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如意
六張表格底簽下名字那一刻,我,我們,正式與大修廠——這座沉睡的大休之城脫離關系。像未成熟的谷子被脫殼,用各種自由落體的形態(tài)漂浮在四面八方,不管是好風憑借力,還是隨風潛入夜,不管飛向華堂還是落入泥淖。
1956年籌建,1958年6月正式投產(chǎn),這個被俗稱為“大修廠”的國企已建廠六十年。由“陜西省延安運輸公司汽車修理廠”上劃為“陜西省交通廳延安汽車修配廠”,再到1984年10月移交到延安地區(qū),更名為高端的“延安汽車聯(lián)營總公司”“延安汽車工業(yè)總公司”,到現(xiàn)在永遠地被打入檔案。一個甲子,大修廠從無到有,然后徹底地消失,只存在于我們的記憶之中。
進了大修廠門
先見了“朱立仁”
跨過一片“馮榮川”
路過兩排“陳再松”
過了一片“白森林”
上了“張仰峰”
刮來一陣“艾丕風”
飄來一片“白凌云”
下了一陣“趙大禹”
冷得“申戰(zhàn)戰(zhàn)”
進了“王忠園”
又見“石金殿”
拜見“饒黃尚”
頭戴“王德茂”
脖掛“馬寶玉”
身穿“劉秀山”
腳蹬“朱德軒”
手提“李秀蘭”
李秀蘭里臥只“杜永機”
杜永機下了兩顆蛋
“白二蛋”和“高二蛋”
當年北京知青張忠?guī)兹诵趴谟霉び衙志幍捻樋诹?,父母想起還饒有興趣。
老工人應該記得第一任正副廠長杜永福、雷哲明,廠里陸續(xù)走出了馬衛(wèi)東這樣的市級領導。也有唐瑞通、孟武學、諶福強、劉福柱等八級工人,和蘇延齡、李長悅、曹勝明、曹勝利等勞動模范,還有許多我叫不出查不到名字的各個工廠英雄。
世事變遷,第一代職工大多去世,見證過大修廠輝煌的大多老去。上世紀七十年代,父母只因為夏天太熱而從西安調入大修廠,時有職工三百多人,那個年代,已經(jīng)算是大廠子了。我的童年與大修廠緊密相連。
馬家灣村打谷場旁邊曾經(jīng)是大修廠幼兒園,大修廠子弟幾乎都是圈在這里長大的。我家就住幼兒園左鄰,一間大房,一間自己蓋的小房。右鄰是家屬工廠,家屬們有許多來自農村,靠著丈夫一個人的工資難以維系幾張嘴。英明的大修廠領導成立了家屬工廠,似乎是鐵皮社一類,整日聽見敲敲打打,給家屬們找點零活貼補家用。
澡 堂
印象深刻從澡堂開始。廠里的澡堂只有周六開一次,每次洗澡的人多得如河灘里的鵝卵石,互相嫌棄又互相碰撞。洗澡成了不得不去受的罪。待到看了電視劇《霍元甲》,每次去洗澡都暗想,我要練成武林高手將這些裸體挨個點穴,扒拉到旁邊,待我洗完離去,他們的穴位再自動解開。
每周六的傍晚,多少美女從污濁的澡堂飄出來,明眸皓齒,黑發(fā)長垂,渾身散發(fā)著香氣,端著臉盆,揮灑著桃花般的青春走過,走進多少男青工旖旎的夢里。
有人說,生活在延安的男人是有眼福的,隨處可見美女。我說,在大修廠工作過的男人更有眼福,這里天然無雕飾的美女云集。大修廠盛產(chǎn)美女方圓皆知,尤其是陳家的三個女兒,鄧家的四個女兒,楊家、石家的女兒,皆是讓人過目難忘的美女。
澡堂旁邊是理發(fā)室,三個鑄鐵椅能調高調低。理發(fā)也得排隊,多是些叔伯輩的工人,剃頭,刮臉。理發(fā)的小寶他媽在一條長帆布帶上來來回回磨剃刀,排隊的其他人撥弄著火爐說說笑笑。
廠區(qū)生活功能齊全,小賣部,醫(yī)務室,圖書室,招待所,除了買糧買菜要去外面,廠區(qū)里儼然是個小社會。在周邊市民農民眼里,大修廠簡直就是貴族。
廠子弟小學
我們這一撥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從場院邊的幼兒園升入半山上的子弟小學。報名是不要學費的,只有工人子弟才享此殊榮,周邊市民的孩子要想上子校,不知得托多少關系。小學一排教室,一排教師辦公室,一個還算寬敞的操場。操場上一個雙杠,一種叫“摸杠”的游戲幾乎所有孩子都玩得很溜,單手懸吊,跳上跳下。冬天教室里前后生兩個火爐,每周小組要倒一次爐筒子,用鐵棍連敲帶捅,黑色煙煤纏綿落下。
猶記頑皮的男生去偷附近農民種的蘿卜,農民告到馮校長那里,校長給這幾個男生每人脖子掛個蘿卜站在教師辦公室的高臺子上示眾。
每年我們子校去四八陵園掃墓都是坐車去,汽車從一隊隊排隊徒步行走的小學生隊伍中駛過,那份優(yōu)越感藏在每一個大修廠子弟的心中。
工人階級教育出來的子女仁風禮至。來人問好走人送,長幼有序,廠風甚好。
工人階級教育出來的子女恥于偷盜。我們從小就懂得“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廠里無處不見廢銅爛鐵,沒有誰家小孩會撿回家賣掉,鮮有偷雞摸狗的事情發(fā)生。
工人階級教育出來的子女坦坦蕩蕩,真誠寬厚。我們從小就懂得“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對人對事都是掏心掏肺,一副熱心腸直來直去。沒人教我們圓滑虛與來適應這個世界,忽然被拋到廠門之外的我們一度頭破血流。
工人階級教育出來的子女更懂得“愛廠如家”,舉起了鐵錘響叮當,改造的世界變了樣。驕傲著改變世界的驕傲,安然著依賴工廠的安然,卻缺少了向社會舉起鐵錘的勇氣,砸不開自力更生那扇門。
禮 堂
習慣性地把這座禮堂叫做食堂,就像外界把我們高端的汽車工業(yè)總公司叫大修廠一樣。食堂曾經(jīng)是那樣高大神圣,如今破舊猥瑣成這樣,我都不敢相信它就是那個偉岸的殿堂。
記得幼時食堂每年元旦會餐,允許家屬參加,我們這些孩子們都能堂而皇之地坐到食堂大圓桌旁。那是最興奮的歡聚,最饕餮的盛宴,最能彰顯工人階級老大哥的地位,最能體現(xiàn)邁入共產(chǎn)主義社會熱氣騰騰的畫面。
小時候家家戶戶幾乎不蒸饅頭,都是拿著飯票去食堂打,四兩一個,松軟筋道。我們捧著盆去食堂打過烤玉米黃,玉米面蒸成糕,一條條切開抹上清油再烤出來,油亮香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