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志剛
德國哲學家康德認為:崇高感是由壓抑轉到振奮,觀賞者的心靈處于動蕩狀態(tài)?;诖?,他將崇高分為兩類,一類是數(shù)量上的崇高,源于對象的體積無比大;一類是力量上的崇高,源于對象巨大的力量和氣派,引起恐懼感和憧憬。如果將康德這—理論應用于中國當代軍墾事業(yè),倒是頗有意味。
建國初期,為了祖國建設和發(fā)展,王震將軍率領10萬大軍浩浩蕩蕩進入天山南北,加上近十萬國民黨的起義軍隊,近20萬人,在茫茫戈壁荒漠上挖出數(shù)萬地窩子,打造千萬土坯房,開辟一望無際的農田,在大漠深處和戈壁荒灘上,一座座新城拔地而起,一條條公路綿延不絕,不僅數(shù)量上、體積上無比大,力量和氣派也是無比大。20萬大軍在新疆,平均年齡38歲,98%沒結婚。為了解決戰(zhàn)士們婚姻問題,八千湘女上天山,數(shù)萬山東以及全國各地的優(yōu)秀女青年,響應黨和國家號召,奔赴新疆,這數(shù)量,這氣派,是不是也“無比大”?這些農墾戰(zhàn)士,絕大部分都是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的英雄,在天山南北又譜寫一幕幕可歌可泣的輝煌戰(zhàn)歌;長期駐守,傳至二代、三代,多少愛恨情仇,多少風霜雨雪,匯集成為浩蕩壯闊的歷史畫卷。這是一種歷史的宏大敘事,從整體上用崇高、宏大進行敘述,一點也不過分。
然而,任何數(shù)字上、體積上、力量上的“無比大”,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滔滔江河來自于涓涓細流的匯集,巍巍高山來自于一土一石的累積,歷史的宏大敘事,應該由一個一個細節(jié)組成,波瀾壯闊的場面,應該由一點一滴碎片串起。只有在這些細節(jié)和碎片中,我們才能細心體察老兵的心靈溫度,才能夠觸摸天山南北的每一寸荒漠和戈壁,感受寒冷與炎熱交替、晝夜互換的嚴酷。宏大敘事誠然需要,碎片化敘事也不可缺席,一定程度上說,碎片化敘事更能“還原”歷史現(xiàn)場,重現(xiàn)“老兵”的崇高。
謝志強的《老兵十二段》(十二是一個班的編制)就是一部“還原”之作,它選擇日常碎片,采用冷靜敘述的筆調,編織成一段新疆農墾人的“生活流”,把一群老兵推送到我們面前,讓我們看,讓我們聽,讓我們觸摸,讓我們感悟。
康德所說的“無比多”“無限大”是相對于觀賞者而言的,因為觀賞者沒有走進崇高對象,缺乏了解。而對于崇高對象而言,也就是說“對象主體”老兵而言,他們處于崇高對象的內部,他們把崇高過成了一種日常生活,已經見怪不怪,不僅沒有崇高感了,反而多了一種親切、親近的感覺。謝志強作為“軍墾二代”,長期處于農墾部隊中,他和這些老兵一樣,把“異樣”的生活過成了平常的生活。因而,在《老兵十二段》中,無論是出場的老兵,還是作者,都很冷靜、很平靜,他們與我們看來崇高的生活沒有距離感。因而,面對這一宏大的歷史敘事,謝志強能夠擷取生活氣息濃郁的碎片,予以真實、真切的敘述。20萬大軍進駐天山南北,何等壯觀,何等艱辛,何等嚴酷!在《老兵十二段》中卻通過《渴望》《米脂婆姨做的布鞋》《鞋》《麻袋》《十三連》等幾個片段來傳達;八千湘女上天山,多少家庭魂牽夢縈?多少情愛翻江倒海?在謝志強筆下,出現(xiàn)的是《抓鬮》《習慣》《過禮拜六》;歷次政治運動,給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帶來多么大的沖擊?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這里出現(xiàn)的是《驚飛了鳥》《巫老師的運動》《土坯》等。沒有宏大構想,沒有苦難敘述,沒有怨天尤人,沒有悲歌慷慨,有的是細節(jié),有的是場景,有的是堅韌,有的是豁達,有的是原生態(tài)。
在《老兵十二段》中,謝志強的筆調非常冷靜,冷靜到“無我”的地步,作者幾乎完全從故事中“撤退”出來,不對故事進行一絲一毫的“干預”,全部采用“人物”講述故事,全篇幾乎沒有發(fā)出一句作者的“議論”。是擔心零星言語的輕微聲響,驚動“十三連”將士的酣睡嗎?這種完全撤退、徹底“失語”,對于一個“軍墾二代”來說,何其難?對于參與過火熱墾荒生活的人來說,何其難?對于一個長期浸淫于小說寫作,洞悉小說奧秘,敢發(fā)議論、善發(fā)議論的小說家來說,何其難?謝志強對新疆、對老兵,懷有無限的深情,抱負巨大的責任感(有《老兵·后記》為證)。然而,他把“自我”深深地埋藏起來,讓一個一個老兵走上前臺,重新演繹自己當日的生活。這是一種藏火熱于冰冷的功夫,沒有對老兵的深深眷戀,沒有強烈的責任感和犧牲精神,很難做到。
《老兵十二段》的敘述語言,具有出色“還原”現(xiàn)場的表現(xiàn)性。這種表現(xiàn)性既源于謝志強對小說語言的長期淬煉,也源于他對老兵生活的熟稔與體晤,他不僅善于捕捉最具有表現(xiàn)力的瞬間或細微動作,也善于通過引敘人物語言,更善于通過分解勞動場面,達到特殊的表現(xiàn)目的。《抓閹》寫“我”看中的一個姑娘“她悄悄瞅過我,還笑了一個”,就是這悄悄的一笑,改變了抓鬮的規(guī)矩,讓有情人終成眷屬。這一笑,經歷了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和建設兵團,這一笑,穿越了鬼子掃蕩,穿越了數(shù)千公里。幾年里,“我”沒有忘記這姑娘。姑娘又何嘗忘記過“我”!姑娘不知走過多少路,問過多少人,多少甜蜜的回憶和失聯(lián)的寂寞,都融匯在這悄悄的一笑中。
“那么久,那么遠,我總算抓住你了”,就一句話,說起來容易,多少酸甜苦辣、艱辛曲折包含其中!作者沒有鋪敘,沒有渲染,沒有煽情,而僅僅“一笑”帶過,捕捉到姑娘這一細微動作,也就捕捉到了這一笑后面深藏的內涵和無盡的期待了。這種捕捉動作的能力在《土坯》中,以富有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特色的方式出現(xiàn):被勞動改造的劉政委,把王震將軍贈送的手表打壓在土坯中,政委妻子居然想起來用聽診器挨個聽聲音的方式找到了手表。這一細節(jié),也許只能出現(xiàn)在特殊時代、特殊場合吧?“用聽診器找手表”也許是世界文學中的“這一個”(黑格爾語)。作者善于運用人物語言“還原”場景,不用描寫,不用議論,很有表現(xiàn)力?!哆^禮拜六》中指導員批評大老陳的一段對話,《習慣》中指導員批評小排長的一段對話,不僅人物語言個性化,而且場景感極強?!锻僚鳌穼Υ蛲僚鲃幼鳌拔蹇念^”的分解,沒有豐富的勞動經驗,怎樣也提煉不出來。
《老兵十二段》為我們還原的是新疆農墾老兵的生活碎片,然而,我們依然能夠從這些碎片敘述中感受老兵當年的崇高!謝志強向我們證明:碎片化書寫依然可以展示崇高。
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英國女作家多麗斯·萊辛說“‘當你寫作時,你找到空間了嗎?找到那種應當圍繞你的空間了嗎?進入那種空間,它就像是一個傾聽的形式,專注的形式,于是詞語,你故事里人物將要講的詞語就來了,思想、靈感就來了。如果一個作家不能發(fā)現(xiàn)這種空間,那么詩篇和故事可能就會流產?!彼选翱臻g”視為寫作成敗的關鍵,如果作家不能發(fā)現(xiàn)這種空間,就不可能完成寫作。
通過《老兵十二段》,謝志強已經找到了書寫新疆老兵的“空間”和“聲音”,那就是:以冷靜的“碎片”還原老兵的崇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