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積榮

一

路遙文靜地坐在延安大學校門內(nèi)。他以作家觀察生活的審視眼光，觀察著從校門內(nèi)進出的每一位校友，每一位來客?？此麄兊男蜗?，看他們的舉止。來客的衣著是華麗是簡樸，來客的神態(tài)是從容是急切，來客們眼光的每一個閃波，路遙都記在心里。路遙在積累生活，他要為下一部長篇小說積累素材。

新泊來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名叫“拉美魔幻”。路遙創(chuàng)作多年，還不曾使用過拉美魔幻手法寫小說。但不知從哪個山溝里冒出來一位超級聰明人物，他卻早早地學會了拉美魔幻手法。他用拉美魔幻手法將路遙輕輕地移下寶座，輕輕地搬到現(xiàn)代化的交通工具上，偷偷地運走了。

這是個陰暗潮濕齷齪的地方，地盤很狹窄，空氣中還有一股霉味兒。路遙感到很不舒服，他不住地輾轉(zhuǎn)呻吟。那位魔幻先生，嫌路遙的呻吟聲太麻煩。他不知用什么樣的魔幻手法麻醉了路遙。路遙便渾渾然睡過去了。路遙這一睡，就是若許年。

一股強烈的，燃燒紙錢的煙火味兒薰醒了路遙。路遙抹起袖子看了看日歷手表。喲，今天是清明節(jié)。路遙的粉絲們，用香表紙錢，重新喚醒了路遙的創(chuàng)作靈感。路遙陡地有了創(chuàng)作需求。他要去延安看一看，再搜集一些創(chuàng)作素材，把下一部長篇小說完成。

清明天延河岸紅桃綠柳；

大作家乘靈感來到延州。

靈感這東西，就是飛得快。驀地一下，路遙就回到延安了。他在延河大橋東端清涼山公交車站落腳。他的老習慣是，面對新環(huán)境先要觀察一番，留些筆記為日后寫小說打底子。路遙沿延河大橋北岸繞了個半圓。遠處的王家坪彩虹大橋，近處的延安新聞紀念館，大橋上擁擁擠擠的小車長隊，廣場上的舞群歌隊，都讓路遙感到新奇。東關(guān)堵車了，立交橋下高檔小車排了三條長龍。路遙快速地在小本本上記錄了下面一段文字——

一別延州若許年，

高天更清，

河水更藍。

長街小車鬧聲喧，

寶馬嘶鳴，

奔馳爭前。

彩虹長橋空中懸，

光耀日月，

影臥寒潭。

廣場裙裾舞翩躚，

美女姿俏，

大媽歌甜。

寫完，看了又看。路遙很驚詫：我很少寫詩，不過，前輩文人早就說過，藝術(shù)的各門類是相通的。會寫小說的人就會寫詩，會寫新體詩的人就會寫舊體詩詞。只要你有立意，有創(chuàng)作靈感，至于那些格律呀，韻腳呀，寫作技巧呀，秀才學陰陽（風水先生），哈哈笑一場。

“寶馬嘶鳴，奔馳爭前?！甭愤b反復吟誦著自己的佳句，心想，這都是新路線新政策的饋贈呀！要沒有改革開放，哪來這么多的小車？早在“文革”時期，吉普車，三天五天見一輛，哪來的進口小轎車？像寶馬、奔馳這些進口高檔車，連一輛也找不到。延河兩岸高樓林立。路遙很高興。他的文人勁兒上來了。他像朗誦詩歌那樣，大聲呼喊：“延安變了，延安大變了！”過橋行人都用驚奇的目光看路遙。

路遙的性格一貫是我行我素，他絲毫不理睬行人的目光。

突然有人喊：“206路來了，上新區(qū)?！?/p>

人們爭著朝前擠，爭著上車。

“新區(qū)在哪兒？”路遙問身邊人。

“在清涼山北部，大的太哩，比天安門廣場還大！我們一家四口，從三邊專程趕來觀光！”一位抱娃娃的三邊小媳婦搶著回答。話語間，為延安的新區(qū)表現(xiàn)出一種驕傲和得意。

路遙很奇怪，延安怎么會陡地冒出這么大的新區(qū)呢？他肯定，那個“三邊小媳婦”在吹牛。路遙就隨這個愛吹牛的三邊小媳婦上了206路公交車。

二

車上，有一對熱戀中的青年男女，勾肩搭背，談得很親熱。那女的把頭窩在男的懷里；那男的趴在女的耳鬢竊竊私語，他們倆表現(xiàn)得很大方。不，在路遙看來那真是出格地大膽，毫無顧忌，視全車的客人如不存在。那女的，還不時地把涂抹得艷紅艷紅的嘴唇翹起來。那男的，便不失時機地狠狠地吻上一口，并發(fā)出輕輕的聲響。每在這種時候，路遙要關(guān)注的不僅是這一對青年男女，而是全車人的表情。路遙驚奇地發(fā)現(xiàn)，車上的老年人對這種現(xiàn)象沒有厭惡感，他們或用淡淡地微笑表示贊許，或表情淡漠。意思是這很正常嘛，有啥奇怪的，誰沒年輕過，誰沒吻過他的愛人？而同車的年輕人根本熟視無睹。

路遙用一個作家的頭腦在思考。他想，愛情生活是社會生活的觀察鏡，男女之間的擁抱接吻雖像電光石火，只是短暫的一瞬，但卻有永恒的魅力，會留下長久的記憶。它甚至是愛情鐵道上的岔口，會改變愛情的軌跡。路遙突然萌生出一縷后悔的念頭。他后悔自己把劉巧珍和高加林的愛情沒有寫到極致，沒有推向高潮。男女主角的語言也太寡味，一個愛一個，愛得沒法表達了，就說“我看見你，比我媽還親！”多笨呀！

公交車司機是一位很漂亮的青年女性，身穿整潔的黑色工作服，右臂上佩戴著紅色“安全員”袖標。另一位比司機更年輕，著花色短裙的女青年，她是司機的助手，還是公交車上的宣傳員。她用銀鈴般的女中音，向乘客們做解說。她說——

“原來的延安城區(qū)，囊括舊城、延河川、小南河川，巴掌大的面積，承載著50萬人口。川道住不下，許多居民在半山鑿窯，成了掛在懸崖上的居民部落?！?/p>

小姑娘扭過身來面對路遙，接著說：“中央紅軍經(jīng)過二萬五千里長征，1935年到達延安。毛澤東等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在延安生活過13個春秋。延安城區(qū)遍布著168個紅色舊址。當下情況是建筑密度過大，公共設施落后，居民與紅色舊址爭地……”

小姑娘說：“2011年，市第四次黨代會確定中疏外擴，上山建城……2012年4月開工。五年來，新區(qū)已建成38平方公里，約兩萬四千畝平地。比原來舊城的總面積10倍還大。施工中挖方高80米，填方深90米。建成市政道路23條，總里程62公里。給水管道線3000米。電力通訊線道3000米……”

乘客中有人說：“天大大呀，平整兩萬四千畝土地，這是真的嗎？我們原來的生產(chǎn)隊，土地總面積才兩千畝，還包括未開墾的荒山荒坡地。兩萬四千畝，那有多大呀，相當于我們十多個生產(chǎn)隊的土地總面積?！眅ndprint

有人說：“填方90米，一個土窯洞還不到三米高，回填90米，相當于30個土窯洞的高度?！?/p>

有人問：“90米深，不怕塌陷嗎？”

小姑娘微笑著說：“我每講一次，公交車上都有人提同樣的問題。我給你介紹一下我們的準備工作情況，你不要厭煩。新區(qū)建設相當于對丘陵地貌進行一次大手術(shù)，難度之大可想而知。領導派專家專訪了三峽大壩、山西呂梁飛機場、四川黃龍飛機場，又邀請清華大學教授，北京市城市規(guī)劃設計院教授，北京新機場建設總指揮來延安做實地考察。還召開了地質(zhì)勘察研討會，場地巖土工程可行性研討會，還邀請國內(nèi)數(shù)十名院士、專家用半年多時間進行調(diào)查論證，這就確保工程質(zhì)量萬無一失了。”

公交車上，有人驚嘆，有人搖頭表示懷疑。

小姑娘接著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2013年，延安遭受了百年一遇的持續(xù)強降雨，三十一天的降水量超過一年的總量，為歷史同期的五至八倍。僅延安市區(qū)，就有18萬間房屋窯洞倒塌，23萬人痛失家園.可我們的新區(qū)卻巋然不動……”

小姑娘話未落音，公交車上就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路遙聽了，與同車的朋友一樣，他也感到驚詫。突然，車上有人驚喜地呼喊：“新區(qū)到了，新區(qū)到了！”

新區(qū)到了。在眾多的丘陵溝壑間，突然出現(xiàn)了一片高原。乘客們隔著車窗玻璃，接連發(fā)出了“?。“?！天大大喲！”的驚嘆聲。

路遙沒有急著放眼去看新區(qū)景觀。路遙要看的是各色人物的不同表情，他要把人們驚愕的神色，欣喜的神色，歡笑的神色記在心頭。他還要積累一些寫人狀物的新詞組，這些詞組最好是從生活里新?lián)瞥鰜淼?。這樣的新詞組寫在小說里，才有生命力。他要為寫下一部長篇小說積累素材。他靜靜地觀察著。

到了市民公園站，路遙才下車了。車上正在熱戀中的那一對情侶，他倆在路遙面前緊緊地擁抱了，狠狠地吻了一口，笑著跑了。在這一轉(zhuǎn)眼間，路遙看見他倆胸前佩戴的好像是某大學的校徽。雖然沒有交談，也沒有任何交往，但路遙對這一對年輕人產(chǎn)生了好感。他假裝生氣地對著兩個小青年的背影笑著罵道：“能啥哩，是時代讓你們能哩！”

三

那個懷里抱著孩子的三邊小媳婦，路遙在車上已詢問過這四個人的關(guān)系了，他們是哥哥、弟弟，領著兄弟媳婦和小侄兒，從幾百里之外的統(tǒng)萬城趕來參觀新區(qū)的。這一家四口，也是在市民公園站下車的。

一下車，小媳婦就直呼：“哥哥呀，快來幫個忙，娃尿下了?！北缓糇鞲绺绲模χЯ送?，打開尿布說：“快呀，娃屙下了，屎糊了一褲子。秀芝，你抱娃，我來擦屎，當心把你的手弄臟了?！?/p>

小媳婦的丈夫忙著從提包里取衛(wèi)生紙，取水壺，打算給小兒子沖洗屁股。路遙站在一旁觀看，邊看邊笑。他心頭產(chǎn)生了許多驚奇，發(fā)出一連串的問號。他問自己：“陜北的舊風習，咋改變得這么快呀！”

路遙想起了過去，也勾起了一件往事。

一位文學青年講了一個讓路遙笑破肚皮的故事。

過去陜北一些地方有個壞鄉(xiāng)俗，兄弟媳婦和兄弟的哥哥之間彼此不搭話更不能叫哥，社會上把這種哥哥統(tǒng)稱“伢伯子”。兄弟媳婦見了伢伯子不能看，不能笑，不能直接說話。要低著頭走過去。誰若違犯了這些金科玉律，眾人就笑話，就稱他倆是“頭頭客”。

若在一個家里過日子，又非說話不可時，得找個實物做傳替，這叫借物傳言。比如說，伢伯子肚子餓了，家里又只有兄弟媳婦一個人。伢伯子不能直接向兄弟媳婦要飯吃，得對著墻，或?qū)χT大聲喊：“把兔子喂一下。”兄弟媳婦就知道，伢伯子說的“兔子”就是“肚子”。她就不言不語地盛一碗米飯，放在鍋臺上，伢伯子便不聲不響地端了米飯去吃。

大集體時代，伢伯子當飼養(yǎng)員，給生產(chǎn)隊里喂毛驢。兄弟媳婦到飼養(yǎng)室里拉毛驢要推磨子，飼養(yǎng)室里只有伢伯子一個人，連一條毛驢也沒有了。兄弟媳婦很著急，就把攪料棍在驢槽上敲了兩敲，大聲問：“毛驢哪兒去了？”

這個問題該怎么回答呢？伢伯子想了想，走過去捏住兄弟媳婦的尻蛋子揉了揉。

聰明的兄弟媳婦一想就明白了。她又以明白人的語氣對著驢槽大聲說：“噢，毛驢從后溝（尻）里走了！”

但她要問的問題還沒弄明白，兄弟媳婦又把攪料棍在驢槽上又敲了兩敲大聲問：“后溝里誰把毛驢拉走了？”

這個問題該怎么回答呢？伢伯子想了想，又走過去，捏住兄弟媳婦的兩個奶頭揉了揉。

兄弟媳婦想明白了。她對著驢槽大聲說：“噢，是后溝里他二奶奶把毛驢拉走了?！?/p>

兄弟媳婦又把攪料棍在驢槽上又敲了兩敲大聲問：“后溝里他二奶奶，把毛驢拉上干什么去了？”

“干什么去了？該怎么回答哩？”伢伯子認真地想了想，又走過去，抱住兄弟媳婦的頭，對著兄弟媳婦的嘴狠狠地親了兩口。

聰明的兄弟媳婦想了想就明白了。她大聲說：“噢，后溝里他二奶奶，把毛驢拉上走親親家去了！”

……

這個故事很明顯是埋汰陜北人的。那位文學青年剛講完這個故事，開始是一片大笑，路遙笑得直不起腰來。但一陣笑聲過后，一些思想先進分子就發(fā)表反對評論了。那時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一些人的思想還在抓綱治國的圈圈里轉(zhuǎn)悠。所以他們就說這個故事來污辱陜北人民。路遙認為這個故事強烈地抨擊了陜北的落后習慣落后風俗。陜北人不必要為自己的祖先護短。

今天面對三邊兄弟媳婦和伢伯子的親熱關(guān)系，路遙奇怪的是，陜北人對過去的舊風俗為什么改得這么快。誰也沒有為糾正舊風俗召開過批判會、斗爭會，誰也沒有為樹立新的風俗習慣辦過學習班，但陜北人把舊風俗改了，改得很徹底。三邊小媳婦和三邊伢伯子未必上過大學，但他們都是帶領新潮流的模范。

三邊一家四口人，到垃圾箱邊為小兒子洗屁股去了。

路遙緩步向前走。他走路身子微微向前傾，左右搖擺的幅度大，一貫是不急不忙的。腳步踏得很穩(wěn)。他好像要在大地上留下印痕。endprint

四

清明時節(jié)，青草發(fā)綠，柳梢吐黃，杏花泛白。路遙站在幾株香氣撲鼻的杏花樹下，放眼眺望新區(qū)景觀。

路遙想寫一點文字來贊美延安新區(qū)。面對如此佳景，不留一點文字，如何對得起手中的這支筆！寫什么哩！寫小說太慢，且不容易把胸中的浩然之氣抒發(fā)出來。寫詩來得快，寫舊體詩詞，束縛思想，限制太多不好寫。那就寫一首朗誦詩吧！他突然醞釀出詩句來了——

山頭削平了，

放眼望

一馬平川。

小毛驢休假了，

小轎車遍地。

土窯洞改裝了，

高樓擎天。

當年謝子長劉志丹，

改造乾坤。

今天陜北人民用雙手，

改地換天。

延安精神，

在新時代，

光華再現(xiàn)……

路遙想，這首朗誦詩開頭很不理想，氣勢不夠恢宏。待參觀完新區(qū)后，再開拓，再修改。

路遙問路人：“上瞭望臺的路怎么走？”

路人說：“新區(qū)三個瞭望臺哩，你要上哪一個？”

路人一一給路遙報了瞭望臺的名字。

路遙聽到“貴人峁”瞭望臺這個名字，很有文氣，很有詩意，就說“我要上貴人峁瞭望臺”。

路人說：“你上山坐的是206，北環(huán)路。要上貴人峁瞭望臺，得改乘202上中環(huán)路?！?/p>

路遙從市委大樓，市政府大樓，市人大常委會大樓，市政協(xié)大樓四座大樓中間穿過。繞綜合大樓轉(zhuǎn)悠了一圈。路遙眼在看，心在想，腦子里繞來繞去，為歌頌新區(qū)那首朗誦詩尋找佳句。路遙滿腦子想的是朗誦詞句，懵懵懂懂地沒當心過馬路時闖了紅燈。交警跑過來抓住路遙的胳膊把他拉過馬路。

交警責備道：“你是個老大人嘛，怎么連小學生也不如！”

路遙說：“你們的馬路太寬了，我急忙走不過來嘛！”

交警笑了，說：“是你的腳步太重了。你若能像小姑娘那樣，輕飄飄的，裙裙兩繞就飛過去了?！?/p>

路遙也沒有向交警說明，自己是因構(gòu)思一首歌頌新區(qū)的朗誦詩而思想拋了錨闖紅燈了。他想，向交警解說這些話，那不是為了減輕自己的錯誤，而是自我炫耀，自我賣弄。路遙一貫討厭那種思想淺薄，自我賣弄的人。但凡有一點兒機會，就要登臺講幾句話，念幾句詩，炫耀自己是作家，自己是詩人。路遙做事雖然一貫強勢，但決不炫耀賣弄。

路遙邊走邊尋找202路公交車，他要上貴人峁瞭望臺。但不知怎么搞的，三繞兩拐，路遙進了新區(qū)小吃城。小吃城里好熱鬧呀！雖然新區(qū)是新建的，但小吃城里卻各種食品齊全，凡延安城小吃街有的，這里都有。他并不餓，但卻從一家裝璜很體面的餐館轉(zhuǎn)進去了。

巧遇同車上的那一對熱戀中的大學生正在這兒進餐。他倆微笑著點頭招手邀路遙就餐。路遙知道人家是客氣，就擺擺手謝絕了。這時，那對熱戀中的大學生已經(jīng)吃飽了，人家放下碗筷拉了手走人。路遙看見那兩個大學生用過飯的餐桌上兩碗白米飯各吃了不到一半。一碗紅燒肉吃了不到一半。一盤四喜丸子還剩兩個。路遙生氣了，有文化的人，怎么不知道粒粒皆辛苦呢？大學生，怎么能這樣浪費糧食哩！他對那兩個熱戀中的情人，原有的好感已消減了一半。他趕到餐館門口，想把那兩個大學生吼回來，可人家已經(jīng)走遠了，看不見了。

這都是收入高了，錢多了帶來的生活負數(shù)，生活負能量。路遙想給餐館寫幾句話貼在墻上，提醒就餐者愛護糧食?？少即笠粋€餐館竟沒有文房四寶。無奈，路遙就用右手食指蘸了茶水，在兩位大學生就餐過的餐桌上，留了一副對聯(lián)——

勤能健身富貴常記身勤，

儉以養(yǎng)德有錢莫忘節(jié)儉。

有幾位就餐者，看見路遙寫的對聯(lián)很有批判力，很有生活內(nèi)涵，就急忙過來用手機拍照。

路遙寫完惱悻悻地出門走了。他和餐館里的人沒再說一句話。路遙心里有氣。他心想，這個餐館沒有文房四寶也就罷了，竟連一本書，一張報紙也沒有。一個餐館多少職工呀，這些人就不抓文化建設，就只知道吃吃吃！

餐館的一位女服務員說：“這人好怪呀，來了不吃飯，寫了幾個字就走了。”

一位就餐者說：“人家就不是來吃飯的，人家是來賣文章的。你看那人那舉止作派嘛，就像一個教授。”

路遙從這個沒記住名字的餐館里出來，他裝了一肚子的氣。他游新區(qū)的欣喜心情陡然減去了許多。路遙走路依舊是一搖一搖的，但他因為生氣加快了腳步。兩位大學生的浪費糧食現(xiàn)象，讓路遙想起了他的過去。

……

1961年，路遙考入延川縣城關(guān)小學高小班。因為家里沒有糧，路遙只能在學校做半灶生。半灶生，就是在家里拿了干糧，在學校大灶上二次加熱了再吃。家里拿來的，是些什么干糧喲！粗糧面還不到一半，多一半是糠菜、薯類和樹葉。那時，紅燒肉、四喜丸子這些名字，路遙連聽也沒聽過。吃大米飯，他就沒那個妄想。

……

從1960年到1980年，是中國歷史上的饑餓時期。路遙是第一期工農(nóng)兵大學生。他在延安上大學的時候，正是1973年到1976年。那時候依人定量。路遙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他飯量大，天天吃不飽。那時延大學生中有人給報社寫信，批評延大學生灶辦得不好，信中寫道：“水煮白菜老套套，同學頓頓吃不飽?！薄山裉斓拇髮W生呢，卻這么嚴重這么可怕的糟蹋糧食，這個問題豈可等閑視之！

饑餓后來成了路遙的創(chuàng)作財富。他寫《在困難的日子里》時，開頭第一段就是：“一九六一年，正是我國歷史上那個有名的困難時期——這個關(guān)于我自己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那個年頭……”

五

路遙正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忽然一陣猛烈的鐃鈸聲把路遙從沉痛中驚醒過來。他抬頭看，喲，這兒是延安大劇院。響鼓重錘，震耳欲聾。路遙能分辨得出來，這是一出傳統(tǒng)歷史劇。路遙的情緒又沉重起來了。他想，這么低檔次的傳統(tǒng)戲劇，為什么還能活躍在今天的戲劇舞臺上呢？原創(chuàng)乏力。路遙的結(jié)論是，劇本劇本一劇之本。新的優(yōu)秀的戲劇本子沒有創(chuàng)作出來，是老秦腔不能振興的主要原因。endprint

陜西是一個文學大省，令人欣尉?？墒菓騽∧?？自建國至今日，六十多年過去了，新創(chuàng)作的戲劇存活下多少呢？一部《梁秋燕》，一部《屠夫狀元》僅此而已。

過去，陜西省三年兩年搞一次戲劇調(diào)演。凡參加調(diào)演的團體都想得一等獎。各個劇團，各個導演，各個劇作家為爭一等獎急得就像烏眼雞?？烧{(diào)演過后存活下來的戲劇又是誰呢？作品得了獎，再也沒人上演了，因為沒人看。劇本的得獎就是劇本的死亡，為什么這些劇本搬到舞臺上沒人看呢？因為那些本子全是用“領導出點子，群眾出生活，秀才出文章”的三結(jié)合模式套出來的公式化概念化作品。為什么歷史劇《竇娥冤》《游西湖》《白蛇傳》常演常新呢？因為這些劇有衍生能力，有繁殖能力。這些戲劇，不論在哪一個時代演出，都能在觀眾心中引出新的聯(lián)想。

而今創(chuàng)作自由了，人民的劇作家哪兒去了？面對這樣的戲劇創(chuàng)作現(xiàn)狀，你們能不汗顏么？

路遙想把自己的《人生》改編為現(xiàn)代秦腔舞臺劇，但卻長嘆一聲說，“眼下太忙，先要完成長篇小說?！?/p>

劇院廣場上有幾對青年夫婦正在比賽放風箏。路遙高興地大聲說：“在這兒放風箏太美了，你們可真會玩兒呀！這地面，這風力真是再美也沒有了！”

一位忙著放風箏的小媳婦說：“今年二月二，全延安市還在這兒搞了一場風箏大比賽。還評了獎，是一位副市長頒發(fā)獎狀的。”那位小媳婦問路遙：“你想玩嗎？馬路上那個架架車上拉的就是風箏，三十元一個，不貴！”

路遙心想，我很想玩兒，就是沒時間。我要為我的下一部長篇小說準備素材。心里氣哼哼地罵道：“小說呀，你把老子苦害扎了！”

這時，那個正在忙著放風箏的小媳婦又輕輕地哼唱道：

好風憑借力，

送我上青云。

路遙猛有所悟：詩無達詁。薛寶釵給柳絮用這兩句詩，是趨炎附勢。小媳婦給風箏用這兩句詩就是力爭上游了。

走出延安大劇院，劇院門前的一塊巨大的灰青色石頭，又給路遙添了許多驚喜。

這塊石頭高不到三米，長約十多米，呈淡灰色。從正面看，這塊寶物很像大藝術(shù)家制作的陜北雪天的群山。這塊石頭是哪兒出產(chǎn)的呢？它是用什么方法，什么樣的運輸工具運送到這劇院廣場上的呢！這塊巨石安放在這兒，又雕刻了“延安大劇院”五個紅色行書大字，太美了，絕了！路遙撫摸著他心愛的石頭贊嘆道：“你可真是生逢其地呀！”

路遙想，一塊有工藝價值的石頭，正像一部成功的文學作品一樣，那都是天生地養(yǎng)的。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就是八百里秦川孕育出來的，所以它才那么雄渾廣闊厚重。

過了馬路，就是人民公園。路遙心想，把人民公園安排在延安大劇院門前，真是新區(qū)籌建者的匠心獨運呀！老年人來看戲，來的早了，先在公園里溜一溜散散心；青年人來看戲，戲前想和情人拉悄悄話，又怕熟人瞧見了，先躲在公園假山后或樹旁，可避免干擾。節(jié)目不佳或演員演得不好，觀眾可退出劇場溜進公園散散心換換空氣！……當官就是要為民著想??！

人民公園有好些婦女在種花育草。她們的工作很認真，業(yè)務很熟練。她們擺弄每一株花草，都像為她們家里貼窗花，左瞄瞄，右看看，定要把它撫弄得妥貼了才好。路遙想，把陜北婦女擺布在新區(qū)種花育草，這是最好不過的安排了。陜北婆姨會把她們的剪紙藝術(shù)、刺繡藝術(shù)加工在撫花種草中。

路遙走過去，向一位栽植牡丹花的婦女再次打問上貴人峁瞭望臺的路咋走。那位婦女抬手一指說：“不用問，不遠了，你看，那兒就是?？茨阕呗范啾?，過馬路小心點?！?/p>

路遙邊走邊輕聲哼唱——

實可贊陜北婆姨靈巧手，

剪繡出高原平湖花草香。

六

作家的靈感一閃動，路遙就上了貴人峁瞭望臺。

巧遇三邊小媳婦一家四口正在這兒觀光瞭望。不知為什么，小媳婦和伢伯子正議論著，爭執(zhí)著，且愈談愈激烈，親熱得就象革命老戰(zhàn)友。

路遙抓住三邊伢伯子的胳膊，拉他到護欄旁，又抬起手來在空中劃了個半園。說：“你向遠處看，你對這新區(qū)的景致有何感想？”

伢伯子被問懵了，張口結(jié)舌什么也答不上來。三邊小媳婦搶著說：“我哥又不是詩人、作家，他哪來那么多的浪漫主義暢想哩！”

路遙說：“你看，這整個新區(qū)像一片海域，這一座又一座的高樓像海中的輪船?！?/p>

三邊一家人都被逗樂了。三邊小媳婦說：“這人真能想象?！?/p>

三邊伢伯子手中拿一本《新城·大未來》的畫冊，說是他們在沈括路公交車站上，一位女宣傳員送給他們家的。三邊小媳婦插話說：“哥呀，你把咱們剛才討論過的那個問題，問問這個文化人，咱們?nèi)齻€都弄不懂嘛！”三邊伢伯子打開畫冊，指著一段文字問路遙：“這智慧城市，智慧生活是什么意思？”

路遙性急，他連圖畫和文字看也沒看，就解釋說：“智慧城市，智慧社區(qū)，第一要把文化搞上去。我們已經(jīng)看見了，這兒有新區(qū)第一中學，新區(qū)第一高中；第二要把衛(wèi)生醫(yī)療搞上去，這兒已經(jīng)有了婦幼醫(yī)院，中醫(yī)院；第三要把綠化搞上去。路上我就聽一位宣傳員說，居民出門三百米有綠地，五百米有公園。要把新區(qū)建成人在綠中，綠在山中，山在水中……”

這時，公交車上那一對熱戀中的大學生，突然從樹后竄了出來。那女的嘴快，搶白路遙：“你解釋的很不準確。”很顯然，路遙剛才的解說，他倆在樹后都聽見了。

路遙一愣。還未等他反問。

女大學生就解釋說：“智慧城市，是利用網(wǎng)絡為市民服務，比如智慧辦證，智慧就醫(yī)等等。你若有一部智能手機，就可以網(wǎng)絡掛號，預約醫(yī)生，還能和醫(yī)生交流病情……”女大學生未等路遙發(fā)問，就拉著男朋友的手下山走了。還邊走邊對她的男朋友說：“清明節(jié)假期太短，下一次五一長假或國慶長假，咱倆走一帶一路逛一逛?！?/p>

路遙心頭一驚。一帶一路在哪兒，是不是指長城和秦直道？他想向三邊伢伯子請教這個問題，又怕三邊小媳婦嘲笑他，“你還是個文化人，怎么連一帶一路也不知道！”endprint

三邊小媳婦說話了。“智慧城市，可能是空話，牛年馬月才能實現(xiàn)?。　?/p>

三邊伢伯子說：“共產(chǎn)黨說的，一定能實現(xiàn)。五十年代宣傳說日后要實現(xiàn)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點燈不用油，耕地不用牛。老百姓都說那是胡吹哩，而今不是都實現(xiàn)了么！”

路遙心中還有情緒。他指著遠去的兩位大學生的背影給三邊伢伯子說：“而今的大學生不懂禮貌，也不知道節(jié)約?！彼言谛〔宛^看見的浪費糧食的現(xiàn)象說了一遍。

三邊伢伯子說：“你說的還不是最嚴重的。而今的女青年，買一瓶洗發(fā)液一千多元，買一瓶潤膚霜兩千多元，你看怕不怕人？一個農(nóng)民家庭，一個月的生活費能花多少？”

三邊小媳婦說：“哥呀，你是批評我哩吧！有意見直接提，革命同志，不要搞旁敲側(cè)擊。”

幾個人都笑了。三邊伢伯子說：“誰搞浪費，我就批評誰。毛主席說節(jié)約每一個銅板，支援革命戰(zhàn)爭?！?/p>

三邊小媳婦說：“那是戰(zhàn)爭時代。而今是社會主義時代，有了錢了，就應該享受。”

路遙說：“享受要講度。超過極限就不好了?！?/p>

這時，路遙的手機響了。打開來看，原來是延大校友約路遙回延大玩兒。路遙笑了，信息真靈啊，我回來剛半天，他們就知道了。正好，我正要回延大，鼓動校友們，寫節(jié)約糧食的倡議書哩，順便打問一下一帶一路的事。我也要去一帶一路逛逛。

路遙和三邊一家人揮手告別，他下了貴人峁瞭望臺。

路遙上了公交車剛坐定。忽聽身后有人喊：“路遙、路遙！”路遙回頭看，是一位并不認識的中年婦女，笑臉向他打招呼。那位農(nóng)婦打扮的鄉(xiāng)下女人，體形微胖，但眼睛卻非常好看。那活躍的眼珠兒每一閃動，就會使你有觸了電的感覺。路遙問：“你是誰呀？”

“我是巧珍，劉巧珍嘛，你忘了！”

路遙說：“咋把你老成這樣了，年輕時，你多漂亮呀！”

巧珍說：“相隔快四十年了??！你不也變老了嗎！”

路遙問：“你從哪里來？”

巧珍說：“家鄉(xiāng)人都說新區(qū)修建得好，我到新區(qū)觀光來了！”

路遙問：“你到哪里去？”

巧珍說：“我去延中看孫子呀！我孫子去年考上延中了。延中是重點中學，凡能考進延中的，都是優(yōu)秀生，將來準定能考上大學?！眲⑶烧鋵ψ约旱膶O子滿臉的驕傲。

路遙關(guān)心地問：“結(jié)婚后你的光景過得好嗎，生活幸福嗎？”

巧珍說：“幸福，幸福得太哩！”

路遙問：“馬拴在干什么？”

劉巧珍笑了說：“當廠長助理哩，我是廠長?！闭f罷又笑。

車上人都扭過身來看巧珍。路遙也很驚奇。

巧珍說：“結(jié)婚后，我倆都上了農(nóng)民夜校。我們又自辦了一個洋芋加工廠，加工粉條。我們的加工廠越辦越大了。我兒子在西安商校畢業(yè)后，而今和媳婦在西安開了個粉條銷售點。我們家是粉條產(chǎn)供銷一條龍?！?/p>

路遙說：“我還沒來得及問你兒子哩！”

巧珍說：“我和馬拴結(jié)婚后，第二年就生了個兒子。為了紀念你的好處，也希望兒子長大能成為作家，我給兒子取名叫馬力?！?/p>

路遙笑問：“馬力和路遙有什么聯(lián)系呢？”

巧珍又笑了。說：“你是個大作家，怎么連普通成語也忘了——路遙知馬力呀！”

……

離開劉巧珍后，路遙想，下一部小說寫什么，費了好多時日，還是定不下來。今天的觀光很有成績。下一部就寫《人生》續(xù)篇，主角還是劉巧珍。幸虧我在《人生》的最后一章標明“并非結(jié)局”，其實，用客觀的眼光看，任何一部小說的結(jié)尾，都不應該是結(jié)局。生活在前進，故事在延續(xù)，你的小說怎么就是結(jié)局呢？

路遙的思緒，又陷入了下一部小說《人生》續(xù)篇構(gòu)想中了。

責任編輯：張?zhí)祆蟚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