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向 迅
周末的角色轉(zhuǎn)換
⊙ 文 / 向 迅
向 迅:一九八四年生于湖北建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在《人民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一百余萬字文學(xué)作品。出版散文集《誰還能衣錦還鄉(xiāng)》《斯卡布羅集市》《寄居者筆記》等?,F(xiàn)居南京。
一
隨之而來的周末,在我們?nèi)找咕o張的心底形成了一個丘陵般的緩沖地帶。
事實也是如此。因為周末的到來,所有的事情,包括先前焦慮無比的壞情緒,固然依舊客觀存在,但都被暫時擱置一邊。這種心理,大約與忽然接到前方戰(zhàn)事暫停的消息而放緩了行軍步伐的軍人一樣,略微會感到一點慶幸——既然誰也無法預(yù)料接下來的那場戰(zhàn)事的結(jié)局,那就不去想它,先度過這個周末再說吧。
醫(yī)生不上班,我們就像正處于放風(fēng)時間的犯人一樣,成了臨時的自由人,可以在外邊盡興游玩,而不必像前一日那樣還要惦記著在某個時間趕到醫(yī)院護士站去問訊的事情。至于如何度過這個非比尋常的周末,我也不像前一日那樣糾結(jié),幾乎沒有經(jīng)過任何思索就脫口而出:“我們?nèi)w元禪寺看看吧。”
我很早就知道這座興建于清順治十五年,隸屬于曹洞宗,被稱為“漢西一境”的寺院,想必是有許多可看之處的——多年來一直尋思著要找個時間去看看的呢,只是如今終于逮著了機會,卻不是為了去感受博大精深的禪宗文化。
寫到這里,我想到了哈珀·李在《殺死一只知更鳥》中借小女孩瓊·路易絲之口所提及的那種會讓一棵樹發(fā)生自燃的力量。而這個九月,在父親的病情已得到初步確診的情況下,我這個無神論者選擇相信這個世界上確乎存在著這種杰姆在做一項短期心理研究時對他的妹妹瓊·路易絲聲稱的神秘力量。
我還相信,只要我們的祈禱足夠虔誠,這種神秘力量是可以讓已然發(fā)生只是不被我們在情感上所接受的事情發(fā)生改變的。它可以改變命運的軌跡。它可以讓不可思議的奇跡降臨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就像它可以讓一棵樹發(fā)生自燃一樣。
我不認(rèn)為這是迷信。它應(yīng)該是每個人在遭遇類似的事情時都會表現(xiàn)出的極為正常與極為普遍的心理訴求。是一種類似于某種無意識舉動的條件反射。
父親對這個安排挺滿意的。他依然起了個大早,依然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全身上下,除了那兩團發(fā)烏的眼圈外,見不到幾許病容。他大約也懂得一些寺院規(guī)矩,譬如說在拜佛之前,是需要沐浴更衣的。
位于漢陽區(qū)的歸元禪寺,果然是一方名剎,還隔著幾條街道呢,我就在喧囂聲中聞到了寺院獨有的清靜氣息。那氣息好比一棵千年古樹,周遭萬物都受它葳蕤縱橫的枝葉的蔭庇。更像是籠罩著人間煙火的銅質(zhì)鐘聲呢。
然而,清靜之地并非我想象的那般清靜。游客摩肩接踵,好不熱鬧,堪比廟會現(xiàn)場。父親、妹妹和我被像水波光影一樣恍惚的人流裹挾著,從一個大殿邁入另外一個大殿,從一尊菩薩奔向另外一尊菩薩。可奇怪的是,時至今日,我依然能把我們從人群里分離出來,依然清晰地記得父親求佛的樣子。
這一日,從信奉道教的故土走出來的我們,都變成了虔誠的佛教徒。無論是在供奉佛祖釋迦牟尼的大雄寶殿,還是在安放了五百多尊羅漢的羅漢堂,我總是高昂著頭,無比專注地接住釋迦牟尼和羅漢尊者遞過來的憐憫目光。
我想通過這短暫而永恒的交流,讓他們感受到我祈禱的虔誠,同時希冀在他們滿含慈悲或近乎兇惡的眼神里尋找到答案。
我在佛前許下的愿望不像往日那樣繁復(fù)貪婪——往日,我總是會習(xí)慣性地在菩薩面前許三個愿——自始至終只有一句:祈禱父親并未真正患上癌癥,保佑他早日康復(fù),長命百歲。這一日見到了多少菩薩,我就把這個愿許了多少遍。
妹妹同樣虔誠。想必許下的愿望與我許下的也一模一樣。出發(fā)之前,我們曾在私下里就來寺院求佛的目的做過一番簡短的交流,并達成了共識。
父親起先并沒有跪拜菩薩的意思。只見他倒剪雙手,像個普通游客一樣,在菩薩面前左觀右看,直至收到我們的提示,他才像四個月前那樣,緩緩地小心翼翼地跪倒在塵埃里,把并未完全合攏的雙手高舉在胸前,望著一臉慈悲的菩薩,一前一后地頻繁簸動著,嘴巴里還念念有詞:“保佑我早日恢復(fù)健康?!?/p>
見到這一幕,我和妹妹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但又覺得不夠嚴(yán)肅,于是端正了嘴臉,再次提示他:“您在心里默默祈禱就好了,菩薩聽得見?!彼@才閉上了囁嚅著的嘴巴,然后一臉猶疑地望了望菩薩,略作停頓之后,又將剛才做過的動作重復(fù)了一遍,繼而把雙手舉過頭頂給菩薩磕頭。
父親的動作笨拙而僵硬,一點兒也不雅觀流暢,簡直可以用憨態(tài)可掬抑或笨手笨腳這類詞語來形容。讓我同樣記憶深刻的,是他祈禱菩薩時說出的那句音量低沉的話——“保佑我早日恢復(fù)健康”——仿佛每個字都在顫抖。
當(dāng)這些記憶向我一股腦涌來的時候,我甚至還在他望向菩薩的眼神里,發(fā)現(xiàn)了幾許慌亂與恐怖,絕望與無助——不過,這只是一瞬間的感受。確切地說,是這幅畫面閃爍在我腦海時,我恰好瞥見了他的那個被痛苦綁架的眼神,并在無意識里捕獲了這一可能存在的感受。遺憾的是,時隔一年半,我已無法確證這種可能存在的感受是否屬實。畢竟這些與在車窗外一晃而逝的風(fēng)景有著諸多共同特征的瞬間感受,難以記錄。
自從拜了一回,但凡見著了菩薩,六十一歲的父親就會十分自覺地跪下去,然后合起雙手,像一個虔誠的香客那樣,默默地祈禱一番。望著求佛的父親,我的內(nèi)心里五味雜陳,有如一個盛滿了膽汁的瓶子被一陣風(fēng)或是一只老鼠碰倒在地。在菩薩面前,六十一歲的父親看起來就像個未老先衰的孩子,一個對于自身命運感到無能為力的孩子。我無從得知,大慈大悲的菩薩是否伸出雙手擁抱過這個歷經(jīng)劫難的男人。往日的大風(fēng)大浪,還在他日漸枯萎的身體里轟鳴呢。
一個可恥的乃至大逆不道的想法,忽然從一個陰暗的角落里自行膨脹開來。盡管我在第一時間里對其進行了阻止,可它仍然充斥著我的頭腦。在此后的數(shù)月間,它又曾無數(shù)次出沒于我和家人的心里,久久揮之不去,日夜折磨著我們。時至今日,我仍然有些不敢面對這個灰暗的想法:如果那個初步診斷結(jié)果經(jīng)得起檢驗的話,那么就意味著父親來日無多。既然如此,那他所做的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們所做的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
正因為如此糾結(jié),所以當(dāng)我再次把目光投射到父親身上時,眼眶就有些濕潤,目光里也生出了諸多不忍。仿佛發(fā)生在這眼前的一幕幕,已是告別儀式的組成部分;仿佛這些與父親生活在一起的畫面,不久就將成為記憶。
可父親對此并不知情。他或許正在祈求一個萬分光明的未來。即使后來,在知道自己所患之病確屬肺癌無誤之后,他還對我們描繪過美好的明日藍圖,說:“等我的病好了以后,我要花些時間把那個尚未完工的花園好好地設(shè)計一番?!边@才是最為難過的時刻。他確實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的,雖然我說不出來,那些事情究竟是哪些事情。
這個九月中旬的上午,就如同我在前邊提到的那樣,父親、妹妹和我尾隨著如同水波光影一樣恍惚的人群,轉(zhuǎn)遍了歸元禪寺大大小小的殿宇,拜遍了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各路菩薩,而且還站在藏經(jīng)閣的朱紅大門外,觀看了一會兒身披袈裟的僧人坐在大殿里誦經(jīng)的場景。
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但也說不上是十全十美。至今我還記得兩件當(dāng)時縈繞于胸的小事,怕是冒犯了菩薩。該怎么說起呢?
固然游客眾多,但寺里并不是沒有一個清靜地方。譬如說位于藏經(jīng)閣右手邊的一個角落,就鮮有人光顧。說來也是奇怪,甫一來到這個角落,廣場上不同于山門之外的另一番熱鬧與喧囂,就如同繁花一般的浮云,變得朦朧而縹緲了。
或許是與那些落難菩薩有關(guān)吧。
那個角落里確實堆放著無數(shù)尊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菩薩,有的身上布滿塵灰,有的似乎還有些殘缺不全。我無法理解,他們?yōu)楹伪环胖迷谶@樣一個僻靜角落,只要落一陣大雨,好多沒有被屋檐遮蓋住的菩薩一準(zhǔn)兒要被淋成落湯雞。
父親、妹妹和我各自揣測起他們受到如此待遇的緣由。我猜測是在寺院的其他地方供奉不下,才將他們集中安置于此——菩薩中間的香缽里,不是還燃著寥寥幾炷香嗎?父親開口了:“這肯定是用來賣的?!毖哉Z間頗有些不敬。
我趕緊糾正道,在寺院里,人們都不這么說,他們管這叫“請”。父親自覺出了口誤,面子上過不去,忙將目光游移到了別處,然后表情黯然地背著手邁下了臺階,重新步入那個喧囂卻又寂靜的廣場。
我以為他會汲取教訓(xùn)的,哪里想到半個時辰之后,我們步出圓通閣的大門不久,剛剛拜完二十五尊圓通菩薩的父親,似乎是迫不及待地對我和妹妹分享了他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其實,我根本就不信這些?!焙孟袼麆倓偹龅哪切?,都是囿于我和妹妹的監(jiān)督或情感綁架,方才勉強為之。
我和妹妹意味深長地對視了一眼,嘆息了一聲,無言以對。我們都被父親這句在寺院里聽起來跟魚刺一樣尖銳的話給卡住了。這一天,我們之所以從武昌坐那么遠(yuǎn)的車來到歸元禪寺,就是為了給父親祈禱??伤]有體會到我們的良苦用心。過了半晌,妹妹才有些氣惱地開導(dǎo)他,拜了總比不拜要好吧。
父親突出的喉結(jié)滾動了兩下,發(fā)紅的脖子彎鼓動了兩下,嘴唇也跟著囁嚅了兩下,卻沒有吐出一個字。他在正午的陽光下瞇縫著眼睛,與我們一道,向著那尊高大莊嚴(yán)的露天雙面觀音銅像走去。我行走在他的右側(cè),沒有在他的臉上看見更多的表情。事實上,我已經(jīng)回憶不起更多的細(xì)節(jié)。
他的那張被時光的刀斧潦潦草草地雕刻過的臉,跟漸行漸遠(yuǎn)的恢宏而博大的二十世紀(jì)一樣模糊,跟眼下這個即將呼嘯而過的時代一樣模糊。
中午,我們?nèi)チ嗽萍S。這是父親第一次在寺院里用餐。他對餐廳里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對齋菜亦抱著相同的態(tài)度。盡管我覺得那幾個尋??梢姷乃夭说奈兜溃⒉皇翘貏e好,至少沒有超越我在其他寺院吃過的飯菜的味道,可他還是在我和妹妹即將放下筷子之際鄭重提議,別浪費!
隨后,我們下樓逛了一會兒出售各種佛教用品的店鋪,繼而步行到山門左手邊的園子里坐了半晌。
記得坐下來之前,我記著以前與父親乘車時的教訓(xùn),還耍了一個小心思。走在父親后邊的我,并沒有挨著他坐下來,而是坐到了遠(yuǎn)離他的長凳的另一端。妹妹別無選擇,只好坐到了我們中間。我把父親交給了妹妹。
⊙ 廖偉棠· 攝影作品選4
或許是在我落座時躊躇了兩秒鐘的舉動里領(lǐng)會到了這項特殊使命,并在它的驅(qū)使下,妹妹陪父親說著話。畢竟是做過幾年老師的,在我們兄妹中,她的口才最好。于是,不時有自唇齒間蕩漾開來的笑意,如同波浪的尾巴向我撲過來。
我在一旁附和著,偶爾側(cè)過身瞥一眼父親。他那張被疼痛劫持的臉,經(jīng)過一個上午的奔波,顯現(xiàn)出了一些原形。即使他咧開嘴呵呵地笑起來,并露出那兩排因為長期抽煙而變成了米白色的牙齒的時候,也掩飾不了眼角痛苦的余波。
當(dāng)然,我們也會沉默下來,而且是大段大段的沉默。這樣的時刻,父子三人誰也不愿意張口,任憑窘迫尷尬的氣氛在我們頭頂如同煙霧一樣盤旋,在我們涌滿了百般滋味的心頭,像荒草一樣蔓延。
但凡遇見這樣的狀況,我便在心底咕嚕咕嚕地埋怨妹妹,都說女兒是父親的貼心小棉襖,你這個小棉襖怎么一點也不貼心呢?如果他的檢查結(jié)果屬實,那么,像現(xiàn)在這樣的機會就很少很少了。
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我對妹妹的埋怨其實是不公平的。我們曾多次在私底下探討過與父親之間存在的隔閡。她坦誠,跟我一樣,她與父親也沒有多少共同語言。
這都源于父親對我們的教育。
他所信奉與執(zhí)行的那一套棍棒式與嘲諷式相結(jié)合的教育模式,曾經(jīng)嚴(yán)重地傷害過我們的自尊心。我們都不愿意與他交流。和他坐在一塊兒,我們總是會在潛意識里把寧愿對朋友乃至陌生人都敞開的門和窗子悄悄關(guān)上。
二
星期天下午,我們在妹妹的住處迎來了一位客人,在臨近武漢的鄂州市工作的表哥。他專程從那座我多次說過要去卻一直沒有付諸行動的城市坐城際鐵路趕過來。他每天忙于公司事務(wù),恰好這天下午偷得一點空閑。
我和這位表哥有十五六年沒見面了,當(dāng)年照片上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已人至中年,不僅身體發(fā)福,還同他的父親——我的大舅一樣,有些禿頂了,而且還戴著一副近視眼鏡,但我還是在小區(qū)門口一眼把他認(rèn)了出來。見了面,簡單地寒暄了幾句,我就把他帶到了妹妹的住處。父親在那里等著他。
他是怎樣得知父親在武漢看病這一消息的?我已經(jīng)沒有多少印象,直到我把這段已經(jīng)有所磨損的記憶進行了修補,才理出了一個大致可信的頭緒:我發(fā)布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有涉?zhèn)€人行蹤的信息被表哥關(guān)注到了。
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其實是挺慎重的。在父親動身前往武漢的前夕,我們就已統(tǒng)一了口徑:他只是到他女兒那兒小住幾日。我們不想讓父親患病的消息走漏風(fēng)聲,更不想讓人知道他到武漢的目的。我們都明白,流言蜚語和惡意揣測對于一個已經(jīng)被烏云籠罩的人和家庭而言,比病魔本身更可怕。而我之所以會對表哥坦誠相告,實則是出于一份無言的信任。
這個下午,我們四人圍坐在客廳里那張靠近陽臺的方形餐桌邊,依據(jù)親人間敘舊談天的習(xí)慣,憶及了諸多故人故事??扇缃裨谖业哪X海里還保有印象的,大約只剩下了兩三件事情。
其中一件,是關(guān)于大舅的。
在我的印象中,與電視劇《射雕英雄傳之九陰真經(jīng)》中黃藥師的扮演者姜大衛(wèi)先生有幾分神似的大舅,性情溫和,待人寬厚,并不像是一位嚴(yán)厲的父親。而表哥常年在生意場上打拼,洞明世事,練達人情,口才頗佳。在我的想象中,他們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比較融洽的。出乎意料的是,在談及大舅時,表哥直搖頭:“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跟爸爸就是沒有話說。一句話都沒得說。”言語間是無奈與苦惱。我心里一驚,想起了許多時候猶如墻壁一樣橫亙在我和父親之間的沉默。
我迅速地瞄了一眼坐在我旁邊的父親。他正微笑著聽表哥說話,見不到什么破綻。仿佛表哥說的,僅僅是表哥和他父親的事,并沒有觸及他這個聽眾內(nèi)心的隱疾。事實果真如此嗎?一切是那樣不可思議,當(dāng)我通過回憶的方式回到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黑白照片一樣的生活現(xiàn)場時,我看見了父親那張略帶痛苦的臉上分明浮現(xiàn)著幾絲不易覺察的異樣神色。他一定也在那個瞬間記起了許許多多個沉默的畫面。
表哥不知我們與他感同身受,也就未曾察覺到發(fā)生在我和父親身上的微妙變化?;蛟S是出于某種善意,他接著談了諸多關(guān)于大舅在城里生活的趣事逸聞。他說每次大舅去他家小住時,他都特別擔(dān)心,生怕大舅在大街上走失了?!叭f一再把車坐錯了,該怎么辦,街上那么多人,到哪里去找呢?”他說。
已經(jīng)略顯倦態(tài)的父親,十分敏捷地接上了話頭。他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同時也調(diào)整了一下說話的語氣。他很自信地表示,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在城里迷路。而表哥認(rèn)為他年屆六旬的姑父是在吹牛。于是有了如下一段對話:
“萬一把車坐錯了,又沒有帶手機呢?”
“我有個小本本兒,電話都記在那上面?!?/p>
“如果您那個電話簿也忘記帶了呢?”
“那我找警察嘿。哈哈——”
“您說得清住址嗎?”
“……”
幾個回合之后,父親終于變得啞口無言,坐在那兒很不好意思地呵呵笑著。
為了進一步證明他的方向感并不是像他自己吹噓的那樣準(zhǔn)確,我和妹妹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落井下石般地將一件尚且存在爭議的事情擺到了光線越來越暗淡的桌面上。當(dāng)然,我們是把這件事情當(dāng)笑話一樣講述的。
這天上午,我們在武漢著名的江灘公園的江堤上頂著“秋老虎”散步時,父親忽然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重大秘密似的,指著橫在江面上的那座白色大橋?qū)ξ覀冋f:“我們那天在黃鶴樓上看見的就是這座大橋。”妹妹立即反駁道:“這是二橋,我們在黃鶴樓上看見的是長江大橋。那座橋有兩層,上面跑汽車,下面跑火車。”父親依然堅持己見,相信他的判斷,并用上了他的那個令我們一家人都十分反感的口頭禪:“哎呀——我保證這就是那座橋嘛!”——每當(dāng)遇到諸如此類的事情時,父親都會以這樣武斷的口氣結(jié)束對話。妹妹表示無語,不再與他爭辯。
表哥聽了,也不直接做出評判,只是笑著對他的姑父說道:“是您在武漢住得久一些,還是她住得久一些呢?”
答案顯而易見,可父親仍然不愿意面對事實,說:“應(yīng)該就是同一座啊……”只是語氣明顯不那么自信了,也不再表示對自己的話負(fù)責(zé)了。
他陷入了沉思。他一準(zhǔn)兒是在琢磨那兩座橋的事兒:明明就是一座,怎么又不是了呢?那會兒,他一定把自己置身于一輛公共汽車上,抑或是“欲窮千里目”的黃鶴樓上……無數(shù)個三維空間在他的腦海里飛速運轉(zhuǎn)。只是那些不斷變幻的空間不僅沒有讓他理出一個更清楚的頭緒,反而繞得他頭暈?zāi)垦!?/p>
說話間,暮色已降臨在窗外,我們的臉上也浮起了薄薄一層倦意。見時間已不早,表哥在給父親塞了一沓錢之后,起身要走。我們挽留他吃晚飯。在這推辭與挽留的間隙,他忽然提及我從未見過面的一位親戚,也就是我大舅的堂妹。我猶豫著,有沒有必要把父親在武漢的消息告訴她。
我們當(dāng)然知道在省城有這樣一位姨媽,而且是一位家庭相當(dāng)富裕頗有社會地位的姨媽,但我和妹妹從未想過要打擾她,以免給人家落下一個攀附親戚的話柄。畢竟,這么多年來,除了妹妹在鄂州念書期間去過她家里兩次外,我們并沒有什么往來。
經(jīng)過反復(fù)權(quán)衡,表哥最終還是將我父親來武漢看病的消息十分婉轉(zhuǎn)地告訴給了姨媽,同時將姨媽當(dāng)即做出的一個決定轉(zhuǎn)告給了我們:今晚她要請我們吃晚飯。
這變成了一件大事。依我們那邊的規(guī)矩,沒有空著手去吃飯的。更何況是多年不曾走動的親戚。我和妹妹盡管都見過一些世面,可仍然對姨媽的這番盛情感到不安,不知日后該怎樣回報。父親是否也懷著同樣的心思,我無從知道。
過了一些時候,姨媽開車過來,把我們載到了一家在武漢頗有些聲名的星級酒店。這家酒店位于武昌的一個繁華路段,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外觀看起來更像是國際會議中心,大堂被裝修得金碧輝煌,好幾位西裝革履的俊男和身著紅色旗袍的美女站在旋轉(zhuǎn)門之后迎候著;擺著四五十張圓形餐桌的大廳,看上去既大氣又體面,造型考究的壁燈與華麗典雅的枝形吊燈晃得人頭暈?zāi)垦!?/p>
姨媽雖已五十出頭,但看起來只有四十多歲,而且氣質(zhì)不凡。她一邊款款行走,一邊試圖與父親——她從未見過面的妹夫說點什么,可父親只是微笑著以示回應(yīng),偶爾才操著他那口十分蹩腳的普通話,吐出一兩個并不完整的詞語。
我們在服務(wù)員的引導(dǎo)下,穿過異常寬敞的過道,在大廳中部選定了一張位置適宜的餐桌。父親站在那兒,時而望著餐桌,時而環(huán)顧大廳,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直到姨媽招呼他快坐下來,他才在我的左手邊找了個座位很不安地坐下了。
菜單呈上來時,姨媽讓我們每個人都點兩個菜,并將點頭菜的權(quán)利交給了父親。他很客氣地擺手拒絕了:“不會點,不會點……你隨意點幾個就行了。”
姨媽任教于一所名牌大學(xué),是典型的高級知識分子。我們表兄妹三人也都念過大學(xué)。我們很容易就能找到一些共同話題,而且可以從一個話題延伸到另外一個話題,或者是衍生出一個新的話題。父親基本上插不了嘴。
我們圍繞著姨媽談話,他便坐在那里偷偷地左顧右盼,看天花板講究的吊頂,看華麗的壁燈,看空曠的大廳,看投射在墻壁上的影像,看身著紅色禮賓服的服務(wù)員,頭戴尖頂帽子的廚師……他的目光里打滿了問號,卻又掩飾著他的好奇。
用餐時,他也極少說話,甚至極少夾菜——筷枕上并列擱著三雙筷子,他不知道該使用哪一副——只是默默地對付著姨媽盛給他的食物。
姨媽心細(xì),很擅長照顧每一個人的情緒,見父親如此沉默,便不時與他打個招呼,讓他多吃菜,可他也只是一味地點頭應(yīng)答:“好,好,好……”他說出的普通話,需要我們翻譯一遍,這樣,從小在武漢長大的姨媽才聽得懂。
或許正是存在交流上的障礙,有那么一陣子,父親只是認(rèn)真地吃著飯,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作為兒子,或者說作為一個經(jīng)歷過類似遭遇的人,我感受到了他內(nèi)心的復(fù)雜情緒:窘迫,不安,孤獨。
一個農(nóng)民與一個大學(xué)老師有什么共同語言呢?他原本是主客,卻在無意間變成了一個好像與這次聚會毫無關(guān)系的局外人。但他終究還是說上話了。
那是在姨媽答應(yīng)考慮表哥提出的那個在即將到來的國慶節(jié)期間回老家度假的計劃,卻又擔(dān)心在鄉(xiāng)下的住宿問題時,他立即用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對姨媽發(fā)出了誠摯的邀請:“到我們家里去住。”他的言下之意是,我們家的房子十分寬裕,條件也還不錯,可以放心住。
隨后,表哥又詢問起我們那兒核桃的收獲日期和價格,父親一一回答了他。在這些事情上,父親確實像是一個無所不知的人,盡管在此前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里,他一直在外省謀生,在村子里生活的時間少之又少。
我發(fā)現(xiàn),只有談及這些事情,父親暗淡頹唐的臉部才活泛起來,神色也才像過去那個坐在鄉(xiāng)鄰面前高談闊論的他——雖然他自始至終一直保持著某種禮節(jié)性的克制,說話的分貝也拿捏得恰到好處。然而飯局已近尾聲。
埋單時,服務(wù)員拿來了一臺移動pos機。父親從未見識過,覺得新鮮,就在姨媽輸入銀行卡密碼時,他忙從口袋里掏出妹妹剛剛給他配的那副老花鏡戴上,把脖子伸過去想看個究竟,可又好像什么也沒有看明白。
兩天之后,我和父親在另外一家餐廳吃飯時,他終于向我分享了他在那個晚上的重大發(fā)現(xiàn)。我起初以為是他破解了用銀行卡在移動pos機上支付賬單的秘密,沒想到是另外的事情。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對這個畫面記憶特別深刻——他坐在我對面,嘖嘖不已地感嘆道:“那么大的場合,曉得要坐好多人!剛進去的時候,還沒有幾個客人。等我們離開時,幾十張桌子都已坐滿了。一天不曉得要收入好多萬呢!”眉宇間神色復(fù)雜。我聽了卻是一陣難過。
為此,我特別感謝姨媽。是她讓父親在有生之年見識了一回高檔酒店的場面。我們兄妹,應(yīng)該都有過在高檔餐廳宴請朋友的經(jīng)歷,卻從未想過要帶父親去這樣豪華的地方吃一頓飯。
那個晚上,姨媽把我們送回住處后,父親在燈下把母親給他的那筆生活費以及姨媽和表哥塞給他的錢,分別從那個麻灰色的手機套和褲兜里掏出來,攤在粗糙而瘦長的左手心,接著用同樣粗糙而瘦長的右手把它們從頭到尾地認(rèn)真數(shù)了一遍,一共三千多塊。隨后,他把這筆錢悉數(shù)交給了我,由我統(tǒng)一支配。
當(dāng)我從他遲疑的手中接過那厚厚的一沓鈔票之時,雖然嘴上還與他和妹妹開著玩笑:“這下發(fā)財了!”但胸中已有百般滋味如同流泉迸涌。
數(shù)月之后,我才意識到,這實在是一個應(yīng)該被認(rèn)真對待的莊重時刻——我們在一個尋??梢姸秩菀妆缓雎缘呐e動里,完成了一項重要使命的交接與角色轉(zhuǎn)換:從他決定把鈔票交給我支配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宣布放棄了作為一個父親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同一時刻,我正式成為他的監(jiān)護人。
新的一周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