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蓓佳
一九九〇年,陳清風在加州的一所大學做訪問學者。
那一年,洛杉磯附近的維當多海灘出了一樁小小的新聞:有一位經(jīng)營潛水用品商店的美國人鮑勃,他同時也是一個狂熱的貝殼收集者,有一天,這人背著沉重的潛水器材下到離岸二百米的海域,從一塊睡眠中的大石頭上采集他所要的東西,卻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幾塊形狀奇特的貝殼聚集在石頭的中央,呈圓形均勻分布。他伸手摘取貝殼,才知道這些小東西盤踞的地方是一個圓洞。這塊中央留有圓洞的石頭造型規(guī)整,邊緣滑潤,看上去不像是天然生成。鮑勃心里奇怪,圍著石頭轉了一圈,結果在附近海域又發(fā)現(xiàn)了更多類似的石頭,形狀有圓有方有長,無一例外的是中間都有一個掏空的圓洞。有心的鮑勃拍下照片,把其中一塊石頭帶上岸,取下部分石樣,寄給一位著名的考古學家。那位老先生會同中國學者考證,這些石頭來自古老的中國,漢代或者更早,是航海所用的石錨,一次意外的沉船事故留下來的遺跡。
陳清風從報上看到這個消息,周末特意趕到維當多海灘,見識了一千五百年前來自中國大陸的石錨。一共有兩塊,小的一塊呈不規(guī)則的卵形,大的一塊是圓形,卻只有一半。鮑勃告訴陳清風,因為石質不是太結實,又經(jīng)過上千年的海水浸蝕,海洋生物在石塊中蛀了很多洞,所以把錨往上提時,中間斷開,另一半又落回海底。
陳清風蹲在鮑勃家的院子里,抽著煙,喝著鮑勃拿給他的啤酒,一眼不眨地凝視這兩塊石頭。他腦子里想象出無數(shù)久遠的歷史畫面:一千五百年前狂風肆虐的海面,身著漢服的中國人如何駕馭帆船與海浪搏斗,歷經(jīng)艱險跨越太平洋,最后漂流到北美的維當多海灘,又在這里船沉人亡。他伸手撫摸銹蝕斑駁的石錨,聞到了千百年中凝聚下來的海水的氣味,其中夾雜著歷史的沉默和悲壯。他想,一千多年前的中國人就有駕著帆船漂洋過海的勇氣,有闖蕩天下尋找人類最佳居住地的雄心,這種精神讓人多么振奮!
石錨的故事勾起了陳清風心里殘存的那份行走世界見識天下的夙愿,他很快結束了訪問學者的生涯,開始靠打工走遍美國。
第一站,他從洛杉磯沿著加州的海岸線北上,像很多闖蕩美國的中國人一樣,把舊金山作為第一個落腳地。
遠在十九世紀中葉,加州還是墨西哥的領土,為了得到它,美國人和墨西哥人大戰(zhàn)了整整三年。舊金山被宣布歸屬美國時,是海邊一個小小的漁村,沒有人確切知道它的價值。但是一九四八年結束戰(zhàn)爭的協(xié)定剛簽出第九天,一條消息傳來,距舊金山很近的薩克鋸木場里發(fā)現(xiàn)了蘊藏量巨大而且品位極高的金礦。消息很快傳遍世界,各種膚色、各個國家的人蜂擁而至。一大批華人跟著從這里登陸,把這塊象征著財富與希望的土地取名叫“金山”。又過不久,澳大利亞墨爾本同樣發(fā)現(xiàn)黃金,美國的老黃金產(chǎn)地便改名“舊金山”。
陳清風踏上舊金山這塊土地的時候,金燦燦的礦藏早已被挖掘一空,留下來的只是無數(shù)淘金者的故事,以及當年他們生活和勞作的遺跡。陳清風在漁人碼頭找到一份洗盤子的工作。他很快發(fā)現(xiàn),在這個昔日的淘金之地,正在上演著一幕更精彩更有挑戰(zhàn)性的“淘金記”,那就是“硅谷”的誕生和發(fā)展。無數(shù)年輕的大學生把這個高科技產(chǎn)業(yè)區(qū)作為自己人生開始的演練場,成群結隊擁過來打工、創(chuàng)業(yè),開辦信息技術公司,在“英特爾”這樣的大公司的隙縫中尋求自己的發(fā)展機遇。
餐館的休息日,陳清風揣著不多的打工薪酬,搭車到舊金山東南部圣何塞市的圣克拉拉縣,想親眼一見硅谷風采。他坐在帕羅奧托鎮(zhèn)上的學院咖啡館里,要了一杯口味濃烈的墨西哥咖啡,慢慢地喝著,抬眼觀察周圍西裝革履、神情冷峻的風險投資家們,還有他們面對的那些激動和興奮的年輕創(chuàng)業(yè)者。年輕是陳清風的第一個感覺。這里所有的人,各種膚色各種口音的人,包括從紐約華爾街上趕到這里尋求商機的風險基金投資人,無一例外都是年輕的。他們穿著體面的西服或是皺巴巴揉成抹布樣的休閑套衫,鼻梁上架著金邊的,或是鈦合金的,或是塑料整體壓制的眼鏡,頭發(fā)用摩絲打出昂揚挺翹的模樣,鼻尖上冒著可笑的汗珠,眼神中透出發(fā)現(xiàn)獵物的興奮和狂喜。他們一個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連說帶比劃,不像是在描述一個公司的產(chǎn)品和前景,而像是表演,用形體動作夸張地演示一種可能性。是的,每個人的手中都掌握了一到幾種正在開發(fā)研制的高新產(chǎn)品,每個人都缺少將產(chǎn)品投入市場的資金實力,誰能夠說服嗅覺敏銳的風險基金投資者,誰就有可能成為第二個“微軟”,第二個比爾·蓋茨。這是現(xiàn)實的一種,非常地急功近利,也非常地芳香誘人。
陳清風一個人獨坐。他發(fā)現(xiàn)自己融入不了那些談話,他甚至不能完全聽懂那些一串一串飄蕩在咖啡香味中的術語名詞。那些“軟驅”“主板”“內(nèi)存條”“顯卡”“光驅”“CPU”,等等等等,聽上去那么別扭和陌生,他根本不知其所以然。他們臉上顯示出來的那種急切和欲望,他同樣難以理解。商機就是在咖啡館里談出來的嗎?公司僅憑一個創(chuàng)意就能誕生嗎?勤勤懇懇的勞作,日復一日的積累,這些傳統(tǒng)發(fā)展的模式都會在硅谷顛覆嗎?
他看到咖啡館里也有不少中國人來來去去,他們同樣年輕稚嫩,二十多歲,最多三十歲,穿牛仔褲和套頭毛衣,肩上背一個牛津布的大包,打開來,會倒出一堆堆奇形怪狀的元部件。他們的目光只盯著投資人,苦口婆心地說服對方,把產(chǎn)品前景描繪得天花亂墜。沒有人走到陳清風的面前,問一問他的來歷,聊一聊家鄉(xiāng),母校,和生活。他看上去像一個偶爾路過的開禮品商店的人,或者出租車司機,無意中闖進這個高科技人員的淘金之地,呆頭悶腦,手足無措,進退兩難。
終于有一個黑發(fā)鬈曲、神情怯嫩的西亞小伙子站在他面前,操著口音濃重的英語問他:“你的芯片速度是多少?”
陳清風茫然抬頭:“什么?”
“速度!芯片速度!”小伙子以為是自己英語有問題,把音節(jié)咬得更重。
陳清風飛快地在腦子里搜尋相關知識,思量如何回答才不至于太過露怯。
對方卻已經(jīng)沒有耐心等待,彬彬有禮地說了聲:“對不起,我大概認錯人了。”轉身離去,留下一個晃蕩在寬大外衣里的瘦小身影,和一股西亞人喜歡用的濃烈怪異的香水味。endprint
傍晚的時候,陳清風離開圣克拉拉縣。他知道這里不是他的久留之地,硅谷不屬于他。
一九九一年初秋,陳清風離開舊金山,向北穿過俄勒岡州,越過哥倫比亞河,從西雅圖起飛,跨越茫茫無邊的加拿大國土,來到美國最北部的阿拉斯加。
陳清風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單單挑選了這個冰天雪地的世界作為自己旅行的目的地,他飛到那個人跡罕至的地球邊緣,只因為他想要從頭到腳地看遍世界。
“阿拉斯加”是阿留申語,意思是“白色的陸地”。當年阿留申人來到阿拉斯加半島,看到了這片白雪覆蓋的無邊大地時,嘴巴里喊出一個驚嘆詞:“Alaska!”這個詞便成為美國最大的一個州的州名。
在十九世紀上半葉,阿拉斯加還是俄國的領土。雄心勃勃的彼得大帝一直想知道北美大陸是不是跟亞洲大陸連在一起,又想找到一條從俄國通往中國和印度的海路,就派出維圖斯 ·白令率領船隊極地探險。他們穿越白令海峽之后,發(fā)現(xiàn)了阿拉斯加。一八六七年,美國國務卿花七百二十萬美元從俄國人手中買下了這塊土地。當時俄國人自以為既拿到了錢又甩掉了一個麻煩的包袱,誰知一百年之后,阿拉斯加盛產(chǎn)的黃金和石油使老毛子懊惱得要打自己耳光,因為他們丟棄的其實是一個裝滿了金幣的錢袋。
初秋的這一天,陳清風背著一個半人高的雙肩背的旅行包,走出繁忙的安卡雷奇國際機場。他嗅到了夾雜著冰雪和松針清香的氧濃度極高的空氣,那種獨特的使鼻腔刺癢的清洌氣息令他渾身一震,他的心臟因為激動而緊縮起來,他的思維卻在湛藍的天空下發(fā)散開去,探觸到一種混沌初開的自由和快樂。
他沿用著自古到今無數(shù)背包客用過的方法:邊打零工,邊一步步地深入阿拉斯加山脈和伯羅克斯山脈之間的遼闊谷地。一路上他在餐館端過盤子,幫人做過油漆工,替養(yǎng)老院劈過木柴,為農(nóng)婦修過柵欄,還在奶牛場擠過牛奶。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陳清風學會了許多當?shù)厝巳∨霓k法,還購買了毛皮的帽子、手套、靴子和坎肩。他還買了雪天用的護目鏡,這樣,當他極目遠眺皚皚雪山時,就可以長時間地睜大眼睛,把他從未見過的北極風光盡覽在心。
初冬,他進入了全美最高山峰德納利山。古老的冰川如傳說中的睡美人,披著銀光閃閃的長袍,千年萬年保持著同一種矜持的睡姿。走在積雪齊膝的森林中,四周安靜得能聽到美人的呼吸和心跳。從樹枝上撲簌簌掉落的雪團驚起機靈的松鼠,它們高豎著毛茸茸的尾巴,哧溜一下子從雪地上竄過去,留下幾行淺淺的爪印。一頭馴鹿從大樹后面轉出來,腦袋上的鹿茸像縱橫交錯的發(fā)報機天線,陽光下閃出一種銀灰色的柔滑漂亮的光澤。他站住不動,欣喜地盯視這頭會拉圣誕雪橇的溫順的動物,想象它的祖先是不是真的跟圣誕老人有過交往。他跟它打招呼:“嘿,伙計!”馴鹿歪著頭看他,烏黑的眼睛里是孩子般的好奇,因為在它有限的生命里還沒有見過一個黑發(fā)黃膚的中國人,也沒有聽到過“伙計”這種奇怪的語言。
他掰下一根折斷的樹枝當棍子,借助它的支撐,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走。積雪下面全都是倒塌的樹木和絆腳的荊棘,每踏出一步,都有可能落入一個小小的陷坑,麂皮靴子卡在雪下的樹叉中,轉前轉后好不容易才能拔出來,皮帽子里已經(jīng)熱騰騰蓄滿了汗。體力消耗太大了,如果不是經(jīng)常想到鮑勃家院子里的那兩塊石錨,他沒有勇氣穿過這片原始狀態(tài)的森林。
然而他還是不幸地陷入了絕境:當他舉目眺望一頭在雪地奔跑的銀色的北極狐時,他的一條腿忽然踏空,陷進一個大樹傾倒后留下的雪洞。他的整個身體跟著倒過去,不由自主地下陷,溫柔而舒適地墜落。他越是掙扎,墜落的速度越快,像是雪洞里有一雙強有力的手,抓住他不由分說地往下扯,一定要把他拉進洞中同歸于盡。他感覺積雪沒過了他的腰際,又迅速沒過他的雙肩。他趁著還能呼吸,張開嘴,嘶聲高喊:“救命!救命!”他的聲音驚動了四面樹上的積雪,雪團爭先恐后地啪啪墜落,打得他張不開眼睛。松鼠們不知所措地四處逃竄,雪粉飛揚起來,周圍的世界暗無天日。
陳清風大難不死,是因為他的呼叫聲引來了不遠處的另一個旅行者——為美國《國家地理雜志》拍攝阿拉斯加麝牛照片的亞當斯先生。亞當斯常年在野外行走,生存經(jīng)驗異常豐富,他奔過來喝令陳清風別動,然后把一根樹棍伸過去,讓陳清風雙手抓緊,拼出全力把這個臉憋成紫色的中國人拉出雪坑。
亞當斯把癱軟無力的陳清風半拖半拉地弄到附近一個私人農(nóng)場,灌下一茶缸熱騰騰的牛奶,又讓他睡足一覺,確信無事后,才留下一張名片,重新進入森林。
陳清風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小農(nóng)場以飼養(yǎng)麝牛為主業(yè),場主是一對叫喬治的中年夫婦。麝牛的外形有點像西藏牦牛,但是牦牛角彎曲向上,麝牛角卻像耳朵一樣地耷拉下來,只在末端抬起,跟地面平行。據(jù)說這是一種史前動物,大概在第四紀冰川結束時,從亞洲和歐洲遷移到美洲。最早的美洲人,很可能就是追著這些牛群來到這片大陸的?,F(xiàn)在麝牛在歐亞已經(jīng)絕跡,殘留在阿拉斯加的這部分,因為人類大量捕殺,正在日益稀少。喬治夫婦所做的完全是公益事業(yè):人工繁殖麝牛,待小牛長大后,以低廉的價格賣出去給別的農(nóng)戶飼養(yǎng),目的僅僅是維護阿拉斯加的麝牛種群數(shù)量。
喬治先生身材高大,灰白色頭發(fā),一個大大的酒糟鼻,左邊臉上缺了一只耳朵,是幾年前在一場暴風雪中活生生凍掉的。喬治太太面相和善,臉頰終日通紅,是紫外線灼傷和野外凍傷留下的印記。夫婦倆終日樂哈哈面帶微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發(fā)達社會里最原始的生活,毫無怨言地為生態(tài)環(huán)境奉獻精力財力。
陳清風被這一對純樸夫婦的高尚行為深深打動,他留了下來,在農(nóng)場度過了一個冬天,不收分文地幫喬治夫婦照顧那些懷孕的母牛。來年開春,他伺候的母牛接二連三生下了小牛之后,他把那些牛犢親了又親,抱了又抱,又等著亞當斯來幫他拍下好些照片存念,這才戀戀不舍地告別農(nóng)場,搭便車返回安卡雷奇。
陳清風離開阿拉斯加,計劃著繼續(xù)搭便車,打零工,從鹽湖城到堪薩斯,再到芝加哥、匹茲堡、費城、紐約;最后去波士頓,在哈佛和麻省理工的校園內(nèi)逛一圈,結束他橫穿美國的行程。endprint
但是他女兒的狀況讓他改變了主意。女兒天資不笨,卻不知為何讀不進書,高考的分數(shù)連??凭€都到不了。復讀一年,依然如此。女兒情緒低落,沉默寡言,幾次想要自殺,嚇得她媽媽寸步不敢離開她的身邊。這個優(yōu)秀的女兒曾經(jīng)是陳清風的希望,是他引以為傲的未來,如今希望破碎,而且是以這樣令人心痛的方式,陳清風無論如何不能接受。他盤算著要把女兒弄出國讀書。只要換一個環(huán)境,少一些心理負擔,女兒應該還是一塊讀書的材料。
可是女兒這樣的情況,接她出來,就不能不把她母親同時接出來,因為陳清風對女兒恢復健康沒有絕對把握。要把這一對母女同時接到美國,不是一件短時間的、容易做成的事情。這樣,陳清風聽從朋友勸告,決定去加拿大落腳。那時候加拿大的移民政策相對寬松很多,辦他們一家人的身份不會有太大問題。
他在舊金山漁人碼頭打工的時候,認識了一個華僑老鄉(xiāng),老鄉(xiāng)的一個親戚在加拿大埃德蒙頓當移民律師,陳清風從美國過境到加拿大之后,第一站別無選擇地去了這個一百年中因為淘金和石油發(fā)展起來的城市。
季節(jié)已經(jīng)進入五月,可是埃德蒙頓遍地的積雪剛剛融化,草從地皮下冒出一個瑟瑟發(fā)抖的尖尖,試探著能不能把全部身軀從泥土中鉆出,享受一個短暫的春天。走在路上呼一口氣,眼前立刻飄起一團白蒙蒙的霧。立法大廈的樓頂依次排開著三面旗幟:英國國旗、阿爾伯特省的省旗、埃德蒙頓的城市立法旗,它們在寒風和陽光中獵獵飄舞,抬眼看上去,藍天忽然多了很多色彩,變得鮮活和年輕。陳清風曾經(jīng)在一張畫片上看到過這個城市大片的郁金香,那些整齊劃一像士兵列隊的艷麗花朵,如同用色塊拼成的抽象油畫,那樣的蓬勃和熱烈。可是當?shù)厝烁嬖V他,郁金香要到五月底六月初才能開放,那時候加拿大各個城市都會舉辦郁金香節(jié),也是全體加拿大人的迎春節(jié)。
陳清風想起了家鄉(xiāng)南京,五月底六月初的時候,南京已進入初夏,滿街陽光會讓行人出汗如油。跟埃德蒙頓人盼望著春天和夏天一樣,南京人進入夏天后就盼著秋風送爽,冬季來臨。兩個多么不同的城市啊。
把母女倆接到加拿大要花錢。找律師要錢,辦移民手續(xù)要錢,來回地打電話寄資料要錢,將來的飛機票、安家費還是要錢。陳清風學的是中文,也不再年輕,無法進入那些專業(yè)性的領域找到工作,更沒有本錢開餐館和洗衣房,只能打工。那段時間埃德蒙頓的購物中心正在分期建設的過程中,一部分餐館、商店、電影院、主題游樂園已經(jīng)建成開業(yè),另一部分還在加緊趕工完成。這個占地四十八萬平方米的世界最大購物中心像一個巨大的玻璃暖棚,建成之后將提供全城人在漫長的冬季里消磨時間的所有吃喝玩樂的設施,這里面有太多的工作崗位需要人手。
陳清風早晨六點鐘起身,搭公交趕往購物中心。先在咖啡店跑堂,給同樣是趕工的顧客們端上咖啡、烤得焦香的面包、火腿煎蛋,將懸掛在頭頂?shù)碾娨暀C調到“早間新聞”頻道,為他們在POS機上刷卡結賬。九點之后,這一撥客流高峰過去,陳清風有一個短暫的喘息,可以跟店里的員工們一塊兒坐下,給自己倒一杯咖啡,吃兩片夾熏肉的面包,隨便開幾句玩笑。
然而陳清風不敢久坐,因為他就著咖啡吞下一份面包后,還要趕往室內(nèi)游樂園,做幾小時保潔工作。他會拎著一個很大的橘紅色的提桶,桶里放著各種型號的刷子、拖把和清潔劑,穿皮制的防水工裝褲,下到?jīng)_浪池或者兒童嬉水園里,清理水面和水底那些幾乎看不見的污物,把不銹鋼的把手擦得锃亮,把各種造型的救生圈充滿了氣,擺放整齊,等待著下午三點過后那些像小企鵝一樣搖搖擺擺撲下水的孩子。當那些孩子的媽媽衣著閑適,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談論育兒經(jīng)和某一種甜品的做法時,她們會招手喚來清潔工陳清風,指著腳前的一塊水跡請他擦干,免得滑著了身邊更小的孩子。
傍晚過后,吃過一份簡單的熱狗,陳清風走向燈光璀璨的華納電影院,圍上一條淺黃色的圍裙,開始操作爆米花機。當巨大的玻璃器皿中盛滿白花花香氣誘人的膨化食品后,晚場電影漸次開場。這是埃德蒙頓的年輕男女最喜歡光顧的娛樂場所。他們穿牛仔褲和短袖套衫,頭發(fā)用摩絲打出雞冠的形狀,露出刺青的胳膊,晃蕩著銀閃閃的鼻環(huán),買大桶的爆米花和大杯的可樂,把自己埋在電影院舒適的軟椅中,一邊看銀幕上的明星決斗或調情,一邊吃著喝著,不時地跟情侶接吻,弄出比電影臺詞更加刺激的聲音。
陳清風爆出了足夠當晚出售的玉米花,就可以下班走人。但是他還不想回去?;厝ゲ贿^是在租住的地下室里倒頭睡覺,這對于他是一件太過奢侈的事。抓緊這段時間,再掙一份工資吧。于是他在九點之后趕到購物中心里燈光最是幽暗的“Casino”,做低等級的侍者——當賭客們進門后,雙手接過他們脫下的厚重外衣,掛好,等待對方盡興出門時再微笑著遞上。逢到老年婦女,還要拎著衣領等待她們把胳膊伸進衣袖,幫她們圍好圍巾,戴上帽子。他沒有固定工資,酬勞全靠小費。他希望這些賭客贏錢,贏了錢他們出手才會大方。有一次一個老太婆給他一百加幣,因為那天她把老虎機玩“爆”了,一個二十五分的硬幣誘使機器吐出四千塊加幣,她尖叫著在大廳里親吻每一個人,給所有的侍者都付了一百加幣的小費。只不過,這樣的幸運實在不多,大部分人走出賭場時,臉上帶著的是悻然和失落,他們肯付給陳清風的小費也就少得可憐。
巨大的購物中心是城市的吞噬者,無數(shù)建筑群以通道相連,人在其中不見天日,不知道世間冷暖饑寒。陳清風每日穿行在咖啡味、香水味、炸雞味、爆米花味和“Casino”的錢幣氣味中,他覺得自己的肺腑就是一塊吸收各種氣味的海綿,也像一個氣體攪拌機,過濾了這些活色生香,留下的只是空虛茫然。拖著疲倦的身軀回到棲居的地方,他總是倒頭就睡,中間沒有一分鐘的時空轉換和過渡。
那些艱辛寂寞到能夠讓人發(fā)瘋的日子里,陳清風想到過紫金山上的林海嗎?想到過新街口僻靜小巷里的鴨血粉絲湯嗎?想到過他母校校園里青春學子的歌聲笑聲嗎?
他不可能不去想。如果不想,他就不是陳清風。
他也不會想得太多。人在極度困頓和疲勞的時候,精神的東西會萎縮到最小,在身體中不成比例。
兩年之后,陳清風給妻子和女兒辦好了移民。他們一家最后的定居地是加拿大多倫多。最苦的日子熬過去了。他的女兒在多倫多的一所大學讀預科,只要語言過了關,升入本科沒有問題。他妻子在一家華人餐館打工,只負責一樣活兒:洗鍋。大大小小各種尺寸的鍋,她一個一個擦洗得锃亮,士兵列隊一樣地排上架子,等待廚師使用之后,再一次刷洗擦凈。到餐館打烊后,她可以分得當日多出來的菜肴原料,帶回去做家人第二天的午飯。至于他自己,他改行做房產(chǎn)中介,在時間上有很多自由,一個月只要賣出一套房子,中介費就馬馬虎虎能過日子。如果幸運,做成兩筆甚至更多,他便可以小小地存上一筆錢。
這樣的日子又過去幾年,陳清風五十歲了。
冬天又來臨了。
加拿大的冬天照例寒冷,多倫多的二月大雪封路,滴水成冰。有一天陳清風出門去郵寄一封信件,沒有開車,一步一步走到郵局,辦完了事情,再走回家。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要選擇走路。在那樣的天氣里,人們一般不在室外行走。果然他滑倒在坡道上,一個跟頭摔成腦溢血。他在醫(yī)院躺了一個星期,片刻都沒有蘇醒。一星期后他溘然長逝。
辦完喪事,他的妻子和女兒在家中清點遺物,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家中居然沒有一張存折。加拿大的華人都有攢錢的習慣,陳清風這幾年做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的生意,雖然是小打小鬧,但是九七年香港回歸前后,多倫多房價如火箭飛升,他確確實實是賺了一筆錢的。錢呢?除了口袋里的一點零鈔,尋遍家中不見存款。陳清風的錢蒸發(fā)了,在家人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臨死前一直昏迷,沒有來得及留下只言片語,存款的去向成了一個謎。
行走者陳清風,就這樣消失在這個世界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