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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時代,最壞的時代

2017-09-22 08:13祝勇
當(dāng)代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王安石蘇軾時代

祝勇,現(xiàn)供職故宮博物院。出版文學(xué)作品五百萬字,有《故宮的風(fēng)花雪月》等。東方出版社出版《祝勇作品系列》十二卷。中央電視臺大型紀(jì)錄片《天山腳下》總導(dǎo)演。

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頭,那是愚昧的年頭;那是信仰的時期,那是懷疑的時期;那是光明的季節(jié),那是黑暗的季節(jié)……

——[英]狄更斯《雙城記》

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于抱怨自己所處的時代,因為在這個時代里有太多的事物值得抱怨,比如無所不在的噪聲,覆蓋了世界本初的聲音——風(fēng)聲雨聲、關(guān)雎鹿鳴;我們需要走很遠的路才能看見藍天,由于霾的存在,我已無法分辨白晝與黃昏,即使在中午,我的房間也需要開燈,當(dāng)年宋徽宗把青瓷的顏色定位為“雨過天青云過處”,那樣的顏色,也只能從舊日瓷器上尋找了;蘇丹紅、瘦肉精、地溝油、三聚氰胺,這些原本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物質(zhì)被“發(fā)明”出來,讓我們的生存時時處于險境;更不用說各種詐騙手段加深了人們彼此間的不信任,在任何公共場合,每個人都會下意識地捂緊自己的錢包;面對他人的求助,大多數(shù)人都會裝聾作啞,落荒而逃。

有些事情一時難分好壞,比如登月、填海造陸、武器不斷升級……人們總是有很多理由,把這個時代里的勾當(dāng)說成正當(dāng),把無理變成合理。人心比天高,盡管上帝早就警告人類的自信不要無限膨脹,但是建一座登天之塔(巴別塔)的沖動始終沒有熄滅,人們總是要炫耀自己的智商,這恰恰是缺乏智商的表現(xiàn)。我引一段王開嶺的話:“20世紀(jì)中葉后的人類,正越來越深陷此境:我們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正拼命用自己的成就去篡改和毀滅大自然的成就!”“可別忘了:連人類也是大自然的成就之一!”①

連作家都對我們這個時代失去了信心,文學(xué)似乎與農(nóng)業(yè)文明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當(dāng)世界失去了最真實的聲音與光澤,蒙在世界上的那一層魅被撕掉了,文學(xué)也就失去了表達的對象,也失去了表達的激情。流行的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已經(jīng)是工業(yè)生產(chǎn)的一部分,對此,大多數(shù)作家都持抵抗的態(tài)度。所謂“純文學(xué)”,除了用“純”字來表示自身的純度外,幾乎要在市場環(huán)境中淪陷。我聽到不止一位朋友抱怨說,發(fā)表即終結(jié),也就是說,一部精心構(gòu)筑的作品發(fā)表在刊物上的那一天,就是它死亡的那一天,因為已經(jīng)沒有人再去閱讀文學(xué)刊物,所以對于一部作品,連罵的人都沒有。還有各種各樣的禁忌、雷區(qū)限制著他們的筆,讓他們無法真實地表達,只能避重就輕,把他們與國外大師們放在一個平臺上比較,那才是國際玩笑。

站在這樣一個時代里,我想起清末學(xué)人梁濟與他的兒子梁漱溟的一段對話。梁漱溟年輕時是革命黨,曾參加北方同盟會,參與到推翻清朝的革命中;而梁濟則是?;庶h,對推翻清朝的革命持堅決的反對態(tài)度。中國近代史上的這爺倆,真是一對奇葩。辛亥革命成功后,梁濟這樣問自己的革命黨兒子:“這個世界會好嗎?”年輕的梁漱溟回答說:“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绷簼f:“能好就好??!”三天之后,梁濟在北京積水潭投水自盡。

在儒家知識分子心里,最好的時代不在將來,而在過去。對于孔子,理想的時代,就是已經(jīng)逝去的周代,是那個時代奠定了完善的政治尺度和完美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所以他一再表示自己“夢見周公”“吾從周”。同理,在當(dāng)代,在有些知識分子心里,最好的時代是民國時代。他們把那個時代假想為一個由長袍旗袍、公寓電車、報館書局、教授名流組成的中產(chǎn)階級世界,似乎自己若置身那個時代,必定如魚得水,殊不知在那個餓殍遍野、戰(zhàn)亂不已的時代,一個人在生死線上掙扎的概率恐怕更大。當(dāng)然,對過往朝代的眷戀往往被當(dāng)作對現(xiàn)實的一種談判策略,這就另當(dāng)別論了,與那個朝代本身無關(guān)。

相比之下,喜歡宋代的人可能最多。宋代,幾乎成了大家可以接受的最大公約數(shù)。很多年前有人做過“你最愿生活在哪個朝代”的

網(wǎng)絡(luò)民調(diào),宋代位居第一。有網(wǎng)友說:

這個朝代之所以高居榜首,我的想法很簡單,是因為在一百年里,五個姓趙的皇帝竟不曾砍過一個文人的腦袋。我是文人,這個標(biāo)準(zhǔn)雖低,對我卻極具誘惑力。于是文人都被慣成了傻大膽,地位也空前地高。

想想吧,如果我有點才學(xué),就不用擔(dān)心懷才不遇,因為歐陽修那老頭特別有當(dāng)伯樂的癮;如果我喜歡辯論,可以找蘇東坡去打機鋒,我不愁贏不了他,他文章好,但禪道不行,卻又偏偏樂此不疲;如果我是保守派,可以投奔司馬光,甚至幫他抄抄《資治通鑒》;如果我思想新,那么王安石一定高興得不得了,他可是古往今來最有魄力的改革家;如果我覺得學(xué)問還沒到家,那就去聽程顥講課好了,體會一下什么叫“如坐春風(fēng)”。

當(dāng)然,首先得過日子。沒有電視看,沒有電腦用,不過都沒什么關(guān)系。我只想做《清明上河圖》里的一個畫中人,又悠閑,又熱鬧,而且不用擔(dān)心社會治安……高衙內(nèi)和牛二要到下個世紀(jì)才出來。至于這一百年,還有包青天呢。①

前不久,從微信視頻里看到臺灣藝術(shù)史家蔣勛先生的一段談話,說“宋朝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品位的朝代”。他說:“宋朝是中國和東方乃至全世界最好的知識分子典范。讀圣賢書,所學(xué)何學(xué)?讀書的目的是讓自己找到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讓自己過得悠閑,讓自己有一種智慧去體驗生命的快樂,并且能與別人分享這種快樂?!雹?/p>

對此我不持異議,因為宋代人的生活中,有辭賦酎酒,有絲弦佐茶,有桃李為友,有歌舞為朋。各門類的物質(zhì)文明史,宋代都是無法繞過的環(huán)節(jié)。比如吃茶,雖然在唐代末期因陸羽的《茶經(jīng)》而成為一種文化,但在宋代才成為文人品質(zhì)的象征,吃茶的器具,也在宋代登峰造極,到了清代,仍被模仿。又如印刷業(yè)的蝴蝶裝,到宋代才成為主要的裝訂形式,它取代了書籍以“卷”為單位的形態(tài),在閱讀時可以隨便翻到某一頁,而不必把全“卷”打開。我們今天最廣泛使用的字體——宋體,也是用這個朝代命名的,這是因為在宋代,一種線條清瘦、平穩(wěn)方正的字體取代了粗壯的顏氏字體,這種新體,就是“宋體字”,可見那個朝代影響之深遠。更不用說山水園林、金石名物、琴棋書畫、民間娛樂,都在宋代達到高峰。歐陽修自稱“六一居士”,意思是珍藏書籍一萬卷、金石遺文一千卷、琴一張、棋一局、酒一壺,加上自己這個老翁,剛好六個“一”。他把自己的收藏編目并加以解說,編成一本書,叫“集古錄”。后來宋徽宗有了規(guī)模更大的收藏,也編了一本書,叫“宣和博古圖錄”。endprint

但這只是泛泛地說,具體到某一個人,情況就不這么簡單了。比如,在蘇軾看來,自己身處的時代未必是最好的時代,甚至,那是一個很差的時代。

我們就拿蘇軾來說事兒吧。

北宋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暮春三月,當(dāng)蘇軾離開自己生活了近20年的故鄉(xiāng)眉州③,自閬中上終南山,和父親蘇洵、弟弟蘇轍一起,走上褒斜谷迂回曲折、高懸天際的古棧道,準(zhǔn)備經(jīng)大散關(guān)進入關(guān)中,再向東進入河洛平原,抵達首都汴京參加科舉考試時,他心里滿滿的,都是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理想。起初他很順利,比如他在參加了禮部初試后,互為敵手的兩位政壇大佬歐陽修和張方平居然一致推舉他。時任禮部侍郎兼翰林侍讀學(xué)士的歐陽修甚至對自己的兒子說:“記著我的話,三十年后,無人再談?wù)摾戏??!边€說,“老夫當(dāng)退讓此人,使之出人頭地。”

后來歐陽修升任參知政事(副宰相),又推薦年輕的蘇軾、蘇轍兄弟參加皇帝主持的特別考試——制科特考,宋仁宗看了蘇軾的卷子后,意氣風(fēng)發(fā)地回到后宮,對曹后說:“吾今日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彼f的太平宰相,就是指蘇軾、蘇轍,可見蘇軾、蘇轍兄弟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然而即使有皇帝、宰相的賞識,仕宦生涯也絕不會一帆風(fēng)順。甚至,皇帝和宰相越是賞識,他所受到的攻訐和迫害就越多,因為那會對別人的生存構(gòu)成威脅。更何況蘇軾性格耿直,是一個有一說一的嚴(yán)守一,不會曲意迎合,這使他中槍的幾率更高——才華熠熠、飄逸俊秀的蘇軾,天生就是一個眾矢之的。

軾的意思,是車上供人憑倚之橫木,《左傳》中有“憑軾而觀”之語。蘇洵當(dāng)年給兒子起名蘇軾,是希望他含蓄內(nèi)斂,為他人提供倚靠。他最怕的是兒子蘇軾鋒芒畢露,不會藏拙,曾憂心忡忡地說:“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而對蘇轍,他卻省心得多,說:“是轍者,善處乎禍福之間也。”①意思是:你辦事,我放心。

蘇軾的政治生涯高開低走,盡管曾經(jīng)擔(dān)任過帝國的禮部郎中、翰林侍讀學(xué)士,官居三品,但他更多的時光,是在貶謫中度過的。他的政治生涯,是從失敗走向失敗,從一次陷害奔向另一次陷害,支撐他生命的家國理想被無情地封堵,讓他的人生一次次陷入絕境。就在這個星光燦爛的宋朝,黨爭成了絞殺人性的機器,最終埋葬了這個精致耀眼的朝代。蘇軾一生處在一個無物之陣中,他的對手,前仆后繼,層出不窮。

有人說,蘇軾在官場上的所有失敗,都是由小人造成的。

所以,蘇軾要“突圍”。

然而,奠定了蘇軾一生政治悲劇的,并不是小人,相反是一位高士。他就是蘇軾最大的政敵——王安石。

當(dāng)時的宋朝,雖承平日久,外表華美,但內(nèi)部的潰爛,已經(jīng)越來越難以掩飾。早在十多年前,王安石就曾寫下長達萬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痛陳國家積弱積貧的現(xiàn)實:經(jīng)濟困窘、社會風(fēng)氣敗壞、國防安全堪憂。

宋神宗趙頊?zhǔn)窃谥纹剿哪辏ü?067年)即位的,第二年改年號為熙寧元年。由于對疲弱的政治深感不滿,且他素來都欣賞王安石的才干,故立即命王安石推行變法,以期振興北宋王朝,史稱“王安石變法”(又稱“熙寧變法”)。

王安石是一位高調(diào)的理想主義者,日本講壇社《中國的歷史》稱他為“偉大的改革設(shè)計師”②,并評價“王安石變法”是“滴水不漏的嚴(yán)密的制度設(shè)計”③。然而,在蘇軾(時任判官告院兼判尚書祠部)眼里,他看上去很美,實際上千瘡百孔。他不是反對變法,而是反對王安石的急躁冒進和黨同伐異。他知道,無論多么優(yōu)美的紙上設(shè)計,在這塊土地上都會變得丑陋不堪——惠及貧苦農(nóng)民的青苗法,終于變成盤剝農(nóng)民的手段,而募役法,本意是讓百姓以付稅代兵役,使人民免受兵役之苦,但在實際操作中,又為各級官吏搜刮民財提供了堂皇的借口,每人每戶出錢的多寡,根本沒有客觀的標(biāo)準(zhǔn),而全憑地方官吏一句話。王安石心目中的美意良法,等于把血淋淋的割肉刀遞到各級貪官污吏的手中。

蘇軾敏銳地意識到,目今正是一個危險而黑暗的時代。那時的他,縱然有宋神宗賞識,卻畢竟人微言輕。他可以明哲保身,但他是個任性的人,明知是以卵擊石——擊的是王安石這塊石,卻仍忍不住要發(fā)聲。

熙寧九年(公元1076年),王安石雖然辭去相職,心情黯然地離開朝廷,但在這場廝殺中,富弼、歐陽修、司馬光這些股肱之臣,病的病,死的死。

自此,小人們在帝國政壇上可以橫行無忌。

這些人,包括呂惠卿、曾布、舒亶、鄧綰、李

定等,而且,排名不分先后,因為他們都是貨真價實的小人。而這一群小人,都是王安石一手提拔的。

王安石的識人術(shù),天下無雙。

這浮華的世上,人心不如鬼。那個寫《夢溪筆談》的沈括,對蘇軾的才華始終懷有深深的嫉妒,專門跑到蘇軾那里騙來了詩稿,然后從中尋找“反動言論”,向朝廷檢舉揭發(fā);李定為了逃避回鄉(xiāng)為逝去的母親丁憂①盡孝,竟然隱瞞了母親去世的事實,被司馬光罵為“禽獸不如”,恰巧蘇軾寫了一首詩,歌頌棄官尋母的朱壽昌,被李定當(dāng)成指桑罵槐,針對自己,準(zhǔn)備好了小鞋,等著給蘇軾穿。當(dāng)然,他們?nèi)绱藘春?,除了嫉妒,還有恐懼——蘇軾深得皇帝賞識,說不定哪天會得到重用,那樣對他們來說,都是極大的威脅。

他們?yōu)樘K軾定制的罪名是“譏訕朝政”“濫得時名”。

蘇軾才華熠熠,道德完美??跓o遮攔,這是他唯一的軟肋。

朝廷上的一片“廢蘇”之聲,讓宋神宗感到無奈和無力。終于,為了維護朝廷的“安定團結(jié)”,宋神宗下令御史臺查辦蘇軾。

蘇軾是在湖州太守任上被抓的。目擊者形容蘇軾當(dāng)時的場面時說:“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qū)犬雞。”②

那一年,是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

歷史中所說的“烏臺詩案”,“烏臺”就是御史臺。它位于汴京城內(nèi)東澄街上,與其他官衙一律面南背北不同,御史臺的大門是向北開的,取陰殺之義,四周遍植柏樹,有數(shù)千烏鴉在低空中回旋,造成一種暗無天日的視覺效果,所以人們常把御史臺稱作烏臺,以顏色命名這個機構(gòu),直截了當(dāng)?shù)刂该髁怂暮诎当举|(zhì)。“詩”,當(dāng)然是指蘇軾那些惹是生非的詩了。endprint

根據(jù)蘇軾后來在詩中的記述,他在御史臺的監(jiān)獄,實際上就是一口百尺深井,面積不大,一伸手,就可觸到它粗糙的墻壁,他只能蜷起身,坐在它的底部,視線只能向上,遙望那方高高在上的天窗。這是一種非人的身體虐待,更是一種精神的折磨。九百年后,我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看到了大致相同的監(jiān)獄。

他終于知道了大宋政壇的深淺。那深度,就是牢獄的深度。

黑暗、陡峭、寒冷。

那是他一生命運的最低點。

假如不是宋太宗定下了不得殺戮持異議大夫的法規(guī),此時蘇軾,恐怕早已身首異處了。

十二月二十八,蘇軾終于在監(jiān)獄里聽到了朝廷的判決。

宋神宗沒有舍得把他處死,而是把他貶到黃州。

保留公職,以觀后效。

蘇軾生命中的低潮,自黃州開始。11世紀(jì),那個收留了蘇軾的黃州,實際上還是一片蕭索之地。這座位于大江之湄的小城,距武漢市僅需一個小時車程,如今早已是滿眼繁華,而在當(dāng)時,卻十分寥落荒涼。

在那里,蘇軾雖為團練副使,卻沒有任何實權(quán),連工資都停發(fā)了,只有一份微薄的實物配給可領(lǐng)。蘇軾雖然做了二十多年官,但如他自己所說,“俸入所得,隨手輒盡”,是名副其實的“月光族”,沒有多少積蓄,即使維持著最低標(biāo)準(zhǔn)的生活,蘇軾帶到黃州的錢款,也只用一年就消耗殆盡了。按照黃州當(dāng)時的物價水平一斗米大約二十文錢,一匹絹大約一千二百文錢,再加上各種雜七雜八的花銷,一個月下來也得四千多文錢。對于蘇軾來說,無疑是一筆巨款。

或許,從他發(fā)現(xiàn)黃州城東那片荒蕪的山坡的那一刻,他就決計進行生產(chǎn)自救了。那個山坡,大約百余步長短,曾經(jīng)做過營地。南宋詩人范成大在《吳船錄》里描述它:“郡東山壟重復(fù),中有平地,四向皆有小岡環(huán)之?!?/p>

這個山坡,本無名字,蘇軾以“東坡”命名,因為它位于城東,而他心儀的詩人白居易當(dāng)年貶謫到忠州做刺史時,也居住在城東,寫了《東坡種花二首》,還寫了一首《步東坡》,所以,蘇軾干脆把這塊地,稱為“東坡”。

他也從此自稱“東坡居士”。

假如我們能夠于公元1082年在黃州與蘇軾相遇,這個男人的面容一定會讓我們吃驚——他不再是20年前初入汴京的那個俊美少年,也不像三年前離開御史臺監(jiān)獄時那樣面色憔悴蒼白,此時的蘇軾,瘦硬如雕塑,面色如銅,兩鬢皆白,像他自己詞里曾說的,“塵滿面,鬢如霜”。

1082年,四月初四,寒食節(jié),蘇軾在一片凄風(fēng)苦雨中寫下著名的《寒食帖》。這份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著名行書墨稿,被藝術(shù)史家稱為“天下行書第三”。

《寒食帖》的內(nèi)容如下:

自我來黃州,

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

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

兩月秋蕭瑟。

臥聞海棠花,

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負去,

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

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戶,

雨勢來不已。

小屋如漁舟,

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

破灶燒濕葦。

那知是寒食,

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

墳?zāi)乖谌f里。

也擬哭途窮,

死灰吹不起。

面對蘇軾的這幅帖時,我的心會陡然收緊,仿佛上面的每個字都在戰(zhàn)栗,在九百多年前的那場凄風(fēng)苦雨中瑟瑟發(fā)抖。這詩、這字,飽含痛感。那個“紙”字,“氏”下的“巾”字,豎筆拉得很長,仿佛音樂中突然拉長的音符,或者一聲悠長的嘆息。那是那個時代強加在蘇軾身上的最真實的疼痛,即使經(jīng)過了九百多年的時光,依然會在一瞬間把我們的內(nèi)心穿透。

但對蘇軾來說,在黃州的歲月還不算是最慘的。他的人生悲劇,深不見底。盡管在“元祐更化”中,隨著當(dāng)年被王安石排擠的重臣司馬光等重返政壇,蘇軾一度被重新起用,官升禮部郎中,獲賜金帶、金鍍銀鞍轡馬,后來又先后被任命為中書舍人和翰林學(xué)士,成為帝國的三品大員,相當(dāng)正部級領(lǐng)導(dǎo),可謂扶搖直上,身入玉堂,但蘇軾獨立不倚、危言孤行的“毛病”沒有改。他就像李敬澤寫過的伍子胥,永遠沒有辦法讓上級喜歡,永遠不能茍且將就,永遠像他的小妾朝云形容的那樣“一肚子不合時宜”。司馬光、呂公著兩位宰相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哪怕王安石一些行之有效的新法也都盡行廢除。蘇軾卻挺身為王安石辯護。蘇軾不喜歡二元對立,他喜歡一切從實際出發(f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因此,他不僅對司馬光有意見,而且在政事堂上與司馬光急赤白臉地大吵一架,回到家氣還沒消,連罵:“司馬牛!司馬牛!”

后來一直欣賞他的宋神宗、一直保護他的高太后去世,年少的宋哲宗在一群誤國小人的忽悠下,開始瘋狂打擊元祐大臣,四面楚歌的蘇軾又開始了一路被貶的歷程,由杭州,到潁州①,到定州②,到英州③,到惠州④,最后終結(jié)在海南島“百物皆無”的儋州⑤,越貶越遠,再貶,就貶出地球了。

但他的政治對手們一刻也沒有忘記他。他到惠州后,他從前的朋友、當(dāng)時已官居相位的章惇一心想搞死他。由于宋太祖不得殺文臣的最高指示,他只能采取借刀殺人的老套路,于是派蘇軾的死敵程訓(xùn)才擔(dān)任廣南提刑,讓蘇軾沒有好日子過。蘇軾過得好了,他們便過不好。蘇軾的原配夫人王弗和繼室王閏之去世后,一直照顧蘇軾的侍妾朝云,就是在26歲時得瘟疫,死在惠州的。后來,已是白發(fā)老人的蘇軾又被貶到更遙遠的儋州,除了最小的兒子蘇過陪伴,身邊“百物皆無”,不要說報紙網(wǎng)絡(luò),連一本書都找不到,只有無邊的苦寂與孤獨,像茫漠的大海,與他相伴。

中國歷史上的文人藝術(shù)家,論個人境遇,很難找出比蘇軾更悲慘的。假若我替蘇軾回答梁濟的提問,我一定會說,他所置身的時代,是一個最壞的時代,壓抑得透不過氣來,看不到一點希望。我們今天的知識分子,無論身處何等的尷尬與荒謬中,都與蘇軾的困境不可同日而語。蘇軾的文字——像前面提到的《寒食帖》,有尖銳的痛感,卻沒有怨氣。endprint

我不喜歡怨氣重的人,具體地說,我不喜歡憤青,尤其是老憤青。年輕的時候,我們對很多事物心懷激憤,還可以理解。但人到中年以后,仍對命運憤憤不平,就顯得無聊、無趣,甚至無理了。怨氣重,不是表明在一個人的強大,而是在表明一個人的猥瑣與虛弱。蘇軾不是哀哀怨怨的受氣包,不是絮絮叨叨的祥林嫂。倘如此,他就不是我們藝術(shù)史上的那個蘇軾了。他知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夜與晝、枯與榮、滅與生,是萬物的規(guī)律,誰也無法抗拒,因此,他決定笑納生命中的所有陰晴悲歡、枯榮滅生。他不會像屈原那樣自戀,把自己當(dāng)作香草幽蘭,只因自己的政治藍圖無法運行,就帶著自己的才華與抱負投身冰冷的江水,縱身一躍的剎那也保持著華美的身段與造型,就像奧運會上的跳水運動員那樣;他不會像魏晉名士那樣裝傻充愣,一副嬉皮士造型;也不會像詩仙李白那樣“皇帝呼來不上船”,醉眼迷離愛誰誰,一旦不得志,隨時可以揮手與朝廷說拜拜——要不他怎么叫李白呢。

假如一個人無法改變他置身的時代,那就不如改變自己——不是讓自己屈從于時代,而是從這個時代里超越。這一點,蘇軾做到了,當(dāng)然,是歷經(jīng)了痛苦與磨難之后,一點一點地脫胎換骨的。木心說:“李白、蘇東坡、辛棄疾、陸游的所謂豪放,都是做出來的,是外露的架子?!雹龠@話有點隨便了。假如豪放那么好做,那就請木心先生做來看看。實際上,豪放不是做出來的,而是在煉獄里煉出來的,既有文火慢熬,也有強烈而持久的擊打。蘇軾的豪放氣質(zhì),除了天性使然,更因為苦難與黑暗給了他一顆強大的內(nèi)心,可以笑看大江東去,縱論世事古今。他豪放,因為他有底氣,有強大的自信?!按蠼瓥|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無論周公瑾、諸葛亮還是曹孟德,那么多的風(fēng)云人物,那么多的歷史煙云,都終被這東去的江水淘洗干凈了。神馬都是浮云,都是雪泥鴻爪——雪泥鴻爪這詞,就是蘇軾發(fā)明的。一個人的高貴,不是體現(xiàn)為驚世駭俗,而是體現(xiàn)為寵辱不驚、安然自立。他畫墨竹(《瀟湘竹石圖》),畫石頭(《枯木怪石圖》),都是要表達他心中的高貴。他熱愛生命,不是愛它的絢麗、耀眼,而是愛它的平靜、微渺、坦蕩、綿長。

他的心是寬闊的,所以他愛儒,愛道,也愛佛,最終把它們?nèi)趨R成一種全新的人生觀——既不遠離紅塵,也不拼命往官場里鉆。他是以出世的精神入世,溫情地注視著人世間,把自視甚高的理想主義,置換為溫暖的人間情懷。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輕,但他無論當(dāng)多么小的官,他都不會喪失內(nèi)心的溫暖。他滅蝗,抗洪,修蘇堤,救孤兒,權(quán)力所及的事,他從不錯過,

他甚至寫了《豬肉頌》,為不知豬肉可食的黃州人發(fā)明了一道美食,使他的城郭人民,不再“只見過豬跑,沒吃過豬肉”。那道美食,就是今天仍令人口水橫流的東坡肉。它的烹食要領(lǐng)是:五花肉的肉質(zhì)瘦而不柴、肥而不膩,以肉層不脫落的部位為佳;用酒代替水燒肉,不但去除腥味,而且能使肉質(zhì)酥軟無比……

還是在黃州,每當(dāng)日暮時分,他從東坡的農(nóng)田荷鋤回家,過城門時,守城士卒都知道這位滿面塵土的老農(nóng)是一個大詩人、大學(xué)問家,只是對他為何淪落至此心存不解,有時還會拿他開幾句玩笑,蘇軾都泰然自處,有時還跟著他們開玩笑。

在儋州——他的末日時光里,他還不忘調(diào)侃自己幾句,說自己年紀(jì)大了,再也不能和小姑娘眉來眼去了。在他的生命里,不再有崎嶇和坎坷,只有云起云落、月白風(fēng)清。

那是一種能夠笑納一切的達觀,像海明威所說,對于一切厄運,都要“勇敢而有風(fēng)度地忍受”。

十個世紀(jì)以后,一位名叫顧城的年輕詩人寫了一句詩,可以被看作是對這種文化人格的回應(yīng)。他說:

“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p>

無論一個人的地位多高,在上帝眼里,他終不過是一只螞蟻。在中國藝術(shù)史上,很少有人像蘇軾這樣深深地墮入凡塵,就像《寒食帖》里所寫,“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美艷的“花”轉(zhuǎn)眼之間就會墮入泥土,但縱然是泥土,也有它的價值與尊嚴(yán)。他的生命,一頭連著最凡俗、最卑微的生活,另一頭卻連著最深邃、精致、典雅的精神世界。真正提升了宋代精神的品質(zhì),帶動了宋代藝術(shù)風(fēng)氣的,不是那些身處華屋高堂的名人大腕,卻是置身青燈孤館、野店雞號中的蘇軾——

詞本是文人們遣興抒懷的游戲筆墨,是流行歌曲,如林語堂所說的,“內(nèi)容歌詠的總是‘香汗‘羅幕‘亂發(fā)‘春夜‘暖玉‘削肩‘柳腰‘纖指等”①,到了蘇軾手里,才真正有了文學(xué)的氣象,如葉嘉瑩先生說:“一直到了蘇氏的出現(xiàn),才開始用這種合樂而歌的詞的形式,來正式抒寫自己的懷抱志意,使詞之詩化達到了一種高峰的成就?!雹?/p>

他的散文,超越了那些虛無高蹈的文章策論,它不是為朝廷、為帝王寫的,而是為心,為一個人最真實的存在而寫的。它拒絕了格式化,拒絕了宮殿語法,因而更樸素、更誠實,也更干凈,它也因這份透明,而不為時空所阻,在千人萬人的心頭回旋。

他的書法,既不像唐代楷書那樣強調(diào)法度,拘謹(jǐn)理性,也不像唐代草書那樣叛逆,那樣張牙舞爪,而是將自己的個性揮灑得那么酣暢淋漓,無拘無束。蘇軾最恨懷素、張旭,在詩里大罵他們:“有如市娼抹青紅,妖歌嫚舞眩兒童?!彼非髿v經(jīng)世事風(fēng)雨之后的那份從容淡定,喜歡平淡之下的暗流涌動,喜歡收束于簡約中的那種張力。他寫:“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他的字,不是為紀(jì)念碑而寫的,不見偉大的野心,卻正因這份性之所至、文心剔透而偉大。

他的繪畫,傳到今天的,只有兩幅,一幅叫“瀟湘竹石圖”,還有一幅,叫“枯木怪石圖”,但他倡導(dǎo)的文人畫理論,卻影響了金元明清,余緒至今未斷。蘇軾看不起那些院體畫家,認(rèn)為他們少文采,沒學(xué)問,因而只知照貓畫虎,不見風(fēng)神與性情。文人畫在兩漢魏晉就開始起源,但有了唐代王維,文學(xué)的氣息才真正融入到繪畫中,紙上萬物,才活起來,與畫家心氣相通。至宋代,歐陽修、王安石都確立了文人畫論的主調(diào),但在蘇軾手上,文人畫的理論才臻于完善。妖嬈絢麗的唐代藝術(shù),到了他們手上,立即退去了華麗的光斑,變得素樸、簡潔、典雅、莊重。后來的宋代畫家,把復(fù)雜多變的世界,都收容在這看似單一的墨色中,繪畫由俗世的艷麗,遁入哲學(xué)式的深邃、空靈。endprint

如今,已經(jīng)很少有人磨墨了,而是用墨汁代替。然而墨汁永遠不可能畫出宋代水墨的豐富,因為墨汁里邊摻了太多的化學(xué)物質(zhì),所

以它的黑色,是死掉的黑,可是在宋畫里,我們看到的不是黑,而是透明。墨色的變化中,我們可以看到光的游動。

蘇軾帶來了中國藝術(shù)史上最重要的一場觀念革命,他因此成為北宋繼蘇惟演、歐陽修之后的第三位文壇領(lǐng)袖,成為中國藝術(shù)史上獨一無二的藝術(shù)大師,也成為我的心頭最愛。

這份美,被北宋著名畫家李公麟畫在一幅圖卷里。這幅藝術(shù)史上的名畫,記錄了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五月,蘇軾在“元祐更化”中返京,與朋友們在王詵的西園舉行雅集的情況——王詵不僅是當(dāng)朝駙馬,也是著名畫家,2015年北京故宮博物院舉辦“皇家秘藏·銘心絕品——《石渠寶笈》故宮博物院九十周年特展”,展出有王詵的名作《漁村小雪圖》。那次聚會,參加者有:蘇軾、蘇轍、黃庭堅、秦觀、米芾、蔡肇、李之儀、鄭靖老、張耒、王欽臣、劉涇、晁補之,還有僧人圓通(日本渡宋僧大江定基)、道士陳碧虛,共15人,加上侍姬、書童,共22人。松檜梧竹,小橋流水,極園林之勝。賓主風(fēng)雅,或?qū)懺?,或作畫,或題石,或撥阮,或看書,或說經(jīng),極宴游之樂。李公麟以他首創(chuàng)的白描手法,用寫實的方式,描繪當(dāng)時的情景,取名“西園雅集圖”。

《西園雅集圖》幾乎成了中國藝術(shù)家迷戀的經(jīng)典題材,僅李公麟一人,就畫過團扇、手卷兩種不同的本子。北宋米芾,南宋馬遠,元代趙孟頫(傳),明代仇英、陳洪綬,清代張翎等著名畫家,也都畫過同題作品。其中李公麟《西園雅集圖》卷現(xiàn)被私人收藏,馬遠《西園雅集圖》長卷收藏在美國納爾遜·艾金斯博物館,趙孟頫《西園雅集圖》卷和仇英的《西園雅集圖》軸分別著錄于《石渠寶笈續(xù)編之養(yǎng)心殿》第二冊中,現(xiàn)收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

畫中的場面,讓我想起文藝復(fù)興畫家拉斐爾為教皇宮殿繪制的大型壁畫《雅典學(xué)院》—— 一幅以古希臘哲學(xué)家柏拉圖所建的雅典學(xué)院為主題的大型繪畫。在這幅畫上,匯集著哲學(xué)家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蘇格拉底,數(shù)學(xué)家畢達哥拉斯,語法大師伊壁鳩魯,幾何學(xué)家歐幾里得(一說是阿基米德),犬儒學(xué)派哲學(xué)家第歐根尼,哲學(xué)家芝諾……畫家試圖以這樣一場集會,把歐洲歷史的黃金時代永久定格。

《西園雅集圖》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同的文藝組合,比如“三蘇”中的兩蘇(蘇軾、蘇轍),書法“宋四家”中的三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蘇門四學(xué)士”(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在中國的北宋,一個小小的私家花園,就成為融匯那個時代輝煌藝術(shù)的空間載體。

那一份光榮,絲毫不遜于古希臘的雅典學(xué)院。

美豐儀,成為當(dāng)下時興的一個熱詞。但真正的美豐儀,不是《瑯琊榜》里的梅長蘇、蕭景琰,而是真實歷史中的蘇軾、蘇轍、秦觀、米芾。他們不僅有肉身之美,更兼具人格之美,一種從紅塵萬丈中超拔出來的美。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記憶中找不見史泰龍式的肌肉男,而是將這種力量與擔(dān)當(dāng)收束于優(yōu)雅藝術(shù)與人格中,只有文明之國,才崇尚這種超越物理力量的精神之美。

十一

蘇軾生活的時代,無論如何不能說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他一生歷經(jīng)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宋哲宗、宋徽宗五位皇帝,一茬不如一茬。葉嘉瑩說:“北宋弱始自仁宗?!雹偎稳首诋?dāng)年說“吾今日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對蘇軾器重有加;宋英宗久慕蘇軾文名,曾打算任命蘇軾為翰林,因為受到宰相韓琦的阻撓,才沒能實現(xiàn);宋神宗也器重蘇軾,卻抵不過朝廷群臣的構(gòu)陷而將蘇軾下獄,縱然他寄望于蘇軾,也犯不著為蘇軾一人得罪群臣;宋哲宗貪戀女色,十四歲就想著以宮中尋找乳婢的名義給自己找女人;宋徽宗玩物玩女人,終致亡國,關(guān)于他的故事,留在后面細說。公元1101年,蘇軾死在常州,距離北宋王朝的覆滅,只有25年。

他敬天,敬地,敬物,敬人,也敬自我,在孤獨中與世界對話,將自己的思念與感傷,快樂與凄涼,將生命中所有不能承受但又必須承受

的輕和重,都化成一池萍碎、二分塵土、雨睛云夢,月明風(fēng)裊,留在他的藝術(shù)里。在悲劇性的命運里,他仍不忘采集和凝望美好之物,像王開嶺所寫的:“即使在一個糟糕透頂?shù)哪甏?、一個心境被嚴(yán)重干擾的年代,我們能否在抵抗陰暗之余,在深深的疲憊和消極之后,仍能為自己攢下一些明凈的生命時日,以不至于太辜負一生?”①

我經(jīng)常說,現(xiàn)實中的所有問題與困境,都有可能從歷史中找到答案。許多人并不相信,在這里,蘇軾就成為從現(xiàn)實圍困中拔地而起的一個最真實的例子。時代給他設(shè)定的困境與災(zāi)難,比我們今天面對的要復(fù)雜得多。蘇軾置身在一個稱得上壞的時代,卻并不去幻想一個更好的時代,因為即使在最好的時代里,也會有不好的東西。

他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無缺的彼岸,只有良莠交織的現(xiàn)實。因此,蘇軾沒有怨恨過他的時代,甚至連抱怨都沒有。這是因為他用不著抱怨——他根本就不在乎那是怎樣的時代,更不會對自己與時代的關(guān)系做出精心的設(shè)計與謀劃。

有的藝術(shù)家必須依托一個好的時代才能生長,就像葉賽寧自殺后,高爾基感嘆的:他生得太早,或者太晚了。但像蘇軾這樣的人是大于時代的,無論身處怎樣的時代,時代都壓不死他。

他給予那個時代的,比他從時代中得到的更多。

木心說:藝術(shù)家僅次于上帝。②

元豐七年(公元1084年),也就是蘇軾寫下《寒食帖》之后的第三個春天里,宋神宗把蘇軾調(diào)任到離汴京不遠的汝州③。他從黃州出發(fā),順江而下,過金陵時,他一定要去拜見一下已經(jīng)辭官、在金陵城與鐘山之間的半山園隱居八九年的王安石。聞聽蘇軾過金陵,王安石等不到蘇軾前來晉謁,就已騎上小驢,去江邊船上,主動去尋找蘇軾了。因為作為一代文宗,王安石一直關(guān)注著遠在黃州的蘇軾。蘇軾的詩詞、散文、書法、繪畫,讓王安石深感著迷。藝術(shù)在不知不覺中,彌合著二人在政治上的巨大鴻溝。相別時,王安石發(fā)出這樣的長嘆:

“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endprint

王安石不幸言中了。

像蘇軾這樣僅次于上帝的人,在歷史中果然成了絕版,徒留我們這些庸碌之徒,站在自己的時代里,發(fā)出千年一嘆。

2015年8月31日動筆于北京,10月11日完稿于成都

10月14日—11月4日一改(重寫)于北京

11月13日—15日二改于北京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

① 王開嶺:《夜泊筆記》,見《第十六屆“百花文學(xué)獎”散文獎獲獎作品集》,第5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

① 《時光倒流,你愿意生活在哪個時代?》,http://www.u148.net/tale/13810.html。

② 《蔣勛:宋朝是中國歷史最有品位的朝代》,見騰訊視頻,2015年11月12日。

③ 今四川省眉山市。

① 〔北宋〕蘇洵:《名二子說》,見《蘇洵集》,第275頁,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② [日]小島毅:《中國思想與宗教的奔流:宋朝》,第93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

③ [日]小島毅:《中國思想與宗教的奔流:宋朝》,第193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

① 根據(jù)儒家傳統(tǒng)的孝道觀念,朝廷官員在位期間,如若父母去世,則無論此人任何官何職,從得知喪事的那一天起,必須辭官回到祖籍,為父母守制二十七個月,稱為“丁憂”。

② 〔北宋〕孔平仲:《孔氏談苑》,轉(zhuǎn)引自王水照、崔銘:《蘇軾傳》,第151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① 今安徽省阜陽市。

② 今河北省定州市。

③ 今廣東省英德市。

④ 今廣東省惠州市。

⑤ 今海南省儋州市。

① 木心:《文學(xué)回憶錄》,第231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

① 林語堂:《蘇東坡傳》,第142頁,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② 葉嘉瑩:《唐宋詞名家論稿》,第119—120頁,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① 葉嘉瑩:《古典詩詞講演集》,第249頁,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① 王開嶺:《夜泊筆記》,見《第十六屆“百花文學(xué)獎”散文獎獲獎作品集》,第17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5年 版。

② 木心:《文學(xué)回憶錄》,上冊,第499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

③ 今河南省臨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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