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亮
1
臘月廿三,一場與季節(jié)不搭調(diào)的雨后,槐香鎮(zhèn)忽然多了個磨刀匠。節(jié)前鎮(zhèn)上陌生人多,本來沒什么稀奇,那些做小生意的、走街串巷玩雜耍的,都想趕在節(jié)前賺點錢過年。鎮(zhèn)上的人,似乎也大方了些,錢袋子捂得沒平時緊。同樣,這位磨刀匠招徠人的方式也沒什么特別,先用鑼聲吸引人,鏘鏘鏘,鏘鏘鏘。但男孩霍格瞅到他時,心里猛地一驚。這人上身裹著油漬麻花的軍大衣,大腿根以下竟然是缺失的,青黑色的棉褲腿前段用繩子系著,疊在身下,簡直就是個“半截人”。更奇怪的是,這人嘴角也有個痦子,和出事的那女孩一樣?;舾窕秀绷讼拢碜铀坪踉谘矍帮h了起來。
霍格是昨天傍晚到家的。
上大學這半年,霍格覺得周圍干燥得要命,心情卻整天濕嗒嗒的,似乎能擰出水來。本來早就放了寒假,但他不愿回家,和“麻桿”女友說好假期都不走了,在外租個小旅館黏糊黏糊,打打工也賺個仨瓜倆棗。但耐不住父親一次次的電話催,小睞,不要爹娘了是不?想當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野種?馬上回家過年!
霍格硬著頭皮回來了,臘月廿二傍晚才進的家。推開院子大鐵門前,他又開的右手輕微抖了抖,在空氣中停了停。門熟悉又陌生,上面鑲嵌的銅獅子頭的嘴巴里,似乎藏滿了詭異氣息。進院子后,他忍不住有些哆嗦。西屋門鎖著,里面幾個月前出過大事兒。門角蛛網(wǎng)里似乎有只死亡的蜘蛛,一個靜止的黑點。房前的榆樹已落葉,有風拽著光禿禿的樹枝,在輕微晃動。院里氤氳著恐怖氣息和衰敗味道,霍格屏住呼吸就沖進了正屋。
父親臉色發(fā)青,笑得有些勉強,滿臉胡子好像剛刮過。母親眼睛里似乎有淚痕,她接過兒子的背包,用力撣了撣他身上的土?;舾癖緛硎撬瘱|屋的,出了那事兒后,父親特意在正房安了張床。床上鋪著綢子面的新被褥,上面繡著好看的鴛鴦和牡丹花?;舾窈鷣y吃了幾口晚飯,掀起被子蒙頭就睡。被窩里黑咕隆咚的,他當然睡不著,眼睛睜得很大。隔著被子聽父親對母親說:“明兒小年了,去去晦氣!多在灶王爺嘴上抹點麻糖,到天上給咱說好話!”
霍格用力閉上眼,心里卻像懸著什么東西,一揪一揪的,扯得五臟六腑跟著緊繃繃的。那個女孩又在腦子深處出現(xiàn)了。她甩著胳膊在黑暗野地里狂奔,忽遠又忽近。這種感覺恐慌卻無奈。她怎么像個賊呢?霍格躺在大學宿舍的鐵床上,曾多次搖著頭這樣問自己。女孩臉上肉嘟嘟的,有點兒像歌星陳紅,但比陳紅的嘴角多個痦子。這個痦子總在他腦子里飄來飄去。后來,霍格看到嘴角有痦子的人,心里就發(fā)慌。
當時真不該抓住她!霍格悄悄恨著自己,聲音沉淀到心里,凝成個碩大的冰球,似乎越滾越大。他常咬牙切齒地在自己身上揪出很多青紫的印記。
似乎,那女孩是霍格和夏天不小心共同犯下的錯誤。
他腦子深處游過一絲尖銳的疼。
2
半年前的那個夏天持續(xù)干旱,大家都盼著一場大雨,但雨始終沒有落下。這已讓人心煩意亂,槐香鎮(zhèn)卻又連續(xù)招賊,大家都憋了一肚子的火。女賊就是這時候出現(xiàn)的,等于撞到槍口上。父母當時去了十幾里外的姨家。姨父出了車禍,他們過去幫忙說事兒。父親是槐香鎮(zhèn)的“明白人”,婚喪嫁娶這些事兒都問他。
那天剛擦黑,霍格正在屋內(nèi)暗燈下,摩挲著地攤書封面上的光屁股女郎,努力搜尋著書中的“精彩”章節(jié)?;舾褚呀拥酱髮W錄取通知書,和“麻桿”女友上了同一家?guī)煼对盒?。女友是縣城的,雖說高三才戀上,但霍格已在學校后面的玉米地里,多次溫習過“麻桿”白花花的身體。
當時,霍格偶爾抬頭,見有個影子在院子里晃了下,就消失在門洞里。他停頓幾秒后趕緊跑出屋。院門大開,西屋里新買的自行車不見了。這可是姐姐的嫁妝,貨真價實的“鳳凰”!霍格大喊著追了出去。他光膀子穿運動褲衩,跑掉了涼鞋,赤著腳丫在槐香鎮(zhèn)石板大街上飛奔?;舾袷求w育生,一身結(jié)實的肌肉,長得人高馬大,跑步是特長。也活該那賊倒霉,剛出鎮(zhèn)子不遠,他就追上了瘋狂騎車的賊。竟然是個女孩,霍格扯住頭發(fā),就把她摁在了地上。
不久,女孩被反手捆在霍格家門口的槐樹上。十六七歲的樣子,碎花褂子穿黑褲,留著披肩發(fā)。她不住地扭動身子,晃落幾片樹葉。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大家把積攢多日的憤怒努力往女孩身上傾倒。刺耳的謾罵和雜七雜八的聲音,密密匝匝地裹住了女孩。月亮升起來,被槐枝切割后的月光,凌亂地碎在女孩身上。
有人說,趕快交代同伙!不說揍死你。
有人說,總他娘的丟東西,都讓她賠!
女孩流著淚劇烈搖頭,問什么都不說。有婦人雙手揪住她的臉,用力擰著說,這會兒知道流貓尿了?我家的新毛毯是不是你偷的?不承認撕爛你的狗嘴!接著“啪啪”扇了女孩兩耳光?;舾褚搽S著別人,左手扳著女孩的膀子,右手打了她正反兩個耳光。但他忽然感覺女孩的身體很柔軟,心里就怔了下,有種隱隱的不安。
有人拿來手電,用力照女孩的眼睛。她頭發(fā)遮住多半張臉,眼睛周圍發(fā)腫發(fā)青,臉上多了些污垢。女孩使勁咬著嘴唇,嘴角上方竟有個痦子。有人問她家是哪里的,老人叫啥名兒,女孩始終一言不發(fā)。人群憤怒了。鎮(zhèn)上的老光棍扯開她的上衣扣兒,里面有個小背心,但能看清乳溝,老光棍伸手就往里面摸,邊摸邊伸長舌頭笑。女孩“呸”地吐出口帶血的唾沫,吐在老光棍臉上。老光棍順手抄起喂豬的塑料盆,往她頭上“啪”地砸爛了。
老光棍接著罵,操你娘,又讓搭了個盆,一塊讓你爹賠!讓你娘陪睡覺也行!
人群一陣哄笑,都說,這死妮子真扛揍。非得讓她說出家人來,否則饒不了她。大家都希望,能牽出一連串的賊。逮“大魚”的愿望,像不斷充氣的氣球,迅速鼓起來。
沒人報告鄉(xiāng)派出所?;毕沔?zhèn)雖叫個鎮(zhèn)子,其實就是個小村莊。村里的傳統(tǒng)習慣是,有點事情“私設(shè)公堂”問問就行。在槐香鎮(zhèn)人的眼里,沒有解決不了的破事兒。村干部也裝不知道,睜只眼閉只眼。
當晚,女孩被鎖進霍格家的西屋。鎮(zhèn)里出名的愣頭青霍亞鎮(zhèn)自告奮勇,要求一起看管女孩。他們趕走看熱鬧的人,用繩子縛住了她的手,吊到房梁上。女孩踮起腳尖剛好著地?;舾裣氲健奥闂U”白花花的身體,趁機摸了摸女孩的乳房。女孩全身扭動,死死咬著嘴唇。她的嘴唇在哆嗦,上面開始涌血,順著下巴流下來。endprint
霍亞鎮(zhèn)指著女孩說,狗日的,你說同伙吧,你爹是誰?不說扒你褲子。
女孩瞪著他,眼珠似乎要飛出來?;魜嗘?zhèn)伸長脖子貼上去,雙眼接住女孩的目光。女孩閉上了眼睛?;魜嗘?zhèn)扭頭對霍格說,咱半夜里把她玩了吧!邊說邊伸手摸女孩的褲襠。女孩“嗚嗚呀呀”叫起來,竟是個啞巴。
霍格心里慌了下,上去揪回霍亞鎮(zhèn)的手。
他不許霍亞鎮(zhèn)再碰女孩。
當晚他們商量好,輪流看著她?;舾裣人模X前,他把女孩的繩子松了松,讓她剛好能坐在地上,然后就回正屋睡覺了。半夜里霍格醒來,發(fā)現(xiàn)霍亞鎮(zhèn)不見了?;舾癫铧c暈厥。女孩的褲子被扒得松松垮垮,露著半個屁股。她脖子上纏著繩子,臉呈醬紫色。她竟然用繩子纏住脖子,勒死了自己。
霍格發(fā)呆坐到天亮。父親騎自行車趕回來了。
許是擔心影響到霍格的前途,父親沒有報告派出所,對外封鎖了消息,統(tǒng)一口徑說是女賊跑了。然后,他私下讓村里的幾個信得過的人,在附近十里八村打聽,問問有沒有失蹤的女孩,準備私了。槐香鎮(zhèn)地處河南和山東交界地帶,大家甚至越過東西走向的黃河大堤,到河南附近村子尋找,但無任何消息。
女孩一直躺在西屋,身下鋪了張草席。霍格看見就哆嗦。一天后,女孩右下腹開始出現(xiàn)尸綠。三天后,尸體呈現(xiàn)巨人狀。父親和鎮(zhèn)上的族長一商量,咬牙做了個決定,把女孩遺體塞到大木箱里,趁著夜晚偷埋在鎮(zhèn)南的槐香山。
接下來,父親用水沖洗西屋地面,用消毒液噴,連續(xù)搗鼓了好多天。
霍格后來常做夢。在夢里,女孩披頭散發(fā)地跑向他,快到跟前時,立住不停地笑。她嘴角的痦子,忽大忽小,一直在他眼前晃。霍格常在夢中聽到警笛聲,接著公安人員出現(xiàn)了,給他戴上手銬。最后霍格會滿頭大汗地醒來。
霍格不敢和別人講,甚至包括“麻桿”女友。上大學這半年期間,他根本就沒回過家,沒錢了家里就匯點來?;舾窀杏X是自己害死了女孩,他松繩子給她創(chuàng)造了自殺的機會。
這次回家,他一路上都感到恐慌。離家越近,這種氣息越濃厚?;舾裼X得,有只不斷膨脹的氣球,正越撐越大,隨時都可能在他面前爆裂。
小年前一天晚上,霍格縮在被窩里,心里時而滿滿當當,時而又空空蕩蕩。他幾乎沒睡著。
3
第二天是小年,一大早霧氣重,整個鎮(zhèn)子氤氳在模糊中。天陰得很厚實,有雷聲孩童般從遠處滾過來,讓這個暖冬顯得很詭異?;舾駴]出家門,盤腿坐在床上,偶爾瞇起眼睛,透過木窗欞瞄著外面。父親去后村趕年集了,母親正在東屋灶房里炸丸子,風裹著刺鼻的香氣在院子里橫沖直撞,偶有枯榆葉打著旋兒下墜。
又過了會兒,天似乎被戳了個不規(guī)則的亮洞,光通過這個洞射下來,大地立刻就出現(xiàn)了慌亂的亮色。接著,竟飄起了奇怪的雨,過篩子般淅淅瀝瀝的,有點春雨的味道。密集的雨滴魚苗般游過浸著光亮的霧氣,摔碎在地上。
桌上放著母親剛端過來的丸子,肉的菜的各一碗。母親說,回家過年,高興點。不愿意吃菜丸子,就吃肉的。小睞,看你瘦的,過年得多吃點好的補補?;舾窠乐枳?,眼睛盯著紅紙剪好的窗花。母親手巧,鎮(zhèn)上誰家有喜事都請她剪窗花。母親叨叨著說,明天你亞鎮(zhèn)哥趕節(jié)前“亂婚”,不用看喜慶日子的,就多剪了些,過年把咱家里也貼上。霍格翻看著,有雙喜臨門、獅子滾繡球、鴛鴦戲水和二龍戲珠等,個個都很鮮艷。但霍格想不到,結(jié)婚的竟然是亞鎮(zhèn)。他感覺窗花的顏色正在變成血色,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恐慌。
院里的雨點大了些,地上滿是泥坑兒。霍格忽然撇著嘴想哭,但沒掉下淚來。
大概過了半個鐘頭,雨停了,霧氣逃跑了,天一下子就晴了。
一陣鑼音忽然飛起來,霍格恍惚了下,響聲就在家的西邊。鏘鏘鏘,鏘鏘鏘,催命似的聲音,迅速飄向槐香鎮(zhèn)的天空,然后折返向下,落滿鎮(zhèn)子的犄角旮旯。不安生的狗們也跟著四處叫起來?;舾癯隽宋蓍T,在院子里發(fā)了會呆,仰起脖子看了看天。本來想出門看看,卻順著濕滑的木梯上了東屋房頂。接著,猴子般跳到正房頂上,迅速奔走幾步,又躥到西屋頂上面。霍格喜歡拉開點距離看人,他對世界保持著足夠的警惕。
他心里怦怦跳著,藏在簡陋的糧囤后露出雙眼睛。
雨后的石板大街顏色更深了,太陽鋪得街上明晃晃的。向南十幾米外的街中間西側(cè),有棵枯槐被人刨走,留下個樹坑未及時填土,感覺會有蛇或者什么東西隨時從坑里探出頭來。那個“半截人”就在樹坑邊上。他面朝東搖頭晃腦,左手拎著鑼,右手用頂端纏紅布的鑼錘拼命敲。他膚色不黑,眉心寬,眼睛瞇在菊花褶子臉的上方,上身直立在滑板車上,旁邊疊放著塊白色塑料布。幾個小孩兒嘰嘰喳喳圍著?!鞍虢厝恕蓖V骨描?,忽然喊起來:
磨剪子睞——戧菜刀!
“半截人”的聲音嘹亮雄渾,隨風順著石板街奔跑。
把菜刀拿來讓我磨,中不?“半截人”對著身邊的小孩們說。是河南口音。接著,他又敲起鑼來,鏘鏘鏘,鏘鏘鏘。母親在院里喊,熊孩子,上房頂干什么?抓緊下來!
霍格想到集上看看,出了家門,不自覺地在“半截人”面前停了下來。
“半截人”抬頭看了看他,眼睛忽然瞪大了些。他的眼神渾濁,雙手異常粗壯,有黑泥藏在粗糙的手紋里。他繼續(xù)敲鑼,鏘鏘鏘,鏘鏘鏘,鑼音更重更急促了。奇怪的是,“半截人”嘴角也有個痦子?;舾窈鋈幌氲剿劳雠⒆旖堑酿碜印_@么巧?位置也差不多。他自言自語地說著,心也跟著哆嗦了下,腿有些發(fā)軟。
“半截人”說,磨前兩把不要錢,給點吃的就行。
有人送來兩把菜刀,“半截人”接過來說,弄盆鹽水來,中不?
“半截人”泡上一把生銹的刀,自言自語地說,這把銹得厲害,先在鹽水中泡會兒,邊磨邊澆水!接著擎起另一把,眼睛對著刀刃斜看著說,有條白色的刀刃線,刀鈍了,要先粗磨,再細磨!接著,拿出塊細膩的灰黑色磨刀石說,這塊石英磨刀石,跟我?guī)资炅?。他抄出條矮長條凳,前頭放好磨刀石,一只手支撐著身體,上身傾斜著,眨眼工夫就變戲法般騎上了矮條凳。endprint
霍格說,在下面磨就是了,不怕摔了你?
“半截人”說,不行,俺師傅就是這樣教的,條凳下面我不會磨。
能看出來,“半截人”的雙腿是從大腿根下缺失的,但動作很靈活。他用手撩起些鹽水,浸在磨刀石上。然后,右手抓著刀把,左手摁著刀背兒,開始朝一個方向磨起來。他左右半截腿一齊晃動著,很有節(jié)奏感,像兩只手打著拍子。他嘴也不閑著,邊磨邊說,孩啊,爹好好教你磨刀,你好好學中不?要一直保持一手指高的角度,懂不?
“半截人”一直在自言自語地說著,像當老師教徒弟一樣,顯得很滑稽。他磨一會兒,就看看刀刃,用拇指在上面輕輕撥動下。又說,這手藝是咱祖?zhèn)鞯?,可你就是不學這個,爹想教給你!磨刀這小活兒,有好多講究哩。刀刃也分內(nèi)外面,先磨內(nèi)面,保持角度、姿勢不變,看到刀刃線很小了,再磨外面,直到看不到白線。前推時,不要用力過猛?;乩臅r候,左手要輕輕的,摁住就行。磨得好不好,聽音兒就能聽出來。開始磨的時候,聲音亂,慢慢就清晰了!
忽然,“半截人”笑了笑,指著那把泡在鹽水中的刀說,那把要用粗磨刀石,省事兒!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都說這磨刀的怪有意思,嘴也不閑著??苫舾駞s笑不出來,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慌亂。
有人送來個饅頭,端來碗熱水,倒進“半截人”擎著的搪瓷缸里。他點頭道謝,全白的頭發(fā)在風中一抖一抖的?;舾窕亓思?,端來一碗肉丸子?!鞍虢厝恕焙鋈汇墩讼?,他的手劇烈哆嗦,搪瓷缸子跌落到青石板上,“啪”的一聲脆響。霍格站在那兒,感覺“半截人”的眼睛像兩個深洞,似乎望不到底。
女孩那事兒發(fā)生后,霍格總感覺心里有個深洞,總是填不滿。甚至,他瞅到窟窿眼兒,心里就有種說不出的恐慌。于是,他就堅持做好事,整個人似乎比原來“善良”多了,很多行為讓“麻桿”女友都驚訝。大學里競選班干部,他主動站起來說想當衛(wèi)生委員,這可是個苦差事,沒人愿意干的。同學們哄堂大笑。還有次,大學北門賣熟食的老人被汽車撞倒,霍格幫著送到醫(yī)院。學校對霍格進行了通報表彰。
霍格正走神,母親追了出來,指著他斥罵道,你個敗家子,怪大方?;舾駴]有搭話,把丸子倒進“半截人”的搪瓷缸,直接去了后村集上。早晨的雨并沒影響到小年集,大家膀子擦著膀子,臉都開花般笑著。擺攤的擠到了路中央,霍格在集上逛來逛去,并沒買什么,反復從南逛到北,又從北逛到南,就是不愿意回家。
鑼音一直在腦子深處響著。
4
再見面的時候,“半截人”換了位置,在離霍格家向北百十米遠的地方?;舾褡呋貋頃r,“半截人”正在看他。那勁兒,似乎在等霍格回來。
霍格路過的時候,“半截人”沖他點了點頭,用眼神示意他停下?!鞍虢厝恕钡难凵裼辛?,但又不失柔和?;舾裾谀莾?。旁邊還站著個等刀的婦女,她嘻嘻笑著說,這磨刀的很奇怪,要的錢必須帶個三。
為什么?霍格問。
“半截人”說,我們這行傳下來的規(guī)矩,三塊三,十三塊都行,錢帶個三就中,按說都要用紅紙包起來的。真正磨刀的規(guī)矩多了,一時半會兒給你說不完。霍格忽然又感到有些恐慌,就對“半截人”說,俺有事先回家。
霍格在家里也不安穩(wěn),可再也沒聽到鑼響。
傍晚,父親在灶屋里擺上貢品。灶王爺和灶王奶奶的神像貼在東墻上,神像上頭寫著“一家之主”,兩側(cè)還有副對聯(lián):“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备赣H擺上桌子,點燃香和兩只蠟燭,又放了六個盤子,里面擺放著麻糖、糕點和水果。父親在灶王爺?shù)淖爝吥ㄖ樘?,反復念叨著,好話多說,不好的話別說。然后,父親揭下神像,把紙馬和草料在院子里擺好點燃,一家人開始對著火光磕頭。父親邊磕頭邊念叨:
今年又到二十三
敬送灶君上西天
有壯馬,有草料
一路順風平安到
供的糖瓜甜又甜
請對玉皇進好言
父親正念叨著,擴音大喇叭忽然唱起來。霍亞鎮(zhèn)明天結(jié)婚,提前放歌呢。嗚啦嗚啦的響聲把霍格驚得渾身哆嗦了下。放的是豫劇《穆桂英掛帥》選段: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來我保國臣……
霍格忽然想起那個“半截人”,就偷偷揣了點吃的,走出家門。
天已暗下來,周圍沒其他人了,“半截人”卻在做倒立。他雙手摁住長條凳,雙眼反射著模糊的光,從下面盯著霍格。
你怪厲害呢,還能玩倒立。霍格說。
小意思,我跟著師父的時候,徒手能撂倒三五個人。來,坐下,小伙子!
腿怎么弄的?霍格坐在旁邊的塑料布上問。
“半截人”重新坐好,搖著頭說,我們這行當,叫行走在刀刃上的人。我?guī)煾富钪臅r候說,按照佛門來說,我們是幫人殺生。畢竟是刀上的事情,不是什么刀都能磨的。說來也巧了,兩年多前,我?guī)腿四ミ^把大砍刀。當時我就感覺不對勁兒,但人家出的價格高。后來那把砍刀殺了人。我不該幫他磨的!那陣子我老走神兒,心里一直不安穩(wěn)。接著,我騎著車子就鉆到了貨車底下,殘廢了?,F(xiàn)在我只磨菜刀,餓不死混口飯就行,磨剪子不要錢的。
“半截人”的聲音夾雜在擴音喇叭的聲音里,霍格從喇叭音的間隙,仍能聽到屁股下的塑料布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忽然,“半截人”一手抓住霍格,另一只手箍住霍格的脖子。這手太有力量了,霍格競無法動彈。
“半截人”說,我是河南臺前鄉(xiāng)里的,那是我閨女啊。好幾個月,我一直在找她啊。半月前,我向人打聽,有人忽然告訴我這檔子事。你家的事兒,我早打聽清楚了。當時,真想馬上殺你全家!我邊哭邊爬,終于來到這里。在路上,我一直在猶豫,我?guī)煾刚f過,磨刀人,不能用自己磨的刀殺人。見到你后,發(fā)現(xiàn)你是個好人,我決定不這樣做了。
“半截人”松開手接著說,現(xiàn)在,我要到墳上,請孩子回家過年哪!說完,他放聲哭起來。
霍格恍惚了下,歪倒在那里。
他醒來時,已經(jīng)是臘月廿四下午了?;舾袼硕喟胩臁?伤僖舱也坏侥サ督沉?。父親哭著說,磨刀的上了槐香山,圍著墳地轉(zhuǎn)悠了半天,走了。endprint
霍格跑到山腳下,跪下哭了好幾個鐘頭,誰勸也不回家。
開學后,他去了學校一趟,收拾收拾東西就回家了?!奥闂U”女友問他原因,他什么也不說。再后來,霍格自首了。當時,傳喚了一批人。
霍格被判了刑?;魜嗘?zhèn)被判了重刑。
5
后來的事情都是二十多年后才聽說的。
霍格出獄后,得了間歇性精神病。他狀態(tài)正常時,喜歡“玩失蹤”,好多天不回家。有人說在河南集市上見過他,跟著個磨刀匠忙前忙后的。發(fā)病時,他常圍著槐香山奔跑,脖子前伸、兩只手往后叉開,像展開翅膀逃命的公雞。槐香山周圍有大片的沃野,他在莊稼棵子中快速穿行,遇到高坡和澆地的農(nóng)渠,也不繞彎躲避,誰也攔不住他。幾年后,他的病徹底好了,竟成了縣里的“植樹造林標兵”,四十多歲的人了,仍然單身。
我去了趟槐香鎮(zhèn),初見面時霍格指著我一字一頓“你、你”了兩聲,卻沒了下文。他瞪圓的眼睛閃了下,直了直腰,嘴角抖出有些羞澀的淺笑,片刻這笑又消失在黑臉中間的塌陷里?;舾袷荻嗔耍葘嶋H年齡看上去大十幾歲,佝僂著腰,整個人漏氣皮球般癟了進去。我愣怔著打量霍格,他躲開我的眼神,搓著手說了句什么,沒聽清楚。
你說什么?我問。
他吐了吐舌頭,臉迅速呈現(xiàn)紫紅,孩子般低下了頭,用右手摳著左手塞滿污垢的指甲,接著雙手又忽然垂下,藏進褲兜里。
后來,霍格領(lǐng)我去了趟槐香山。山上栽滿了桃樹和梨樹,有條小路通向山頂。正值四月,滿山的梨花正在盛開,淡雅的清香在山上氤氳著。有兩間磚屋臥在山頂?shù)睦鏄溟g,簡易木門,窗戶上覆著的塑料布半脫開,在風中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舾癖晨恐∥莩闊?,輕薄的煙霧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升起。屋前有個大坑,坑的四周用水泥和磚砌起來。陽光鋪在清澈的水面上,白花花地耀眼。水坑右邊有兩座墳,看上去剛培了新土,春天的野花在墳塋周圍開著。
霍格終于打開話匣子,我們在水邊談了好久。他指著離水邊較遠的那座墳說,那是磨刀匠,我的救命恩人。
另一座墳邊的梨樹上,競掛著輛自行車,用鐵鏈子環(huán)繞緊鎖在樹上。鐵鏈已生銹,自行車似乎長進了樹里?;舾裾f,這就是當年那輛車子。
霍格又說,磨刀匠的鑼聲在我腦子里響了很多年,后來簡直不是鑼聲,是人的叫喊聲。
你為什么不成家?我問。
霍格微笑著說,我成家了啊。然后,他指著靠近水邊的那座墳說——那是我老婆。
我就是霍格當年的“麻桿”女友。
當然,我現(xiàn)在已是“水桶”女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