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吃一頓飯而已
教官板著臉,所有人都不敢說話,列著隊魚貫走進餐廳。教官大手一揮,大家急忙找桌子坐下。混亂中,我和小米被遠遠隔開了。正擾攘著,教官又吼了起來:“安靜點!”
“只是吃一頓飯而已,搞那么復(fù)雜干嗎?!甭唤?jīng)心的語調(diào)。我的心沉下去,像是被什么溫?zé)岬囊后w浸泡起來。微微顫過之后,我側(cè)過身看了一眼身旁那個人。
他似乎也盯著我,隔著一副圓圓的墨鏡。
我伸出手,在他的黑色墨鏡前比劃了幾下:“跟我說話?”
他一下子打掉我的手:“我不是瞎的,同事。坐下吧?!?/p>
一桌人噗嗤笑了出來。糗大了。據(jù)聞公司為了免繳殘疾人就業(yè)保障金,給后勤部新招了一名視障小伙子。傳聞中,那小伙子一天到晚進進出出都戴著墨鏡。
小米還在那邊呼喊我,我搖搖頭說不過去了,然后跟著一堆陌生的同事坐了下來。自從我左手邊那個人摘掉太陽眼鏡以后,我沒有再正眼多瞧他。我問他名字,他也問我名字;他給我舀湯,我說謝謝;他說這碟魚不好吃,帶一股泥味,我“嗯”了一句,筷子自始至終沒再夾魚肉;他把他桌面上的迷你小風(fēng)扇朝著我吹,我稍稍把風(fēng)口移回一半給他。
這頓飯吃得異常拘謹。因為這次拓展活動,才有機會跟公司各個部門的同事認識;因為是這一桌里唯一的女生,才有機會得到更多來自男同胞們的關(guān)愛;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對現(xiàn)在坐在我左手邊那個叫普頓的第一次認識的男同事,有一種微妙的感覺。
他真的很像他。眼角,眉梢,發(fā)型,語速,聲調(diào)……如果此刻閉上眼,應(yīng)該會像回到了他的身邊。但我應(yīng)該不是分不清現(xiàn)實與想象的人。
“……不知道待會兒有沒有自由活動時間?”普頓拂了拂頭發(fā),撞了撞我的手肘。
我收回走神的心:“應(yīng)該沒有吧。教官不是說15分鐘后集合嗎?”
“shit!就算野雞旅行團也會有自由購物時間??!”
“可咱們今天不是野雞團?!蔽野醋〔璞?,“噗”地笑了。
他也看著我笑。
真的,他的眼神,笑意,都像,年輕版的他。
你知道他是保安吧
“世界上不可能會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更加不可能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先后都給你碰上。說白了,那是你潛意識里的想念,需要找一個缺口來安放、來發(fā)泄、來承接……”小米一邊不停地涂防曬霜,一邊抱怨惡毒的太陽,一邊說話。
“夠了。我知道他不是他?!蔽乙贿吿嫘∶状騻悖贿吿嶂脸恋谋嘲?,亦步亦趨跟著她。
“你知道他是保安吧?”小米對我笑得好壞。
我和小米在這家公司待了兩年多。小米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由同事上升為朋友的人。公司新舊團隊交替,人事架構(gòu)異常復(fù)雜,人心渙散,因此公司高層才組織一趟員工戶外拓展活動來進行團隊建設(shè)。如果不是這樣的活動,常年穿著時尚裙子踩著高跟鞋在六樓做策劃推廣的我們跟其他樓層灰不溜秋的保安與電工壓根沒有任何交集。
保安也是人,雖然拿的工資少一點,雖然干的活外人看起來沒有在辦公室總是對著電腦這么“高尚”,可人家也是靠勞動來收獲……盡管我心里本來就覺得職業(yè)無貴賤之分,可若此刻拿出來跟小米辯駁會顯得蒼白無力。因為雖然個個自詡追求平等,可踐行起來頗有難度。整個活動當(dāng)中,只要脫離了教官的監(jiān)管和安排,休息時喝水時閑聊時,總是高管跟高管坐成一堆,辦公室的跟辦公室的打成一片,基層的跟基層的待在一起——所謂的階層,涇渭分明。
看著接下來將要完成的十米高空平衡木,我坐立不安。小米和其他女生更是緊張得頻頻跑廁所。我咕咚咕咚喝了一瓶水,獨自在訓(xùn)練場旁邊踱來踱去,大聲自我安慰:“不高不高我不怕!”
“妹妹,哥哥給你講個故事?!币娢乙桓蹦樕喟椎哪?,普頓笑彎了腰,“小馬有一次代替媽媽送糧食過河,在小河邊,牛伯伯說水只到小腿邊,小松鼠說河水可以卷走人。你說,小馬應(yīng)該怎么辦?”
“我現(xiàn)在真的好怕!可不可以說些有建設(shè)性的話?誰知道那只馬應(yīng)該怎樣!”我白他一眼,繼續(xù)拍著胸脯告訴自己不怕不怕,又補充道:“還有,論年齡,你咋也應(yīng)該叫我姐!”
“哈哈,當(dāng)你爬上去的時候就會知道答案了。”
這個夏天異常漫長與悶熱。我抬起頭,看著斑駁的樹影,忽然再次生出一種強烈的不真實的感覺。
我一直過得還不錯
服務(wù)生問我是否還需要更多的服務(wù),我往服務(wù)生的托盤上放了一些小費,說我想再聽一遍《What child is this》。
片刻,整間休閑吧響起了那柔和的旋律。
窗外月明,湖風(fēng)清涼,萬物怡人。倘若最初的陰郁還能歸咎于天氣的影響,但如今在月明千里當(dāng)中,似乎再也沒有自欺欺人的借口了。我不得不直面一個殘酷的事實:我真的很不開心。
記不清這是我在工作以外第幾次見到普頓。他每逢周二、四、六,就在這家酒吧彈吉他駐唱。此刻酒吧里捧普頓場的一眾年輕女粉絲,皆沉浸陶醉在他那低沉的音色中。
吉他表演并不像若干年前那般流行,天涯浪子的形象再也不及霸道總裁能深深吸引年輕女孩,但我確信普頓這種人對女人還是有一股天然的吸引力。那種迷離的眼神和似笑非笑的笑意,對女子有著天生的殺傷力。
那首柔和的《What child is this》似乎永遠沒有完結(jié)的意思,它低吟著,“This, this is Christ the King,whom shepherds guard and angels sing,haste, haste to bring him laud,the Babe, the Son of Mary…”
沈于庭,你曾說,離別才是人與人之間的常態(tài),相逢相守只是意外。離別是一個節(jié)點,人來了會走,人走了會再走,曾經(jīng)的戀人再親密,也不過如田間的野麥,割了一茬,又要再割一茬。你說,長亭飲酒、古道相送、折柳贈別、夕陽揮手,古詩詞里從來不缺送別的情境,臨別了,連芳草萋萋都是離情。沒有了重逢的可能,那離別又是為了什么?所謂離別的意義,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服務(wù)生輕輕拍醒我,說酒吧要打烊了。我緩緩睜開眼。四周的燈光暗下去,眼前坐了一個熟悉的人,他正認真地盯著我。
我知道我對沈于庭的幻覺又出現(xiàn)了。這次我沒有像以往一樣刻意逃離這樣的夢境,盯著他,流了淚。喉嚨哽咽住,那些在心里醞釀了千萬遍的風(fēng)暴一樣的刻骨銘心的情感,此刻在心里碰碰撞撞。
“……我以為分開以后,我們就成了路人,可事實證明我還是樂觀了點。我們連走在同一條路上的機會都沒有了。
“其實我一直過得還不錯的。直到再次遇到一個跟你一模一樣的人。
“沈于庭,我遇見了一個人,他很像年輕時候的你。見到他,我就好像從來沒有錯失那些年的你?!?/p>
對方伸出手,想握住我。我縮回,“不要,我不要這么快醒來,請你再給我一點兒時間,聽我說完?!?/p>
他與他
第二天,我在床上醒來,聞到小米粥的噴噴香。
廚房里一堆鍋碗瓢盆和廚余垃圾。我可愛的室友小米,一邊關(guān)煤氣,一邊沒好氣地說:“聽說小米粥和醉貓更配。”
“本來今天周末,有時間讓你說第一千零一遍關(guān)于你和那個負心漢的芝麻爛事……不過今天有人約我,不好意思哈……對了,洗手間漏水,我叫了工程部派個人來看看……”小米一邊穿高跟鞋一邊刷手機,兵荒馬亂出了門。
宿醉未醒的感覺讓我頭腦有點昏沉。回床上躺了一陣子,門鈴響了。
普頓站在門口,朝蓬頭垢面的我咧開嘴笑。
我想也沒想就關(guān)上了門。三分鐘后再次打開,穿戴整齊地。
“躲什么躲,全看到了。”他再次咧開嘴笑。
“你是工程部的人嗎?”我白了他一眼。
“不是。但老陳叫我來幫幫女同事,我總不能太高冷啊。”
水管漏水本來不是大問題,但水管連著抽水不太靈便的馬桶,讓技術(shù)不太到家的普頓,著實忙活了不少時間。
站在洗手間里像個助手一般被他使喚時而遞扳手時而遞螺絲的我,迷迷糊糊就想到了沈于庭。他穿著背心的背影跟眼前這個人實在太相似。
“你上次說的小馬過河那個問題,我知道答案了?!蔽铱粗疹D的背影,小聲說。
可他忙著堵嘩啦啦的水龍頭,沒有聽見。
我不知道沈于庭是屬于天生的騙子還是認真地研究過我這種人的心理,他當(dāng)時表現(xiàn)出來的情深與搞怪,聰明與俏皮,如我一般的女人就會很輕易地被吸引,從而勇敢走過去,成為他的囊中之物。他的小眼睛閃爍著壞笑的光芒,那光芒足以讓人忽略背后的狡猾。
但他不是他。一種從未有過的沖動在我的身體里慢慢膨脹著。我忽然很想親近眼前這個男人。我想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可能從一個沈于庭以外的男人身上找到愛的感覺,突然想用這樣的方式和過去告別,讓自己成為一個嶄新的、有力量從頭開始獲得幸福的人。
直到我被掉下來的錘子砸到了腳趾。
不得不
八月的炎熱剛剛過去,我坐在Full House二樓的窗邊,看著沈于庭一家三口在一樓愉快地用餐,心里萬水淌流,卻找不到任何一個貼切的形容詞。我在心里有萬語千言要對他說,這一刻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如果你還有十年時間去面對一個人,你就不會有滿腹衷腸,也不會刻骨銘心。我和他的時間,已經(jīng)沒有了,過去了。
他換了一個發(fā)型。穿衣風(fēng)格也已經(jīng)改變,一副中年成功男人的派頭。他的妻子和女兒柔聲說話,他則把碟里的牛扒細心地切成一塊塊,遞給她們。溫情的一家。
我記得他曾經(jīng)對我的好,溫暖又細碎。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眼淚已經(jīng)無法輕易涌上眼瞼,我只能那么絕望和難過地看著他們。
自從五年前一別,他已經(jīng)忘了我。我也沒想過真的會有機會再次見到他。我曾想,多少年過去,我們都會很混沌地各自幸福,然后老死在各自的城市。這種此生都彼此遙望卻不再靠近的關(guān)系,也是世間愛的一種。
直到一名男子坐到我的跟前。我收起傷感,朝他展開微笑。
這名男子不是普頓,在昨天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誰。他只是別人介紹的一個相親對象,像世人想象的一樣,出來打救我這種傲嬌的大齡剩女。
世間的故事又怎會總會如小說般發(fā)展?自從普頓從公司辭去保安一職,以及不再到酒吧駐唱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這個人。我和他之間,除了一句屬于同事之間的簡單道別,沒有你們所認為的浪漫后續(xù)故事。他甚至從來不知道我每晚坐在酒吧一個隱蔽的角落看他和各種女子談笑和調(diào)情,也從不知道我曾有一刻想用他來取代另一個人的天真想法。
故事里的人按照他們自有的邏輯在演繹著緩慢的情節(jié)。但生活往往就是這樣,沒有想當(dāng)然的劇本。
小米說,“能踏踏實實做一些更美好的事的時候,前任就不那么復(fù)雜了。他只不過是一個既不緣深又不緣淺的過客罷了。像那誰說的那個童話故事,不聽牛伯伯說的,也不聽小松鼠說的,小馬蹚過那條小河把糧食送到外婆家就行了,還記得那條河的深淺干嗎?”
我答非所問,“分開后,我就錯過了沈于庭變成熟的歲月。普頓就是年輕時的他。該謝謝他,我已經(jīng)感受過沈于庭未曾離開的感覺?!?/p>
“即使你改變得了過程,也改變不了結(jié)局。所以你該放下?!毙∶渍f。
嗯,不得不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