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飛揚 圖/水 鏡
重門花影笑相顧
文/風飛揚 圖/水 鏡
在暮色里讀樂府詩,讀到《陌上桑》,忍不住掩卷笑起來。外面高樓和樹木的輪廓越來越模糊,眼前分明是另一幅畫面,連那個女子輕快而清脆的聲音都聽得見。
她是秦羅敷,不但長得漂亮,而且勤勞賢惠,每日里采桑養(yǎng)蠶。晨起的太陽明媚地照過來,羅敷輕盈地下了樓。
“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
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
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
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
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殻?/p>
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
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
來歸相怒怨,但坐觀羅敷。”
羅敷的美讓人忘了形,所有人都為看她而駐足,田地里一派桑榆盛景。這樣備受矚目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從羅敷悄悄長大開始,她就是一朵炫目的花,有少女的清新,也有少女的驕傲。
她不是深藏閨中的羞澀女子,迎著這么多目光,她仍是蓮步輕移,衣裙婆娑,臉上稍微有些紅暈,一是走熱了,二是在心底悄悄地歡喜。她是方圓幾十里最美的女子,這美倒映在行人的眼神中。
太守乘車從南邊過來,拉車的五匹馬齊刷刷停了腳步在原地徘徊,塵埃輕散,惹起一陣喧嘩。羅敷皺了皺眉,掩起了面,這太守在鄉(xiāng)野小路上擺哪門子威風呢?原本輕快的心情也被擾亂了七分。
羅敷讓到路邊。太守讓小吏過去詢問,羅敷還算客氣,姓名年齡都無隱瞞,只想著能快點過去,真是沒心情跟這位太守大人耗時間,還不如跟田里勞作的年輕人搭兩句腔。
樂府詩里唱的女子都是熱烈而潑辣的,她們愛憎分明,半分也牽強不得,不管你身份地位如何,該怒斥的怒斥,該詛咒的詛咒,愛起來義無反顧,恨起來也絕不留情。
此時太守已被她的美貌吸引了,眼前的女子和城中女子不同。她不拿團扇,眉間也不點朱砂,十七八歲的她洋溢著自然的活力和朝氣,一舉一動都如詩似畫。太守越看越喜歡,又讓小吏過去,不是問話,而是邀請她共同乘車。
最精彩的片段開始上演,羅敷聽到太守居然提出這樣無理的要求,再也忍不住了,氣勢洶洶地來到太守車前,仰起皎潔如月的臉龐,太守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發(fā)難了。
羅敷前致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皙,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shù)千人,皆言夫婿殊?!?/p>
太守您應該是有妻子的,而我也有丈夫。我的丈夫在東面的地方做官,出入往來的隨從人馬足有一千多,他在隊伍最前頭。怎么跟你說呢,白馬后面跟著個小黑馬的那個大官就是。先說說他那馬吧,青絲系著馬尾,還有金黃色的籠頭,要形有形,要派有派。我丈夫也佩劍,是價值成千上萬的鹿盧寶劍。他十五歲在太守府做小吏,二十歲進朝廷做大夫,三十做侍中郎,四十歲成為一城之主。他人長得極白,留了些胡子,舉止從來都不莽撞,邁著輕緩的方步從容出入官府。幾千人的聚會,人家都說我丈夫出色。
羅敷伶牙俐齒,反應機敏。她看不慣這樣隨便的人,哪怕是太守也不應該仗著自己有點權勢,好像要什么就能得什么似的,還以為這樣的邀請是賜給她的榮幸。
羅敷劈頭蓋臉一頓說,絕不委婉客套,直白地說:大人怎么這么愚蠢呢,忘了你是有妻子的嗎?
這種出人意料的套路是最厲害的,讓人如墜迷魂陣中,不知道對面的人要干什么。其實太守有妻子也不是什么妨礙,以他見了美女就糾纏的樣子看,他家里可能妻妾成群。
羅敷腦筋轉(zhuǎn)得極快,緊接著說,我也是有丈夫的。
她在田邊的路上走著,準備去采桑葉。她說有丈夫,那很有可能也就在周圍,或許就是最近的那個田間小伙子。四下的鄉(xiāng)親也不少,她可是他們眼里的仙女,她不愿意上車跟太守走,若太守強搶,他們就算拼了命也會沖上去保護。
所以她不怕,沒有一點膽怯和退縮,說了這些還不算,被他攪得沒了心情,一定得好好出出心里的怨氣。所以她接著說:“我丈夫的排場比你大多了,他十五歲出仕,四十歲居要職。他的佩劍不但價值連城,而且劍下從不留情。”這時,羅敷應該是想笑的,她越說越帶勁,發(fā)揮得有些過度,她還不到二十歲怎么可能有四十多歲的丈夫,一聽就是隨口編的。
于是又趕緊換了角度夸,我丈夫長相儒雅,有氣度和風范。為了增加真實性,連他怎么在府里走路,怎么在席間安坐都憑著想象說了出來。
一口氣讀完這首詩,一個鮮活的女子躍然而出,她盈盈笑著,眼睛里閃著狡黠的靈氣。我只想為她喝彩,她卻不說話了,有一點點失落從眸光里一閃而過。
單從詩里看,這位太守還算是有禮貌的,他并沒有冒犯羅敷,被一個艷麗窈窕的女子吸引也算人之常情。面前有那么多人喜歡她,她不覺得是錯,偏偏太守就惹了麻煩,只因為請她同車而行略顯過分。但太守是遣小吏去傳話的,給自己留了被拒絕的后路。
她若不理會,冷冷地從一旁走過,我猜太守也只能望著她的背影嘆口氣,不會對她怎樣。以羅敷的聰明,自小不知與多少追求者過招,打發(fā)一個當官的也不是什么難事。
偏偏羅敷寧可不要端莊賢淑的形象,寧可在鄉(xiāng)鄰面前拋開仙女的高貴,說了這么多話。估計太守是招架不過來的,整個過程中他沒有插得半句話,他根本就不明白,這個女孩子為什么要發(fā)這么大的脾氣。
我讀到最后笑容淡去,恍然感受到羅敷暗藏在其中的深意。
其實太守無辜,只是羅敷有意借題發(fā)揮。她這番話不是說給他聽的,而是說給她的意中人,那個人就在不遠處,能清楚地聽到這番話,但能否明了她的心意,她也沒有把握。
世間男女之愛,穿越千年也沒有多少分別。已過豆蔻年華,她的心里早就住進了一個人。她和他青梅竹馬,小時候常在一起玩耍。他把她當妹妹疼,長大后漸漸有了疏離,把她當作女神敬。
他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可她早已認定了他是唯一。他還沒有攀親,她也仍然待嫁,等了這么久,有些不安了。
愛上一個人總是患得患失,想讓他知道自己的心,又害怕一旦被拒絕,往后連朋友都沒法兒做。
羅敷原本心性直率,唯獨從心儀的人面前走過時心跳得厲害,步伐也有些慌亂。他一說話,再嘈雜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他一個人的輕語。
有人會說,羅敷這么勇敢,怎么不去問問那少年呢?讓她如何去問?她一個女孩子家,就剩下最后這點等待的驕傲了。他從旁邊過,明明也看著她,為什么就沒有再進一步的表示呢?
早上她梳洗完就守在門口,遠遠聽得他家院子里響起了他的腳步聲,就趕緊出門來,走在他前面。他們要去的地方不遠,他看見她笑了笑,什么也沒說,她賭氣走在前面,路邊有那么多人欣賞她的美麗,她只等身后這個人叫她一聲,她就會轉(zhuǎn)回身來。
他那么聰明,怎么能不懂她的愛。
就在這時,惱人的太守來相邀,她的腦筋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甚至想應了太守,坐上高高的馬車離開,看他會不會攔。但是她不敢,怕他把她誤會成了攀富貴的女子。她永遠不是那樣的人,她只是他的羅敷,只要他愿意,她會一直守在他身邊。
惱太守是假,惱他是真,不如就此豁了性子亮烈一回。她走過去說得一氣呵成,連提前醞釀都不用,心里想了多少回的情節(jié),抖出來說給他聽。
我已經(jīng)有愛的人了,誰都別想替代。我知道他從小到大的所有細節(jié),從耕織年少,到圓滿仕途,我迷戀他的一舉一動。他月下舞劍,亭前讀書,他相貌堂堂,進退有度。他已經(jīng)有了小小的職務,他的未來會很好,我的心就是給他留的城,等待他安然入住。
情節(jié)就行到這一步,太守如何離去在這個故事中實在不重要。主角是她,她的模樣,她的性情,還有她隱秘的愛情。
書中注解說羅敷抗惡拒誘,敢與權勢做斗爭,我看得心里發(fā)悶。這么美麗的一首詩,一個年輕女子的心,在這些服飾、動作和語言中表露無遺,被世間人讀來讀去,卻只得了剛烈的形象。那份柔軟的愛情,結(jié)結(jié)實實地被冷落在了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