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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親記

2017-09-19 16:07張爽
文學(xué)港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棍子傻子飯店

張爽

1

我已經(jīng)很老了,后背彎得像只煮熟的蝦。每天走路要靠一根拐棍子,邁門檻時光有拐棍子不行,還要一只手扶門框,出了里屋門,還有外屋門。外面陽光好時,那些陽光的刺好扎眼,那時候我除了身子像個蝦子,整個人還成了個瞎子,總有那么一刻,世界似死亡來臨般的暗黑。

最發(fā)愁的是晾臺下的那個水泥坡,那里本來是個三層的石頭臺階,不知道我兒怎么就把它用水泥打成了坡,大概是為著車子推上推下方便吧。車子上來下去倒是方便了,卻苦了我,下坡時拄棍子還湊合,回來就麻煩了,就那么一段,大人走兩步,孫子淘氣時一蹦,就上來了,我得四肢著地爬上來。

開始時,兒子媳婦或?qū)O子孫女還過來扶一把,我不讓,用拐棍子把他們擋開,后來他們也就習(xí)慣了,看著我一點點地爬,孫子孫女照舊是蹦跳歡呼,兒子媳婦也可視若無物地在我眼前走來走去。唉,沒辦法,人老了,最后就老成了這樣個廢物,老成了個多余人。有什么辦法呢?

人一老,日子就變得寡淡、漫長,行走不便,愈發(fā)地不喜歡出去,雖然還不用扶著抬著進(jìn)來進(jìn)去,可出門的樣子,上水泥坡的樣子,還不都是現(xiàn)在他們的眼下?他們雖然什么也不說,兒子和媳婦眼睛自有他們忙的地方,可孫兒孫女的眼里的憐憫卻讓我受不了。

有一次,去西邊院墻旁的廁所解手回來,我想試著用拐棍子支撐著走上那道坡,我是個羅鍋子,又是個上坡,那么小的一個坡對我來說也算得上步步驚心,平時用慣了的拐棍子,上坡時成了累贅,拐棍子剛一拄上坡,手一抖,地一滑,拐棍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摔出去了。

人老了,拐棍子就像老伴兒,拐棍子一摔,那人還不摔等什么?我也就摔倒了。恰好兒媳婦海云端著一瓢玉米去喂雞,她看了我一眼,沒說什么,可樣子有些不耐煩。海云沒放下端玉米的瓢,只喊孫子過來,她不是個潑辣的女人,可喊起孫子的聲氣卻十分刁蠻:“一天到晚除了吃就知道玩,還不如我喂的雞,見天還知道下個蛋給我,你呢上學(xué)不好好上,就知道傻淘氣,看著你我就心煩?!闭f完這些,又喝了一聲:“還不過去把她扶起來!”

我除了身子不利索,眼睛越來越不好,耳朵還算聽話。媳婦的話我一絲不落地聽清楚了。那些話,雖然是喊給孫子,可在我聽來,句句都像說我!沒錯,媳婦說的是“她”!過去也有過類似的情況,過去,媳婦對孫子說話還知道說一句“你奶奶”,這次,卻只說了個“她”。孫子無故地遭了她的搶白,過來扶我時,手上的勁就大了些。孫子也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怎么說,里面既有憐憫又有埋怨。我無法拒絕,我的拐棍子都摔在一邊,我怎么拒絕?何況扶我的是我眼看著長大的天天“奶奶奶奶”叫我的孫子!

被扶上晾臺,還沒站穩(wěn),孫子已經(jīng)把拐棍子搡到了我手里,我一句話沒說,拐棍子在晾臺上篤篤篤地敲過,進(jìn)門猶如逃難,比平時快了很多,也顧不得會不會跌倒,心想倒就倒吧,最好跌倒了就起不來了,眼一閉就找老伴兒去了,省心!

兩道門過去,沒扶門框,人居然沒倒,在靠板柜的那把坐了快五十年的椅子上坐下后,我才喘勻了一口氣,眼淚卻不聽使喚地下來了,把掖在袖口處的手絹拿出來一把一把地擦,怎么也擦不凈。人老了,人身上有用的東西越來越少,沒用的東西卻越來越多了,沒出息的眼淚說流就流,每次流完眼淚,我的兩個眼睛都是又紅又腫,像爛掉的桃子一樣別提多惡心。

那天中午,我是等他們吃完了飯才過去吃的。吃完,沒回東屋,直接出了灶屋的門,邁過兩道門檻,來到晾臺,看著那道水泥坡,我的眼淚又下來了。我在心里罵了句早就死了的老伴兒,說老東西,你怎么就不把我?guī)ё撸∥覡帤庖獜?qiáng)一輩子,老了老了,卻讓我殘廢一樣地現(xiàn)在這些晚輩人的眼里!我不甘??!那一刻,我想扔掉拐棍子直接從那道坡上摔下去,可那道坡那么小,萬一摔不死,萬一又殘了一條腿或廢了一只胳膊,不更麻煩了?這時候,前院的后房門響了一下,是傻子小叔出來了,他出來后,連看都沒看我一眼,直愣愣地脫下褲子,蹲在院里的菜地旁去拉屎,看著這個傻子,好像過去幾十年的悲慘時光一下倒流回來,不禁悲從中來,也恨從中來,覺得院子里的空氣此刻污濁骯臟得不堪,冰冷溝的整個狹窄天空都一齊向我擠壓過來,憋悶得要瘋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沖出院子的,“沖”這個字用在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身上,像自己在扇自己的耳光,劈啪作響??稍谖遥菢拥那榫诚?,這樣說,又是真切的。我老了,身子的各個零件都生了銹,心卻一天天嬌嫩敏感起來,像個小孩子,像冰冷溝春天的花和草。

搖搖晃晃出了院子,看到外面自留地玉米苗齊刷刷長出來,把那個黃泥墻青瓦頂?shù)膱A圓的倉子圍在了延伸出來的東院墻的一角,那些玉米苗雖還綠得清淺,綠中透著些嬌嫩的鵝黃,可春天還是氣勢洶洶地來了。我揉揉眼睛,眼睛里的水就又流出來了。本來眼睛就不好,又流水,又揉,再看出去就是一片模糊,院子外的世界變得朦朧起來。

本來,院外也沒什么的,一條剛打好沒兩年的水泥路,細(xì)窄得像一條發(fā)灰的布帶,然后就是河了,那條河年輕時也是氣勢洶洶的,河床很寬,夏天時,水大得甚至?xí)下坊,F(xiàn)在的水是越來越少,少成寡瘦的一條,寬闊的河灘只剩下荒草和大小不等的石頭擠擠挨挨的,過了河灘就是山,沒有一點商量余地地拔地而起,然后沒邊沒沿綿延開去。

這些都是看熟了的風(fēng)景,不用眼看,就是閉眼也能想見。眼前的那條路上,近日看不到—輛小汽車過,經(jīng)過的都是些屁股后面冒著黑煙的摩托,都是早晚鎮(zhèn)上或區(qū)上上班下班的人,他們出來進(jìn)去,早去晚歸,摩托車嗖嗖嗖,一輛接著一輛,根本看不清上面的人是誰,除了這些一腳踹的摩托,這條路近日竟荒廢著一樣,人、雞鴨和豬狗,偶或看到,也是閉著眼都能想到的面貌,數(shù)得清它們的數(shù)目,看多了,沒有任何懸念和想象空間,便透著些乏味。

盡管如此,還是走到馬路邊了,那里左手有一根晾干的楊樹的枝干,搭在兩塊山石上面,是供夏日里一家人出來納涼用,右手有一塊簸箕樣的山石,已經(jīng)被無數(shù)個屁股磨得發(fā)光發(fā)亮,也是供人歇息用的。我的記憶里,那塊簸箕樣的石頭,最少有六十年了,還是我婚后沒多久老伴兒用背夾從溝里背回來放到這里的。endprint

看到那塊石頭,又想到老伴兒,老家伙走了快二十年,過去不怎么想,連夢都很少夢到,最近卻常見他。昨天晚上,我剛要關(guān)燈睡覺,一轉(zhuǎn)眼卻看他站在屋地里,燈下,他頭發(fā)胡子都白了,頭發(fā)參差不齊,胡子拉碴,滿臉的皺紋,滿臉不高興。我也不高興,說你咋又來了,咋越來越不像樣了,越來越邋遢了?老伴兒不說話。我說,要不我給你理理?老伴兒就高興地點點頭。我就轉(zhuǎn)身下炕,不知怎么,一點沒覺得有什么異樣,就像老伴兒活著時一樣,開抽屜找剪子就想過去給他剪剪,剪刀拿到手,再回頭,老家伙卻一下不見了,燈下還是我一個,孤孤單單的一截影子。西屋里傳來電視放著的聲音,還有兒子媳婦的笑。

我關(guān)掉燈,罵老伴兒,你這是想拉我走啊,我偏不走,剛過上幾天好日月,你沒福享受走了,我還想多看看呢,就是什么也干不了,就是多看看,就是為了多看看,活著也值!

石頭太涼,我坐到了那截楊木上,楊木上裂了很大的口子,有很大的結(jié)兒,那些結(jié)兒看上去尖銳突兀,摸上去卻是光滑的。木頭經(jīng)春陽照了一個上午,坐下后,會感到暖氣隨著木頭的紋理一層層擠出來,就像從樹的年輪發(fā)射出來的一樣,好舒服。就把拐棍子放在一邊,閉了眼。閉上眼,時光就慢了。我想到死,想死也不過如此吧,眼睛一閉,時光靜止了,我的世界也就停步不前了。

我老了,眼睛不行,耳朵還湊合,先是聽到了風(fēng)走動的聲音,水叮咚著下去的聲響,還有什么碾壓著路面靜靜駛過,那一定是外面來的車了,冰冷溝的車不這樣,“冰冷”溝的車都開得急吼吼的,像些饑餓的野獸,嗖的一下,“哐啷”一聲就沒影兒了。一定是輛外面來的車。春天到了,冰冷溝的春天偶爾會有小車開進(jìn)來,那些車大都走走停停,慢慢悠悠,樣子漫不經(jīng)心,有點像我們這些老朽的人。他們都是開著車看山景的。

仍然瞇著眼,卻聽到那車在我親家的羊圈前停住了,親家的羊圈那里有一塊空地,水泥路太窄,車只有在那里停,或在那里倒車往回開。睜開眼,看向那里,什么也看不到,因為羊圈在拐彎處,親家的前面還有張家的院子隔著。就又閉上眼,等了會兒,沒等到車回來,知道車是停那里了。我碰到過一些城里來的男女,他們把車停在那兒,為的是到河邊去看水?,F(xiàn)在,山里的水也變得稀罕起來了,他們在那條已經(jīng)沒有多少水的河邊,又笑又鬧,有的甚至把手中礦泉水瓶子里的水倒掉去接河里的水喝,還直嚷著甜。我就聽過一個脖子上系著條金鏈子的胖子像說相聲一樣對我感嘆,大娘,你說說,你們冰冷溝的水咋就這么甜,它怎么就這么甜,怪不得冰冷溝出來的姑娘都水靈靈的,怪不得冰冷溝做出的豆腐一家比一家好吃。冰冷溝的姑娘長得確實好,不過她們差不多都嫁到外面去了,冰冷溝的豆腐也確實好吃,這些豆腐也都是做給鎮(zhèn)上或區(qū)上人家吃的。我覺得這沒什么好驕傲的。金鏈子說時,我就笑笑。金鏈子說大娘你這樣淡定,你是這溝里人嗎?我怎么不是這溝里人,我從兩歲起被討債的父母抱到冰冷溝,十六歲又嫁在冰冷溝,你說我是不是冰冷溝的人呢?不過,我沒對他說。我不想說。我不喜歡脖子上系拇指粗金鏈子的胖子。他脖子上一圈圈的贅肉會讓我想到家里養(yǎng)過的豬。

有人向著我這里走過來了,聽聲音是一男一女。他們說話的聲音不高,說的是什么我也聽不清,睜開眼時,那兩個人就到跟前了。有^對我說話,是個好聽的女聲。她說大媽,您還認(rèn)識我嗎?這句話我聽清楚了,我抖抖索索拿拐棍子,拐棍子拿到手,我就站起來了,可站起來的身子還是個蝦子,我得仰起頭來看說話的女人。女人正微笑著看我。大媽,是我!您不記得了?說話間,伸過一雙手,把我那只空著的手握了,她的手熱乎乎的,好暖。我說,你是?我老了,記性差。不敢認(rèn)了。女人就低下身子,把臉湊近我,樣子孩子般調(diào)皮,說,大媽,真不記得了?去年,冬天,我們來……

我“哦”了聲,還在想,去年冬天,這個女人來過嗎?

去年也是我們。她沖我眨眨眼,又回頭叫那個男的,說光洋你過來,讓大媽看看。那個男人過來,也叫了聲大媽。男人呢,中等個子,斯斯文文的,戴著黑邊的眼鏡,頭發(fā)好長的,快要蓋住肩膀了。他不胖,脖子上也沒系金鏈子。

就一下想起了,是他們。

2

我不認(rèn)識他們,男的不認(rèn)識,女的也不認(rèn)識。那天,我和九十三歲的親家爹坐屋里聊天。聽到院子里的那條狗一陣亂叫,這是條比貓大不了多少的小串子狗,別看個頭小,叫起來可是特別囂張。有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要吼幾聲。親家爹站起來向外看,別看他九十多了,可身板比我要硬朗得多,承包的玉米地,家里的菜園子,都是他種他收。他說,誰呀?我說,沒誰,沒準(zhǔn)看到耗子了。親家爹就坐下繼續(xù)和我說。他說的是少帥張學(xué)良和他那個土匪爹的事兒,說的是小日本在皇姑屯把張學(xué)良的爹炸死了。他一來就和我說這些事。我聽過沒有一千遍也有幾百遍了。他說他的,我聽我的。

平時那狗叫了一陣子就不叫了,即使不是耗子,是來了人,只要是熟人,他得意忘形地叫一陣子也就歇下來了,那天,它卻叫個沒完沒了。親家爹又站起來,到窗口那里望,說怕是有人。我知道是有情況了,說不定是生人要來。就拿過拐棍子,扶著門框出了門,把身子挪到晾臺上,喝住狗,就聽到院內(nèi)小鐵門響了幾下,那響聲帶著些試探,哐啷啷,哐啷啷,極有耐心和節(jié)奏。站在門那里的是個戴眼鏡的男人。狗又叫起來了。我從水泥坡的臺階下來。用拐棍子嚇退狗。那鐵門就開了,男人先進(jìn)了院子。隨后,一張女^瞼也從男人身后閃出來??隙ㄊ沁@狗叫嚇住了他們。

大媽您好。男人說。

大媽您好。女人也說。

我不認(rèn)識他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他們是誰,肯定就不認(rèn)識了。

你們是?

大媽,您不認(rèn)識我們。我們沒事,進(jìn)山看看,先看到了您家的倉子,又看到您家的門開著,想進(jìn)來看看。

看吧,看吧。進(jìn)屋說,外面冷。那天是真冷,我穿了件別人穿剩下的緞子面的對襟棉襖,那棉襖小,我又是個羅鍋子,從脖領(lǐng)子到胳肢窩,好幾個褡襻扣不上,緞子棉襖的里子向外翻,露出了已經(jīng)很舊的秋衣來,外面的風(fēng)從棉襖的袖口和對襟處翻開的空隙吹進(jìn)來,像一把把小刀子往肉上割。endprint

長頭發(fā)男人進(jìn)到院子里東看西看,像看稀罕??蛇@破落院又有啥稀奇?

進(jìn)屋吧,女人對男人說,大媽穿的少。上坡時,女人又過來扶了我,沒讓我在一對生客面前四肢著地去爬那個小坡。

親家爹迎出來,又跟著我們進(jìn)來,還坐在他原來坐的椅子上。屋地上有個小圓桌,圓桌旁本有幾個小圓凳子,為著是串門的人進(jìn)來好圍著桌子坐下抽個煙喝個茶。

我這破屋子是南北朝向,北面靠山根的地方,是我住屋,有一鋪土炕。土炕前,靠近屋子中央的地方打了個隔斷,外面就是我和親家爹坐著聊天的地方。東墻上有張大幅的毛主席像,還是三年前,我讓二林從集上給我買的。二林也喜歡,說現(xiàn)在有車的人也興在車上掛個毛主席的像,說是主席像主大富大貴,能避難呈祥。我掛它,是喜歡看著他老人家慈祥。除了這張畫是新的,其他都是舊物,那口板柜是我結(jié)婚后有大兒子大林時打的,少說有六十年了,還有一面鏡子,是生小兒子那年的。屋子里除了主席像,都是老東西,老物件,還有我和親家爹這兩個老朽。

現(xiàn)在的城里人都對老物件感興趣。男的站著,看了個周遭,又看了個周遭。女的卻率先拉著我坐下了。她說,大媽,您坐下,天冷,冷。這女人真是個知冷知熱的人。拉我坐下后,先把我翻過來的對襟棉襖翻了正,說大媽,您這襖不錯,是緞子面的,又想替我把扣子系上。系了幾次,不成功。女人說,怎么系不上啊,這冬天敞懷多冷啊。我說別系了,不冷。這襖小,是人家穿剩下的??磁瞬唤猓矣终f,我老了,多好的東西到我身上也穿不出個好來,不講究了,人老了就成了廢物,自己做不動,能有件衣服穿就好。女人的眼里滿是憐憫,忙抓了我的手在她的手里,用一雙手,焐了這只焐那只,最后又把靠近她的那只牢牢抓了,握在她手里。握得我暖暖的,直想流淚。

女人問我年齡。我就讓她猜。她就故意往小了說,先說了六十幾,又說了七十幾。我說都沒了,我八十多了,過年就八十三了。女人驚訝地說,真的??!我有些得意,讓他們猜親家爹。他們又猜了個來回,說七十五六頂?shù)教炝?。我笑了起來,說他九十三了,要不是冬閑,還見天下地呢。

我問他們從哪里來的,女人說是北京。我說北京好啊,是毛主席待過的地方,是首都呢。女人就笑,說,北京也沒啥好的,是大,可還亂呢,哪有您這里這么清凈。我說,嗯,清凈倒是清凈,^越來越少了,年輕的都跑城里去了,就剩下我們這幾個老絲瓜。說得男人女人都笑了。我又問他們在北京干啥工作,女人搶著說,我是報社編輯,他是個作家,在作協(xié)工作。我說,城里還做鞋啊?女人又笑起來,說光洋看你們那破單位。回頭又和我比劃,說,他是作家,就是寫東西的,編故事……故事你知道吧?說得我也笑起來,我看了眼一直愣愣地看著我們說話的親家爹,說,要是講故事,誰也沒他能講。他當(dāng)過八路軍,打過鬼子,一肚子的故事。

這里客人的目光剛過去,親家爹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大帥在皇姑屯咣啷一聲被日本鬼子炸了,13天后張少帥哭著跑回大帥府,罵了句,小日本鬼子,我日你先人,我不抗日我就不是張作霖的兒……

說的還是那些車轱轆話。男人聽得津津有味,女人就拉著我的手和我扯起了閑篇。

我老家是王莊人,因為父親賭博欠下一屁股饑荒,被人追債,2歲多時隨兩個姐姐被母親用笆簍背到了這人跡罕至的冰冷溝,在溝里開荒種地。5歲時母親病死了,兩個姐姐被父親早早嫁給了冰冷溝南溝的兩戶人家,說是嫁,其實家里養(yǎng)不起,送給人家去做童養(yǎng)媳。嫁走兩個大的,父親又背著我回了王莊,他本想躲了幾年回去該沒事了,沒成想,那些追債的還是找來了,把他堵在屋里,打得他滿地打滾,哭爹喊娘,討債的打過父親,看了看炕上嚇得哇哇大哭的我,對父親說,限你三天,要是再還不上錢,就插根草標(biāo)到營子集市把我給賣了。嚇得父親連夜又把我背回了冰冷溝。把我放在家境稍好的二姐家。自己趁天還沒亮就跑了。父親再沒回來過。后來聽人說,父親是跑到了口外,想在口外躲幾年再回來,誰想,經(jīng)過這么一場連打帶嚇,他剛到口外未等立足,就一病不起,很快死去了。我在二姐家長到十五歲,后來就到了這張家來了。那時他們張家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小的小,精的精傻的傻,孩子他老叔是個傻子二桿子,我來時他還不到6歲,我對他就像對我的親兒子,他也不是傻掉底的那種傻,也知道誰對他好,誰對他賴,一家里,他就和我親,因為就我對他和氣。我剛來時,他拉了屎都不知道自己擦,就把個屁股對了我,沖我喊:嫂,擦,嫂,給我擦……我公公和婆婆都是精明得過分的人,我來了就把家里所有的家務(wù)都交給我做,燒火做飯,喂豬攆雞,做衣服納鞋底,每天干不完的家務(wù),忙得直不起身子,連到茅房解手的工夫都沒有,出去一趟像打仗一樣,好不容易熬到半夜,別人都睡了,我還要點煤油燈學(xué)紡線,我這個駝背就是當(dāng)年累出來的……

說著說著,我的眼淚水就滾了出來,一串一串的,女^就把自己的紙巾拿出來,給我擦,擦著擦著,她的眼睛也紅了。

那天傍晚,他們走后,那紙巾我沒舍得扔,留了好幾天,沒人時就拿出紙巾放在鼻子下聞,紙巾浸過淚,可還是那么香。

3

親家爹的故事剛講了個開頭,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就走。半個小時后,他領(lǐng)著自己的女兒秋嫂過來了,這秋嫂不是親家爹的親女兒,他結(jié)婚晚,婚后,女人沒生育,就在外面抱了個女兒。這個抱養(yǎng)的女兒從小嬌生慣養(yǎng),好吃懶做,家里的活計都是親家爹一個人干。因為只有秋嫂這一個閨女,秋嫂長大后,親家爹就為自己招了養(yǎng)老女婿,這女婿是個八腳踹不出個屁的死性人,除了干活什么也不會,越發(fā)地把秋嫂慣得橫草不拿,豎草不捏。生下三個女子后,丈夫一病死了,三個女兒陸續(xù)出嫁,她的三女兒就嫁給我兒子二林,二林大她閨女十一歲。我大秋嫂二十四,因為做了兒女親家,倒好像是我家占了她家多大便宜。為這,她在我面前說話真真假假,越發(fā)輕狂放縱,時間長了,我們打架斗嘴,倒成了一件樂事。如今,這秋嫂,也快六十的人了,還文得兩條青蟲子一樣的眉,每天把張多皺的老臉涂得像冬瓜上的霜,沒事兒就愛往男人堆里扎。冰冷溝小,時常有關(guān)于她的閑言碎語傳出來,不過,秋嫂不在乎。秋嫂和我說,她們愛嚼啥嚼啥,老娘我是根女光棍,又沒男人管束著,我想怎樣就怎樣,有本事管住自家男人再說。這秋嫂是個混不吝的角,誰也拿她沒辦法。endprint

親家爹那天去找閨女,是怕我家里來的這兩個生客有問題,所以才去找了秋嫂來“看看”;親家爹的做法按說也沒錯,那天晚上二林回來也數(shù)落我,不該把不認(rèn)識的人讓屋里來,萬一來的是歹人,是上門的騙子,我們這兩個七老八十的老朽還不干等著上當(dāng)受騙!

秋嫂不是一般人物,剛進(jìn)屋,兩只眼睛就上下左右盯了那對男女看,又問他們大冬天進(jìn)冰冷溝干什么。我剛想說,他們是來搜集故事編故事做鞋用,女人卻又說他們本來是來尋親的,說男人的老家在山那邊的四頃地,說冰冷溝也有他們一門親。

原來是尋親的,女人這樣一說,秋嫂立亥放下端著的胳膊,主動張羅著問他們尋的親戚姓什么叫什么。男人反說他現(xiàn)在連親戚姓甚名誰都記不得了,而且聽人說,他家親戚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jīng)沒了人,他們不過是進(jìn)來看看。他們還是第一次來冰冷溝。

秋嫂說,我們冰冷溝要在陽春四月來才好,那時節(jié)藍(lán)金子花正開,滿山遍野都是。

女人說藍(lán)金子就是野杜鵑吧。一開一大片.我知道,那四月我們還過來。

說話間,媳婦海云也進(jìn)了屋,后來才聽說,是秋嫂給她女兒打了電話。海云當(dāng)時正在村小組選小組長會上,小組會每家要求去一個人,親家爹家是秋嫂去,我家是海云去,娘兒兩個分別代表兩家。秋嫂到會場上,看亂哄哄嘈嚷嚷的都是女人,就提前溜回來,正好碰上他爹。秋嫂進(jìn)門前,順便給閨女打電話,說選什么選,反正就那幾個浪娘們,你回來吧,你家來了生客了。

海云畢竟年輕,進(jìn)得屋來打聲招呼,一臉笑。轉(zhuǎn)身出去,再回來,還是一臉笑,一壺茶就沏好了。我中午還在和她賭氣,現(xiàn)在看到她這樣利落,又高興起來。

有了熱湯的茶水,又多了人,屋里立刻熱鬧起來。我也從剛才的回憶中清醒過來,想自己真是又老又傻又沒用,雖然來的是生客,可既然是客,又讓到屋里,就該自己張羅去給他們燒壺茶水喝?,F(xiàn)在,看著女人用雙手握著熱茶取暖,更后悔,她剛才替我焐了半天手,我的手現(xiàn)在熱了,她的手卻涼了。

秋嫂是個人來瘋,又議論起即將當(dāng)上我們小組組長的兩個人,說我還以為候選人是誰,原來是這兩個娘們,我進(jìn)去一圈就出來了。我說,娘們怎么了,娘們就不興當(dāng)候選人當(dāng)組長!秋嫂說,要是個男人,我沒準(zhǔn)投一票,女人我直接棄權(quán)。我就用拐棍子搗了下她的腿,說當(dāng)你閨女面,還真好意思說,老不正經(jīng)。秋嫂說,你別說這,又不是孩子,你年輕時不想男人?不防被她一句話說得臉紅。那海云正好給叫光洋的男人添水,聽到這話,也是個紅臉。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兒二林在北京的一個工地干活,一去就是一年。海云本來也想出去打工,可家里有我,還有前院的傻子,她出不去。我兒二林剛走的那段時間,她臉都不愛洗,屋里院里也懶得收拾,整天沒精打采的,我就直覺得是自己拖累了她。夏天的時候,村里學(xué)跳廣場舞,我就鼓勵她去。她開始不愿意去,后來偷偷看過幾次之后,就去了。一學(xué)廣場舞,海云的精神氣就回來了,每天也學(xué)著她媽的樣子描眉施粉,一出去就是半天,一出去就是半天?;貋頃r,滿瞼喜氣,哼著歌,有時還在那屋的地上自己放了音樂跳。我就又擔(dān)心了,怕兒子不在,這年輕的兒媳守不住,鬧出什么不好的事。

有一天傍晚,我拄了拐棍子,去村里那個新建的廣場去看。二里地不到,我挪挪蹭蹭地走了一個多小時,廣場上點了又大又亮的燈泡,那個熱鬧。跳舞的都是留守在村里的年輕婦女,歲數(shù)最大的就算秋嫂了,她也伙在她們中間,外圍一層看的老婦女和到處亂躥的孩子。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教她們跳舞的居然是個留著寸頭的小伙子,他扭著細(xì)瘦如蛇的腰肢,用女嗓輕聲喊著“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真是丑到家了。廣場舞,怎么能讓這樣個男人教?我用拐棍子搗了幾下水泥地,氣呼呼地往回走,回來后好幾天不理秋嫂和海云。第二年,我就死活不讓二林去遠(yuǎn)地方打工。打工就在鎮(zhèn)上打,掙的少點,可畢竟每天能回來!誰知我兒不出去了,海云的廣場舞還是照跳。

我問秋嫂現(xiàn)在誰教廣場舞,不會是去年那個二蟻子(陰陽人)吧?秋嫂就故意大聲說,不是不是,換了。這回還是個男人,說是從承德派來的,那人長得又漂亮又端正,廣場舞跳得像一陣風(fēng),姿勢迷倒整個營子街的女人。秋嫂真是越老越不正經(jīng)了。我就用拐棍子搗她,她躲開,說我,都快入土了,還這么老封建。我說,你不老封建,你是老不正經(jīng)!看她出了門,我又小聲嘟囔:你不正經(jīng)可以,不能把我兒媳拐帶著和你一樣就行,那是我兒媳不假,那還是你親閨女呢!誰知這秋嫂居然轉(zhuǎn)身回來了,說,親家母,羅圈溝的那個放羊的啞巴老頭你知道吧,他比你年輕,今年不到八十,除了啞,沒有別的毛病,前幾天見人就比劃著讓人給他說個老伴兒。啞巴這幾年放羊賣羊可是攢下了一筆好錢,聽說很搶手,很多老太太奮不顧身想嫁過去,我想著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把你介紹給他怎樣?恨得我拿起拐棍子想狠狠敲她的腿,她卻一個鬼臉,身子一轉(zhuǎn),人早到屋外晾臺了,那姿勢,那身手,還有說出的那些話,哪像一個快六十的人?世道真是變了。

冬天的冰冷溝天黑得早,四點鐘剛過,太陽就落了西面的筆架山。海云聽說生客是北京來的,就張羅著做飯,說晚上吃餃子。餃子的肉餡是中午就剁好的,面也是中午就揉好了,放在鍋臺上就著那點熱火氣醒著。只差出去揉面,揪劑兒,搟皮,再把剁好的肉餡放上蔥末姜末豆豉末拌上香油。香油一拌,餃子餡的香味就飄過來了。

一聽說做飯,起身張羅著要走的那對男女,這時停下步。女人問廚房里的海云,好香,什么餡的餃子?海云歪頭說,就是家里的漿水汲的酸白菜。男人一聽,已經(jīng)邁出門檻的腳又收回來,說,我就愛吃酸菜餡的餃子。我一聽,忙一手拉了女人的手,嘴里張羅著,那就這里吃,吃完再走。女人要走,我還有些舍不得。女人說,那怎么行,已經(jīng)叨擾您半天了,半天沒休息著。海云一聽男人的話,也從廚房里出來,把撲滿面粉的手在圍裙上揩揩,說,就這里吃吧,家里就不缺酸菜。男人一聽,果然進(jìn)廚房走一圈,掀開酸菜缸吸一口氣,又在和餡兒的小鋁盆那兒低頭聞聞,說真香啊,聞到這個味兒就不想走了。

他們還是走了。

晚上,剛要關(guān)燈睡覺,老伴兒又來了,在燈下站著,垂頭喪氣的樣子,眼神憂郁,胡子拉碴。我說,老東西,你怎么又來了?他說,這是我的家,我怎么就來不得!我說,老東西,你今兒吃了槍藥了?他說,今天家里是不是來客了?我說是。他說是不是北京來的?我說是,我說你都死了消息也這么靈通。他說,既然來了,也不和我說一聲,也不讓我見見。我呲牙笑了,說你個死鬼出來見客還不把人嚇?biāo)馈Kf嚇什么,人最后還不都得死。我說老東西你別成天沒事來找我的別扭,我知道下面沒人伺候你,你孤單,你就天天來嚇我,想帶我走。我告訴你老東西,沒門。我一輩子給你們老張家當(dāng)牛做馬,老了老了,剛享一點福,我還不想死呢,我還沒活夠呢??熳甙?,你!endprint

說完,我使勁把燈繩一拉。屋子一下黑了。老東西也不見了。

躺在炕上的時候,我覺得對老伴兒的聲氣有些不耐煩,就想自己不該攆他走,或許老伴兒在下面真是孤單怕了吧,所以才天天要來見我,我怎么能攆他走呢?想完死鬼,想活著的人,想起白天來的北京那對客,想長頭發(fā)的男人眼睛上那副黑框眼鏡,想女人那雙熱乎乎的手。我的兩只手也暖暖的,像還在女人的手里焐著。再閉上眼,迷迷糊糊的,好像聽到他們在說悄悄話:

男人說,真想吃頓酸菜餡的餃子。

女人說,要是蘿卜餡餃子更好了,我愛吃蘿卜餡的,酸菜餡的不好消化。

男人說,咱們不應(yīng)該走,應(yīng)該留下來,在他們家吃餃子。

女人說,也不認(rèn)識,在人家呆半天,沒被人轟出來就不錯了。

男人說,知道山里人好了吧。

女人說,要不我怎么會嫁給你。

男人說,山里人九這樣,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現(xiàn)在你還上哪兒找這樣的淳樸的地方,淳樸的人!

女人說,就是。真后悔沒留下來在大媽家吃頓飯。咱到時吃也不白吃,吃完給人留點錢,大媽多不容易啊,八十多歲的人了……

男人說,嗯。那下次過來,就在她家吃。

4

我認(rèn)出了他們,他們更高興。

女人說,大媽,您真棒,還記得我們,您還好吧?我們這次是專程看您來了。

這時候,我才看到男人的兩只手里都提了東西,看上去怪沉的。

我說,你們這是?

女人說,上次冒昧,打擾您老半天,也沒給您帶什么東西,這點東西是給您的,您別嫌少。

我不安,說,來就來吧,還帶東西干啥?

女人說,也沒什么,就是隨便帶了點,不值錢的,您別客氣。大媽,春天的風(fēng)冷,咱進(jìn)屋說話。

進(jìn)屋……進(jìn)屋。我說。想起上次二林說我的話,二林說,娘,以后您一個人在家時,別讓生人進(jìn)咱屋,萬一他們是壞人怎么辦。我說,他們不像壞人。兒子說,壞人哪有像不像的,哪個壞人會把“壞人”兩個字寫在臉上的。我不愛聽,就說,他們是北京人,來尋親的。北京就沒有壞人?越是大地方,壞人就越多。還尋親,咱冰冷溝數(shù)得過來的百十戶人家,要是尋親,他咋還不說出個名和姓?我當(dāng)時一想,也是啊,尋親,怎還不知道親戚姓啥叫啥?

我說,不過,他們實在不像壞人。我今年八十三歲了,吃過的油鹽數(shù)不清,見過的人也數(shù)不清,好人壞人總能分得出來吧?女的見人不說話先笑,上來就拉我的手,進(jìn)門都是她扶著,男的雖然是一頭長發(fā),可長頭發(fā)里也夾雜著一些白發(fā),歲數(shù)和你差不多,人看上去既老實又斯文,何況還是個編故事的。

二林說,娘啊,你懂什么,騙子見人都是笑的,長頭發(fā)編故事更有問題,騙子都是用編故事來騙人,專門騙你們這些老年人上當(dāng)受騙。

我又不愛聽,用拐棍子“篤篤篤”敲地:我不懂,你懂,行了吧?我這么大歲數(shù),都快人土的人了,他們騙我干什么?人家是開著小轎車來的,聽你丈母娘秋嫂說,人家是開著四個圈來的,說是什么奧什么迪,光那車就好幾十萬,咱這窮家舍業(yè)的,有什么值得人家來騙?

二林被我說得愣怔了一下,過了好久,才說:還不是為您擔(dān)心嘛。

我兒二林是個老實孩子。我就說,放心吧,下次,他們再來我不讓他們進(jìn)屋不就行了!

可看到他們,我還是忍不住把他們讓到屋里來了。

孫子在西屋看電視,海云不知道什么時候出去了。她出去我怎么一點沒感覺到?莫非是從后門出去的,沒走前院?

孫子看到一男一女提著東西進(jìn)了東屋,也過來看。我沒理他,還在為上午上臺階的事兒生氣。

男人女人進(jìn)屋,還是看什么都新鮮,女人拉著男人說,光洋,你快看。

女人手指的地方是我里屋后窗那里,后窗緊挨著山砬子根,在那里,一樹山桃花正開出紅艷的小花來。

我說,冰冷溝冷。外面的梨花都開了,這里山桃花剛開。

女人說,大媽,這里怎叫冰冷溝呢?聽著都是冷的。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爸用背簍背我來時,這就叫冰冷溝。

女人說,這里的地名就是奇怪,光洋的老家叫四頃地,這里卻叫冰冷溝。

那個叫光洋的長頭發(fā)說,有什么奇隆,所有的名字都應(yīng)該是有出處的。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女人說,大媽,您去過四頃地吧,那里春天好美的。

我搖搖頭。

女人說,您沒去過四頃地?。空孢z憾。

我在冰冷溝生活八十年了,還真沒去過隔著一座山的四頃地。不過,也不覺得有什么遺憾,四頃地我沒去過,可想一想也知道。有什么好美的呢,還不是和我們冰冷溝一樣的山溝?他們那里有山,我們這里也有山,他們山前有條河,我們這里也有條河,他們那里有個修到半截的小水庫,我們這里的水庫卻是完整的。他們那里到春天開藍(lán)金子花兒,我們冰冷溝的藍(lán)金子花比他們還要多。

不過,這些都是我心里想的。我心里想的,是不會和他們說的。

女人又上前拉了我的手,她手上的溫度很快傳到我手上。后來,那顆有些灰冷的心也就漸漸暖了。

你們尋到親了?

沒……沒……女人看了眼男人,話有些吞吐。

男人用手掠了下垂到眼前的長發(fā),說,怕是尋不到了。

怎么尋不到了?

男人女人卻都不說話了。

這時,兒媳海云進(jìn)屋了??隙ㄊ菍O子看到家里來人,出去找了她媽來。海云進(jìn)屋看了我一眼,樣子有些尷尬,又看了眼地下客人提來的東西,說真是的,還帶東西來。

女人說,我們來看看大媽。

海云看了我一眼。我在椅子上坐穩(wěn),用拐棍子敲下地。海云臉紅了下,轉(zhuǎn)身出去燒水。茶沏好,香味出來了。茶是姚大林從學(xué)校拿回的,說是學(xué)生家長給送的禮,沏出的茶水味道很好聞。海云又把盤子里的杯子拿出去洗,洗完又用開水燙。把客人的每個杯子都倒?jié)M,海云才悄悄回了西屋。endprint

海云和孫子那屋說話。女人也張了耳朵聽,問孫子多大。我說十七。又問怎么沒上學(xué)。我嘆了口氣,心里對海云的怨氣就消了一半下去。

海云也不容易。既要照顧我們這一老一傻兩個廢物,還要為兒子操心。兒子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在縣城上了個職業(yè)學(xué)校,學(xué)的是汽車修理。職業(yè)學(xué)校上了半年,今年開春剛到學(xué)校,就為洗發(fā)水和同學(xué)打了一架。打架的兩個孩子都受了傷,學(xué)校通知了雙方的家長。海云去了,挨了老師的—頓批,問在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又讓出錢給別人家的孩子看病。挨了批,又花了錢,還不行,老師非得逼著讓孩子退學(xué),說職業(yè)學(xué)校不是給活土匪辦的。海云這才著了急,死說活說,又買了煙酒送老師,老師這才網(wǎng)開一面,說讓孩子回家反省一個月,等反省好了,寫的檢查學(xué)校通過了,再回來。和孫子打架的同學(xué)家長,既沒挨批,又沒花錢給孫子看病,孩子也沒被勒令退學(xué),倒是過來數(shù)落了一頓海云,說到底是山溝里出來的,一家子都沒素質(zhì)。海云笨嘴拙舌,不會打架,又要替兒子以后著想,就生了一肚子悶氣回來。

這里和女人說著,卻看秋嫂過來了。秋嫂進(jìn)來和客人打招呼,滿屋都是她臉上的香粉味兒。

剛從地里回來。秋嫂對我說。

下個地也擦脂抹粉,難道地里有男人?我逗她。

有啊。老家伙在啊。他不是個男人?秋嫂哈哈大笑。她口上無德,把親家爹叫老家伙。

秋嫂坐下,學(xué)說高鐵要從冰冷溝的北山南山打洞洞,怕村民鬧事,就每人每戶送錢安撫。老人按年齡額外多給一份,得了八百塊錢。給老人時,老人卻不要,說無功不受祿,他不要這筆錢。秋嫂一把搶過來裝自己口袋,等人走了,對老人說,看傻得你,白送你的錢不要,你不要我要。老人就生氣了。前天早晨,老人起來朝秋嫂要錢,說要去趕集。他手上沒錢,錢都秋嫂給拿著。秋嫂問買啥,老人就賭氣說買衣服。秋嫂說,你都多少年不買衣服了,那么多人家送的救濟(jì)衣服都穿不完。老人說,我要穿新的。秋嫂說,新的穿在身上最后還不是會變舊,湊合穿吧。結(jié)果老人生了氣,把掛在屋里的鋤頭和鎬把扔了一院子。秋嫂還從沒見過老人生這么大氣,就從口袋里拿出五十給了老人,結(jié)果老人真到集市上給自己買了件四個兜的新褂子穿上了。

秋嫂說,老家伙穿上褂子,可美了。他說他想找回當(dāng)年當(dāng)八路的感覺??晌以趺纯蠢霞一锒疾幌癜寺烦錾?,倒像個匪兵。

我說,他不是你爹?你這么說他。

秋嫂說,又不是我親爹,我是他抱養(yǎng)來的。

我說,那把你從小養(yǎng)到大,也是你爹。

秋嫂說,誰讓他抱的,誰讓他養(yǎng)的?我到現(xiàn)在找不到自己的親爹親娘。

我說,是你親爹親娘嫌你是個丫頭片子,不要你了,人家給你抱來養(yǎng)你還養(yǎng)出錯了。

秋嫂說,就是養(yǎng)出錯了。老家伙都說該把我扔河里沖走,說我沒人性,是石頭子里蹦出來的。

我用拐棍子敲下她,說你還真是石頭子里蹦出來的!說這話,你也不怕北京人笑話,把你編進(jìn)故事去。

秋嫂說,笑話也先笑話你這個老羅鍋子。又老又丑的。

秋嫂常叫我老羅鍋子,我也不惱。她這一來一說一笑,倒把我半日的陰霾掃去了。

秋嫂轉(zhuǎn)過頭問客人,對男人說,聽說你是個編故事的?我這故事你可別給我編進(jìn)去。

男人就笑了,黑鏡框里的一雙大眼忽閃忽閃的。

秋嫂又問女人是干啥工作的。我接過話,說你管呢。

秋嫂說,老羅鍋子,又沒問你!

女人說,我是編輯。

秋嫂說,什么……雞?

我又用拐棍子敲了下她,傻帽!人家是報社的,編稿子的編輯。

秋嫂倒有些訕訕的了,出去問海云,晚上做啥飯。海云說,餃子,蘿卜肉餡。我和面,媽你幫我把酸菜撈出來,剁了,肉是現(xiàn)成的。

男人和女人都聽到了。女人說,又是餃子啊。

男人說,還是蘿卜肉餡兒。

兩個人交換了下眼神,好像餃子已經(jīng)擺在他們面前了一樣。

我說,是蘿卜餡餃子,這回晚上你們吃完了走。

女人說,好,我最喜歡吃蘿卜餡餃子了。

男人說,今晚不行。

女人不滿地說,上次不說好了,要在大媽家吃頓餃子嗎?咱出飯費,不白吃。

我就想到上次他們走后半夢半醒之間聽到他們的對話,也不知是不是夢。我聽村里原來的老人說,人一老,就打通了陰陽的界限,也沒有了夢和現(xiàn)實的距離。難道他們上次真有過那么一番對話?要是真的,說明我是真的快到和老伴兒聚齊的日子了。怪不得老東西每天睡前都來打個照面。

正說著,海云扎叉著一雙沾了面的手進(jìn)來說,你們別走了,今晚就在這兒吃吧,蘿卜肉餡兒。愛吃酸菜再撈棵酸菜,肉是現(xiàn)成的,不費事。

海云又對我說,媽,我給二林打電話了,讓他下工后就回來。

女人說,那多不好意思,多麻煩。

我說,麻煩什么!多添兩雙筷子兩個碗的事。

女人就又看男人,說光洋,你說呢?要不咱就不去那個飯局了?

光洋皺了一下眉頭,說再說,看情況。

女人回過頭和我拉家常,問我家里的肉是買的還是自家宰殺的。我說,是自家宰殺的,冰冷溝人家家都自己喂豬殺豬,家境一般的人家,一年喂一頭,春天抓來豬仔,冬月或臘月殺,好一點的人家,一年喂個兩三頭,也是春天抓來,冬月或臘月殺一頭,賣一頭。過去,殺了豬,還要請全村的人過來吃血腸,燉血脖?,F(xiàn)在這規(guī)矩改了,請的都是左鄰四舍,或相好的人家。去年二林不用去北京打工,我家喂的兩頭豬,殺了兩頭,去年冬月殺了一頭,今年開春又殺了一頭,肉一點沒賣,都留給家里人吃。二林孝順,知道我嘴饞,愛吃肉。

女人說,兩頭豬都肥吧?

我說,肥。一頭二百六十斤,一頭三百二十斤。

女人說,那么重!那肉還吃得完?還不天天像過年一樣!

我就笑了。endprint

可別盼著天天過年。秋嫂出其不意殺到屋里來,手里攥著的酸菜還嘀嗒著漿水,要不這老羅鍋子還不活成妖精?

我說,你別說嘴,我活不成妖精,你倒先活成妖精了。

秋嫂嘆口氣,說我家不行,沒有你們張家旺。去年我家里就養(yǎng)了兩頭人,沒養(yǎng)豬。今年也不準(zhǔn)備養(yǎng)了,沒那個心勁!死去的那個陽氣不足,種子有問題,所以我才養(yǎng)三個丫頭,三個丫頭都嫁了人。家里就剩下老家伙和我。一老一少,一男一女,兩個光棍。

我說,別念秧兒,回頭把你爹叫來,晚上都這里吃。

秋嫂說,還叫老家伙過來吃?讓他在家吃剩飯。

我說,你敢!你這還是當(dāng)閨女的話嗎?要敢叫你爹吃剩飯,我就用拐棍子打你回家吃剩飯去。

秋嫂說,嘿,這老羅鍋子,學(xué)厲害了哈,你也敢?我這是在我閨女家吃飯呢。

我說,你閨女家就是我家,你若不叫你爹過來,看我敢不敢!

秋嫂說,老羅鍋子!你厲害你厲害行了吧,老家伙在山里耪地,回來還早著呢。他一輩子就知道耪地種地,要是當(dāng)年肯找他戰(zhàn)友幫忙,讓我招個工出去,也不至于一輩子待在這鳥過都不拉屎的冰冷溝受罪。老了老了,還成了個女光棍,無依無靠的。

秋嫂嘟嘟囔囔出去了。女人沖我吐了下舌頭,說好厲害。

我說,她呀,就是嘴不饒人。

我知道,秋嫂除了嘴厲害,加上點好吃懶做,心倒不壞。不為了照顧親家爹,也早嫁出冰冷溝好幾回了。

不過,這都是我的心里話,沒和女人說。這個女人雖好,畢竟只見過兩面,秋嫂卻是我看著長大的。

5

秋嫂和海云娘兒兩個包了三蓋簾餃子,剛要下鍋,那個叫光洋的男人手機(jī)卻響了,他走到屋外去接,回來對女人說,晚上不能在大媽家吃餃子了。高鐵的小沈來電話,說晚上定好了,這就得動身走。

秋嫂和海云一聽說,忙進(jìn)來說,餃子都包好了,就等著二林回來下鍋了。

光洋說,要是光吃飯肯定這里吃了,小沈那里還有幾個別的朋友,飯前還要做個采訪。

女人賭氣說,光洋,要不你走,我在大媽這里吃,吃完你再來接我。

光洋說,那怎么行,小沈還點你的名,采也有你的任務(wù)。這樣吧,不行過幾天再來,到時候好好在大媽家吃—頓。

女人說,大媽家的餃子都包好了,包著咱的份兒呢。

光洋說,我知道,我也想吃大媽家的餃子,可誰讓有事呢。

女人不情愿,可還是跟著光洋走了。走前,她拉著我的手不放,對我說,大媽,過幾天我們再來您家里吃餃子啊。

我“哎哎”答應(yīng)著。我、秋嫂、海云和孫子都出來送他們。光洋去開車的空,女人又拉起我的手,說大媽,我怎有點舍不得您呢!我說,我也舍不得你。話一出口,沒出息的眼淚水就又出來了。

女人用另一只手幫我整理我的緞子面的棉襖。女人說,您這里還有個小口袋啊。

冰冷溝的春天還是冷的,我還穿著去年冬天那件別人穿剩下的緞子面的棉襖,那件棉襖上,我縫了兩個小口袋,是裝個手絹、手紙、鑰匙等零碎用的。

女人的一只手握了我的手,另一只手就伸進(jìn)口袋里,又縮回來,說這溝里天冷,這棉襖您得多穿幾天。

這時候光洋的車過來了,是黑色的。車的前臉上,果然像秋嫂說的,有四個光亮亮的圈。女人上車,和我們搖手告別。那車開動起來幾乎沒有聲音,很快就在前面的山彎處不見了。我的手還保持著被女人拉著的姿勢,只是那暖乎乎的手卻不見了,現(xiàn)在從手里經(jīng)過的是向晚的風(fēng)。冰冷溝的春天,晚風(fēng)還是那么涼得扎人。

回到屋,從小口袋掏手絹擦淚,卻掏出一把硬硬的鈔票來。

晚上吃飯時,我把口袋里發(fā)現(xiàn)錢的事和一家子人說了。他們就跟自己撿到錢一樣興奮。秋嫂的嘴嘖嘖著,說一看那兩口子就是有錢的人,開著四個圈的人能沒錢嗎?老羅鍋子算是遇到貴人了。海云也因為我手里突然多出了一千塊錢,臉激動得通紅通紅的。我知道海云為啥高興,家里實在太缺錢了。孫女在鎮(zhèn)里初中寄宿,孫子寫過檢查又要上職校,再加上一家子的吃喝拉撒,哪里不需要錢?二林在鎮(zhèn)上打短工,工錢照去年在北京打工少了一半還多,一天累死累活,也就六七十塊錢。出了正月,海云一直和二林商量,她也要出去打工,二林說,你打工能干個啥?海云說,冰冷溝有媳婦去營子街飯店刷碗,每天也掙個三四十塊。二林不同意。二林說,你去刷碗,家里怎么辦?媽腿腳不好,還有前院的傻子叔。你走了,誰照顧他們?后來,一出孫子打架的事,二林就更不同意了。海云就和我商量,說媽,等您孫子檢查寫好了,能上學(xué)了,我去刷碗行不行?多少也掙點補(bǔ)貼家用是不是?我能說什么?我能不讓她去么?到時候,就是我挪著蹭著做一家人的飯,也得讓她去。我知道自己越老越成了廢物,不能老是拖累他們,不想成為他們的累贅。

可沒想到,偏偏我這個家里人不待見的老累贅,就還有人想著,還是北京的陌生人,他們提著東西來看我,走時還放錢在我的口袋里。

一家人高興、興奮過后,又開始議論了。首先是二林。二林說,我總覺得這件事奇隆,咱家和他們非親非故,他們干嗎提了東西來,走時還偷著裝錢給咱?

秋嫂也一驚一乍地說,二林這么一說,我也覺得有問題,別是他們別有用心吧,看上你們家什么了吧?現(xiàn)在城里人喜歡到鄉(xiāng)下搜集古物舊物。

我不愛聽,說我們張家趁什么,除了這個破院落,要說古物就是我這個羅鍋子和前院他傻子叔。

海云說,我倒看他們不像個壞人。他們想在咱家吃飯是真的,上次我就看出來了。那女的一聽說咱家吃餃子都不想走,那男的還跑到廚房里掀開酸菜缸來聞漿水味,又聞拌餡兒味。我都聽到那男人咽的口水聲了,沒想北京人也那么饞。

二林說,越是北京人越饞,我在北京待過一年,他們一到節(jié)假日就往鄉(xiāng)下跑,找新鮮東西吃。

秋嫂說,這不年不節(jié),他們下來能吃什么?藍(lán)金子花還沒開呢,野菜也就剛冒個芽兒。endprint

我說,你們別混說,人家是來尋親的。

二林說,尋親,上咱家來干啥?他和咱們非親非故,咱不認(rèn)識他,他也不認(rèn)識咱。

秋嫂一拍大腿,說不是聽說你們家有個遠(yuǎn)房親戚在北京嗎?

二林說,那親戚早斷了。過去他家沒去北京,還有個音訊,去了北京,反而連個音訊都沒了。那親戚咱高攀不起,人家也不會跑回了尋。咱家祖祖輩輩在這冰冷溝,從我太爺那輩起就沒變過。

又說起來的這對男女姓啥叫啥。我說,聽那女人說,男人叫什么光洋。

女人呢?

沒問。

哪兒有姓光的?二林說,我長這么大,也沒聽說有姓這姓的。

人家是編故事的作家,用的沒準(zhǔn)是藝名吧?秋嫂說。

媽你真逗,海云說,人家是寫作的作家,作家起名字那叫筆名。

反正不是真名。二林說,我說這事怪呢,名字都不敢用真名。

我不想反駁我兒。不知道她名字,是因為我沒問。忘了問。沒名字就不是好人了?提了東西來看我就不是好人了?把一千塊錢揣在我兜里就不是好人了?兒子的邏輯讓我搞不明白。

親家爹卻啥話也沒有,他抽著煙袋,吧嗒吧嗒的,好久,才說:不說他認(rèn)識高鐵的人嗎?高鐵那個小沈就是拿著整捆的錢跟著村長發(fā)錢的那個,村長叫他沈老板。我記得。他還上過電視呢,說是給敬老院老人買豬肉買小米。

對,孫子也插言,去年還到我們學(xué)校贊助過體育項目,我跑步得了個前三名,還額外得到過一百塊錢。發(fā)我們錢的那個人就姓沈,校長也叫他沈老板。

我說,二林,明天你去高鐵問問沈老板,他們是個啥來歷?要不,給咱錢的人姓啥叫啥都不知道。

二林說,我怎么問?人家是個老板,我是個臭小工。聽說高鐵用的都是外地人,本地的人做小工人家都不用。

我就生了氣,用拐棍子搗了下地,說沒出息,你不敢去問,不會讓你大哥去問問?

6

二林還真找了他哥大林,大林在鎮(zhèn)中學(xué)教書,并不認(rèn)識高鐵的人,是托鎮(zhèn)里一個負(fù)責(zé)宣傳的同學(xué),去高鐵問了沈老板。誰知沈老板也所知有限,只知道那男人是京城來這里采訪寫作的作家,他也是通過營子區(qū)一個領(lǐng)導(dǎo)介紹認(rèn)識的,就知道男人老家是四頃地,名字叫個光洋,其他一無所知。

后來,大林又和同學(xué)兩個人跑到四頃地去問一趟,結(jié)果更遺憾,因為,問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們這里說的是誰,誰叫光洋,誰又是個作家。說女吟四頃地在北京混得有模樣的人也有七八個,那些人不是開建材商店,就是開蛋糕房和開飯店的老板,沒聽說過誰會寫作,也沒有姓光叫光洋的。

沒打聽到就沒打聽到吧,反正他們說過幾天還來的,到時來了,我再詳詳細(xì)細(xì)問問。

誰知過了幾天,兩個人卻并沒有來。山上的藍(lán)金子花開的時候,倒是見過幾個開車進(jìn)來的男女,也有開著四個圈兒的黑色小汽車的,卻再沒有人進(jìn)到院子里來。我有時候到外面的楊樹干上一坐就是多半天,卻沒有一個人上來和我說句話。

有一天,秋嫂過來對我說,今天那對男女是不是來過我家?因為上午時,她在村大院那里看到一下來了兩輛四個圈的黑車,進(jìn)溝來了。兩個車都是京字牌照。我搖搖頭。秋嫂說,當(dāng)時不如把車號記下了。二林也說,記下車號,說不定也就找到他們的人是誰了。

孫子說,聽你們的話好像是人家在咱家做了什么壞事,像警察破案。說不定人家就是看我奶奶人好,和我奶奶有緣,你們卻懷疑那懷疑這的。

孫子的話卻一下說到我心坎里去了。

藍(lán)金子花開了,藍(lán)金子花又謝了,春天都快過去了,還是沒見到他們來。

孫子也去上學(xué)了。孫子上學(xué)后,海云也在營子街找到一家飯店,去做了洗碗工。

家里就剩下我,還有前院的傻子。

還有那條狗。那條狗已經(jīng)很久沒像第一次見到生客那樣激動地叫過了。

俗話說,狗仗人勢。人強(qiáng)的時候,狗也是強(qiáng),人要是弱了,就連狗也會慫起來。那天,我正在茅房小解,就聽到看家的狗發(fā)出陣陣哀嚎。這聲音古怪、脆弱、哀哀的,好像大難來臨一般,我急忙系上褲帶繩,抓過拐棍子出來。就見那狗,不知為什么,哀叫著,一陣陣向后退,卻又退不出去多遠(yuǎn),因為有狗鏈子牽著。我眼神不好,走近了才看到是條小蛇,那小蛇正搖著半個身子,吐著鮮紅的芯子,向狗示威??蓱z的狗嚇得退沒地方退,四條腿抖索著,兩條后腿之間已經(jīng)哩哩啦啦灑下尿水,一點沒有了那天迎接客人的虎虎生氣。本來我也是怕蛇的,不光是蛇,只要看到了那種類似蛇的軟軟的爬行動物,我的身子也跟著發(fā)軟,汗毛立起??山裉炜吹焦繁虎蛳碌侥莻€樣子,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揮起拐棍子照著蛇探起的頭就是一下,那蛇正對了狗,不防我這一棍,蛇頭沒打到,身子確鑿地挨了一擊。本來以為蛇會轉(zhuǎn)身跑掉,誰知那蛇只是扭了一下身子,轉(zhuǎn)身竟向我撲來。那蛇就像一條利箭,嗖的一下到了我的腳下,又搖起半個身子,向我吐出了分叉的蛇芯子。那一刻,我已經(jīng)來不及抽回拐棍子,只有面對蛇的挑戰(zhàn)。這陰鷙的蛇來勢洶洶,我差一點就要癱倒了。不要怕,不要怕,它不過是條蛇。我聽到身體內(nèi)有個聲音告訴我。勉強(qiáng)打起精神,一動不動,也看著那蛇。心想不過就是被它咬一口。咬就咬吧,既然它來了,怕也沒用。

那天,那蛇和我對峙了很久。我不動,蛇也不動。后來還是蛇先退縮了。它收回了身子,放下了腦袋,扭身從大門的縫隙溜了出去,像一道光,轉(zhuǎn)瞬即逝。

蛇一出大門,我再也堅持不住了,整個身子矮下去,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現(xiàn)在,家里就剩下我一個人,每天要喂雞,喂豬,喂狗,還要給全家人做兩頓飯。這些活,過去是常干的,并不手生,可現(xiàn)在不行了,過去干慣了的每一件事現(xiàn)在干起來都一件比一件艱難。豬圈在西房山,過去喂豬,每次拎一大桶豬食過去一瓢瓢喂就行,現(xiàn)在,豬食桶已經(jīng)拎不動了,只有一瓢一瓢端著豬食去豬圈那里。豬們都是餓死鬼托生的,該喂它們的時候,只要晚一會兒就會等不及吱哇亂叫,豬的叫聲比狼的叫聲還讓人討厭、恐怖。喂它們的時候,也不能讓豬食槽空著,只要空了,它們就迎著一張嘴叫你,恐怕你給它們忘了。今年春上,殺了那頭豬,兒媳婦海云又抓了兩頭。兩頭豬正是青春期,活潑好動,吃的時候還玩,還打架,一會這個頂那個一嘴,一會那個又撞這個一身,嘰嘰歪歪的比演戲還熱鬧。我端了一瓢又一瓢,有時候,它們嫌我慢了,就被宰殺一樣嚎叫不止。endprint

我能不慢嗎?我這個樣子,端著豬食,別說一步一步挪,就是跑,也要個幾分鐘。我一手拄著拐棍子,一手端著豬食瓢,走路的樣子,真是步步驚心。平時,到那個坡處,我都是坐下來,用屁股往下蹭。那次聽豬叫得煩心,索性拄了拐棍子往下顫巍巍直走。結(jié)果那根六道木的拐棍子一打滑,我又摔了出去,身子摔到菜地邊,那瓢豬食一點沒浪費,灑了我全身。從菜地那里好一陣子才抬頭,又看到傻子拉在菜地邊的那泡屎,惡心得差點就吐了。傻子每次拉屎都不去茅房,每一次都要把屎拉在菜地的一角,那一角菜地正對著正門。為這事,我沒少說他。兒子兒媳婦也沒少說??稍趺凑f,他還是照拉不誤,好像那一角菜地就是他固定的茅房。好不容易爬起來,顧不得打掃身上的豬食,首先是看腿腳是不是還能動彈,人老了,身子骨就成了玻璃,不經(jīng)磕碰,這一摔,恐怕又把胳膊腿弄折了,那樣我還真成了連傻子都不如的廢物。那樣兒女豈不更嫌自己無用?豈不是更成了他們的累贅?再次端了豬食小心翼翼挪到豬圈那里,看到兩頭小豬吃得歡快歡樂,響聲雷動,我卻禁不住一陣陣悲從中來,眼淚像門前的那條細(xì)瘦的河流淌個沒完。

好在就是些家里的活路,地里的活都是傻子干。傻子不是傻到底的那種傻,按我們山里人的說法,就是不照普通人那么透亮,腦袋里總是烏云籠罩。他除了把屎當(dāng)眾拉到菜地讓人惡心外,其他的時候,還算省心。白天的時候除了在地里做就是在地里做,中午歇晌的時候,他總是先回到前院的老房里去,老房子前院不開,鎖死了,只開了后門,后門除了睡覺,也都一直敞開的。他每天回來,除了睡覺,也不進(jìn)屋,就著外面的天光,看書。那天,北京那兩個生客來的時候,他就在門口那里翻一本書,惹得城里男女十分好奇,女的小聲問光洋,那人在干嗎,光洋透過玻璃看了又看,說不知道。女的說,他怎么老一個姿勢啊,咱進(jìn)來時我就發(fā)現(xiàn)了。我說,他看書呢。你說他不認(rèn)識個字,看得懂啥?看也是瞎看,看著玩。女人口又息般地“哦”了聲,沒好意思問下去。

傻子和豬比,還算是省心的。前不久卻出了事,人差點丟了。是北京那兩個生客第二次來后不久,我正發(fā)動家里人到處打聽他們的消息。有一天,傻子也失蹤了。失蹤后的傻子是三天后回來的?;貋淼纳底?,鼻青臉腫,跑進(jìn)院子就沖我嗚哇大叫,又是流眼淚,又是比劃,嘴里還不停向外蹦個單字。傻子平時和外人不說話,和家里人也說不全話,他干活回來就在前院的外屋地翻書。吃飯了,要等家里人過去叫,吃完飯,嘴一抹,還是一句話沒有,又回到他屋地里繼續(xù)翻書。翻累了,門也不關(guān),就進(jìn)里屋睡覺。傻子小的時候還能簡單說幾句話,比如他知道我脾氣好,喜歡黏著我,拉屎了,會把屁股端給我看,對我說,嫂,擦。嫂,擦。傻子也有自尊心。那時候婆婆??粗底影l(fā)愁,愁狠了,就說些狠話。說,我前世也不知造了什么孽,生下這么個傻東西;說野狼也不開眼,怎不把傻東西叼走;說我死了以后傻子怎么辦?。可底泳尤宦牫瞿赣H的意思來,冰冷溝修水庫時,他就哭著喊著要去。別人干活,他也學(xué)著干,而且不惜力,肯下死力氣。大伙都瞅他樂,逗他,傻子,也不給你公分,也不給你補(bǔ)助,你干個啥?干能干來媳婦?他們就是這樣傻子傻子叫他,他也不惱。有一次,一伙人想脫傻子褲子,說看看傻子腦袋傻,褲襠里的家伙到底傻不傻。傻子滿大壩跑,他們就滿大壩追,后來傻子被追上了,倒在大壩上,倒下了,手還死死拽著褲子。他們上來要扒時,傻子突然就兇狠起來,手腳亂打,蠻力驚人,那幾個人被嚇住了,說,傻子還沒傻到底,還知道羞,不知道以后知道不知道干女人。傻子就罵,干,干你妹,干,干你女人!傻子后來還掙了工分,雖然掙的是比女人還低的五分,傻子還是很高興。每天下工,就沖婆婆揮舞著鋤頭,哇哇叫,宣誓一樣。婆婆臨死的時候,單獨把我和傻子叫進(jìn)屋,在她的床邊,婆婆對我說,我要死了,我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這傻子。傻子比你小、,我不在了,你就把他當(dāng)自個的兒養(yǎng)吧,他不聽話,你該打打,該罵罵。傻子聽了,還知道嗚嗚哭。我也跟著抹眼淚。

和傻子時間久了,只有我能聽瞳傻子簡單的話。那天,他摔得鼻青臉腫回來,衣服被砬子和柴草撕得一條一條,像個要飯花子,胳膊上到處是血印子,腿也一瘸一瘸的,他嗚哇亂叫,緊湊的臉上表情豐富、痛苦,比劃著沖我重復(fù)喊那幾個字:“車”“營……子”“南……山”“四……頃……地”“北……京”。我就明白了。

原來,那天傻子一大早搭村里的車去營子街趕集,他趕集不買衣服不買吃食,就是買舊書,都是一些過時的小人書、連環(huán)畫、畫報什么的。偶爾也見他買回那種大厚本里面密密麻麻文字的書,真不知道他買那些書干什么。傻子和我一樣,沒念過書,半天的書都沒念過。但傻子就是喜歡那些東西,從小就喜歡。

趕了半天集,快中午時,有人招呼傻子趕緊上車回家。被傻子拒絕了,他不愿意坐車回來,早晨來時,同車的人有人嫌傻子穿得破,身上臟,有味兒。那些人一看傻子上了車,躲他遠(yuǎn)遠(yuǎn)的,對他嗤之以鼻,好像傻子是顆定時炸彈。傻子雖傻,也有自尊心,好心人招呼他時,他就比劃著說不坐車了,要自己穿山抄近路走回去(后來司機(jī)向我們證實了這點)。

出了營子街往西走。傻子年輕時和人趕集,都走著去,也沒少穿山抄近路回冰冷溝。但傻子不知道,現(xiàn)在的山上早沒了人走的路了,他剛上山就迷了路。傻子又是一根筋,不知道往回走,就深一腳淺一腳往里走,結(jié)果越走越遠(yuǎn),越走越不知道往哪兒去了。好在現(xiàn)在的山上除了樹木,荊棘柴草,已經(jīng)沒有了過去經(jīng)常出沒的豹子、野狼和野豬這樣的兇猛的山牲口,所以算是白撿了一條命。

傻子不歇氣地走啊走,走了一天一夜,終于看到有人家時,他都不知道已經(jīng)走到四頃地的最溝里了,那是霧靈山東山最山根的地方,老名叫個上官道。他從山上連滾帶爬下了山,就近來到一戶人家。那戶人家姓周,傻子到了周家嘴里嗚嚕哇啦地要水喝要飯吃。四頃地民風(fēng)淳樸,對人熱情,戶主老周正好在家,就把他讓到屋里給他吃給他喝,他吃飽喝足,身子一歪就躺在地上睡著了。老周把他椆到炕上,給蓋了被子。傻子一睡就是好幾個小時,等醒來時,老周才詳細(xì)探問傻子。傻子哇啦半天,老周總算明白了,傻子說是冰冷溝的人。老周就拉了傻子往回走,到了四頃地二小隊,姓周的男人給他領(lǐng)上了一條小道,那條小道直通冰冷溝南山。傻子這樣算找回了家。endprint

傻子沖我哇哇大叫,是想告訴我他發(fā)現(xiàn)的一個秘密。因為傻子和老周出來時,發(fā)現(xiàn)老周鄰居家院里停了—輛車,車上剛好下來兩個人。傻子見過那兩個到過我家的北京客,又聽到那家院里有人出來說話叫“光洋”。傻子激動了,也跟著人哇啦哇啦喊,“光……光……”,洋字還沒喊出來,被老周一把拉了回去。老周說你叫喊個什么,你這么一喊一叫,別把人家的客人嚇跑了。

傻子自己找回家來,一家人都納罕。親家爹、秋嫂也過來看,親家爹看到傻子的樣子也笑了,說傻子像“跑反”。親家爹說,想當(dāng)年,日本鬼子進(jìn)冰冷溝,家家的人都像傻子一樣往深山老林里鉆。等日本人走了,再灰頭土臉地回來。家里人一多,傻子立刻變得安靜了,安靜地低頭吃飯,安靜地看著哪里都笑,什么話也不說。飯吃完,又到他的灶屋蹲下來,就著光亮翻書了。他看得津津有味,一動不動,一看就是一兩個時辰。

我和他們說傻子去了四頃地,到了上官道,還見到了光洋和那個女人,他們都不信,說一個傻子的胡言亂語你也信。我讓二林抽空去四頃地上官道打探打探,二林不愿意,說一天累個賊死,哪有那個時間?要打聽你讓我傻子二叔去,誰讓你信他的。他最近和我說話總是硬硬的。我又讓海云在飯店注意給看著點,如果看到四頃地上官道的人來吃飯,就多留個心,多句嘴給問問。海云說她一到飯店就有洗不完的盤子和碗,哪有時間到前面去?就連吃飯也是客人走了,他們和后廚的幾個人就在后面的一間小屋子吃了,老板不讓后廚的人進(jìn)前廳。即使去了前廳,她也不知道誰是四頃地,哪個又是上官道的人。秋嫂也替她閨女說話,說就是,你個老羅鍋子,他們臉上又沒寫著什么四頃地什么上官道,海云她能知道?

我就覺得他們還不如個傻子,傻子還知道替我找個人。

二林說,您就別想他們了,不就提了點東西,塞你一千塊錢嗎?

我說,那是錢和東西的事嗎?那是一份心!

秋嫂說,老羅鍋子,那也不至于那么找啊,他們當(dāng)初不是說過幾天還來嗎,結(jié)果還不是沒來?城里人的話不可信,哪兒有一句話是真的?

我說,正因為他們沒來,我才不放心,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

二林說,媽哎,你真實心眼,你和他們非親非故,操那份心干什么!

我懶得理他們。晚上睡覺前,又看到了老東西。他在燈下,胡子越來越長,我就把傻子經(jīng)過的事兒和他說了,我還說,我想那個女人,那個叫光洋的人,也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怎么樣了。老東西皺著個眉,什么話也沒說。這一次,還沒等我過去拉燈,他就不見了。老東西也嫌我煩了?

那天,兒子大林提了東西來看我,我又把事情學(xué)說了遍。大林說,您忘了,我和同學(xué)為這事專門跑了趟四頃地,問遍了人,都說是沒影兒的事,我叔是個傻子,他糊里糊涂的話你也信?他怕是鉆山溝驚嚇到了,才編出來那些話,是怕你說他呢!

我說,大林,別說這話了,不行你辛苦一趟,跑趟北京吧。要不就托你北京的同學(xué)朋友啥的,給我打聽打聽,他們說,他們是北京人,男的叫光洋,是個長頭發(fā),女的不知叫啥,是個報社的編輯。

大林就笑出了聲,說媽哎,北京那么大,人那么多,多得跟大海里的蝦米小魚似的,我上哪里給你問去?你就死了這個心吧,再說,你打聽到了又怎么樣?

我犯了倔,我不怎么樣,就是想找到他們,我想他們了。

大林說,你想他們,他們也會想你?

我想了想,說,想。

大林說,你看看我,看看二林,我們才是你的親人,親生的兒女,我們給你買的東西多,還是他們給你買的東西多?是我們給你的錢多,還是他們給你的錢多?還想他們?你有那工夫,幫著二林海云把家看好了,做得動就給他們做口熱乎飯,沒事想那不相干的外人,您有毛病吧?

我說,我就是有毛病了,你們提東西拿錢和他們提東西拿錢不一樣。

大林說,怎么不一樣。

我說,你們提東西拿錢不用心,他們用心。

大林就說,心是啥東西,您拿出來看看?您真是老糊涂了。

大林不高興,頭也不回地走了。

愛高興不高興,我說出那句話,終于知道自己為啥想找他們了。

可他們不幫我,我上哪里去找?世界那么大,可我卻老了,每挪動一步都像歷盡千辛萬險。

7

夏天來了,冰冷溝的夏天好,滿山的蒼翠,村前的那條河也漲了,晚上睡覺,都能聽到河水嘩啦啦的歡歌。

萬物瘋長。人有時候就像樹像草,雨水充沛,它們就長得肆意,綠得濃稠。人有時還像莊稼,今天看是一個樣,明天看,又是一個樣。莊稼長勢讓人欣喜,人要是變了,就徒增煩惱。我想著那個女人的手,就感到自己的手的余溫還在,還在女人的手心里溫存著。多好的人!怎說不見就不見了?

兒子還是那樣,就是又黑瘦了些,脾氣也不大好,過去每天回來喝二兩,現(xiàn)在卻要半斤。我讓他少喝,他說別管。

海云已經(jīng)在飯店洗了兩個半月的碗了,在飯店洗碗,一個月一千多塊錢,錢不多,卻是管吃喝。海云很知足,她雖然年輕,在家時,穿衣上也不講究,去了營子街洗碗,開始講究了,也學(xué)著她母親秋嫂樣,文眉畫眼,涂脂抹粉。二林看不慣,說一個洗碗的,未必要把自己收拾得那么光亮,抹那么厚的粉,掉人家洗凈的碗里老板難道不生氣?海云說,我跟了你這么多年,一年到頭,可曾穿過幾件新衣,你又給我買過幾樣化妝品?穿得光亮點出去,有什么不好,說起來還不是給你爭臉?在家時,海云沒什么話。這一出去,嘴也學(xué)著不讓人了,說說的就免不了一場嘴仗。我有時也勸,但越勸兩個人吵得越兇。一個說,沒您的事,回您屋去。一個說,要不是為您,我早出去了。好像我不但多余,還會給他們小夫妻增加吵架的籌碼。我就“篤篤篤”用拐棍子敲著地回了屋,難免也生一場悶氣。

之前,海云洗碗,不管多晚,也要回來。開始時,是二林騎了摩托去接。后來海云不讓接,說太晚,她有伴兒一塊回。再后來,海云還住飯店了,說是飯店值班。二林很不高興,和我嘟囔,說一個破洗碗工,值什么班?我就勸他,說給人打工,就得聽人的,人家讓值班,她不值班能行?endprint

海云在飯店值班的日子越來越多,回家的日子就越來越少。兒子每天累得孫子一樣,回到家一看海云不在,就生悶氣,就喝酒,喝著喝著就醉著睡去了。海云不在家,兒子穿的衣服就換得少,身上越來越臟,斑斑點點,湯湯水水,涂涂抹抹,那衣服就越發(fā)臟得像塊破抹布。雖說二林是個泥瓦工,可穿成這個樣子,我看了仍不免難受和心疼。

有時海云回來,我就對她說,海云,你給二林的衣服洗出兩套備用著吧。海云就說,他在工地給人鋤泥搬磚穿那么干凈衣服干啥?說完這話她轉(zhuǎn)身就走,也不問問,我的衣服是不是該洗了。晚上吃完飯,連碗都留給我一人洗,自己跑到西屋的床上玩手機(jī)。

有一次,海云出去解手,正好我去西屋,海云的手機(jī)“嘟嘟嘟嘟”響起來。我喊了海云兩聲沒動靜,就過去拿了手機(jī)想送出去讓海云接,卻不是人打來的電話,是有人給她發(fā)消息,不知道寫了什么,但發(fā)過來的表情我看明白了,是一個小人張開胳膊在抱,一個小人嘟著嘴在親。我趕緊把手機(jī)扣過來,像做賊一樣,心驚肉跳。后來海云進(jìn)來了,我把手機(jī)遞給海云,海云對我拉下臉,說誰讓您拿我手機(jī)了,以后我的手機(jī)您不許動,聽到?jīng)]?

海云嫁過來這么多年,還從沒這樣給我說過話。她這樣一說,我的臉也紅了,好像在她面前做了一次不光彩的賊。

我身子老了,可心卻越來越敏感吧??傆X得海云出去洗碗后,人變得有些認(rèn)不出了。她這次的變化比學(xué)跳舞更讓人擔(dān)心。有一天下午,我在院里站著聽院外有人議論.就拄了拐棍子走出來,出來一看卻是秋嫂和幾個女人在馬路邊坐著聊天,說的好像是海云的事。我平時走路就輕,這次想聽她們在說什么,怕拐棍子敲路面敲出聲響,就把拐棍子抬起來。

一個叫喚嫂的說:秋嫂啊,不是我說你,二林除了比海云大個十來歲,其他的也沒挑,誠實,本分,肯下力氣……海云嫌他沒本事,還不是老聽你背后鼓搗……現(xiàn)在好了,海云在外面洗碗洗野了,不著家了……上次我聽你喚哥說,他在街上吃飯,碰到海云和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子一起有說有笑……

秋嫂說,你別胡沁,那胖子我知道,是他們飯店的一個廚師。

喚嫂說,你還好意思說知道,人家就是傳你們家海云和飯店的廚師好上了,好的連家都不愛回了。

秋嫂說,那又怎么樣?那說明我們海云有魅力,有男人喜歡,總比整天窩在家里給他們家當(dāng)老媽子強(qiáng)。

喚嫂說,你那是當(dāng)媽的該說的話嗎?你不去勸說海云倒罷了,怎能說出這么混賬的話來,那可是你親閨女,橫不能你還盼著你閨女弄出點啥好說不好聽的事來你才高興?秋嫂,我可聽說了,那個胖廚師可不是個什么好鳥,他不光是和你家海云,還和好幾個女的不清不白……他那是看你家海云人年輕,心眼又實,耍她玩呢……

喚嫂的話沒說完,我一個跟頭摔倒在地上

秋嫂她們給我抬進(jìn)屋,一陣子忙碌,又是摩挲前心,又是拍打后背。她們以為我完了,是在搶救我。其實,我還沒死,我只是暈厥過去了一會兒,現(xiàn)在,我心里清醒得很。等到我睜開眼睛,我第一個就是瞪了秋嫂一眼,揮手讓她趕緊走,有多遠(yuǎn)給我滾多遠(yuǎn),我不想看見這個讓我惡心的女人。

急得萬箭穿心,一肚子的話想說給我兒二林,可話到嘴邊卻全成了求。我求他沒事就去海云洗碗的飯店看看,咱不掙那份工錢行不?不行,就和你大哥說說,讓他每月多給我點錢,他畢竟在外面,有現(xiàn)成的工資,那錢我要來就給你們,只要咱海云不在那干了,我怎樣低三下四都行。我還說,還是讓海云回來吧,你看看你媽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又老又病,端瓢泔水都要摔跤的人,實在沒有能力替你照顧家了,你要是心疼我,就讓海云回來吧。二林悶頭抽煙,不說話。我就繼續(xù)求他,說海云要是實在舍不得那份工作,你就去求求她老板,別讓她一個女人家在外面值夜班,就說家里有老的和傻的需要她照顧呢。二林撓撓頭皮說,我又不認(rèn)識她飯店的老板,怎么去求?我就點他,說海云一個女人家,值班在外畢竟不方便,時間長了別出什么事。

二林就說,她能出什么事,敢出什么事,橫不能她不要兩個孩子不要這個家?她要是有這個本事就讓她去值,她不回家還清靜,要不回來和我也是個吵。

我知道二林是說氣話。真想自己去趟營子街,去找海云說說。海云雖然也氣我,可她實在算個好兒媳,本分、老實、聽話,雖然人倔點,心地卻善良,我不能失去這個兒媳婦!可我一個老廢物又能怎樣呢?我已經(jīng)有二十年沒去過營子街了。

海云經(jīng)常值班不回家,二林有時不高興,就把脾氣撒到我身上,嫌我做的飯菜沒滋味,嘟嘟囔囔,摔摔打打。

傻子也嫌我,有一次,吃飯前,我讓他把馬路下坎河邊的那塊地的草鋤鋤,他就沖我吱哇亂叫,我讓他鋤的地他不鋤,卻故意扛著鋤頭去了最遠(yuǎn)的地,直到下午兩三點才回來,回來就把鋤頭往晾臺上一摔,理都不理我,就跑回前屋蹲下身子去翻書。他看著那書,卻半天不翻一頁,眼睛像定格在那上面一樣,狠呆呆、兇巴巴的,好像沖著那書在使勁、運氣。吃飯還得我叫他,叫他一遍不來,還得叫第二次。

兒子嫌我倒罷了,連個傻子也嫌我。

我當(dāng)時氣得流了淚。心想,我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還不如兩腿一蹬死了。我今年八十三,也死得過了。

可我也就是這樣一想,想得狠了,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執(zhí)拗,執(zhí)拗得想讓我去做一件事了。

我要去營子街,去找海云談?wù)劇?/p>

我想傻子都做過的事情,我怎么就不能做?我除了老了,腿腳不利落,哪一點不如傻子?

可我怎么去呢?從冰冷溝到營子街20里,我又不會騎車,會騎車也騎不動了。走著去?年輕時候趕集都是走,可現(xiàn)在不要說20里,就是個20米走起來也要歇上幾歇。就只能坐車去了,可冰冷溝的公交車只通到村政府大院,還離二里地呢!只有像傻子一樣搭車去。

溝里有一戶人家,買了輛昌河小面包,做的是“招手?!陛d客生意。每天上來下去,車上都坐滿了人,那些人都是出溝的,有到鎮(zhèn)上的,也有去營子街的,當(dāng)然,也有去更遠(yuǎn)的地方,比如承德或興隆。

我起個大早,把昨晚的剩飯給傻子熱在鍋里,過去告訴了傻子。傻子到點了,餓了,自然會過去找吃的。又換了件好幾年沒穿的新夏衣,把差不多全白了的頭發(fā)用手指蘸了清水抿了抿,就到路口馬路對面等那輛“招手?!?。endprint

八點多鐘的時候,“招手停”才過來,司機(jī)把車停在路邊,把脖子從這邊的窗口伸出來問我:您這是干嗎?

出溝。我說,去營子街。

買東西?買啥我給您捎回來。

不買,想去看看。我三十年沒去過了。

您……行嗎?司機(jī)狐疑地看著我,我想他是嫌我年歲大了,怕在他車上出個好歹。他是不想搭我去呢。

我就用拐棍子敲著他的門,說放心吧,放心吧,我人老了,身子骨不比你們年輕人差。

車門猶猶豫豫地給拉開了,車上的人也睜大了眼睛看我,好像我是個老怪物。

讓個座兒。我故意大聲說。腿做出要往車上邁的架勢。其實,我知道,要我邁上車,那簡直比登天還難。我邁了兩次,邁不上去,身子一扭,差點跌倒,多虧了拐棍子扶了我一把。這時,坐在門跟前的一個年輕人下了車,說大媽,您站好了,我扶您上去。那哪里是扶啊,簡直是抱,他雙手叉在我腰間,只稍一用力,我雙腿就自動脫離了地面。腳一蹬上車,我就牢牢地站住了,把眼睛看向司機(jī),想告訴他,別想把我轟下去。這時,車?yán)锩孀粋€年輕女孩也上來扶我,并很快讓出了個座位。司機(jī)無可奈何地看我一眼,等那個年輕人上來,重新發(fā)動了車。

營子街已經(jīng)變得讓我認(rèn)不出了。三十年前的營子街,只有兩條街道,叫頭道街,二道街?,F(xiàn)在的營子街,環(huán)著那條寬闊的柳河建了數(shù)不清的高樓,過去到營子街,過河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行人走的鐵索橋,一個是街子緊東頭的水泥橋?,F(xiàn)在聽司機(jī)說,光水泥橋就有了四座,鐵索橋已經(jīng)不見了,但司機(jī)又說,現(xiàn)在有人倡議重建鐵索橋,說是旅游觀光用。司機(jī)問我去哪里。我說去飯店,我家兒媳海云在飯店刷盤子。司機(jī)說,營子街上的飯店多了,沒有一百家,也有八十家,你兒媳她在哪家?司機(jī)一說,我腦袋立刻大了,我只知道海云在飯店刷盤子,卻不曉得她在哪家刷。在我的印象里,過去營子街的像樣的飯店,只有兩家,一家是在頭道街,叫國營飯店,一家是在二道街,叫回民飯店。我就和司機(jī)說了這兩家飯店的名字,司機(jī)說,您說的那是哪輩子的黃歷了?您說的飯店早就不見了。國營飯店?現(xiàn)在哪里還有國營?都是私人的了。你說的老國營,那里現(xiàn)在是前營商廈,二道街的回民飯店早拆得連影兒都不見了。

司機(jī)把我拉到一家飯店門口,說,這里叫李家私房菜,他們這里吃飯的人多,雇的刷碗工也多,您就在這里問問吧,要是沒有,就出來問問別家,這條街上都是飯店,您就在這里問吧,十二點前,您在這里等著,我來接您。又囑咐,一定要在這里等啊,超過十二點見不到您,我就走,您只能自己想辦法回去了。

我下了車,拄著拐棍,茫然四顧。這是一條從頭道街插到二道街的斜街,斜街的兩邊果然都是飯店的招牌。我卻一個字都不認(rèn)識。

時間尚早,有些飯店還沒開門,我就撿那些已經(jīng)開門的飯店問。我想,既然海云在值班,說不定那飯店就是開門的。我就一家家飯店去敲門,那些飯店大都把我當(dāng)成了個要飯的。有的還怕我賴在里面不走,就趕緊拿出個五塊十塊的錢給我,意思是讓我快走。我就說,別嫌我年齡大,我不要飯,我是找人的。這樣一說,人家才客氣一點。但—說海云,都搖頭,說沒見過,說不認(rèn)識,說不知道,說不清楚,說不是我們家。說完臉上就冷下來。我就只好從一家又一家飯店出來,這樣轉(zhuǎn)了一個圈,轉(zhuǎn)到十點鐘的時候,那些沒開門的飯店也開了門,我就又去問。得到的答復(fù)如出一轍。有的干脆說,他們根本不雇洗碗工,洗碗工都是后廚的人干。

有一家的女老板心眼好,挺愛說,她把我讓到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我轉(zhuǎn)了少說有五六家飯店了,她還是第一個讓我坐下的人),讓服務(wù)員給我泡了一壺茶,然后坐下和我聊天,她是北營房鎮(zhèn)上人,聽說我是冰冷溝的,就說她姥姥家原來也是冰冷溝人,還說她姥姥要是活著今年也是八十三歲,還說大熱的天,怎么一個人出來,家里人呢?我就和她說瞎話,說是搭車來趕集,想過來和兒媳婦說幾句話。出來時也忘了問兒子,媳婦在哪家飯店干。女老板就嘆口氣,說,我婆婆要是能和您一樣就好了。然后,她又說起她姥姥,說她姥姥和我一樣,也是這樣個羅鍋子。她說這都是過去那種苦日子累的吧?她說她小時候就摸著姥姥的羅鍋子,問她,您身子怎么彎成這樣啊,怎么不直起腰來走路,老彎著腰走路多累啊。她說她那時候根本不知道累還能累成羅鍋子。女老板有些絮叨,但絮叨得挺溫暖,聽她聊著天,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個北京女人。

從女老板那里出來,她告訴我最好先去李家私房菜那里問問,還有壇燜牛肉二米飯,說這兩家飯店在斜街里是最大的了,每家都雇著幾個洗碗工。女老板知道我不識字,就出來告訴我,您看,那邊挨著歌廳的,就是李家私房菜,還有,就是最北頭,那個和工商局對門的就是壇燜牛肉二米飯,您去看看吧,要不他們一會上了人,就沒空好好答復(fù)您了。

先去的是李家私房菜。我現(xiàn)在學(xué)聰明了,進(jìn)得飯店,不等他們來問,就問他們老板在不在。私房菜的老板是個脖子上掛著金鏈子的肥白大胖子,樣子有點像那年去冰冷溝和我說話的中年男人,脖子那里堆著一層一層很厚的肉,像養(yǎng)肥了的豬。老板在那里喝著茶水,眼皮都不挑我一下,他不問我,也不和我說話。我就說了,我說我是冰冷溝的,是來找我兒媳婦海云的。老板還是不看我,不說話,只是點著下巴叫來了個服務(wù)員。我又把剛才的話,說給了那個服務(wù)員。服務(wù)員說,我們這里沒有叫海云的,您走吧。我不死心,就說海云不是外人,是我兒媳婦,是冰冷溝的人,兩個半月前來街上飯店洗碗的。服務(wù)員又說,我們這里真沒有叫海云的洗碗工,也沒有從冰冷溝來的洗碗工。我不信服務(wù)員的話,又看老板。老板還是不看我,耷拉著眼只顧低頭喝茶。這時候服務(wù)員就煩了,說您快走吧,我這里就快上客人了,您在這里影響我們的生意。我說,姑娘,那麻煩你,你知道別的飯店有叫海云的洗碗工嗎?姑娘就更煩了,上前推我走,說您真煩,告訴您了沒有沒有還問個沒完。我被服務(wù)員推出了大門。這時候我才注意到李家私房菜的外面全是落地的玻璃窗,那個老板在玻璃窗內(nèi),眼皮都不抬一下,還在不緊不慢地喝著他的茶,好像世界上根本沒我這個人一樣。endprint

從李家私房菜出來,我就往北走,走到北頭,問個過路的男人,工商局在哪里。男人抬下頭,說喏,這就是了。我到了工商局門口,看到馬路對面,果然是家裝潢考究的飯店。飯店門口張燈結(jié)彩,彩球飛舞。我想肯定是壇燜牛肉二米飯了,我就走了過去。那里的飯店門口站了西裝革履的男人,也站了穿五顏六色裙子的女人。我剛到門口,就被人攙進(jìn)了飯店,有個人引領(lǐng)著我來到一個桌子面前,那個桌子面前正圍了幾個人,等那幾個人散去,就看到桌子前面坐著兩個人,一個男人,正低著頭在一個大紅本子上寫字;一個女人,正低著頭在數(shù)著手頭上的一把厚厚的鈔票。扶我進(jìn)來的西裝男說,來了一個老太太。男^就抬起頭。說您是?我說我是來找海云的。男人說,您姓名?我說,我兒媳婦叫海云。男人說,我沒問您兒媳婦,是問您姓名,和這家是什么親戚?我說我是海云的婆婆,我是從冰冷溝來的。男^就扭頭看了女人一眼,女人說,算了,別問了。又抬頭問我,大娘,您交多少禮金,把禮金交給我就好了。我說,啥禮金……我不交禮金,我找我兒媳婦海云,我找遍了這條街上的所有飯店,他們說,海云有可能就在這里洗碗。女人就明白了,抬手就招呼剛才攙我進(jìn)來的西裝男人,說服務(wù)生服務(wù)生。服務(wù)生就過來了,才明白我是個不速之客,說出去出去,人家這里辦喜事呢,不喝喜酒搗什么亂?

我就這樣被壇燜牛肉的人給“轟”了出來。服務(wù)生說,什么海云河云的,我們這里的洗碗工只招十八歲的小姑娘!

我滿斜街的飯店都找遍了,也沒找到海云。我不知道哪里還有飯店,我不知道海云在哪里。這時候,我抬頭看了看天空,太陽已經(jīng)走到了正中間,我想司機(jī)早晨交待給我的,就急吼吼地往回走,我又渴又累又急。終于走到斜街的南口,老遠(yuǎn)地就看到了那輛灰頭土臉的昌河小面包,司機(jī)正沖我不耐煩地喊著,您快點快點,我都等了您半個小時了,您再不來我就走了。

司機(jī)把我攙上車,不問我是否找到兒媳海云,一腳油門把車開得老遠(yuǎn)。

回去的時候,走的是另一條街道,司機(jī)說要去那兒的飯店接人。

我一聽飯店就來了精神,說哪兒還有飯店?你說的那地方飯店多嗎?

司機(jī)說,別想您老那事了,還是讓您兒子來找她吧,自個媳婦不回家,卻讓個老媽給到處找。

聽他那口氣,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似的。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很快,海云的事就要傳遍冰冷溝了。

要接的人就等在飯店的門口,車一來,還沒停穩(wěn),那個人就一腳邁上了車。這個飯店過去了還有一家飯店。我趴在車窗口想記住這飯店的位置,卻看到從飯店里走出了一男一女,男的一手夾著個煙,一手摟著女的腰,他們出了飯店就往北走,那個女人是我家的海云嗎?我擦了一把眼,想看清楚。從背影看那女的,確實像海云,我就急了,喊:海云……海云……可車卻轟隆轟隆開起來了,一股煙塵模糊了我的眼,也模糊了我喊出的聲音。

回去的時候,車開得就像一頭逃難的野獸。

8

進(jìn)入八月,冰冷溝的雨水開始多起來,常常是,上午還響晴響晴的天,中午剛飄過幾塊棉絮樣的云,那云相互尋找、融匯、碰撞、醞釀,一打盹兒的工夫,天上的云彩就濃得化不開了,然后,就有雷聲由遠(yuǎn)而近,滾滾而來,就有閃電突地把鉛灰色的天裂開一道閃亮的口子,閃電過后,風(fēng)刮起來,雨點子噼里啪啦砸下來。

雨都是突然來的,令人猝不及防。霹靂雷和閃電眼都是孿生的,一個跟著一個,比賽似的。要是正趕上在院外,怕那些上午晾在大太陽下的衣服被褥被雨淋濕,我就跟頭馬趴地往院里跑,往屋里搶。短暫的一場雨,常常把自己弄得鼻青臉腫。

八月六號,我不記得是星期幾了。早晨起來,好好的太陽,像很多個早晨一樣,都是好好的太陽,天藍(lán)得讓人多看一眼就想流淚。那天,一早起來,我就聽到一種聲音,砰砰砰,像鼓槌敲擊在鼓面,激越、強(qiáng)烈、有節(jié)奏,后來我才知道那聲音來自我的胸腔,那種心跳的聲音像小時候聽過的戰(zhàn)馬列隊走過。

昨晚,老東西又來了,他的胡子已經(jīng)蓋住了下巴,憂郁的眼神卻一直沒有改變。自從春天的那個晚上之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見過他了。在我忙碌的兩個多月里,在我摔得鼻青臉腫的時候,在我在那條斜街上的飯店尋找海云的時候,在我為家庭即將發(fā)生的突變不知所措一個人傷心落淚的時候,他就像一個真正的死鬼,從我的世界里永遠(yuǎn)消失了,讓我甚至懷疑,之前那些個燈下肅立的人是不是他。他活著時,我們就很少說話,年輕時他打我,拿著鎬把粗的棍子,追得我滿冰冷溝跑,讓我毫無尊嚴(yán),想著這輩子都不會再理他了。甚至,在他死的時候,我也沒有多少悲哀,怎么說,隱秘的內(nèi)心深處還有了一種竊喜:暴躁的老東西終于走了!可現(xiàn)在,老東西走了二十多年了,我卻時時想起他,在晚上睡覺的時候,有時,我會故意不去拉燈繩,就讓那燈一直亮著,有好幾次我的燈繩都是二林過來給我拉滅,他還以為我累得忘了拉掉燈繩,其實我是在等他爸爸——老東西和別家的死鬼不同,他是要在晚上,在那盞二十五瓦的昏黃的燈泡亮著的時候,才會重返老屋,走到我的眼前。

昨晚,他卻來了。他剛在燈下站定,就甕聲甕氣地對我說:明天,客人要來了。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還特意看了下日歷,沒錯,就是八月六號。八月六號這天,我什么都干不下去,干什么都沒有心情。那天上午,太陽剛剛從冰冷溝的東山升起,我就拄著個拐棍子,出來了。整整半天,數(shù)不清自己出來進(jìn)去多少次。平時不怎么好用的耳朵,也變得異常靈敏。聽到一點動靜,就坐不住了。汽車?yán)纫豁?,就得拄上拐棍子向外面馬路上望。站在晾臺上,聽著聲響,就盼著那條小狗興奮地叫。后來,就禁不住走出去,站在路口那里等來往的車。這條被夏日雨水沖刷得漆黑油亮的小路,是那么寂寞,從山彎那里轉(zhuǎn)過來,到前面楊樹林那里消失,上面除了太陽的光影,連個貓狗的影子都不見??晌疫€是怕錯過哪怕一聲汽車馬達(dá)的轟鳴。我無心做飯,無心晾曬潮濕的衣服和被褥,無心去喂雞狗,兩頭豬已經(jīng)長成了兩個小胖子,它們把豬欄拱得亂響,它們時時刻刻想吃、想喝,這無心的、貪得無厭的畜牲,它們哪里知道一個八十三歲老人的心事?endprint

半天的時光就在這種無所事事又心煩意亂中過去。中午的時候,天上的云朵多起來。我更加心焦,一趟趟往院外走。一次碰見了親家爹,他正扛著把鋤頭往河邊走;一次碰見秋嫂,秋嫂嘴里嗑著瓜子,把瓜子殼噗噗噗吐到路上,她一邊嗑瓜子一邊吐瓜子殼—邊還不忘哼著歌。因為海云的事,我已經(jīng)很久不想理她了,有什么樣的娘就有什么樣的閨女。

她看到了心神不定的我,歪我一眼,又歪我一眼。

老羅鍋子,你大中午的不睡會兒覺,發(fā)什么呆?

我沒理她。

沒人來,不會有人來了。他們早把你忘了。

秋嫂陰陽怪氣地說完,不屑地把帶了吐沫的最后一堆瓜子殼吐到我前面路上,身子一擺一擺地走了。

我根本不相信秋嫂的話。我對了秋嫂的背影在心里說了句:

他們已經(jīng)來了,他們就在路上。

每次他們來,都是這個時候,就是剛剛吃過午飯的時刻。說不定他們此刻正在來的路上了,說不定眨眼之間,他們的車就會出現(xiàn)在東面的山彎處。

我要等著他們,看著他們把車停好,人從車上下來,然后去拉女人的手。告訴她:我好想你們……

六號那天,沒等到他們,卻等來了又一場突然而至的雨。

我成了一個落湯雞,成了一條落水狗,以至于走到院子時,那條狗都差點認(rèn)不出我,向我撲咬過來。等它重新看清楚是我,才可憐地看我一眼,躲到我給它搭的狗窩里去了。

整個下午,我都在炕上瑟縮成一團(tuán),我好像病了,身子一個勁兒地抖,像是一場高燒,整個下午我都在諦聽著窗外的雨聲,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急的一場雨,雨點急如瀑布,一瀉而下。我惴惴不安,感覺自己就要死了,感覺死神正向我招手。我是多么不甘啊,即使在雨中,我仍然感到他們在向我走來,汽車的轟鳴聲混雜著雨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我的意識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終于在昏睡過去之前,我看到了那個女人,她微笑著向我走來,拉住我的手,說大媽,我們來晚了。說大媽,你不能死,你還沒看到我新染的頭發(fā)、新買的衣服呢。

我不能死。整個下午的昏睡中,我一直提醒著自己。我還沒看夠這個世界呢,我想活著,想多看一眼,人們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想什么……

我不知道我最后是怎樣失去意識的,只記得恍惚中,屋里一下涌進(jìn)了好多人,二林、海云,秋嫂和親家爹,喚哥和喚嫂……還有傻子,還有那些平日不怎么來往的鄰居,都來了。

我聽到有人在抽抽搭搭地哭,聽到傻子的喉嚨在向外蹦字:“嫂,嫂……”,聽到秋嫂說,海云,你哭什么!老羅鍋子命硬,她死不了。

我確實沒死。我還活著。二林看到我醒過來后,說媽,你沒事了?

我說,媽本來就沒事兒。

二林說,你沒事就好,沒事我就去上班了,耽誤了一天八十塊錢呢。

我沖他揮揮手,說去吧,去吧。

二林就出去了,那些鄰居也隨著二林一起出去了。屋里就剩下我常見的幾個。

我又沖海云揮揮手,說你也走吧。

海云說,媽!

我說你走吧,你不在飯店刷盤子嗎?

海云就哭了,說媽,我不去了,啥也沒您重要,萬一您有個三長兩短,我這輩子良心難安。

親家爹頓了下腳,說,閨女,這就對了。

秋嫂說,老家伙,那是我閨女,我才是你閨女呢,你撿來的閨女。

我也跟著笑了。

我就醒了,醒來的我,發(fā)現(xiàn)正躺在炕上,屋里一個人都沒有,怎么回事?明明剛剛他們還在,怎么突然間就不見了,難道是我做的一個夢?

外面陽光燦爛。我更是恍惚起來。記得睡去的時候,還是暴雨如注的下午,怎么一下就成了艷陽高照的上午了?我認(rèn)識那些陽光的軌跡,那確實是上午的陽光,確切地說,是上午十點鐘的陽光,難道我睡了這么久嗎?

從炕上爬起來,那根拐棍子就在炕沿邊放著。我感到頭痛欲裂。身子一滾下炕,才發(fā)現(xiàn),不光是頭疼,全身的骨頭都是疼的。身子也抖得如同一張風(fēng)中的紙片子。我堅持著出了小屋,來到外面的墻柜那里,杯子里的水還是昨天的,我顧不得,找出兩粒去痛片吃了,然后坐在那把椅子上,長舒了口氣。從椅子上,我能看到灶屋的走廊,通過走廊我看到西屋,西屋還是空空蕩蕩的,說不定海云在床上躺著吧,這樣一想,我又站起來,拄著拐棍子,扶著門框一步步走過去,走到西屋。西屋還是空空蕩蕩的,床上的被子沒疊,凌亂地堆著,我聞到一股子酒精和臭鞋子混雜的味道,不用說,昨晚還是二林一個人,海云在家,每天都會逼著他洗腳……

從西屋出來,我又進(jìn)了灶屋,灶膛里還是昨天的灰燼,摸一摸鍋,鍋也是冷的,灶屋的飯桌上凌亂地堆著些買來的熟食,空了的酒瓶子,還有已經(jīng)硬成干的饅頭……

我兩頓沒吃飯了,二林居然沒喊醒我?或許是喊了,而我沒醒過來?

看來剛才的一切真的是夢了。

外面陽光強(qiáng)烈,屋里卻陰冷得讓人齒寒。

走!出去吧!走出去!我聽到有人在向我喊。

我就掙扎著向外走。走到晾臺,又走到院子中間來了。傻子卻一下從他的前院的屋里竄出來,手里拎著把鋤頭,鋤頭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晃得我整個世界都是暈的。

我說,你拿著個鋤頭干什么?

他就沖我兇惡地喊了聲:餓!

我說,我出去一會兒,回來給你做飯。

他還是沖我喊:餓!

我不理他,繼續(xù)向外走,外面好像有條繩子牽著我。

餓!我聽到傻子把鋤頭扔在水泥地上發(fā)出的咣的一聲巨響,然后就是他口齒不清地哇哇怪叫。

我愣了下,沒回頭,抖抖索索推開了院門。推開院門,沒往前走幾步,就看到一輛車無聲地開過來,停在我家路口那里。我揉揉眼睛,沒錯,確實是一輛車,黑色的,發(fā)出油一樣的亮光,影影綽綽,我看到一個人從車上下來,向著我走過來,直走到我跟前,停下,說大媽,您這是要出門嗎?endprint

我說,是。你是喚嫂家的大閨女?

她說,大媽,不是,你仔細(xì)看看。

我又看了看,還是不認(rèn)得。

她就一把拉住我的手,說,是我啊,想在您家吃餃子那個。

???我不相信,就又揉揉眼睛,我記得原來那個女人是個長頭發(fā),頭發(fā)是黑的直的,現(xiàn)在的女的卻是卷的短發(fā),顏色也不一樣,在陽光下發(fā)出栗色的光芒。

她笑了,說大媽,是我,我染頭發(fā)了。

真的是她??!是她,雖然頭發(fā)變了,可那笑笑的眉眼沒變,那拉著我的手的手沒變。

我的眼淚突然下來了:是你,真是你……你可想死我了。

他們進(jìn)到院子里,那狗也認(rèn)得他們,搖著尾巴過來晃。剛才還兇神惡煞艘的傻子,鋤頭不知什么時候又拿在手上了,看到他們立刻把鋤頭放到墻邊,幾乎是—路小跑進(jìn)了他的屋。女人沖我眨眨眼,說都在啊?都在家?

我說,就傻子。

進(jìn)了屋,又坐到原來的位子上,這回是,我拉著她的手,緊緊的,不想松開,好像是一松開,她就飛了一樣。

真想你啊。

我也想您。她說,要不昨天就來了,車都開到鎮(zhèn)上了,結(jié)果下了大雨。

我就想起昨天的事。和她說起昨天挨雨淋,病倒,昏迷,做夢……我說好險啊,差點就見不到你們。她就說,大媽您沒事。這不就沒事了嗎?

我又絮絮叨叨說春天的事,說家里人到處打聽他們的事。不知怎么,見到女人就像見到親閨女,有說不完的話??上覜]有閨女。過去有過三個,可惜都命不強(qiáng),不足年就死了。我真是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閨女了,抓住她的手,就絮叨個沒完。我說到傻子那次迷路去了四頃地,在上官道碰見的,也不知是不是他們。女人就驚訝地看那個叫光洋的男人一眼。我說傻子那次命大,他在山上跑了兩天居然活著回來了,回來時衣服都撕成了條條,胳膊腿到處都是血印子。

女入就說,大媽您不用惦記我們,我們會抽時間來看您。

不尋親了?

不尋了,尋到了,您就是我們親戚。

女人的話讓我感動。一時競沒話可說了,只是把她的手越拉越緊。

聊起來就忘了時間,又是中午了,我留他們吃飯,我想親手給他們包餃子吃。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吃到一頓餃子了,自從海云出去當(dāng)了洗碗工,就再沒吃過餃子。吃餃子做什么餡兒的?家里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肉了,沒人往回買,酸菜已經(jīng)沒有了,酸菜缸已經(jīng)空了,白菜也沒有了,韭菜只有春天吃著才嫩。那吃什么餡的呢?

我正發(fā)愁,女人卻站起來,說大媽不麻煩了,下次來再吃。

就在這吃,大媽給你們做。你們想吃什么餡兒的?

我想好了,我要舍下臉皮去西院喊秋嫂,讓她騎電動車去幫我買肉和菜。市場什么菜沒有呢!酸菜、白菜、蘿卜、韭菜……他們想吃什么餡兒就買什么餡兒。

真不在這兒吃,我們回去還有事。女人說著,已經(jīng)站了起來,她對男人說,光洋,咱給大媽拿的東西呢?

光洋就把手中的一個袋子遞給女人。女人說,我這次來,也沒給您買啥東西,就買了些桃子。她指著地上的一個箱子說。我竟光顧著拉著女人的手和她說話,他們帶來了東西,我跟本沒注意到。

還有這個,女人把手中的袋子遞給我,這是我回老家蘇州帶回來的一塊布料,是一塊絲綢,您看著想做什么衣服就給自己做—件。

我把袋子放到柜子上,又重新拉緊女人的手,你們別走,要是不嫌大媽臟,大媽給你們做餃子吃……

說著,我的眼淚就出來了。

大媽,看您說的,我們是真有事。今天就是想來看看您,等過幾天,我們專門過來吃您包的餃子。

過幾天?上次就說過幾天,結(jié)果等了好幾個月……

這回是真的,大媽,過不了三五天,我們還來,好吧?

我最終還是沒能夠留住女人。

送走女人,我感覺心一下就空曠了,荒涼了。我站在路口,一直看到那車不見了蹤影,耳朵里聽不到那車碾過馬路的沙沙聲響,才悵然若失轉(zhuǎn)回頭。

回到屋,卻看到傻子在,正對著那個裝桃的紙箱子運氣,使勁,他想用手撕開那個包裝膠帶,可膠帶又寬又長,他呲牙咧嘴弄了半天,還是沒能把紙箱子打開。箱子被他撕扯蹂躪得不像樣子。

你干什么?我生氣了,上前去拉傻子,傻子嗷地叫了一聲,躲開我,沖我喊了一個字:

餓!

我去找剪子,把桃箱的包裝膠帶剪開,把桃子拿出來,剛要給傻子,卻發(fā)現(xiàn)傻子又打開了女人送我的那個袋子。

袋子已經(jīng)被傻子打開了,他把那塊閃著光的布料拿出來抖摟著,不想就抖出一疊錢來,那錢像是葉片一樣飛下來。傻子傻了眼,一雙本來又大又瓷的眼睛,好像要凸出眼眶來了。傻子不傻,他認(rèn)得那些是錢。那些錢,好像是從天外飛出來的,難道又是女人悄悄塞給我的布料里的?

不要說傻子吃驚,我也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傻子沒接我的桃子,把女人給我的布料隨手扔在地上,他蹲下身子去撿錢。我的怒火就是在他把布料隨手扔在地上那一刻突然被點起來的,我扔下剪子,拿起拐棍子,打了傻子,我聽到拐棍子在傻子頭上砰地響了一下。拐棍子是我兒二林專門給我上山找的六道木做的,那棍子不沉,卻硬,傻子被我打了一拐棍,突然吃驚地回頭看著我。然后,他不撿錢了,他拿起了剪子,剪起那塊布。我感覺自己的心一下被傻子剪出了個大口子,我就傻了,瘋了,拿起拐棍子就往傻子的頭上敲,傻子被打得哇哇大叫,我不記得他怎樣躥起來的,就像突然躥起的一個憤怒的猩猩,然后他把手中的剪子就沖我的前胸扎了一下子。

傻子看到了血,從我身上出來的血,還有從他頭上流下來的血。他扔下剪子捂住臉,嗚嗚哭起來。血順著他的指縫流下來,流到他的眼睛里,他的嘴巴里,流了他一臉。傻子的眼就紅通通一片了。傻子從小就怕血。他還從來沒見過那么多那么多的血,我的,他的,然后,他又嗷地叫了聲,他躥了起來,然后這個血葫蘆一樣的人就一蹦一跳地“嗷嗷嗷”地叫著躥出了門躥出了院子,躥到外面的世界去了。

傻子瘋了。

我捂著流血的傷口,一點點矮下來,就像一粒塵土最終要回到塵土里去一樣,我倒下了,倒在地上,臉就貼著女人送我的那塊布料,那布料柔軟光滑,就像我十六歲時的肌膚。

我又看到老東西了。三十年了,我還是第一次在大白天看到他。他刮了胡子,頭發(fā)也剪了,他看著我的眼神,興奮、慌亂、緊張,就像我十六歲時第一次看到他時一樣。

他看著我,說老伴兒啊,你這是怎么了?

聲音卻是蒼老的。

我無力地粲然一笑,說,這回你來得可真是時候。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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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
品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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