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鈺
摘要:《史記》具有以字立骨的語言特點,較《漢書》有更多的虛字,虛字運用是史公以聲情傳達文情的重要表達方式,從虛詞的角度來探討《史記》的語言藝術,當能更準確地把握太史公筆法,增強對《史記》文本的理解。本文以《封禪書》為例,在借助計算機對該篇中的虛字用例進行統(tǒng)計的基礎上,對其語氣功能一一分析,探討其在《封禪書》迷離恍惚文風的形成、史公主觀情感和態(tài)度的傳達上的重要作用。
關鍵詞:《史記·封禪書》 虛字 語氣功能 統(tǒng)計分析
《史記·封禪書》記載了歷代帝王祭祀天地山川鬼神的活動,尤其揭露、諷刺了漢武帝假封禪之名以求神仙、致方士、追求長生不老的荒誕行為。該篇中的虛字在營造本文基調、傳達太史公主觀情感和態(tài)度上起到了重要作用,如含疑問語氣的“蓋”“若”“云”等。本文借助計算機對《封禪書》中的虛字進行統(tǒng)計,并選取其中六組、三種語氣,對其在《封禪書》中的用法和語氣功能進行一一分析,并嘗試探討《史記》的語言藝術。
一、“蓋”“若”“云”
宋代洪邁《容齋續(xù)筆》卷七有“遷固用疑字”條,云:
東坡作《趙德麟字說》云:“漢武帝獲白麟,司馬遷、班固書曰:‘獲一角獸,蓋麟云,蓋之為言,疑之也。”予觀《史》《漢》所紀事,凡致疑者,或曰若,或曰云,或曰焉,或曰蓋,其語舒緩含深意?!?/p>
首先看“蓋”字。吳慶峰《(史記)虛詞通釋》列“蓋”字三種用法,分別為連詞、副詞、語氣詞?!斗舛U書》開篇曰:“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清人姚苧田于《史記菁華錄》中評此句:“起得惝恍不定。”首句下即以“蓋”字提起,作“蓋有無其應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見而不臻乎泰山者也”句。此“蓋”字用于句首,作語氣詞。細讀《封禪書》全文,乃知秦之文公、襄公,齊之桓公等皆是“無其應而用事者”,此雖未明言,而以“蓋”字起之,其意盡矣。所以,“蓋”在這里不僅表示要議論,還有大率、不定之意。
除了語氣詞,作為連詞、副詞的“蓋”字在《封禪書》中還有對情況、原因的推測,包含了懷疑、不可信之意。如《馬氏文通》虛字卷之八“蓋”條指出:
《封禪書》云:“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蓋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贝松w上文所言諸事,不可根究,故每云“蓋”以疑之。
《封禪書》中“蓋”字使用共計九處,除以上兩則,其他還有“蓋黃帝時嘗用事,雖晚周亦郊焉”“其俎豆之禮不章,蓋難言之”“蓋天好陰,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命日‘疇”“瑯邪在齊東方,蓋歲之所始”“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蓋聞古者享其德必報其功,欲有增諸神祠”“陛下肅祗郊祀,上帝報享,錫一角獸,蓋麟云”等。
其次是“若”。“若”字作為虛詞在《封禪書》中共出現(xiàn)十七次,其中連詞兩次,副詞十五次。其中,含有疑問語氣的副詞“若”出現(xiàn)了十四次。這十四個“若”字的用法可歸結為兩類,一者,如清代劉淇《助字辨略》中指出:
《史記·封禪書》“文帝出長安門,若見五人于道北”。又云:“天子既封泰山,無風雨災,而方士更言蓬萊諸神,若將可得”。又云:“公孫卿言:‘見神人東萊山,若欲見天子”。此若字,疑辭,猶似也。
“疑辭”即疑字?!拔牡鄢鲩L門,若見五人于道北,遂因其直北立五帝壇,祠以五牢具”?!叭粢娢迦恕保剖腔孟?,文帝卻因此便立五帝壇,其荒謬可見一斑。而在此之前,趙人新垣平“以望氣”得見,且言于文帝:“長安東北有神氣,成五采,若人冠絻焉?;蛉諙|北神明之舍,西方神明之墓也。天瑞下,宜立祠上帝,以合符應?!庇谑恰白魑缄栁宓蹚R?!蔽牡蹫樾略街娝允菓{,正是文帝“若見五人”即立五帝壇的先導;而新垣平也愈加有侍無恐,又生出玉杯、汾鼎一類荒誕之事。至“人有上書告新垣平所言氣神事皆詐也”,文帝就將其誅殺,直令人唏噓不已。此種“若”字用于動詞謂語前,其他如:“從官在山下聞若有言‘萬歲云”“其夜若有光”“若有象景光”“其春,公孫卿言見神人東萊山,若云‘欲見天子”“天子為塞河,興通天臺,若見有光云”。
“若”字尚另有一種用法,如“作鄜疇后九年,文公獲若石云,于陳倉北阪城祠之。其神或歲不至,或歲數(shù)來,來也常以夜,光輝若流星,從東南來,集于祠城,則若雄雞,其聲殷云。野雞夜錐”中的“若石”“光輝若流星”“若雄雞”,用于名詞前,近乎比喻。雖然也有似是而非之意,可是諷刺意味沒有第一種強,應作區(qū)分。其他如“若光輝然屬天焉”“若麃然”“若獸為符”。
“云”,常見用法為代詞,用作謂語,如人云亦云、子曰詩云等。但是《封禪書》中出現(xiàn)的二十一處“云”字均用在句末、作語氣詞,表達不確定的語氣。錢鐘書在《管錐編》中說:“‘云之為言,信其事之有而疑其說之非爾。常談所謂‘語出有因,查無實據(jù)也?!比纭捌湓敳豢傻枚浡勗啤币焕翰患印霸啤笔强隙ǖ臄⑹稣Z,加上“云”。其可靠性被消解而成為不定之語。其他如“其牲用聊駒、黃牛、羝羊各一云”“諸神祠皆聚云”“文公獲若石云”“其聲殷云”“祭之必于澤中圜丘云”“以迎日出云”“終莫能至云”“其用如經祠云”“不見其人云”“蓋麟云”“少翁以方蓋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從官在山下聞若有言‘萬歲云”“三元以郊得一角獸日‘狩云”“求其師云”“因以祭云”“為酸食群神從者及北斗云”“類禽獸云”“天其報德星云”“見大人跡云”“若見有光云”,層出迭見,“語氣皆含姑妄言而姑妄聽之意,使通篇有惚恍迷茫之致?!?/p>
除了“蓋”“若”“云”,《封禪書》中出現(xiàn)的疑字還有“乎”“哉”“耶”等。這些疑字的使用,把帝王封禪一事寫得迷離恍惚,似有似無。
二、“矣”“焉”
不同于以上“蓋”“若”“云”等字之迷離恍惚,“矣”字,《馬氏文通》虛字卷之九“矣”條曰:“所以決事理已然之口氣也。”《封禪書》中使用“矣”字二十二次。如“于是天子始親祠灶,遣方士人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而事化丹沙諸藥齊為黃金矣。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為化去不死,而使黃錘史寬舒受其方。求蓬萊安期生莫能得,而海上燕齊怪迂之方士多更來言神事矣”,李少君“以祠灶、谷道、卻老方”見武帝,武帝“尊之”。此人將求仙、封禪合為一事:“祀灶則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為黃金,黃金成以為飲食器則益壽。益壽而海中蓬萊仙者乃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武帝聽信其言,不僅“親祠灶”,而且派人去海上尋求“安期生之屬”,即使“莫能得”,也是一求再求,其執(zhí)迷如此。到最后,“天子益怠厭方士之怪迂語矣,然羈縻不絕,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言神祠者彌眾,然其效可睹矣”,史公連用兩個“矣”字,似作喟然之嘆;而“可睹矣”一句,更有余味不盡的諷刺效果。
以上“矣”字均用于句末,《馬氏文通》謂之“助”句;若是位于句中,則是《馬氏文通》所謂“助讀”,如:“始皇自以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人海求之”,前句之“恐不及矣”,因“辭氣未完”,故又承以“使人”句?!吧裎粗炼俟砑印薄皩毝κ乱褯Q矣”等皆是此般。
“焉”字在《史記》中有多種用法,如代詞、連詞、助詞以及語氣詞?!恶R氏文通》虛字卷之九“焉”條指出,“焉”字表示一種“頓挫”的語氣,一方面突出所助讀、字的內容,另一方面使所助讀、字在句中自成一節(jié),表現(xiàn)出一種似斷非斷的語氣:“焉字之用,在也、矣兩字之間。其為口氣也,案而不斷,而以之結句,隱然有坐鎮(zhèn)之概焉?!比琮R桓公稱霸諸侯即欲封禪,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記者十有二焉”。以“焉”字收尾,下列自古無懷氏至周成王十二家,但“歷歷指數(shù),不知何據(jù)”“觀下‘窮以辭三字,其意灼然可見,讀者切莫認真”。再如“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此處不用“也”“矣”,而用“焉”,是因“其辭氣惟直陳其理而未為論斷也”,與下文寫秦始皇對求仙、“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藥”的癡迷遙相呼應。《封禪書》中“焉”字使用頗多,計四十三處,加重了全篇懸而未決的語氣,限于篇幅不遍舉。
除了“矣”“焉”,語氣詞“者”“也”等的頻繁使用,使得全文具有一種舒緩之氣。
三、“或”“或曰”“或言”
除了以上五組字形成迷離恍惚、迂怪纏綿的文風、傳達諷刺意味外,《封禪書》還多用“或”“或曰”“或言”,共計十六例。如:“或曰宋太丘社亡”“諸儒生或議曰”“或曰太公以來作之”“或曰周興而邑邰”“或對日”等等。這一方面因為封禪一事“曠遠者千有余載,近者數(shù)百載,故其儀闕然湮滅,其詳不可得而記聞云”。因其事跡難考、材料有限,太史公在其措辭和語句的選擇和使用上非常謹慎、不做決辭,所以多用不定代詞“或”,且常自以“其語不經見”等語作結、示其不可信。
另一方面,“或”的使用亦飽含著諷刺意味。如趙人新垣平“望氣見上”一事。新垣平言:“長安東北有神氣,成五采,若人冠繞焉?;蛟粬|北神明之舍,西方神明之墓也。天瑞下,宜立祠上帝,以合符應”,武帝于是“作渭陽五帝廟,同宇,帝一殿,面各五門,各如其帝色。祠所用及儀亦如雍五畤”,一個“或”字,足見新垣平之言故弄玄虛、無從依據(jù),而武帝對其卻是深信不疑。武帝屢屢為眾方士荒誕之說所騙,卻始終不能醒悟自拔,仍然執(zhí)著地“羈靡弗絕,冀遇其真”,足見其癡、其昧。
除了不定代詞“或”,《封禪書》還多使用否定副詞“莫”,共計九處:“其祀絕莫知起時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莫知其說”等?!澳弊直硎痉穸?,同樣表明這些事跡來源不明、無從考證。
其實,除了單獨使用,史公于《封禪書》中經常連用這些字,如: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傳在勃海中,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其物禽獸盡白,而黃金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則方士言之不可勝數(shù)。始皇自以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風為解,日未能至,望見之焉。
蓬萊、方丈、瀛洲三神山,直令人欲罷不能卻又總不能近,“蓋”“焉”“云”“矣”等字層出迭現(xiàn),更見詭異迷離之境。
對于上引文中“三神山不遠,舟欲近,風輒引之去”一句,清人姚苧田在《史記菁華錄》中指出史公正是以之“自狀其文”。而這些虛字在《封禪書》中層出迭見,正是全文讀來飄忽不定的關鍵之筆:它們又飽含譏諷,使人如見史公喟然神情、如聞史公慨嘆之聲。
清代袁仁林在《虛字說》中指出:“人之歡聲、笑聲、哭聲、叫號聲、傷痛聲,本皆直出無文,非辭之比?!倍胺矔陌l(fā)語,語助等字,皆屬口吻。口吻者,神情聲氣也。”劉淇《助字辨略·自序》說:“構文之道,不過虛字、實字兩端,實字其體骨,而虛字其性情也。”“蓋文以代言,取其神理,抗墜之際,軒輊異情,虛字一乖,判于燕趙?!曳蛞蛔种?,一句為之蹉跎;一句之誤,通篇為之梗塞。”因此,歷來的文人、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無不重視對虛字的運用和安排。一些學者運用文章學理論,指出《史記》以字立骨的語言特點,而前人已揭示《史記》較《漢書》有更多的虛字,虛字運用無疑是史公以聲情傳達文情的重要表達方式,由此來探討《史記》的語言藝術,當能推動更準確地把握太史公筆法。我們相信,深入探討太史公筆下虛字的運用,必然能增強對《史記》文本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