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第三天傍晚,他的短信終于來了:“到了,就在門口?!蔽襾G了手機,在房間里踱步,耳朵警覺地豎起。過了一會兒,敲門聲響起。響了三下。他站在門外,黑了,也胖了,皮膚變粗糙了。
一進門,他便從我身邊繞過,走到我前面去了。我把腦海里的他與現(xiàn)在的他快速做了對比。
“認不出來了吧?”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那聲音在耳邊適時響起,讓我微微一顫。
只一轉(zhuǎn)身,他便敏捷地找到自己在這個房間的位子,背部倚著那張與電視機柜成四十五度角的長桌,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看著我。他沒有坐在那把唯一的椅子上,也沒有坐到我的床上。
我也站著,站在床的一側(cè),正好與他相對。我們隔著兩米左右的距離,這個距離大概是初次見面的人所適合保持的吧。
“你來好幾天了吧?”他微笑著明知故問道,“本來早就到了,臨走又接了趟活,被耽擱了?!彼ξ睾臀艺f話,好像我們昨天晚上才分開,熟絡(luò)得很。
“沒事啊,你忙唄?!蔽椅⑿χ?,右手在耳后無意識地撓了撓,并在那里停留數(shù)秒鐘。沉默繼續(xù)了一會兒。他好似在打量這個房間,從床、椅凳、茶幾,慢慢看過去,最后目光停在那盞落地臺燈上——有什么好看的,哪家旅店不是這個擺設(shè)——他慢慢笑著,尷尬地笑,隨時可終止,又不知該如何終止。我的難過一點點浮將上來,像泡開的茶葉末。
“口渴了吧,我去燒水?!蔽绎w快說道,朝衛(wèi)生間走去。
水,剛燒過,還是溫的,可這會兒,能重新?lián)碛幸欢蔚人_的時間是多么必要啊。我捧著水壺來到衛(wèi)生間,把溫水倒入水槽里,注入冷水。當(dāng)注水的時候,我在鏡子里快速打量了一眼自己。水很快注滿了,太滿了,不得不倒掉一點。當(dāng)我捧著水壺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他已經(jīng)在那把唯一的椅子上坐下了。
他穿著一雙黑色運動鞋,橘色的鞋帶,那種款式是我所陌生的。我不由多看了那鞋子幾眼,心想,這是他喜歡的東西啊,可好看在哪里呢?
電熱水壺發(fā)出轟轟聲,有一種極其強烈的時間的流逝感。在這響聲中,我告訴他這附近有座廢城,可以去那里拍些照片。
我知道的,他點了點頭。
看那表情,他并不知道太多?;蛟S,只是聽說而已,并沒有去過。
你以前不是喜歡拍照嗎?我想起當(dāng)年為了拍第一縷世紀曙光,他專程去了那個叫石塘的小鎮(zhèn)。那張最后的明信片,就是從那里寄出的。
他似乎也想到了那件事,明信片,石塘古鎮(zhèn)。他神情漠然,低聲道,好久不拍了,沒時間拍呢。
時間總是有的吧,我嘟囔道,并不太認可他的說法。
也許吧,可真的忙,他又笑了笑,好像除了笑,其他的表情都被磨滅了。
那個廢城你真的可以去看看,離這里比較近。
我知道那里的,他仍是那句話,似乎對此毫無興趣。
電水壺發(fā)出的凄厲的叫喊聲促使我迅速跑去拔了電插頭,可水已經(jīng)溢出來,看來還是灌得太滿了。我將水慢慢注入準(zhǔn)備好的玻璃杯里,茶袋里的綠茶末吸足了水,一點點,慢慢浮將上來。
玻璃杯被小心翼翼地轉(zhuǎn)移到他面前的茶幾上,灼熱的水汽往上升騰著,杯沿上聚集了一圈細密的水珠子。他沒有去握它,而是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食指,那里微微翹起,有一道紅褐色的結(jié)痂,“前幾天割破的”,似乎在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哦,我繞過床,蹲下身靠近那道結(jié)痂,心里某個角落忽然變得柔軟。他怎么和我說起這些來了?我半托半握著那只手腕,隨時準(zhǔn)備著丟開,又不忍心這么做。我告訴自己這不是身體的接觸行為,只是為了找一個支點來更好地觀察那個傷疤。
“疼嗎?”
“不怎么疼……流了很多血,才發(fā)現(xiàn)的?!?/p>
他仍是笑嘻嘻的,溫和的眼神,籠著一層霧氣,讓人不易看透。我還握著他的手腕,因為是手腕(手腕上神經(jīng)叢分布的密集程度肯定不如手指吧),它的感覺差不多是遲鈍的,沒有明顯的反應(yīng)。他的神情像足了少年,有些許畏葸,又有些茫然。我把手縮回,坐回離他兩米之外的床鋪上。他一點也沒變,變的只是外形——憑什么認定他的心沒有變,我是自作多情了吧?那時候,我們總是寫信,寫不完的信,從不談現(xiàn)實生計,好像我們都是喝露水、吃仙草長大的。直到有一天墜下來,摔得四仰八叉,魂魄俱散。
噯,快喝水吧。我也拿起桌上水杯,呷了一小口。我問他在這里住幾天,什么時候走。我們像初次見面的人那樣拘謹,生怕說錯了什么。他說自己不是一個人到這里來,也不是來玩,而是帶著任務(wù)。
“任務(wù)?什么任務(wù)?”
“爆破?!彼nD了一會兒,似乎在等待“爆破”這個詞給我?guī)淼臎_擊波快點過去,“我們公司接了這茬活,明天還要去看現(xiàn)場?!?/p>
哦,我點了點頭,“你從前不是在廣告公司里做的嗎?爆破……你們到這里來爆破什么呢?”其實,我已經(jīng)猜到了。一到這個旅店,他們就問我是不是來看禹城的。
什么禹城?我不知道啊。
那個爛尾樓啊,規(guī)模很大的。據(jù)說馬上要爆破了。這兩天來看的人特別多。
一個爛尾樓有什么好看的。
值得看,說是什么……廢墟文化,報紙上是這么說的。
哦,我想起一位日本建筑師說過,未來城市是個廢墟,廢墟既是埋葬過去的地方,也是可能長出未來的地方……呃,未來,我的未來會在哪里?
那天傍晚,我還是搭了車過去看。我從車上下來,一眼便望見暮色籠罩中的那片曠野。一些灰色建筑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相同顏色的一長溜外墻在街的兩邊延伸,墻內(nèi)無人,卻給我戒備森嚴之感。有些連腳手架和綠色防護網(wǎng)都未拆除,銀色的路燈桿子一字兒排開,像是從某本宣傳冊里直接走下來。路面之上,建筑垃圾小山似的堆積著,它們慢慢地變得堅硬,與地面長在一塊,難以分離。一個龐大的工作場,只工作了一半——相當(dāng)于美夢只做了一半,就生生地結(jié)束了。那里什么都有,金字塔、瑪雅神廟、凱旋門、格拉密斯城堡。哥特式尖頂高聳入云,絢麗的玫瑰花窗已經(jīng)頹倒在地,旋轉(zhuǎn)木馬發(fā)出生鐵的氣息,它們被鐵絲網(wǎng)、荒草和荊棘叢所包圍。endprint
一種讓人窒息的感覺。
……
你怎么了?他關(guān)切地望著我,身體微微前傾著,好像隨時要越過那兩米距離過來扶我。
我告訴他有點頭暈,不過,不礙事的,“可以給我講你的故事嗎?”
“哦”,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你說的那個廢城,是我們的任務(wù)。爆破對象。”
“你是怎么做起這個來的?”我振了振恍惚的思緒,瞇眼望著他。
“說來話長,干這個工作,說是偶然,可能也是必然?!彼π?,看著我,有打算啟齒的意思,可不確定我是否有興趣聽。他的眼神讓我難受?;蛟S,他的擔(dān)心是正確的。我起身,越過那兩米距離,捏了捏他受傷的手腕,又回到床邊坐下。整個動作只維持了數(shù)秒鐘。他那只被我捏過的手極不自然地放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好像只是個象征物。他語調(diào)輕微,思緒有點亂,總算把事情講清楚了。
他的父親在采石廠上班,因此他很早就接觸了爆破技術(shù)。從小喜歡點炮仗,喜歡聽那聲音,刺激、過癮。他父親是這方面的行家,有豐富的經(jīng)驗。可有時候,這些經(jīng)驗是沒有用的,人還需要一點點運氣。他父親的運氣好了很多年,霉運還是找上門來了。那次,他父親正往炮洞里灌炸藥,忽然爆炸聲響,意外發(fā)生了。父親飛到幾米之外的荒坡上。后來,當(dāng)他也成為職業(yè)爆破師,替父親分析了原因,可能是之前引爆過三個炮孔,周遭的泥石已被震得松散,這些松散的泥石發(fā)生滑坡,擠壓炮孔里的炸藥,爆炸就發(fā)生了。他父親沒有死,但雙腿炸飛了,躺在床上,相當(dāng)于死了一半。
“父親出事后,我就想離開你。我的生活夠糟的了,你不能陪我這樣。那時,我沒告訴你這些……現(xiàn)在,現(xiàn)在這些都不重要了。什么都會過去,真的。”他語氣輕松得好似剛看完《大話西游》,嘴角還掛著笑,見到我后,他一直這樣笑著。我想起很久以前,他其實也是這么笑的,他笑著笑著,就轉(zhuǎn)身往另外一條路上走去。
什么事都不會自己過去。如果真的過去了,何必約我來這里?
“去年,父親去世了。臨死的時候,他說很羨慕我。父子倆做相同的工作,可待遇完全不同。我的比他的有保障多了。每次爆破前,我們公司都會做一個很具體的施工方案,包括爆破形式,炮孔設(shè)計,現(xiàn)場組織,人員安排,每個人都是持證上崗的,還給我們上意外險,幾乎是安全的?!彼f到“安全”兩個字的時候,確實沒給我?guī)砣魏尾话哺小?/p>
“那,有沒有遇到爆破不了的情況?”我隨意問著,其實心里已經(jīng)不那么好奇了。
“有啊,當(dāng)然有的,”他語速飛快,迫切地想要告訴我這一切,“我第一次參與爆破就遇上了,那樓倒了一半,忽然不倒了,也不敢去看,怕走到一半,它忽然爆炸了。那就完了?!?/p>
“還說不危險,我看是挺危險的?!蔽倚χ行╇y過,想著那幢倒了一半的樓又感到害怕,“如果有可能,你還是換個工作吧。”
他還是說,沒什么危險的,習(xí)慣了,就不危險了,危險主要來自恐懼。他不恐懼,所以就不會感到危險。他說這些的時候,明顯的有些無力,這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一陣難堪的沉默。
窗外,天更黑了,無邊無際的黑,沒有層次感的黑,讓人窒息。那里有真正的荒野,沒有人家和田地,曾經(jīng)在這塊土地上勞作的人,已被遷往別處。而那幢廢棄的爛尾樓,馬上也要被爆破掉了。之后,會有別的建筑取而代之,所有痕跡將被輕松地抹去,好像一切從未發(fā)生。
在我的生命里,這個男人也會被抹去嗎?我轉(zhuǎn)眼望著他,一陣心疼。事隔那么多年,他居然因為一個夢來找我。在夢里,無腿的他蜷縮在椅凳上,看見窗外的我飛快地走過。
“你還是像從前那樣,蹦蹦跳跳的……兩根辮子,在腦后甩啊甩……我要追上你,可雙腳怎么也邁不開。”
剛才說夢的時候,他一直低垂著眼瞼,似乎難以啟齒。
沉默過后,我聽得啪的一聲響,燈滅了。黑暗涌進來,塞滿整個屋子,我們被擠到那張唯一的床上。
是他先鉆進去的。我遲疑著躺到他邊上,一動不動地躺著。毛衣領(lǐng)子刺得我癢颼颼的,很不舒服,像僵尸那樣直挺挺地躺著也讓我不舒服。有半條胳膊的距離,隔在我們中間。雙手下意識地緊貼床單。當(dāng)某刻無意中碰到,觸電一樣,迅速挪開了。
后來,我們干脆背對著背,兩個孤單的身體呈緘默對稱的弧形。那個塵封已久的夜晚在我們之間復(fù)活。當(dāng)年的房間,大概也是這樣。不同的是,那個臨街的旅店,過往汽車所帶來的光影在墻壁與屋頂上依次掠過。整個夜晚,我像看無聲電影一樣,盯著屋頂和墻壁看。
此刻,嗚咽聲從遙遠的體內(nèi)傳來。肚腹上的疤痕,孤獨而丑陋,蜈蚣一樣靜止地爬在那里。多少年了,它毫無改變。當(dāng)年,他的進攻被無情地阻止。他放棄了,疤痕因此獲得庇護。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能想那道疤痕,我?guī)缀跏裁炊疾荒芟?。世界依舊,他又回來了。沒想到還會有這樣的夜晚,他來了,我們都在這里。
如此直挺挺地躺著實在太不舒服了。我一翻身,他猛地抱住我。他的擁抱像鉗子一樣把我箍得緊緊的,任我如何掙扎、反抗,都徒勞。我很快就一動不動任他抱著,可我連毛衣也沒有脫,這會兒我很想把它脫了。他以為我要掙扎著離開,反而抱得更緊了。毛衣,不舒服呢,我嘀咕著,快速將蛻下的衣物往黑暗中一扔。他再次抱緊我,把我的腦袋扳過來,吻我。他的手放在我肚腹那里。隔著衣服,他什么也不知道。或許,他已經(jīng)感覺到它了。那種微微的凸起感……蜿蜒的異物感,就在右手覆蓋的地方,他早就該起疑了。
想我嗎?他聲音模糊,好似來自很深的水底下。
嗯嗯哦哦……他知曉一切后可能有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我享受著這擁抱,和別的擁抱帶給我的并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我將腦袋移到他下巴那里,嘴唇有一下沒一下地吻著他的脖頸。他的手開始在我腿上摸索。隔著秋褲,他的動作是試探性的,似乎只要我一表現(xiàn)出不情愿,便馬上撤回。我的手則在他腰部那里靜止著,等待著。交戰(zhàn)雙方都是理性的,彼此明白一些對方的習(xí)慣,并不打算深入更多。endprint
吻,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為了給這個動作尋找一個支點,他將一只手支在枕上,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閉著眼,享受著,也在等著這一刻過去??倳^去的。一切的一切都會過去。他總是不愿率先停下,好像我們不是在接吻,而是比肺活量。強迫放開的那一刻,似有笑容綻放在他唇邊,一個心不在焉者自我嘲諷似的笑。
他忽然轉(zhuǎn)過身,面對墻角,如之前那樣。他把自己與剛才所做的一切瞬間隔絕開了。我的臉頰上還留著他的口水,口腔里有不潔的氣息。所有這些親吻后留下的痕跡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讓人愉快,能給人美好的回憶。
很久沒有這樣吻過了,他的話并沒有讓我感到意外。有些時候,我也會這么說,只是說說而已,既不是對事實的陳述,也不是表達某種期待。
如果不是那個電話,我也不會來這里。
那天快下班時,我的手機響了。電話接通的剎那,一陣短暫的沉默,沉默持續(xù)了五六秒鐘。我們握著電話,一時無人開口。當(dāng)他說“喂”的時候,我的心似乎被誰捏在手里,一陣疼痛。我握著電話,從辦公室出來,走到機房外面的過道上,機器的轟鳴聲推著我,他的沙質(zhì)嗓音從我右耳進去,電流般傳到我上肢,手掌,腳趾頭。手一直抖個不停,差點把手機摔到地上。他的聲音好像是剛剛睡醒的人所講的夢話,帶著濃郁的感冒患者的鼻息。穿過長長的廊道,我蹲在樓梯間的空地上,在那個僻靜的角落里,他的聲音還在我耳邊嗡嗡地生長。
“我們見一面好嗎?去清墟旅店等我?!蔽疑暇W(wǎng)找到這家旅店,定了房間,提早一天趕過來住下。
現(xiàn)在,他就躺在我身邊。這樣憑空長出的一個夜晚是我從未想過的。我必須記住眼下每一刻。一種強烈的要記住一切的沖動,讓我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
我碰了碰他的后背,他轉(zhuǎn)身望著我。
“哎,干嗎這樣,有那么好看嗎?”他單手支著下巴,半趴在枕頭上,正凝望著我。
他不說話,唯一的亮光從未拉嚴的窗簾縫隙里透進來,半落在他的眼睛里,似有淚光在閃。我的眼角也不由得一陣潮潤,低著腦袋在被子上蹭了蹭。
這一刻馬上就要成為過去……一切的一切都會過去,過去,過去……可現(xiàn)在還沒有過去。我討厭這種感覺。我抓著他的手,狠狠地捏著,想要那一點點痛感來告訴我此刻是真實的,是真正存在過的。
他也以猛烈的捏握來回應(yīng)我。
我感到難受,非常難受……好了,就這樣吧,別想太多了。
兩具滾燙的身體不斷地產(chǎn)生熱量,那些熱從密閉的身體內(nèi)部源源不絕地釋放出來,在被窩里匯聚著,沖撞著,暴動著,卻毫無驅(qū)散的渠道。
那條鯨魚肚子里腐爛物質(zhì)所產(chǎn)生的氣體,也沒有驅(qū)散的渠道。在我看到它的那個下午,它躺在一輛運貨卡車上。當(dāng)卡車從我身邊開過,緩緩開到一棵梧桐樹下,街邊的行人駐足圍觀,詫異著,驚呼著,鯨魚尾巴似乎顫抖了一下,龐大的魚身要從車上滾落下來了。忽然,嘣的一聲,巨鯨爆炸了。血雨瞬間噴濺開來,從上而下,兜頭兜臉噴了我一身。街上之人嗚呼哀嚎,惶然奔走,宛如行走的血人。
黏稠的液體,濃烈的惡臭,鋪天蓋地……連夢里都能聞到。
現(xiàn)在這氣味再次被我的嗅覺捕捉到,濃郁慘烈,幾乎讓人窒塞。
我們的肉忽然貼在一起,越是緊張,貼得越近了,好似爆炸產(chǎn)生的沖擊波將我們震到一塊。
他從我身上下來,側(cè)躺著,把腦袋埋進我懷里。對不起,對不起,我太緊張了,等下再來一次好嗎?他聲音嗚咽,好像風(fēng)吹著破損的窗戶紙,充滿著凄涼的回音。
他將被子拉到脖子下面,如果不是怕呼吸不暢,他或許很想將整個身體都埋進去。
第二天一早,他就讓我走,語氣冰冷,充滿著顯而易見的厭煩。無數(shù)種結(jié)局里,唯獨沒有想到這一種。
那留在耳邊的嘆息之聲暗示我留下,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走掉。
白天,他和同事們?nèi)チ吮片F(xiàn)場,傍晚他回來,看見我還在,并沒有任何不高興。我們一起吃飯,看電視,在各個頻道之間穿梭,卻沒有找到能讓我們發(fā)揮的話題。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能奢望什么交流呢?
當(dāng)熄燈的時刻再次來臨,他忽然變得緊張,渾身發(fā)抖,一動不動地躺到床上,好似做著暈厥的準(zhǔn)備。當(dāng)然,他并沒有暈過去。
一切恍如昨夜,可一切又變得不一樣了。我自己脫了衣服,換上睡衣,鉆進被窩里。他也在脫衣服,人在黑暗里,那衣服似乎顯得格外難脫,脫到只剩最后一件貼身內(nèi)衣時,他不脫了。他沒有立刻鉆進被窩里,而是把脫下的衣物一件件疊好,放在床頭柜上,小心翼翼地怕碰翻那上面的雜物。
他終于躺下了,仰臥著,兩只胳膊規(guī)矩平整地放在床單上,我相信他的腿也是筆直的,是立正姿勢在床上的演繹。
我側(cè)著身,面對著他,兩只手攥著他的胳膊,腦袋不由得貼了上去。我嘴里發(fā)出嗚嗚聲。我很想說點什么,可我說不清楚,任何有明確指意的詞語都無法表達我此刻的心情。他顯然被我感染,不由得將臉貼在我的臉上。我抱著他的腰,我的淚水流在他的臉上,越流越多,好像這些黏糊糊的液體是由我們共同的身體分泌出來的。
別哭。黑暗中,他的手抹在我的眼角上,試圖止住那些淚水??伤鼈兒盟剖芰斯膭?,根本無法止住。他放棄了努力,轉(zhuǎn)而緊緊地抱著我。他的下巴抵著我的腦袋,呼出的氣息噴在我的發(fā)叢里,讓我感到無比溫暖。
他努力了一次,可沒有成功,這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撲進他的懷里,雙手死死地抱著他的腰:“別這樣……我根本不在意這些……真的……有你陪我……就好了……別難過……不難過啊?!蔽艺Z無倫次,不知說什么才能讓他高興,讓自己高興。
他的身體在冷卻,血液流速重新變得緩慢,他好似在努力地適應(yīng)這種變化,回味這種變化,并試圖從中尋找崛起的力量。
“每次爆破,我總是最后一個離開。”他的聲音有些輕飄,好像它們只是一些回聲,真正的話音在出口的剎那就已消失,“我感到緊張,覺得石頭隨時可能從空中掉下來,砸在我身上。endprint
“我承認自己敏感過頭,根本就沒有那么危險,是我想多了,可我無法控制自己,特別是當(dāng)導(dǎo)火索點燃的時候,我總覺得它馬上就會燒完,我還未來得及跑到安全區(qū),它就已經(jīng)爆炸了??傆幸惶?,我會跑不過它。我會被炸成碎片的?!?/p>
嗚咽聲從他身體里傳出,宛如來自黑暗的洞穴深處。
我緊緊地抱著他,雙手摳進他的肉里。沒想到事情會這樣,他如此恐懼,那些恐懼正在毀掉他,他完全沒有辦法戰(zhàn)勝它,而我更是無法幫到他。
我的右手攥著他的左手,牽引著它來到我的肚腹處??伤恍牟辉谘傻孛髦讨蟊銓⑹种釜q豫著收回,很快就偃旗息鼓了。當(dāng)我再次試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身體,他如觸電般醒轉(zhuǎn)過來,用胳膊輕輕回碰了我一下,馬上放開了。
黑暗里有一種適宜說話的磁場。所有這時候說的話,都像是對自己說的。
“那天,我回頭,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走了……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想起來,已經(jīng)沒有那么難過了。真的,我不怪你?!蔽业穆曇糸_始顫抖。其實,在我們見面之前,我想得最多的就是那個畫面。那種被遺棄的孤獨感陪伴了我很多年。
“不要哭?!彼兆∥业氖?。他的手掌寬厚而溫暖,還是我熟悉的感覺。
“嗯,我們見一面挺不容易的。我會記住。永遠記住?!焙盟?,記得與記不得,都是能自己說了算的。
“我也會記得,或許……”他握著我的手,明顯的有些游離,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總是不甘心的,有過這樣一個夜晚,卻沒有實質(zhì)性的回憶,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
彼此又在默默地積蓄熱量,向著對方身體方向靠近。兩截變冷的木頭,在炭火的作用下,熱度和欲望像蟄伏的小獸,慢慢被喚醒。黑暗里,連沉默都是危險的。我期盼這危險的到來,又有些不安。
他的手忽然伸過來,在我腿上撫摸著,用的是指尖部分,輕輕地刮擦著,猶豫著,進退著,追隨著,又隨時可以撤走。可他沒有撤走。他的欲望在指尖游移,橫沖直撞,迂回往復(fù),變幻不定……我閉上眼睛,心緒隨之起伏不定。
有一會兒,他不動了,停在那兒,左顧右盼,似乎在等人接應(yīng)。我抓過他的手,施以鼓勵和援助,將之放在溫暖的路徑上,并指引它進入水草豐茂的地域??伤B固地丟開我的指引,任由自己原地踏步,方向盡失。他嘴里發(fā)出嗚嗚聲,好像銜枚而走的行軍者,充滿著前途未卜的惶恐感,又不得不沖而撞之,基本上,他的動作是停滯的,甚至是后退的。
“當(dāng)年,你離開后,我在租房里哭,蒙著被子,怕被人聽見?!蔽蚁露Q心繼續(xù)往下說,那種愛過的感覺,一點點從裂開的縫隙里鉆出來,還是如此揪心。
“還記得那串風(fēng)鈴嗎?每次搬家,我都帶在身邊?!?/p>
“當(dāng)年一起待過的論壇,我還回去過,里面沒人了,雜草叢生了?!?/p>
“過去發(fā)的帖子,倒還在的。好奇怪,好像它們永遠不會被刪除。”
我一件件地抖落,好像老去的人在數(shù)著樟木匣子里的寶貝兒,心里卻異常安然,是在太陽底下曬舊物的心情。
黑暗中,他忽然提到圍巾,“你織的那圍巾,我還留著呢?!?/p>
我似乎想起來了,圍巾是紅色的,是我學(xué)生時代不多的幾件手工作品,織得松松垮垮,不成樣子?!澳氵€圍那個啊?太老土了吧。”我嗔怪道。
“在家的時候圍呢。還很暖和的啊。”他微笑著辯解道,伸手在我腦袋上隨意撫了一把。他的手觸到我頭發(fā)時的那種感覺,讓我為之一顫。
我知道那條圍巾,可已經(jīng)想不起來它具體的樣子了。
“還記得那次爬山嗎?”他的聲音如溪水流過我耳邊,“我們爬到半山腰上,看到許多停放棺材的小房子,怕死了,回來的路上揀到了蘑菇……也不敢吃。”
他的身體里響起解凍的聲音。它們慢慢打開,宛如浸了水的胎菊茶,未曾綻放的花蕾,此刻,一點點,打開,明亮、恍惚。
“那天,在山上,我們……吻了很久。山谷里很安靜,只有布谷鳥的叫聲,真讓人難忘……還記得嗎?”
“……你怕有人來。你的手很冷,身體一直在發(fā)抖?!?/p>
“灌木叢里結(jié)著蜘蛛網(wǎng),上面還綴著露水,你說那些灌木叢好像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p>
……
我對他說的這些感到陌生??墒?,我必須有所回應(yīng)。為了他,也為了這次相遇,我必須這么做。我告訴他這些我都記得,永遠記得。當(dāng)這么說的時候,我心里滿是凄然?;蛟S,我也是記著的,可已經(jīng)沒有那么真切的感受了。
他完全信了我的話,那些停著棺材的房子,可疑的蘑菇,灌木叢……我一直記得它們,我將永遠記得它們,那是我身體里與生俱來的東西。
他的手碰了碰我的,好似無意中觸碰到。我沒有挪開,反而,去握住它,緊緊地握著,像是抓著一樣可以改變我們命運的東西。漸漸,我眼里滿含熱淚。
黑暗里,有東西忽然膨脹開來,迅猛而有力,就像熱水瓶中的水蒸氣,以持久而頑強的沖力,砰的一聲,瓶塞子飛了出去。
那來自久遠時空中的爆炸聲,摧枯拉朽般,將往事炸開了缺口。
……他湊過來,吻我。
我的身體被一陣猛然掀起的巨浪頂?shù)桨肟眨D(zhuǎn)挪移,一聲巨響過后,它被拋至岸上,身體內(nèi)部發(fā)生激烈的爆炸。碎片散了一地。我去抓他的身體,沒有抓著。黑暗里,他的聲音中有股醉酒的氣息……快樂而模糊。所有模糊的力量集中于一處。抓住這一刻,不會太久——這數(shù)分鐘轉(zhuǎn)瞬即逝的歡樂。
他快樂而扭曲的表情,宣告一切正在進行當(dāng)中。一切卻早已結(jié)束。淚水,再次傾瀉而出,是多年冰凍的情感瞬間液化的結(jié)果。慢慢,他的激動平息,轉(zhuǎn)而以絮叨的口吻,和我閑聊起這些年來所經(jīng)歷的事。不多久,我們便各自沉沉睡去。
窗外,月亮落山,星光變得暗淡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