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立波
菜譜里的細雨
春山剛剛從酣睡中醒來。
亞熱帶植物的根系,還沒有吮吸到
一孔確信的泉眼。
出于虛妄,一棵樟樹披上了豹皮,
但對于一身斑斕的臨摹,
似乎仍然遜色于盤旋而過的麝鳳蝶。
假道現代性,人工水池的唱片,
開始重播石雞去年錄制好的鳴叫。
說起來可惜,晚餐你們終于還是沒吃到毛筍,
端上餐桌的,是另一種不知名的野山筍,
纖細如一根根刺破寂靜的針,
此時,卻被用于對寂靜的縫補。
細雨沒有寫進菜譜,但不知不覺中
它像一種額外的款待,
在香椿炒蛋和涼拌蕨菜之間到來。
“而這些山是一種剩余,等待著枯干。
風格隨暮年的積雪慢慢消融,
直到只剩下嶙峋本身。”
就像突然多出來的贊美或憐憫,
在年譜里采集遺忘的蘑菇。
夜色中,白熾燈的鎢絲嗞嗞作響,
像是對時間謹慎的抵制,
或者一種小聲的忠告,提示我們
詩行所承受的電阻。
在姑蔑古國舊地寫下的二十行詩
或許只有月光才能勝任
身體的考古,一種持續(xù)性的挖掘,
給飛過村委大樓上空的鵓鴣鳥安裝了
一片詞語的尖喙。
春牛圖里,生銹的犁鏵,
翻耕著一個集體的凍土層。
繞過資本、現代性和某種貪婪的知識,
我們來到你的老家。
方言里,爛菘菜抱緊了
清白老豆腐。
現在是午后的陽光下,一個圣殿在沉睡。
它不可能在牧童的笛聲里醒來,
但在一只破碎的陶罐上,它睜開了眼睛。
一截深埋的古城墻,
像少年時代的一支口琴,
撬開你緘默的嘴。
你說你的祖父也埋在這里,麥浪深處,
暢泳著一尾綠色的蚱蜢。
而就在不遠處,
開發(fā)區(qū),正露出一排迷人的牙齒。
山脊線或一首詩
依稀記得,在山脊線上,
有過一次短暫的爭吵,
它發(fā)生在在闊葉林與針葉林、
夢境與現實、身份與地域之間,
抑或是胡蘭成與謝靈運之間,一副楹聯的
上聯與下聯之間? 而一首詩
自始至終沉默著,像一路上那些失去籍貫的巖石。
因為它擁有只屬于它的邊界和通行證。
它只被隱秘的積雪和方言所轉譯。
它隨身攜帶的,是一塊不斷移動的界碑。
為一葉廢棄的槳櫓而作
有人帶回野花的項鏈,以便
奇數的靈魂向沉睡的田野求偶;
有人懷抱枯槁的船木,一如抱回失傳的琴,
那年邁的波浪仍在上面彈奏著童年,
練習與悲傷對稱的技藝;
有人撿到一把手槍,可疑的準星像發(fā)燙的下午,
只對準自己:銹跡、塵埃和永遠貧窮的光線。
而我覓得一葉槳櫓,仿佛時間的片段,
一碎再碎,卻分明還保存著水草的信任;
在江邊的亂草叢,它和野鴨的窠巢、死去的鴿子為伍。
它分明還在劃動,像一片翅膀,生出
另一片翅膀。我們身體里的水,在喧響中回答
那卷刃的記憶,為何神秘地向著
一本幽暗的航行日志彎曲?
我久久迷惑于那被歷史省略的道歉,
擱淺的船舶,卻還在亂石和淤泥中運送
猩紅的鐵,和源源不斷的
——遺忘的肥料。
致闖入書房的一只野蜂
仿佛是為了應答黑暗中打開的花瓣
陌生的闖入者,你帶來了色彩、聲音
和夢境:那詞語的結晶體
每一本書都靜靜地肅立
卡夫卡的甲蟲,也在暈眩中停止了
啃嚙。光線在攤開的特朗斯特羅姆詩選上
小步地跳躍,一會兒像一枚悲傷的戒指
在銹跡中指認自身的衰老,一會兒像一支
金色的教鞭,教我讀出春天的尸體背后
迷人的碑文:那些無從慰藉的亡靈
直到你出現。直到光線中飛舞的灰塵
在你輝煌的演奏里安靜下來
……米沃什。巴列霍。希尼。策蘭
……阿倫特。薇依。桑格塔。索德格朗
你依次經過他們身邊,你的翅膀差點就要
擦響那永恒的沉默,那不存在的
蜂巢。一只掛在峭壁上的
無法播放的音箱
仿佛我所有的閱讀,就是為了等待
一滴蜜。一勺超驗的花粉
那跟唾液一起從深淵里吐出來的名字
仿佛我沉睡的詞語之蕊,就是為了等待
你隨身攜帶的、甜蜜而貴重的針
溫柔的一蜇:那贈予和救療的詩學
在千島湖,聽泉子談及亡兄
在千島湖,第一次聽你談起你的亡兄
那是曙光路的一家三星級酒店
在一種絕對的黑暗中
腦膜炎,癲癇病,像兩根潮濕的早已過期的
火柴,劃亮修辭學的病區(qū)
在你平靜的敘述中,湖水一次次
拍擊湖岸
那聲音,像是丟失了許多年的一串鑰匙
在這一刻,通過時間的手被歸還
……而死亡從來不會是結束
或許只有回聲理解了一個沉睡于水底的
圣殿,或許只有破碎的漣漪
才能修復一張仍然俊美的臉龐
你的亡兄,他代替你在水里坐牢
當黑暗緩緩合上那順從的眼瞼
他代替一面鏡子,將時間
從虛無中拯救出來
公園散步偶得
1
湖邊,一棵楊柳在孤獨地垂釣
仿佛在它的倒影里,埋藏著一門失傳的
分身術。那白云的編年史,波浪贈予的一頁
我看到,在那個看不見的鉤子上
是另一個墜落到湖底、又浮出水面的我
一部以淤泥為修辭風格的回憶錄
或者:謝默斯·希尼寄存在愛爾蘭沼澤中的
一只小郵袋;一枚在枯井里沉睡多年的
鑰匙——而拒絕它,是西蒙娜·薇依畢生的使命
2
“……與天使較力并且得勝?!边@神的話語
從亭子里傳出,這曾被雅各發(fā)抖的手
緊緊抓住的應許
撫慰了一面被自己打碎、又瞬間恢復的
鏡子。我想起透蘭寄給我的同樣一只
福音播放器,它還擱在書架上
仿佛只有灰塵,在那里代替我聆聽
仿佛僭越的詩學,在湖面的漣漪中尋找
赦罪的憑據:一張新的唱片,有著剛剛擦拭過的痕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