香都喜歡,都吃著香。她對奶奶說,你炒的洋芋絲絲真好吃??!奶奶就笑嗬嗬地說,你喜歡吃就使勁吃,下回奶奶再給你炒。其實呢,春香也知道,剩下的洋芋尾巴也不多了,得節(jié)省著吃呢,不然,等不到新洋芋開花,家里的洋芋就吃光了。
春香在灶屋吃飯的時候,寶童進來了。他也像春香奶奶一樣,悄無聲息地就站到了春香的背后。那時,奶奶已經(jīng)去了火爐屋,春香還不知道呢,春香埋頭吃著飯,以為奶奶還站在身后呢??墒谴合氵€是感覺到了不一樣,她回過頭來,就看見了寶童咧開著的嘴巴和無聲的笑。春香揚起拿筷子的手,打了寶童一下。筷子和筷子碰到一起,發(fā)出了一聲響,那聲響像是一聲鳥叫,那只鳥是飛著的,“吱”地一聲就飛到窗外去了。春香說,你個趙寶童,嚇我一跳呢!寶童咧著嘴巴,露著大板牙,仍是笑。春香擔(dān)心,他再不合上嘴,口水就會流出來了。春香就夾了一大筷子洋芋絲絲,塞到寶童咧開的嘴巴里去了。
寶童把洋芋絲絲嚼了,吞了,春香才問,你放學(xué)了咋不回家?是不是又在路上玩去了?寶童委屈地說,哪里啊,是覃老師留下我了!春香問,干嘛?你是不是又沒有完成作業(yè)?。繉毻游卣f,哪里啊,覃老師要我回來給娘說,要我們挖魔芋呢。又說,覃老師怎么不給你說啊,你們家的魔芋不是也要挖嘛?春香將最后的飯吃完后,才說,覃老師早給我說了??墒?,我爹吵我呢,要我們小娃兒不要管大人事。寶童也連連點頭說,我娘也吵我呢,說我小娃兒屁事不懂,就曉得聽老師哄。
在那個開春陽光照耀下的中午,在那個彌漫著柴火煙氣的灶屋里,春香和寶童,像兩個大人一樣,共同嘆了一口氣!
3
村上的人一直快到下午了才走。
其實不止村上的人,還有鄉(xiāng)上的人。鄉(xiāng)上來的是趙紅建,是鄉(xiāng)上的副鄉(xiāng)長,可是溝里人背地里都不叫他趙鄉(xiāng)長,而是叫他趙火箭。趙火箭和春香家沾著親呢。沾著親的趙火箭要春香的爹多想想村上和鄉(xiāng)上的難處,趙火箭說,村上和鄉(xiāng)上涉及到的人多哩,不是一家兩家,而且修路不容易,修路也是為大家好,為大家脫貧致富。要致富,先修路,要脫貧,路先行呢!趙火箭喝著自帶的茶水,茶水綠瑩瑩的,香氣讓春香家灰撲撲的火爐屋似乎也增加了亮色。趙火箭很是誠懇地望著春香爹,薄薄的兩張嘴皮,上下翻飛,像打竹板一樣,很快就把春香爹說暈糊了。春香爹羞愧地說,我不是不同意修路,修路是給我們做好事呢,我咋會不贊成哩。村上人急忙跟進說,贊成就要支持啊,就要有實際行動啊!春香爹就又不說話了。他吸煙,吐出的煙霧把火爐屋擠得密密實實的,把趙火箭的茶香味也吞沒了。村上人就不耐煩了,催他說,趙鄉(xiāng)長親自來,給你說了這么多的話,道理你也懂了,就表個態(tài),把魔芋挖了,我們就好開工。萬一你不挖,那我們就只好幫你挖了。你就表個態(tài)吧!春香爹不表態(tài)。唉!有誰曉得呢,其實春香爹的心里啊,熬煎著哩!endprint
豬圈邊上的那一塊魔芋,嚴(yán)格地說,是春香娘種的呢。那時候,春香爹在山西挖煤,一年才回來一回,有時拿不回來工錢不說,而且還有喪命的危險。每一回離家,春香娘都會把眼淚流成河。春香爹一年不在家,春香娘一年的心就吊著,夜夜睡不安穩(wěn),她要春香爹別去挖煤了,就在家種地,春香爹說,在溝里種地哪能養(yǎng)活過人呢?還是狠著心出去了。有一年,春香爹回到溝里,春香娘告訴他,她在豬圈邊上種了一大塊魔芋,等魔芋長成了,就不用再出去挖煤了,縣上建了魔芋精粉廠,到處在收魔芋,才挖出來的魔芋都賣到八毛一斤了呢。春香爹的眼前,到現(xiàn)在還閃動著春香娘歡喜和興奮的笑臉??墒?,誰能想到呢,那一年,春香娘第一次背了一背魔芋出溝,卻失足滑下了溝底,魔芋摔得稀爛,春香娘的腦殼也摔得和她背的魔芋差不多了。春香爹從山西回來,望著躺在棺材里的人流下了眼淚。他沒有哭出聲。他就是流眼淚。
那一年,春香才滿三歲。春香爹不能再出去挖煤了,他盡心盡意種那一塊魔芋。用那塊地里的魔芋換春香的衣褲鞋襪,換一家人的油鹽花費。魔芋拱苗了,出桿了,展葉了,開花了,他都看著。他白天去看,晚上也去看。他把豬圈里的豬糞都端到魔芋地里去鋪著了。魔芋地里的草,從來沒有長高過一寸長,他隨時收拾著呢。李從香說,都像你這么種魔芋,魔芋都成精了。春香爹不理她。卻和地里的魔芋說話,說春香的事,說家里豬貓狗雞的事,也說村上的事。李從香站在坎邊上,聽不清春香爹說的啥,她一愣一愣的,發(fā)一會兒呆,嘆一口氣,走了。后來,李從香在她坎上的地里也種上了魔芋,魔芋的種子呢,當(dāng)然是問春香爹討的。其實她向春香爹討魔芋種子的時候,春香爹并沒有答應(yīng),但是呢,也沒有不答應(yīng)。春香爹把那些芽窩圓芽,尖飽壯,適合做種子的魔芋挑選了出來,李從香裝了那一堆魔芋種子往回走,雙腳好像踩在棉花上,步態(tài)像喝醉了酒,看得春香“咯咯”直笑。
現(xiàn)在呢,坎上坎下兩塊地的魔芋都長好了,每年都能挖幾百斤,去年春香家挖了一千三百多斤呢,春香爹不僅用魔芋給一家換來了新衣新鞋,冬天的時候,還給春香和奶奶分別買了一件羽絨服。羽絨服輕飄飄軟和和的,春香穿上羽絨服的時候,溫暖的感覺差一點把春香融化了。春香趴在火爐邊的長板凳上突然哭起來。春香的哭,把奶奶嚇了一跳,奶奶問春香咋的了?春香傷心傷意地說,我要媽——媽!奶奶摸著自己身上的羽絨服也哭了。春香爹沒有哭,他蹲在魔芋地里,抽了半天的紙煙。
溝里要修公路,鬧叫了很多年了,去年春上,上面終于來了干部說,溝里要修公路了。很快來了測量的人,很快線路確定了下來,一些樹要砍,一些地要毀,一些豬圈要拆,春香和寶童兩家的魔芋要挖。
春香爹的心里啊,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形容。
4
趙火箭和村上的干部一走,李從香就從坎上下來了。她向春香爹翹了一下嘴,用眼神問,咋樣?春香爹瞅了一下旁邊的春香奶奶,奶奶也正瞅他呢,春香爹就沒有做聲,到地里去了。
李從香就對奶奶說,反正我的魔芋地給不到兩千塊錢,我是不會挖的。奶奶說,不是還要補地嗎?李從香說,地是肯定要補的啰,不然給一萬塊錢我也是不會挖的。奶奶就明顯地撇了一下嘴,說,你也太貪心了。李從香哼了一聲,說,我都聽說了,溝外面,光地都是三千塊錢一畝呢,我這地里可是種的魔芋,魔芋又生魔芋,幾年下來,我得賣多少錢?李從香給春香奶奶算賬,春香奶奶也承認(rèn)她算的對,可是春香奶奶不愛聽她算,嘴巴偏要表示不同看法。而且春香奶奶說,人不能太貪心,貪心就會有報應(yīng)的。李從香氣哼哼地白了春香奶奶一眼,轉(zhuǎn)身離去了。春香奶奶看她朝后面坡上去了,曉得她是去找春香爹去了。春香奶奶莫名其妙的,將旁邊的花狗罵了一句?;ü纺?,當(dāng)然曉得奶奶不是罵它,它很理解地對春香奶奶搖搖了尾巴。
下午放學(xué)后,爹在坡上還沒有回來。春香掛好了書包,就提了籃子到后面坡上去找爹。剛種下洋芋的地里,泥土細膩又松軟,散發(fā)出春香形容不出來的香味,一道又一道的洋芋行道,像極了春香雙杠線的作業(yè)本子。春香走在上面,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在坡地的盡頭,爹正把地里的小石頭撿到一起,他準(zhǔn)備將那一些小石頭在坡地邊上砌一條小小的石坎,這樣石頭就不會再在坡地里亂跑,也保住了坡上的泥土。李從香呢,坐在地邊的土坎上,又在給春香爹算那一筆給春香奶奶算過的賬呢。這筆賬她不曉得給春香爹算過多少回了,不但春香爹聽得清清楚楚,連春香也是聽得清清楚楚的了,一斤魔芋多少錢?一年幾百斤過千斤又是多少錢?五年呢?十年呢?這筆賬可是算不得的,一算,人就會暈暈乎乎地飄起來。飄起來的人哪個愿意落下來呢?李從香現(xiàn)在就不愿意落下來。她還希望春香爹和她一起飄起來,春香爹愿意不愿意和李從香一起飄呢?春香不曉得。但春香曉得,爹是愿意修公路的,爹曾經(jīng)在魔芋地里給魔芋們說過修公路的事情,爹說,如果早點修了公路多好??!怎么摔,也不會摔到巖下去啊。春香曉得爹說的是娘呢,春香過去拉了爹的手,陪著爹一起想娘。
李從香望見了春香,不算那筆賬了,卻說道春香,地里干干凈凈的,你提個籃子,還想打豬草?。看合阆蛩艘幌卵?,又瞅爹,見爹正專心一致地砌坎子,并沒有看她們。春香就說,不打豬草就不許提籃子了?我?guī)臀业鶕焓^不行啊?李從香沒有聽出來春香話里的沖味,或者是聽出來了不計較,她咧了嘴巴笑一笑,說,好有孝心的女娃兒。說罷,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巴,對春香爹說,學(xué)生娃兒放學(xué)了,我回去做飯呢。爹沒有答話,春香就替爹答了。春香說,快回去吧,寶童肚子餓癟了,你還在這里扯閑諞。
李從香連跑帶跳地下了坡,拐過屋角不見了。爹對春香說,小娃兒對大人說話不許這樣說,不懂禮。春香望了爹一眼說,奶奶說她不是好婆娘。爹說,這是大人的事情,你們小娃兒是不能亂說的!春香就噤了聲,只幫爹撿地里的石頭。撿了滿滿的一籃子。春香臉掙得通紅,也提不動,春香就叫爹。爹過來,很輕松地將籃子提走了。爹說,大人和小娃兒不一樣吧?力氣就不一樣,所以說話呢也不能是一樣的。春香轉(zhuǎn)著黑眼珠子,似懂非懂。爹就又轉(zhuǎn)回到李從香身上說,奶奶可以說她不是好婆娘,但是你不能說,你該叫她表伯娘呢。春香說,我曉得她是你表姐姐。爹說,曉得就好,她是長輩,以后說話要有禮貌。春香答應(yīng)了。春香覺得,李從香其實也并不是那么壞的人。endprint
5
趙火箭一大早又來了。他沒有帶村上的人一起來,他給春香的奶奶買了兩包豆奶粉和一大包旺旺雪餅。春香吃過旺旺雪餅,是寶童給她的。寶童說是他表叔給他買的。春香也見過寶童的表叔,黑黑的,滿臉胡子圍著厚嘴唇。奶奶說,寶童的表叔是來找李從香的,這個“找”就是相親的意思,可是李從香不答應(yīng)。也不知道為什么不答應(yīng)。后來表叔不來了,寶童有一些悵然若失,說,好久沒有吃旺旺雪餅了,李從香聽了,罵了寶童一頓。李從香罵寶童的時候,春香也在場,春香覺得李從香也罵了她,因為那些旺旺雪餅春香也吃了呢,春香覺得很羞愧。現(xiàn)在,春香一大早起來,看見趙火箭提的那一大包旺旺雪餅,眼睛有一些發(fā)亮,要是平時,春香肯定會去摸一摸那些個大袋子,或者奶奶也許早將袋子撕開了,可是現(xiàn)在呢?趙火箭坐在一旁,春香心里明白,這都是癡心妄想白日做夢了。想明白了,春香就不想了,她背了書包上學(xué)堂去。
寶童在坎上等著她。寶童說,一大早,村上的人就進他們屋了。春香不說話,寶童就接著說,這會兒他娘正在給村上人算賬呢。春香笑起來,說,你娘給哪個都算賬,以后當(dāng)個算賬師,專門給人算賬去吧!寶童說他娘連乘法口訣都不會背呢,哪還能當(dāng)算賬師?春香說,那還天天算賬?寶童聽出了春香的譏諷,不歡喜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們的魔芋也要挖了,你爹不是也在算賬?春香想起了坐在家里的趙火箭,也沉默了。兩個小娃兒一聲不吭地一直走到了學(xué)堂。
中午回家的時候,趙火箭走了,那兩包豆奶粉和旺旺雪餅也不見了。春香問,爹呢?奶奶說到村上開會去了。吃了飯,春香準(zhǔn)備繼續(xù)上學(xué)去的時候,奶奶喊住了她。奶奶心事重重地對春香說,你爹松口了,準(zhǔn)備挖魔芋了。春香焦急地問,魔芋挖了怎么辦?以后怎么掙錢呢?奶奶嘆口氣說,村上答應(yīng)補一塊地,把魔芋移到那塊地里。春香有一點高興起來說,這也很好呢,給魔芋搬一個新家。奶奶說,你們小娃兒曉得什么啊,魔芋移過去,等于是重新栽種,要成熟得好幾年呢。春香沉默了,也跟著奶奶一起憂心起來。奶奶又說,補的那一塊地,村上還說要和李從香他們共用呢。春香安慰奶奶說,共用不怕啥,把地從中間一分,她種她的,我們種我們的,有什么相干呢?奶奶又嘆口氣說,事情哪里是你說的那么簡單的哩。奶奶不說話了,給春香手里塞了三塊旺旺雪餅。春香望望奶奶,又望望雪餅,遲疑著。奶奶就說,你吃吧,是奶奶給你的。又說,趙火箭提來的!
上學(xué)的路上,春香碰到了李從香,她哭哭啼啼地從村委會往回走,見了春香就叫,春香!春香!你爹把我們都賣了。溝外空地都補三千塊錢,我們的魔芋地,只給一千八百塊錢,你爹就答應(yīng)了。虧死了啊!我不答應(yīng)。你爹他還罵我呢。李從香氣憤憤地說,又淚水灑灑地哭。春香從來沒有看見李從香哭過,現(xiàn)在望著哭哭啼啼的李從香,春香的心,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種熨帖和貼近,她沖李從香喊了一聲伯娘!李從香竟然抱住了她,哭得更傷心了。
6
村上新補的魔芋地在陰坡上,那里原是村上的桑坡地,縣上的繅絲廠停產(chǎn)后,桑樹被冷落了不說,還被溝里人砍了當(dāng)柴燒。那塊地的面積不小,比春香家原先的魔芋地大多了,就是把寶童家的魔芋地加進來,還要大很多。春香的爹很滿意,李從香哭了幾回,鬧叫了幾回,最后也接受了。只有奶奶仍是憂心忡忡,她對春香爹說,怎么能共用魔芋地呢,一定要和李從香的魔芋地分清界線。春香爹說,地里有桑樹,桑樹就是界線。奶奶仍是不放心說,桑樹砍了呢?界線不是就沒了?春香爹說,沒了就沒了呢,我還真就想把桑樹砍了呢,免得遮光線!奶奶氣得打了一天的嗝。
挖魔芋那天,春香爹專門請溝里的楊本玉看了日子,楊本玉說是個難得的好日子呢。爹將那個日子給村上說了,給趙火箭也說了。趙火箭說,他要在魔芋精粉廠專門請一個技術(shù)員來指導(dǎo)春香爹他們栽種魔芋。春香爹也另請了幾個人來幫忙,那天一大早,他們都來了,趙火箭帶著技術(shù)員也來了。技術(shù)員年紀(jì)輕,身弱,很像學(xué)校里給春香教唱歌的周老師。趙火箭說,你們可別看他年輕單薄,他可是個科班出身的專家呢。春香不明白“科班出身”是啥意思,她還把“專家”聽成了“莊稼”,她奇怪了一天,人怎么能是“莊稼”呢?
挖魔芋一早就開始了。河對面桑樹坡的地,前幾天就整飭好了,這一天要做的事就是將魔芋挖出來,搬到河對面去,在桑樹坡上重新栽種。
春香給學(xué)校老師告了假。同時告假的還有寶童,寶童告假的原因和春香一樣,也是要給家里的魔芋搬家呢。春香的心里隱隱約約地覺得,爹給魔芋搬家看下的好日子,肯定也給李從香說了,不然他們怎么也在今天給魔芋搬家呢?
因為請了人幫忙,又有技術(shù)員指導(dǎo),春香家的魔芋不到大半天的時間就快搬完了。魔芋在新的地方安了家,行距窩距都是按技術(shù)員指導(dǎo)確定的,技術(shù)員還給春香爹講了很多施肥管理的要求,講得頭頭是道,好像他就是個魔芋,不但懂魔芋的性情,還懂魔芋的心情。春香有一點點明白趙火箭為什么叫技術(shù)員是“莊稼”了。春香的心里對技術(shù)員生出了由衷的敬意。
相對于春香家,寶童家的速度就太慢了。李從香也沒有請人,就他們娘母兩個,李從香將魔芋從坎上的地里挖出來,寶童將魔芋裝進一個花背簍里,然后背過河對岸去。寶童急,李從香卻不急,她慢吞吞地挖,時不時地向坎下春香家的魔芋地里張望,似乎在等待什么?等待什么呢?春香一時沒有想明白,但看著自家魔芋地里熱火朝天,而寶童他們家的魔芋地里就明顯有一些冷冷清清了。春香的心里生出了同情。春香對爹說,我們家魔芋搬完了,就去給寶童家?guī)兔Π?!爹沒有做聲,倒是幫忙的人搭了話,幫忙的人對坎上的李從香喊,你別挖了,干脆下來吧!下來我們一起挖,挖完了,再一齊上來給你們挖,幾下就挖完了。李從香沒有答話。這樣春香感覺有一點點奇怪,李從香平時可不是這樣的。春香感覺她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有人又接著對李從香喊,叫她下來。李從香仍是沒有答話。但春香看見她向爹望了一眼,那一眼狠狠的,像電一樣將春香擊了一下——如果春香被電擊過的話,應(yīng)當(dāng)就是這個感覺。爹也被那一眼擊中了。春香聽見爹有一些訕訕地對李從香說,下來吧!就你們娘母兩個,啥時候能挖完呢!春香一下子就明白了李從香在等待什么。春香有一些莫名的興奮和歡喜,又有一些莫名的憂慮和悵惘。她抱著自家的兩個大魔芋,將它們放進了正準(zhǔn)備過河溝的寶童的花背簍里。
下午的時候,寶童家的魔芋也挖完了,也都搬過河溝,在桑樹坡里安下了家,兩家的魔芋種在了一起。技術(shù)員“莊稼”說,這樣好,這樣更有利于魔芋繁育生長,會長大魔芋。趙火箭也高興,他說,很快溝里就可以開始動工修路了,路一通,你們的魔芋就可以直接用車?yán)侥в缶蹚S了,哪里還用背啊。他用腳踢了一下寶童背的花背簍說,這東西以后就將進歷史博物館了!春香的爹也高興,可是他沒有表現(xiàn)出來,他只是不停地給幫忙的人裝煙。吃晚飯的時候,他還喝了酒,不但跟“莊稼”和趙火箭喝,還跟每個幫忙的人也喝,最后,他竟然端了酒杯和李從香也喝。春香看見爹和李從香喝酒的時候,端酒杯子的手抖得厲害,酒也灑出來了。李從香呢?春香看見她的眼睛里閃著光,好像爹灑出來的酒都進了李從香的眼睛框框里去了。
只有奶奶仍然有一些心事重重。雖然大家的笑聲讓奶奶的憂慮減少了不少,但大人的心事,小娃兒哪里懂得了呢。春香想,也許魔芋在新家長大的時候,奶奶的心事也就抹平了吧?
責(zé)任編輯:惠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