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枕
1
葉持盈被人一腳踢了出去。
這一腳極重,她一路撞翻了桌子,最終在墻角停下。馮柏慢慢走過去,在她面前俯下身望著她。從她角度看過去,正好能瞧見馮柏的英俊的面容,眼是風流天成的桃花眼,眼皮褶子寬,籠著濃黑的眼珠,就有了情深不壽的味道。
葉持盈看他,恨不能跟他同歸于盡,可惜技不如人。馮柏將她從地上提起來,捏著她的脖子,讓她雙腳離地,呼吸困難。他湊近她,嘴角慢慢挑起來,露出優(yōu)雅從容的笑。
葉持盈的狼狽暴露無遺,馮柏明明滿心惡意,還要維持那惹人厭的風度,手指像是蛇一樣在她破了的嘴角上碰了碰。
“疼嗎?”
葉持盈被他一碰就覺得惡心,別開頭,艱難地說:“不疼……”
“瞎說?!瘪T柏溫柔道,“你從小就怕疼。”
他這樣說,像是兩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關(guān)系。葉持盈抬起頭,同他四目相對,他的瞳孔明亮,仿佛是黑暗中蠢蠢欲動的獵手,等著將她吞吃入腹。她移開視線,感覺他的氣息噴在自己的大動脈上,提醒著她,自己的性命還掌控在他的手中。
“馮柏……”她終于妥協(xié),“是我不對,不該放過任務(wù)目標?!?/p>
馮柏又笑了一聲,鼻尖抵在她的頸上,親昵地嗅著她的氣息——可葉持盈知道,這人沒安好心。
“下不為例。”他說,“阿盈,我這樣疼你,若你不聽話了,我該多傷心?”
他說著,像丟垃圾一樣將葉持盈丟在地上。葉持盈重重地落地,頭磕在水泥地板上,呼吸都覺得疼,大概是肋骨斷了一兩根。這樣的傷對她來說是小意思,她艱難地挪回家中,剛要往沙發(fā)上跌去,浴室的門就被人拉開了。
馮柏從里面走出來,水汽蒸騰著從他身后涌出,他頭發(fā)烏黑,濕漉漉地垂下來。葉持盈疼得有些恍惚,覺得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可分明又不是。馮柏看到她,笑起來,抬起手沖她打了個招呼:“終于回來了?”
“你……”葉持盈心情復(fù)雜地問,“你為什么在我家?”
“我的房子被人炸了。”他隨口說,“情債難償,只好來你這里躲一躲了。”
葉持盈身上剛剛被他打的傷還在疼,可他這樣恬不知恥,悠閑地坐下,還拆了她一包薯片吃。葉持盈疼得站不穩(wěn),卻不敢在他身邊坐下,想要往房間里走,誰知他長腿一伸將她絆倒,不偏不倚,跌進了他的懷中。
他身上,是她新買的沐浴露的味道,頭發(fā)上的水珠,像是一顆顆小鉆石,明亮而又緩慢地落下,滴在她面頰上帶來微涼的觸感。
“阿盈,還疼嗎?”
馮柏柔聲問,像是她身上的傷并不是他造成的。葉持盈早習慣他兩面三刀的做派,勉強“嗯”了一聲,又低聲道:“還能忍。”
“忍字頭上一把刀啊。”馮柏笑起來,用大拇指指腹摩挲著她的面頰。葉持盈敢怒不敢言,聽到他接著說:“那你今天,為什么要放走任務(wù)目標?”
葉持盈是雇傭兵,刀口舔血的營生,誰給錢就聽誰的,這次的任務(wù)是埋伏在目標必經(jīng)之路上殺死目標,這是十分簡單、安全又快捷的任務(wù),可葉持盈沒能下得去手。
當她從瞄準鏡后看到目標懷里還抱著個孩子時,就下不去手了。
“我不殺小孩……”她嗓子有些發(fā)緊,“距離太近,子彈射過去很容易傷到孩子?!?/p>
“你知不知道,雇主很生氣?”
她怎么會不知道?可她本來就不想干這一行,是這個男人逼迫她的。如果能選擇,她更想當個正常人,早出晚歸,哪怕最下等的工作也好過雙手沾血。
葉持盈沉默下來,脖子上青紫色的瘀痕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曖昧。馮柏又將手放到了這上面,漫不經(jīng)心地撫摸著。葉持盈被他摸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良久,聽到他低聲說:“我知道你是個好女孩,可是阿盈,入這一行就沒有抽身的機會,你不殺別人,別人就會殺你。這一次我?guī)湍悖乱淮巍?/p>
他沒說下去,直接將她從懷里丟出去。
葉持盈勉強站穩(wěn),馮柏已經(jīng)打開電視,一邊吃薯片,一邊正在播某部愛情連續(xù)劇的頻道。電視屏幕的光照亮他半邊臉龐,失去了那些優(yōu)雅的表象,他也只是個普通人,英俊好看,沒有危險。
可葉持盈曉得他有多危險,越好看的蘑菇毒性越大。她想躲,躲得越遠越好,卻無處可去,只能在他身邊慢慢枯萎。
2
馮柏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在葉持盈家住下。
馮柏這個人在道上風評極好,說他冷靜、從容,出任務(wù)從不失手,言出必踐??扇~持盈很討厭他,因為他將她從孤兒院里領(lǐng)出來,讓她在十八歲時就成了雇傭兵。
她的第一次任務(wù)是殺一個黑道大佬。那個大佬喜歡可愛的姑娘,所以她穿著蓬蓬裙,還化了漂漂亮亮的妝。當她被任務(wù)目標壓在床上時,利落地從裙子里抽出匕首,取走了他的性命。而后,她按照原計劃從窗戶跳了出去,趁著夜色逃了。
馮柏在外面接應(yīng)她,在她上車后笑瞇瞇地問她:“怎么樣?”
她面無表情地回答:“成功了?!?/p>
“真是乖女孩兒?!彼f,“我就知道你天生是干這一行的料?!?/p>
他說完,用贊美的眼神看她。葉持盈忽然覺得胃里翻江倒海,直接吐了出來,她那天沒吃什么,胃里都是酸水。他就在一邊看著,等著她吐完,才將一瓶水遞了過去。
葉持盈抬起頭來,眼睛里有因為嘔吐而冒出的生理性淚水,明亮又氤氳,這樣望著人的時候有種嫵媚的味道。馮柏看著她,如同在欣賞一件漂亮的擺設(shè),抽出手絹,替她將面頰上的血跡擦干凈。
“阿盈,”他叫她的名字,溫情脈脈地說,“你早晚會習慣的?!?/p>
他說她會習慣,可她這一生都不會習慣這種滋味。
葉持盈從夢里驚醒,看了看表,不過六點。天色微亮,三層窗簾將房間變成黑暗的巢穴。馮柏給她分成時從不吝嗇,她銀行戶頭里的錢是普通人幾輩子都掙不來的。所以她對自己很好,花錢如流水。
她趿拉著鞋子下床,走到門前猶豫了一下,抽出匕首握在掌心,這才慢慢出去。外面沒有拉窗簾,陽光灑進來,清澈明媚。馮柏半倚在沙發(fā)上,閉著眼睛睡熟了。endprint
他睡著時眉目冷淡,臉上沒有了那種惡心的笑容,像是一尊雕像。葉持盈就這樣望著他,聽著他淺得幾乎沒有的呼吸聲。
真奇怪,她想,這樣一個人,也會有人的心肝嗎?
她不曉得他究竟有沒有,手里的匕首沉得向下墜,誘惑著她捅入他的心口。他是萬惡之源,只要殺了他,自己的人生就會變得不一樣。冥冥中似乎有什么蠱惑著她,她抬起手來,對準他落下去。
在手觸碰到他的前一秒,馮柏睜開眼睛,眼底沒有一絲剛剛蘇醒的倦意,清明地望著她微笑著說:“早上好?!?/p>
葉持盈若無其事地用那只手替他捻起落在胸口的一片羽毛,另一只手將匕首隱藏起來。她知道他一定在自己推開門時就醒了,干這一行的人都這樣,朝不保夕,所以警惕性特別強。
她殺不了他,就像是被天敵克制一樣,天生就要敗在他手中。
馮柏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只好維持著彎腰的姿勢同他對視。朝陽中,兩人的眼睛都是漂亮剔透的顏色,像是價值連城的寶石,彼此碰撞出耀眼的火花。
“早上想吃什么?”
馮柏聽后挑了挑眉,問:“你做給我吃嗎?”
葉持盈有些為難地說:“你太高看我了?!?/p>
她打了個電話,叫了外賣,頂級小區(qū)里,做什么都這樣方便。兩人沉默地吃完一頓飯,馮柏一邊看報紙,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新的任務(wù)來了。”
“南法邊境,黑人男子,有十六名退役特種兵組成的保鏢團,自己本身是地下拳王出身?!彼f著,抬頭從報紙后面看向她,“傷養(yǎng)好了嗎?”
上次被他打斷的肋骨已經(jīng)痊愈了,人有時候真的強大,受得傷再重也能在現(xiàn)代醫(yī)學的治療下迅速痊愈。葉持盈“嗯”了一聲,馮柏就溫柔地說:“這次別再讓我失望了,阿盈,我的寬容是有限度的?!?/p>
3
葉持盈戴著墨鏡坐在路邊的露天咖啡店中。
南法的日光明媚炫目,照得石子鋪的路也有了虛幻的影。她點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一邊喝,一邊低聲問:“你為什么也來了?”
坐她對面的人是馮柏,穿一件白襯衫,扣子解開了三粒,露出漂亮健美的胸肌。他就像是花孔雀,連炫耀的荷爾蒙都優(yōu)雅妥帖,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天生就引得別人羨慕。
葉持盈嫌棄他太耀眼,他們才坐了幾分鐘就已經(jīng)有四個路過的妙齡女子對他暗送秋波。他置若罔聞,眉眼帶笑說:“來監(jiān)工啊。你失敗一次,就是要我丟一次面子?!?/p>
葉持盈沉默許久才淡淡道:“不會的?!?/p>
“我不相信你?!瘪T柏伸出手來,將她的手握在掌心十指交扣。兩人指腹都有槍繭,擦出酥麻的滋味,葉持盈手抖了一下,想收回來。馮柏深情款款地看著她,手上的力道卻很足,硬是將她拽向自己:“看著我,別看別的地方?!?/p>
這一句話被他說得溫柔繾綣,葉持盈下意識地收回視線,余光看到街角走來一行人,行色匆匆,將一名黑人男子護在中間——正是她的任務(wù)目標。
她心頭一緊,剛要說話,馮柏忽然湊過來,在她唇邊輕輕地親了一下。這個吻如蜻蜓點一般在嘴角掠過,卻讓葉持盈立刻瞪大眼睛。馮柏仍舊笑著,聲音不大不小地說:“寶貝兒,不過是多看別人一眼,值得你這樣生氣嗎?”
葉持盈不曉得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卻還是配合地“哼”了一聲,嬌滴滴地說:“你總是同別人不清不楚,又說我是爭風吃醋……”
她正說著,突然被馮柏推了一把。她不明就里,馮柏已經(jīng)起身,拉住她的手說:“你要去哪兒?寶貝兒,別離開我!”
葉持盈被惡心得差點兒吐出來,演技一時沒有跟上。馮柏放開她的手,跌跌撞撞地后退一步,哭訴道:“寶貝兒!你真的忍心離開我嗎?”
他念唱作打俱佳,葉持盈像是提線木偶,被他一牽一推,跌跌撞撞地到了任務(wù)目標的身邊。任務(wù)目標一行人目不斜視,看他們小情侶吵架也沒有過多防備。機會就在這一刻,當葉持盈離目標不到三米時,她總算明白了馮柏的意思。
他們兩個太沒默契,馮柏又常常自作主張,原本今天的任務(wù)只是摸清目標的行動路線,誰知他直接將她推到了臺前。機不可失,葉持盈當機立斷,一只手捂臉裝作要哭,另一只手伸入懷中,掏出一把小巧玲瓏的手槍。
這把槍是馮柏送給她的,鑲嵌著珠寶,像個玩物。可子彈發(fā)射出去時,硝煙的味道是真的,射入人體濺起的鮮血也是真的。目標倒下時,他的保鏢愣了一下,才向著葉持盈撲過來。
葉持盈單手翻過圍欄,裙擺翻飛,向著小道跑去。馮柏此時早就沒入人群,不見蹤影。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一槍打中她的小腿,她一個踉蹌,暗罵馮柏無情無義。
突然不知從哪兒伸出一只手,將葉持盈把扯過去。葉持盈覺得自己就像是一片葉子,隨波逐流地被人撲倒在地上。這是一條狹長陰暗的巷子,里面堆滿了雜物,有人壓在她的身上,隨手將一個大號廢紙箱蓋在兩人身上。
光從縫隙中透進來,葉持盈看到一雙眼睛,明亮漂亮,帶著令人艷羨的驕傲,微笑著望著她。
“馮柏……”她從牙縫中擠出話來,“你到底想做什么?”
“幫你一把。”馮柏氣定神閑,單手撐地,歪頭看她,道,“免得你又下不去手。”
“我只失手過一次!”
“這一行,失手一次,就會萬劫不復(fù)?!?/p>
葉持盈吵不過他,氣得狠狠地喘了口氣。馮柏猛地壓了下來,一米八多的強壯男人,壓得她眼前一黑。外面?zhèn)鱽砑贝俚哪_步聲,葉持盈曉得追兵來了,趕緊閉上嘴,可馮柏的唇就貼在她的脖子上。
他呼吸時,微涼的氣息拂過來,讓葉持盈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慢慢瞇起眼睛,無聲地笑起來。他這樣笑,像是不懷好意,葉持盈想逃卻無路可去,脊背被積水洇濕了,涼意漫溯而來,卻驅(qū)不走他身上源源不斷的熱意。
馮柏就像是毒藥,只要沾上就會讓人萬劫不復(fù)。葉持盈屏住呼吸,視線亂飄,她不知道該看哪里,可天上、地下都已經(jīng)被他占據(jù),向下看是他的胸膛,肌肉的線條流暢漂亮,走到健身房里能讓一群人艷羨死;往上看是他的臉,帶著笑容,等著她自投羅網(wǎng)……endprint
“阿盈,”馮柏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調(diào)情一樣溫柔地道,“為什么臉紅了?”
葉持盈下意識地抬手要去捂臉,忽然反應(yīng)過來,在這樣昏暗的地方,哪里看得出來臉紅不紅?她這舉動分明是不打自招。馮柏笑得越發(fā)開懷,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同他對視。
“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長成一個大姑娘了。”
“你也并不比我大多少……”
“是嗎?”馮柏側(cè)了側(cè)頭,道,“這么說來,我們挺般配?”
“般配”這個詞用得微妙,像是兩個人情投意合,可是他們分明沒有。這樣灰暗的地方,她身上骯臟,小腿的傷口還沒止住血,血液的流失令她身體發(fā)冷,可他的話又讓她臉頰發(fā)燙。
不能喜歡他,他是魔鬼,逼著她做這樣多不喜歡的事兒??伤鋈卉浫趿讼聛?,垂下頭默不作聲,像是默認。馮柏不再言語,半晌,從地上起來,又對著她伸出手來:“他們已經(jīng)走了,今晚我們就要離開這里?!?/p>
葉持盈沒去握他的手,自己艱難地爬起來。馮柏沒在意,將手插進衣兜,自顧自地向外走去。葉持盈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看著他上了車,她還沒走近,他就一踩油門將車開走了。她獨自站在異國的街頭,不知道是被污水還是血濕透了衣服,連心都涼冰的,思緒百轉(zhuǎn)千回。
“馮柏?!绷季?,她惡狠狠地說,“你真是個渾蛋?!?/p>
4
馮柏是個渾蛋的事實毋庸置疑。
當葉持盈到達郊外的私人機場時,卻被告知,馮柏早在一個小時前就搭乘私人飛機離開了。
飛機是馮柏的,葉持盈站在機場門口有點兒茫然。夜風吹來,她凍得直哆嗦,抱住手臂,忽然聽到有人叫她:“小姐?”
她還沒轉(zhuǎn)過去,就被人一把抱住。抱住她的人幾乎有兩米高,肌肉硬的要命,攬著她時就像是一座山壓下來??伤麤]有惡意,葉持盈分辨得出,手心里下意識握住的匕首重新滑回袖中。她裝作茫然地問:“您是?”
“葉,你不記得我了?”男人笑道,“馮說你記性不好,我以為他是開玩笑的,沒想到是真的。”
男人能準確叫出她和馮柏的姓,看樣子并不是隨口亂說。葉持盈微微皺眉,打量了他半晌,終于想起來他是誰——他就是這個私人機場的擁有者??伤麄冎g應(yīng)當沒有過交際,畢竟南法葉持盈是第一次來。
她心底有些疑惑,望著他淺淺地笑。男人不以為忤,又問她:“你同馮鬧矛盾了?怎么他自己先走了?”
“我們兩個……確實有些爭執(zhí)?!比~持盈順著他的話說。
男人又豪爽地笑道:“情侶之間吵架算得了什么。葉,今晚你就在這里住下,我保證馮明天一定會來向你負荊請罪的。”
一個老外還曉得“負荊請罪”?葉持盈被逗笑了,猶豫了片刻才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薩雷先生?!?/p>
葉持盈被安排在了總統(tǒng)套房。臨走前,薩雷又說:“上一次你同馮來,就是住在這里,舊地重游,我特意替你保留了這個房間?!?/p>
她道了聲謝,目送薩雷離開,這才撲倒在床上。薩雷看起來是認錯了人,可就算老外分辨不出亞洲人的面孔,也不至于錯得這樣厲害……
窗外有動靜傳來,她猛地坐直身子,對著露臺厲聲道:“誰在那里?!”
大概是窗子沒有關(guān),風將窗簾吹得揚起一角,月光無聲地灑進來,照亮房間的小小一角。有一個影子立在那里,像是過路的風。葉持盈握緊了手指,看著那個人慢慢走近,露出一張消瘦漂亮的面孔。
“馮柏?”她一怔,疑惑道,“你不是已經(jīng)離開了?”
來的正是馮柏。他沐浴著清淡的月光,面容安然鎮(zhèn)靜,含笑地看著她驚訝的樣子,似乎覺得很有意思。
“我是走了,可是想到你也許會哭鼻子,就又回來了?!?/p>
他說話總是這樣不正經(jīng),葉持盈不曉得該說什么。馮柏走過去,在她面前半跪下來。腳踝被他握住,葉持盈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要踹。他似乎預(yù)料到了,輕笑一聲,游刃有余地躲開,換了個角度繼續(xù)握著。
“你這是做什么?”
“不是受了傷?”馮柏將她的闊腿褲扯開,露出下面隨意包裹在腿上的繃帶,血從里面滲出來,看起來有點兒凄慘。葉持盈瞪著他,像是沒聽懂他在說什么。他又笑起來,無可奈何地說:“阿盈,為什么總是對自己這么壞?”
葉持盈不說話,想要把腿從他的掌心里收回來,可他握得很緊,僵持的結(jié)果就是傷口又撕裂了。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氣,總算安靜下來。他便將繃帶拆開。血污之下的肌膚是雪一樣的顏色,他凝視著傷口,像是凝視著她。
葉持盈覺得害羞,別過頭去不肯再看??梢曈X沒有了,觸覺就越發(fā)清晰。他的手在她小腿上移動,用稱得上溫柔的動作替她將傷口擦拭干凈。當藥粉碰到傷口時,她猛地咬住唇,怕自己疼得叫出聲來。
馮柏沒有抬頭,卻像是猜到了她的動作,道:“不用忍著,疼就叫出來吧?!?/p>
“不……疼?!?/p>
馮柏輕輕地笑起來,像是嘆氣,又像是寵溺:“從小就這樣,明明怕疼,還要忍著?!?/p>
葉持盈跟在他身邊時,他也只是二十出頭,帶著她,像是哥哥帶著妹妹。她以為他會是自己的救贖,因為他那樣好,給她穿從來沒有見過的漂亮衣服,吃從來沒有品嘗過的美食。
當初多么感激,現(xiàn)在被他逼著拿起槍時就有多么怨恨。她恨他,因為他打破了她的夢,要她知道這世上真的不會有人平白無故地對她好,想要什么,就必須付出同等的代價來交換。他不是她的救贖,反而帶著她向更深的地獄墜去。
如果沒遇見他就好了,她仍舊是個孤兒,不認識他,就不會對他抱有期待,也不會死心……
“在想什么?”馮柏忽然問道。
葉持盈恍惚地笑了笑,輕聲問:“為什么要把我?guī)г谏磉叄俊?/p>
“覺得和你投緣?!?/p>
“你不是那樣的好心人。當初去孤兒院,似乎也是勢在必得。我猜你并不是偶然遇到了我,才動了帶我走的念頭,你就是為了我而來的?!?/p>
她說完,便抿住了唇,藏在口中的話凝固成了心頭的一根刺,如今說出來,竟有種麻痹的痛快。馮柏沒作聲,替她將繃帶纏好,然后自下而上地望著她。月色很好,同他的目光一樣,都是引人沉醉的東西。她不想說話,不想動,不想破壞這寧靜安然的一刻??伤_了口,溫和地說:“是啊,我是為你而去的?!眅ndprint
果然!她在心底尖叫,他所做的一切,果然不是那樣簡單!
“為什么?”
“一定要追根究底嗎?”馮柏有些無奈,起身站在她面前,影子籠在她身上,像是要將她吞噬。葉持盈覺得有些虛,身不由己似的,在他的氣勢之下俯首稱臣。他抬起她的下巴,語調(diào)平靜地說:“你一定見過薩雷了。他是我的好友,十年前,我十八歲,第一次來到南法時認識了他。那時與我同行的,是同樣十八歲的……”說到這里,他停頓一下,神情古怪地望著她道,“葉持盈。”
5
馮柏十八歲時認識了葉持盈——另一個葉持盈。
那是個漂亮的女孩,驕傲又冷漠,眼睛亮得像是天上的星星。兩人接下同樣的任務(wù),是競爭對手,當馮柏因為意外受傷時,卻是葉持盈救了他。
“她把我從賭場后面的小巷子里拖了出來,我們藏在街頭的一家小旅館里?!瘪T柏說著,微微笑了一下,又道,“我問她為什么要救我,她說,因為我有一頭黑色的頭發(fā)?!?/p>
那個葉持盈,古靈精怪,誰都猜不透她在想什么。馮柏低下頭,望著身邊的這個葉持盈,眼底是他自己都說不清的懷念和不舍:“我們在南法待了三個月,認識了薩雷……后來分別時,她跟我說,等處理好手頭上的事兒,再來找我喝酒。”
“后來呢?”葉持盈忍不住問。
可馮柏沉默下來,垂著眼皮,將月光擋在了漂亮的瞳仁之外,葉持盈只能在他眼中看到一片陰霾。
“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p>
多少故事都在這一句話里灰飛煙滅。葉持盈凝視著他,看著他慢慢地走過來,在她身邊重重地躺下。想是他累極了,合著眼睛,睫毛垂下去,像是天鵝垂下了翅膀。
“你給我起了和她一樣的名字是為了什么?”
他不回答,伸出手來將她拽到身邊。她身不由己地躺下,同他并肩。他湊過來,抱住了她,將頭埋在了她的懷中。她身上不是普通少女的馨香,帶著硝煙的氣息,令他生出古怪的快樂與懷念。
“喂?!比~持盈悶悶地問道,“你這樣是干什么?”
“讓我抱一會兒?!瘪T柏說,“我累了?!?/p>
他累了關(guān)她什么事兒?
她只是個替身,是個頂著別人名字活著的可憐蟲,世上有沒有這么好笑的事兒?她以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原來只是別人的影子。
“我和她長得很像?”
馮柏笑了一聲,道:“小時候有點兒,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記不清她的樣子了?!?/p>
他們只待了三個月,三個月后分離,到如今已經(jīng)十年。三個月夠用來做什么呢?夠不夠情根深種,讓人十年都忘不掉?
葉持盈覺得胸悶,不知道是被他壓的,還是將有大雨傾覆天地。她微側(cè)過頭,看著他像是睡熟了的側(cè)臉。她與他同樣認識了這么久,朝夕相對,他教會她殺人的手藝,還把她推上一條不歸路。
可她……可她居然這樣沒有出息,聽到他和別人的愛情,竟然還會心酸。
這可真是,太可笑了。
葉持盈同馮柏在這里住了一周。這一周里,兩個人算是相處融洽。
薩雷帶著他們?nèi)プ约旱木魄f玩。薩雷有錢,酒莊有幾百年歷史,可到了他嘴里,不過是個樂子。
“葉,你之前說想喝自己釀的葡萄酒,十年過去了,當初我們一起放入酒窖的酒,現(xiàn)在喝起來剛剛好?!?/p>
葉持盈曉得,他說的是另一個葉持盈,便不作聲,倒了一杯紅酒,呷了一口,竟然品出了玫瑰的味道。一邊薩雷已經(jīng)喝醉了,暈乎乎地說:“這一批玫瑰葡萄……是你專門找來的,說玫瑰象征愛情……葉,你和馮這么多年還在一起,我真為你們感到高興。”
他說完,就坐在那里睡著了。葉持盈有些尷尬,抬頭看向馮柏,他手里握著高腳杯,不動聲色,連笑容的弧度都毫無變化。
這個男人啊,葉持盈默默地想,他太完美無缺,沒有一點兒破綻,你想知道他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愛誰?葉持盈嗎?可是他為什么不去找她?
無數(shù)個問題充斥在心里,葉持盈一口飲盡杯中的酒,原本甘甜的液體,如今已經(jīng)變得苦澀。她轉(zhuǎn)身往外走,身后馮柏也跟了過來。
此時繁星閃耀,遠離人煙的地方,天幕是一望無際的干凈。她抱緊手臂,下一秒就被人披上了外衣。馮柏將她攬入懷中,微笑著問她:“怎么又不高興了?”
“我沒有不高興?!?/p>
“還說沒有?!彼斐鍪?,拂過她眉心皺起的弧度,道,“小時候就這樣,一不高興就皺著眉,像是個壞脾氣的小老太太。”
小時候,小時候,他總記得她小時候的樣子,是不是因為小時候的她同那個葉持盈格外相似?
她說不清自己在想什么,轉(zhuǎn)過頭執(zhí)拗地望著他。他察覺到了,慢慢地收回笑容,對著她挑了挑眉,問道:“怎么了?”
“馮柏?!比~持盈聽到自己的聲音,又清脆又柔軟,似乎從沒有這樣過,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難道這就是感情的危機?
“你是不是喜歡葉持盈?”
“葉持盈不就是你嗎?”
“別裝傻。”她苦澀地笑道,“我說的是那個葉持盈?!?/p>
“這和你沒有關(guān)系?!?/p>
她從他懷中掙開,忍了又忍,終究沒有忍住:“同我沒有關(guān)系?可我也叫葉持盈。馮柏,你究竟有沒有良心?!”
她的人生,已經(jīng)被他擾亂了,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那個她從沒有見過的女人。若是這世上要有兩個葉持盈,那究竟哪個是哪個的替身?
星光如海,流淌入眼,她不常落淚,這一刻卻覺得眼中滾燙,眼淚就要奪眶而出。馮柏就站在不遠處,一臂之遙,明明可以伸出手拉住她,卻只是說:“別鬧了?!?/p>
“是不是你總這樣?有恃無恐,無動于衷!那個葉持盈是不是也因為你這樣冷漠,才會獨自離開?!”
“啪”的一聲,是馮柏抬手給了她一耳光。他沒什么不打女人的規(guī)矩,教她時下手極狠,犯了錯也不留情面。誰讓他就是這樣的男人?從死人堆里走出來,只有對錯,不論情面。endprint
她不該委屈,可這一耳光還是讓她落了淚。星光下,她緊緊咬著唇,望著他委屈極了。
“我知道了?!彼f,“我知道我是為什么存在了?!?/p>
她扭頭要走,馮柏忽然伸出手來,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夜露微冷,他的手是溫暖的,溫暖總會讓人快樂。她說不出心中的滋味兒,順從地被他扯回去。他低下頭,親吻在了她的唇上。
這個吻,日后回想起來都覺得甜蜜。微涼的夜風,滿天的星星,唇齒之間有玫瑰味的葡萄酒香氣,她一定是醉了,否則怎么會覺得全身酥麻,連手腳都發(fā)軟,想要整個人掛在他的身上再也不分開。
馮柏的吻帶著電光石火的甜美,吻到哪里,哪里就翻涌著快樂的氣泡。當兩人分開,葉持盈終于呼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氣??諝鉀坝康赜苛诉^來,她聽到他低聲說:“喜不喜歡又有什么區(qū)別?瞧,阿盈,就算我不喜歡你,還是可以和你接吻?!?/p>
所有的快樂在這一瞬間灰飛煙滅,她聽不懂他的意思,愣怔地望著他,自他眼底看到自己面頰上還有潮紅,表情卻呆傻得近乎愚蠢。
“我不懂你的意思?!彼f。
馮柏古怪一笑,攤了攤手,道:“我本來也不懂你的意思,可我現(xiàn)在明白了,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問喜不喜歡,是要她把一顆心翻來覆去地斟酌,那些扭曲的不見光的小心思在這一刻被攤開,任由人分析評價。
她覺得有些惡心,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唇上還殘留著他的溫度。前一刻有多快樂,這一刻就有多反胃,她沒說話,蒼白著臉望著他。他嘆了口氣,道:“你猜的沒錯。阿盈,我收留你,就是要利用你的?!?/p>
6
葉持盈被送去拜杜,是在圣誕節(jié)的前夜。
拜杜在寒帶,一年四季有冰雪覆蓋,天上下著雪,落在地上也不會融化。她踏著積雪向前走,每一步都向下陷得更深。馮柏跟在她身后,偶爾開口,提點她避開積雪下的坑洞。
他這樣嫻熟,一定是曾無數(shù)次來到過這里,也曾無數(shù)次遠遠地望著那座莊園,因為他心愛的公主就在里面。
那座莊園屬于當?shù)刈畲蟮能娀鹕倘~家,而那個葉持盈,就被關(guān)在里面。
“阿盈是獨女,將來是要繼承葉家的,同我在一起,是不可能的。她回到家后要來找我,她父親十分惱火,派人去抓她……誰知她在路上遇到了車禍,從此再也沒有醒來?!?/p>
馮柏這說得輕描淡寫,可葉持盈能夠想象出,那是一種怎樣的痛苦。
心愛的人是高塔上的公主,沉沉地睡在水晶棺中。他在塔下望了十年,將那短短的三個月深刻鮮明地記在心里。
而她是看客,是這一樁愛情里的道具,作用是成全他們。
王子怎么會愛上別人?道具怎么能有心?一切都錯了,錯得荒誕可笑,到這一刻,終于要重新走上正軌。
天可真冷,吸進去的氣息冷冰冰地堆積在身體里,葉持盈打了個哆嗦,緊了緊自己的外套。馮柏沉默地望著她,再一次叮囑道:“行動計劃是你進入到她的房間,將她從深層睡眠狀態(tài)喚醒。我的眼線告訴我,她在半年前終于蘇醒了過來,可以勉強走動。”
“然后我頂替她留在塔中,因為我們外貌相似,而且進入深層睡眠時會戴氧氣罩,可以暫時瞞過葉家人的耳目,給你們爭取一段時間離開拜杜。”她接口道,微微一笑,“放心吧,我都爛熟于心了?!?/p>
馮柏“嗯”了一聲,沒再說話。大雪還在落下,天地十分安靜,兩個人并肩立著,肩頭上都落滿了雪。她動了一下,踩到了枯枝,一聲脆響似乎驚醒了馮柏。馮柏伸出手,替她把發(fā)上的雪撫去,溫柔地說:“等我把她安頓好,就回來接你。阿盈,我……”
這句話似乎難住了他,他沉吟片刻還是沒有說下去。葉持盈也乖巧得沒有問,緩緩呼出一口氣,向著前方繼續(xù)走。
馮柏沒有跟上去,計劃里,他要在外面把握全局。葉持盈的身影在這個大雪的夜晚若隱若現(xiàn),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在那個破舊的孤兒院里,她穿著又臟又舊的衣服,站在陽光下,笑得格外開心。
那時他們還不認識,他記得清楚,她眼下有一顆小小的痣,眼睛又圓又亮,看人時像小貓一樣。
那是初見,又像是命中注定。他看著她,直到看不見了,仍舊望著。
“阿盈?!?/p>
他叫了一聲,希望她能聽到,可風雪太大,大得天地都變得渺小。人生匆匆,再也回不了頭。
“那座莊園被炸毀了,葉家的家主如我們預(yù)料中的一樣也在里面。她去了那里,很快便被人認出來是十年前走丟的大小姐,還沒等一家人敘舊,你安裝在那里的炸彈監(jiān)測到她身上的感應(yīng)裝置,就自動爆炸了?!?/p>
“我猜所有人都尸骨無存,包括她。馮,我從沒有佩服過誰,你是第一個。你是真正算無遺策,為了復(fù)仇,能付出十年時光。你們中國人說,殺人誅心,你要葉家人十年骨肉分離,一朝重逢,卻被自己的親女兒害死,你太厲害了……”薩雷喝得醉醺醺的,癱坐在沙發(fā)上大笑,“可是馮,她是無辜的,你拉著我演一出戲,讓她以為還有一個莫須有的葉持盈。你讓她為了愛而死,你真是個渾蛋?!?/p>
“夠了?!弊诎堤幍鸟T柏慢慢抬起頭,面無表情地望著薩雷,道,“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葉家當年為了一筆生意殺害了我的父母,逼得我只能做刀口舔血的雇傭兵,血債血償,我有什么錯?”
“血債是要血償,可情債呢?馮,你一輩子都還不清了……”
酒瓶從薩雷手中滑落,他沉沉睡去。房間這樣安靜,靜得人無法忍受。
一切陰謀都得從十年前說起。十年前,葉家大小姐葉持盈意外走失,因為年紀太小,根本記不得自己的身世。她在孤兒院長大,機緣巧合被馮柏發(fā)現(xiàn)。馮柏將她帶走,精心培養(yǎng)成一名殺人如麻的雇傭兵。他讓葉家的血脈品嘗到了他曾品嘗過的痛苦,甚至讓葉家人因為葉持盈而死。
可他還是沒有狠下心,告知葉持盈全部真相。
那個傻姑娘,為了愛而生,那就讓她為愛而死。桌上放著一張照片,照片里的葉持盈不過十六七歲,抿著唇,不大高興地望著鏡頭。馮柏伸出手,輕輕地碰了碰她眼下那顆小小的淚痣。
“阿盈啊……”他說,“喜歡與不喜歡有什么區(qū)別?就算我喜歡你,還是能夠毫不猶豫地送你去死?!?/p>
他笑起來,嘴角揚起,像是說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可眼角有一顆淚,凝固在那里,像是大雪封存了前塵。
這一生的愛,這一生的歡喜。
也不過如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