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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廣場

2017-09-27 17:49林培源
小說界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廣場兒子

林培源

慕云又出去了。外面天還未完全暗下來。她望了一眼門口的池塘,一到熱月,池塘里的水浮蓮瘋長,層層疊疊的,不見一絲水光。這種野蠻的植物長著藍色的鳳眼花,在晚霞映照下,黑黢黢的,叫人生不出半點的喜歡。兒子把縫紉機當(dāng)書桌,趴在上面寫作業(yè),一筆一劃,寫得很認(rèn)真。慕云想著,兒子讀完中學(xué),接著考外地的大學(xué),三年或四年,畢業(yè)出來工作,這樣她的壓力就會小很多。鄰居的孩子,慕云是看著長大的,她總拿兒子和他對比。鄰居孩子高考完那天,騎自行車回來,一下車,就將書包卸落在地上。慕云在鋪里趕貨,縫紉機咔噠咔噠響著,窗簾布一寸一寸往前,她的思緒也跟著在游走。她聽見隔壁隱約的說話聲。她知道,這是考完了,是歷經(jīng)了大劫的人。那時天氣也這般溽熱,慕云定制窗簾的店鋪剛開不久。后來,鄰居孩子到中山去讀書。讀的什么學(xué)校她不知道,只見他早早放了寒假回來,見了面熱情地和慕云打招呼。慕云看他趕上了城市的時髦,穿衣打扮日漸不同,還剪了個港臺明星那樣短短的發(fā)型,鬢角剃得光凈,露出青色的頭皮。有天傍晚,他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在天臺上網(wǎng)。她在自家天臺晾衣服,斜對著,看到電腦屏幕上很大一張女孩子的臉。兒子有時會過去鄰居家串門,看鄰居哥哥玩電腦。慕云想盡快趕完手頭這批窗簾,攢些錢,給兒子也買一臺,拉上寬帶,這樣才不會落后于人。她想著,再過幾年,兒子也會跟鄰居哥哥一樣,身高往上長,很快,她就得仰起頭和他說話了。

慕云的目光收回來,順手關(guān)了鋪門。她跟兒子早就達成了默契,晚飯后到入睡前,是他們彼此活動的時段。兒子做作業(yè),或者看電視,她就騎電摩到鎮(zhèn)上廣場跳舞。她跳廣場舞也有小半年了,說不上是不是真的喜歡,就是跳久了,慢慢成了習(xí)慣。有時累了,她坐在廣場邊的長椅上,看別人跳。在網(wǎng)上,別人都管她們叫廣場舞大媽。有多少廣場,就有多少跳舞的大媽。但她這個年紀(jì),還夠不上大媽,頂多就是個廣場舞大姐。她們跳舞的地方,是鎮(zhèn)上的文化廣場,粗糙的水泥地,兩個籃球場大小,被建筑、健身器材和稀疏的樹木包圍其中。她們跳的都是滿大街熟悉的旋律,一臺音箱擱在地上,指揮她們前進后退、揮手抬腿??諝獗灰魂嚧旨c的音響震顫著,讓小鎮(zhèn)的夜生出些喧鬧的氣息。比起爬山,廣場舞明顯是一項更適合夜間的運動,更有集體感,也更叫人覺得安全。領(lǐng)舞的周姨身材肥胖,只要不刮臺風(fēng)不下暴雨,她每晚必定準(zhǔn)時出現(xiàn)。她喜歡穿一身黑色,整個人扭動起來,就像一只肥碩的烏鴉。

周姨年輕時經(jīng)營一家幼兒園,退休后,幼兒園交給女兒,從此過上無憂慮的老年生活。慕云的兒子是在周姨家讀的幼兒園。從她送兒子上學(xué)的第一天起,就和周姨認(rèn)識了。周姨是鎮(zhèn)上出了名的熱心分子,年輕時在宣傳隊待過,練就了一身搞文藝的本領(lǐng)。每年鄉(xiāng)里辦潮劇比賽,她都會登臺獻演。慕云看過周姨排練,對著一臺電視機,反反復(fù)復(fù)模仿里面的唱腔和姿勢。她唱得最好的,是潮劇《陳三五娘》。那盒DVD是從舊錄影帶翻錄下來的,畫面模糊,但音質(zhì)完好,姚璇秋扮演的黃五娘,唱腔清亮,舉手投足,無不叫人喜歡。那天慕云把剛做好的窗簾送過去,周姨見到她,要她趕緊放下窗簾,看她唱幾段。周姨說:我家老頭嫌我唱得難聽,你來了剛好,做我觀眾,我找找感覺。說著,她把電視音量關(guān)掉,擺好姿勢,唱將起來。慕云不是很懂,又不好意思拒絕,好在那天沒有別的活要做,周姨自顧自唱著,她就坐到沙發(fā)上沖茶,聽身段鼓鼓的六旬老人沉浸在才子佳人的世界。說實在,周姨嗓子不錯,慕云聽著,也不禁對著字幕哼起來。她看到周姨眼底有澄澈的東西在流轉(zhuǎn)。周姨唱到一身汗,慕云鼓掌,遞了杯茶給她。周姨問她,唱得怎樣?她笑笑說,參加比賽穩(wěn)準(zhǔn)第一。周姨滿意地咧開嘴,露出兩顆金牙。幫周姨掛好窗簾后,她回家,兒子躺在沙發(fā)上午睡,胳膊伸直垂落,眼睫毛長長地闔上。她把兒子的手臂抬上來,輕輕擱在胸脯上。

之所以去跳廣場舞,也是受周姨的感染。那時慕云離婚不久,整日愁眉苦臉。她不曾想到,婚姻會這樣糟糕,糟糕得像一襲窗簾,看上去完好無損,其實積滿了灰。在鄉(xiāng)里,不管夫妻間誰犯了錯,離婚總是件丑聞。慕云做出這個決定,由不得自己,她不允許阿煒和別的女人有染,盡管阿煒口口聲聲說,他們只是牌友,根本不是慕云想的那樣。慕云氣得直咬牙,牌友?哪有和牌友你摸我我摸你的?從鬧離婚,到簽定協(xié)議書,慕云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這期間,兒子也跟著遭了不少罪。阿煒不答應(yīng),慕云就鬧,死活要把婚離了。她知道,男人有第一次,就會有下一次,就有無數(shù)次,她見慣了鄉(xiāng)里那些偷雞摸狗的事,不想落得跟別人一樣,睜只眼閉只眼。這件事從頭到尾,折磨得她快發(fā)瘋。她覺得身體有塊東西被掰開了揉碎了,走到哪里,都感到四周的目光,針一樣扎在她身上。母親當(dāng)時勸她忍忍,說我們老一輩,再怎么吵鬧,也都過來了,離了婚,你怎么辦?慕云聽不下去,她不能再這樣過下去。她跟母親講,我有手有腳,餓不死的,這個家有他無我,你不用再說了。兒子本來是要判給阿煒的,但經(jīng)過協(xié)商,兒子歸她監(jiān)護。從精神上,她感到欣慰,從物質(zhì)上,她卻覺得自己被拖進了一道深淵。她活到現(xiàn)在,從未如此惶恐。辦完離婚手續(xù)那天回到家,她躲到廁所哭。結(jié)婚將近十年,她盡心盡力帶孩子、持家,但是阿煒,自從做生意賠了錢之后,就愈發(fā)懶散起來,大錢賺不起,小錢又不屑賺,過得不順心就拿她來出氣。慕云想到那么多的委屈,它們從心底涌上來,決了堤似的。兒子隔著廁所門問,媽媽,你好了沒有,我肚子痛。慕云聽到兒子的聲音,止住哭,匆匆洗了臉,從廁所出來了??吹絻鹤友鲋^,那雙眼清澈如水,慕云的心一陣痛,她捂住眼,不知臉上落的究竟是水還是淚。

阿煒每個月要給撫養(yǎng)費,直到孩子十八歲。不過大部分時候他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慕云打電話去催,他們就隔著手機吵架,就像還沒離婚那樣,只是現(xiàn)在,他沒法動手打她了。她身上的傷,有的成了永久性疤痕,丑陋得像受難的標(biāo)記。慕云坐月子時正值冷月,有一晚阿煒發(fā)酒瘋,拿起裝滿茶渣水的塑料桶,不由分說就往她身上潑。孩子在被窩睡,嚇得哇哇大哭。慕云淋得滿頭滿臉,咬著牙安撫孩子,然后跑到廁所,擦干身子,換衣服。廁所冷得像個冰窟,她邊換衣服,邊凍得渾身直哆嗦。她的風(fēng)濕,就是那時落下的?,F(xiàn)在想起這些,她咬牙切齒,為什么那時不趁他醉倒了給上一刀,砍不死他,也給他一個教訓(xùn)。

周姨兒子準(zhǔn)備今年娶老婆,家里換了新的門窗,周姨便找慕云趕制幾塊窗簾。她推薦一款金黃色的布料,壓牡丹花紋的,看起來舒朗、大氣,周姨看了很喜歡。周姨的兒媳婦是他們幼兒園新聘的幼師。那時周姨兒子剛畢業(yè)不久,回鄉(xiāng)待業(yè),不知怎么的一來二去,兩人就好上了。周姨女兒對這個新來的老師印象不錯,但周姨不同意,她覺得兒子是大學(xué)生,娶了個幼師,不僅不相配,說出去還會叫人指指點點。沒想到兒子迷了魂,非她不娶。周姨好說歹說,勸不退。慕云給周姨掛窗簾,周姨扶著梯子,向她抱怨,講到最后,她告訴周姨:后生人自己喜歡就好,你得依順?biāo)麄?,別像我,雙目糊了屎,被人慫恿幾句好話就嫁了,現(xiàn)在落得一個人,事事都艱難。周姨說,我也沒辦法啊,兒子要結(jié)婚,不能不順?biāo)D皆茠旌昧舜昂?。周姨說:慕云,你別怪我多嘴,你還年輕,聽我一句,做人樂觀最重要,你閑著沒事啊,來廣場找我跳舞,人一運動,筋骨活絡(luò),就沒那么多煩惱了。慕云聽了周姨的話,默默點頭。

自那以后,慕云開始踏足廣場。起先她只是觀望,看別人的舞步和節(jié)奏。入夜后的水泥廣場,還散著微熱暑氣,跳舞的人從鎮(zhèn)上不同角落冒出來,聚到這里。從那些上了年紀(jì)的和還沒上年紀(jì)的女人身上,慕云看到了一些新鮮的東西。她們那群人,有的做了婆婆,有的和她年紀(jì)差不多,跳舞時,她們臉上帶著富足的、活泛的表情。廣場就像生活辟開的一口避風(fēng)塘,她們來這里躲躲人生的瑣屑,找找活著的樂趣。她以前很納悶,為什么那么多人喜歡這種看起來沒什么營養(yǎng)的運動,說舞蹈不像舞蹈,說是健美操,又毫無健美操的動感。直到親身參與進來,她才真的感受到,在人群的包圍中,沿著固定的舞步跳動,人可以暫時忘掉自己。她想起讀書那陣也參加過舞蹈隊,畢了業(yè)出來社會,忙于生計,忙于嫁人生子,那些跳舞的經(jīng)驗,早就忘個精光。她就這樣跟著跳上幾次,沒想到,那些沉睡的經(jīng)驗,逐漸由身體里復(fù)蘇了。她們跳《荷塘月色》,周邊有小孩子也跟在大人后面跳,三兩個排著隊,學(xué)得有模有樣。

慕云對自己的身材挺滿意的,除了剖腹產(chǎn)留下的傷疤和眼角的魚尾紋,她身上并沒有什么衰老的痕跡。她在一群老女人之中,伸展腰肢,把下巴高高地抬起,音樂震天響,她任憑自己沉浸在高亢的旋律中。夏夜的風(fēng)吹過來,她們的身影落在地上,高矮胖瘦,影影綽綽。

那天跳完舞,大家收拾東西各自散去。慕云上前幫周姨拎起地上的小音箱。周姨掏出手絹抹了抹額頭的汗水。慕云,我看你跳得挺好的,我就說啊,人活著應(yīng)該有個寄托,我后生那陣就喜歡唱歌跳舞,現(xiàn)在老了,不也一樣快活。慕云接過話,是啊,跳跳舞,輕松多了。周姨感到很欣慰。兩人搭了些話,周姨說,我看你一個人帶孩子,也是很辛苦,不打算找個人再嫁了?慕云看著周姨,覺得在這里談這些問題,有些不合時宜。她搖搖頭。周姨笑嘻嘻說,反正不著急,你還年輕。慕云想,再聊下去,指不定周姨就要給她列名單介紹起來了。她收拾好東西,說要回去煮夜宵給兒子吃,徑自走到廣場邊,騎著電摩離開了。

慕云是個老實人,一說謊她就心虛?;丶业穆飞?,她一直心神不寧。她是離過婚的女人,還帶著兒子,再嫁是沒什么可能了。這些問題她不是沒有考慮過。如今有一門手藝,能養(yǎng)活自己和孩子,她也不想再重蹈覆轍。半路上電摩突然間熄火,她下車搗鼓很久不見動靜,只好推車回家。

水泥廣場入夜之后,燈火通明,廣場挨著派出所,對面是加油站,再過去,是一段高速公路。她們跳舞時,高速公路上車來車往。常有男人蹲在北面的水泥舞臺上抽煙,拿一雙眼瞟來瞟去。慕云的加入,無疑給這群參差錯落的舞者添了些新鮮色調(diào)。像她這個年齡,略有姿色,跳起來有板有眼,自然叫人賞心悅目。起先她也不在意,她跳她的,他們看他們的,互不干擾。直到有天,她發(fā)現(xiàn)了異樣。

水泥廣場和高速路中間的土埕,是鎮(zhèn)上客運站停車的地方。白天土埕灰塵飛舞,夜間恢復(fù)寂靜。固定時間,固定的地點,開貨車和長途客車的司機們,喜歡在賣粿條和豬腳飯的攤子吃晚飯,吃完,他們喜歡踱到廣場上散步、抽煙。休息時,慕云從那些陌生的面孔中,看到了一個人。那個留半長頭發(fā)的男人看起來眼熟,他穿人字拖,背起手,像個老頭那樣走動,煙抽了一根,馬上又續(xù)起來。他們在廣場邊上高聲談話,吐痰,互相開玩笑,講些葷段子。只有那個半長頭發(fā)的,看起來心事重重。他走動的頻率有些高,老在眼前晃來晃去,慕云就留心起來。后來,她越看越覺得,那人似曾相識。

慕云認(rèn)出了那個人,記憶一下子從黑沉沉的角落跳出來。這個人叫老六,和阿煒是舊交。她嫁給阿煒的時候,阿煒二十出頭,還是個愛玩的后生,他鄉(xiāng)里的那些豬朋狗友,在他成家后,還像以前那樣常來串門。慕云那時新嫁為人婦,阿煒的朋友,她都熱忱相待。他們喝酒,她給他們煮魷魚粥當(dāng)夜宵。老六通常都是最晚走的那個。他們這群人,沒什么錢,又愛吹牛,聚在一起吵吵嚷嚷的,常講些荒唐話,逗得慕云哭笑不得。老六話不多,即使喝醉酒,也只是漲紅臉坐在椅子上,眼神放空,像魂魄出了竅。待到大家散開,他還會幫慕云收拾碗筷。慕云擺擺手,讓他回去。他咧咧嘴,欲言又止,順從了。現(xiàn)在想起老六,慕云還會感到一陣唏噓。她就像失足掉進黑洞洞的深淵,聽見頭頂?shù)牧茉婎^水流灑落,嘩啦啦蓋過了她哼出的歌聲。他們那時還住在老厝,廁所和浴室連在一起,窗對著后面的暗巷。慕云清楚地看見自己,在狹窄的空間猛抬頭,撞見黑暗中,一雙眼睛乜斜著,貼在窗欞上,像狐貍在窺探獵物。她嚇得不敢叫喊,只從喉嚨深處發(fā)出驚恐的嘶嘶聲。她從掛鉤上扯下浴巾裹住身體,貼在墻上不敢說話。隨著咔嗒的一聲,那雙眼隱沒了。她再睜眼看時,窗外一無所有,只有路燈透進來昏黃的光,和街上若有若無的犬吠。

這件事她打算爛在肚子里,誰也沒有說,誰也不能說。從廁所出來后,她整個人恍恍惚惚。阿煒在看電視,兒子躺在搖籃里熟睡。一切如常,什么也沒有改變,可她的世界就此動蕩,像一灘被攪渾了的水。她暗示自己,剛才發(fā)生的那些都是幻覺。只要不去想,就什么事也沒有。她渾身在抖,用力掐住虎口,掐得那里嵌下深深的指甲印。過了不知道多久,她才慢慢平復(fù)了心情。她抱起孩子喂奶,沒等頭發(fā)吹干就爬上床睡覺。阿煒關(guān)了電視,進臥室躺下。他伸手去抱慕云,慕云條件反射地推他一把。他呵斥道,吃錯藥啦?她壓低聲音厭惡地說,我來月經(jīng),睡吧。阿煒的手在她身上摸來摸去,揉了幾下,自覺無趣,翻身睡去了。

那一晚,慕云失眠了。眼睛一閉上,就撞見老六那張臉。他的額頭有一顆肉痣,劉海蓋下來是看不見的。不知為什么,在黑漆漆的夜,在她凌亂的意識中,連同他的眼,和額頭這顆肉痣,都看得一清二楚。好不容易捱到天蒙蒙亮,慕云才困乏地睡過去。一俟入夢,就看到有人張開雙臂朝她撲來。她見到一團模模糊糊的影子,長著一張老虎的臉,爪牙尖利,滿臉毛發(fā),像要將她生吞活剝。她嚇得驚醒過來,一看外面天已經(jīng)亮了。搖籃里兒子發(fā)出低低的呼吸聲,阿煒在身邊,攤開手腳呼呼大睡。世界對他們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同,可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快要崩裂出來。

那件事之后,老六再也沒來過他們家。那時的老六沒什么正式的工作,她聽阿煒那群朋友講,老六到廣州幫他親戚做水果生意,在天平架那邊看檔口,一個月能掙不少錢。她心里那塊石頭落了下來,心想,老六怕是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她的世界里了。春節(jié),老六也沒有像以前那樣來拜年。阿煒時常念叨他,說他有錢了,就把兄弟忘個精光。慕云嘴上附和道,你管他干什么?有空多管管這個家吧。阿煒拿根牙簽剔牙,把慕云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他覺得這群朋友中,老六是最老實本分的人,不會無緣無故不來往。慕云怕阿煒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倒像是她做錯了事那樣。她知道,只要一捅破,最后損失的還是她自己,所以再委屈,她都要咬碎牙咽進肚子里。但同時,她又如此不甘,想到自己在為一個偷窺者保守秘密,她就覺得無比恥辱。再后來,她偶爾聽人講起老六的狀況。有人講,他不在親戚那里打工了,租了檔口改做海產(chǎn)生鮮,生意慢慢有了起色,已經(jīng)在廣州成了家。日子過去很久,阿煒那些朋友都娶了老婆,慕云和阿煒喝了一場又一場喜酒。他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那群朋友,自從擔(dān)上家庭的負(fù)累,就逐漸疏于往來。時長日久,慕云才慢慢將老六這個人從記憶里抹去。她和阿煒一起養(yǎng)家,帶孩子,再后來,他們鬧得不可開交,離了婚。她怎么也沒想到,老六這個人,還會重新來到她的生活中。

舊日的夢魘席卷過來,慕云覺得渾身都不舒服。好不容易從多年前的陰影里逃出來,沒想到兜兜轉(zhuǎn),又和他撞到一起。那晚回家,她把電摩推進去,關(guān)緊鋪門,不放心,又反復(fù)檢查好幾遍。按理說,她沒有必要如此驚慌。也許她認(rèn)錯了,那個人不是老六,只是長得像而已。但慕云沒法不當(dāng)回事。她眼前一晃而過的,都是老六那雙眼,那么多年過去了,那雙眼映在窗欞,帶著貪婪和說不清的欲望,和她在廣場上見到的身影混在一塊。那些雜亂的情緒像貼在腳下的影子,怎么甩也甩不去。

迷迷糊糊,新的一天開始了。慕云清早起來給兒子做飯,載他去上學(xué),又到菜市場買菜,回到家累得一身汗。她進廁所沖澡,開了燈,將百葉窗簾放下來。外面日頭很大,百葉窗簾透進來光灑在瓷磚上,細(xì)細(xì)碎碎的。午睡起來后,她又忙著干活。不知不覺一下午過去,兒子放學(xué)了,她煮粿條和牛肉丸給他填肚子。雖然距離真正吃晚飯還有段時間,但兒子正在長身體,她不敢有任何怠慢。兒子餓壞了,熱氣騰騰的粿條湯端上來,他便用筷子插了一顆牛肉丸,放在嘴邊呼呼吹,張嘴咬了一口,燙得齜牙咧嘴。她摸著他的頭,叫他吃慢點。

天黑了。慕云坐在縫紉機前發(fā)呆,剛吃完晚飯,她頭昏腦漲的。兒子問,媽媽,你不出去嗎?慕云愣了一下。兒子的提醒叫她恍過神來。她意識到,屬于她的時間到了,她“應(yīng)該”在這時候到外面去。我再坐一下。話音剛落,她更坐立難安。這個時段到廣場跳舞,已經(jīng)成了雷打不動的習(xí)慣,如果窩在家里,反而渾身不自在?,F(xiàn)在情況不一樣,到底哪里不一樣,她又講不出個所以然。忙了一個白晝,入夜后她根本無心做活。她望著縫紉機和堆落在地板上的窗簾布出神,那些繁復(fù)的花紋在她眼皮底下忽遠忽近,它們繞啊繞,一時是牡丹,一時是藤蔓,看了更叫人暈眩。

手機在這時候響起。她條件反射按了接聽,耳邊傳來周姨的大嗓門,她說話像開機關(guān)槍,嘰里咕嚕一大串拋過來,末了扔下一句,晚上你來帶舞,別忘了啊。慕云還未理清楚來龍去脈,電話就掛斷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周姨這個人直心腸,說話很少考量別人的感受。她站起來,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額頭突突地跳。周姨的電話來得不早不晚,像一個催促。她仔細(xì)想了想,決心收拾一下出門,像往常那樣。她相信眾目睽睽,廣場上那么多人,那個老六不敢拿她怎么樣。

她比平時晚了十來分鐘到廣場,早來的人已經(jīng)跳起來了。水泥廣場除了消夏和跳舞的人,并沒有慕云前一晚見到的那個男人。周姨那臺小小的音箱,依舊屹立在前方的空地上。廣場上沒有周姨的身影,但所有人,就像被一個隱形人帶領(lǐng)著,動作整齊,和平時沒有什么兩樣。慕云走過去,躥進了隊伍。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有歸屬感。這群鄉(xiāng)間婦人組成的方陣,突然生出了磁力,將她從日?,嵤吕镂竭^來,將她拋進一個由身體、舞步和歌聲組成的世界中。

這一次,慕云跳得比以往都賣力,也更吃力,幾個曲子跳完,她就覺得耗盡了力氣。從散開的隊伍中走出來,她大口大口地喘息,望望四周,路燈比往常更明亮,遙遠天邊垂掛著的星星,也比以往看得更清楚。高速公路上往來的車輛,壓著路面,喇叭聲和廣場舞的音樂聲交織在一起。慕云坐到廣場邊上的長椅上,擰開水杯喝起來。她的視線在廣場上來回脧巡,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這讓她覺得放心,一切只是虛驚一場。這么想著,冷不丁地,有人從背后拍了她的肩,她猛然嚇一跳,杯子里的水溢出來,將胸前衣襟淋濕了。她從長椅上彈跳開來,轉(zhuǎn)過身,和老六打了個照面。

她看得真切,眼前這個男人,半長的頭發(fā),劉海梳到一邊,露出額頭那顆肉痣,臉看起來,像被海水浸泡再腌過那樣。好多年不見,老六從里到外換了一副軀殼,他比以前胖了不少,穿件黑色的短袖襯衫,露出鼓鼓的肚腩。他估計很久沒洗過澡,看上去臟兮兮的,像個流浪漢。慕云一陣恍惚,覺得從前那個干癟的、寡言的老六,經(jīng)過歲月的壓縮和揉搓,漲開了,穿過時間的重巒疊嶂,來到她面前。

老六喊她,阿嫂。她呆呆地站在原地。

老六說,阿嫂,是我,老六啊。

慕云強忍住內(nèi)心的不適,故意裝出一副鎮(zhèn)定的樣子。你在這里做什么?

老六擠出一個干巴巴的笑來。阿嫂,好久不見,我現(xiàn)在開車了,跑運輸,昨晚看到你,不敢和你打招呼……

老六和她隔了一張長椅,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眼前這個老六,老了,他站在那里,欲言又止,看起來那么可憐。慕云想趕緊離開,但不知道為什么,她定在那里,雙腳沒有挪動一步。老六說,阿嫂你別怕,我沒別的意思。慕云說,好,如果沒其他事,我先走了。老六一臉焦急:阿嫂等一下,我想請你幫忙。慕云警惕地看了一眼。老六緊張兮兮的,從褲兜掏出一只鼓鼓的、用黑色薄膜袋套著的包。這包東西,麻煩你帶給我媽。慕云猶豫起來。老六的母親她是認(rèn)識的,老人家在市場擺菜攤,慕云以前跟她買過菜。你還是找別人吧。老六神情緊張,壓低聲音說,阿嫂,你別生氣,我以前做了對不住你的事,是我不對,我求你了,這次一定要幫我,我……我欠了錢,在跑路,不能回家。

慕云還想問些什么,沒等她開口,老六已經(jīng)把那只鼓鼓的包塞到她手里了。

他一定是瘋了。慕云愣在那里,老六說,我要走了,阿嫂……沒等老六說完,慕云咬著牙,握緊那只黑色的包,往水泥廣場中央走去。老六叫她,聲音不高不低,在嘈雜的廣場上,石頭那般重重砸進慕云的耳朵里。慕云清清楚楚地聽見背后傳來一句,謝謝你。

慕云走到停電摩的地方,掏出鑰匙開了鎖,她的心沉重得很。騎上電摩離開時,她朝四周望了一眼,水泥廣場上已經(jīng)沒有老六的身影了。他就像一個幽靈,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模模糊糊。老六說的那些話在她耳邊繞。那么多年不見,老六怎么會在這里找到她,還有,他給的這包東西到底是什么……慕云越想越糊涂,她后悔極了,要是拿的是什么贓物,警察找上門可怎么辦?騎到水利渠石橋時,她突然冒出一個瘋狂的念頭,干脆把這包東西扔水里算了,神不知鬼不知,一了百了。

最后,她什么也沒有做。那只黑色的包裹跟著她回了家。她甚至想,要不要趁現(xiàn)在把東西拿給老六的母親,了卻這樁任務(wù)。但如果這么容易就辦到,老六一定不會找她幫忙?,F(xiàn)在說不定追債的人就堵在老六家門口,只要老六冒出頭,他們就會把他捉住。鄉(xiāng)里賭錢欠債、借高利貸的,都是這么跑路的,要么找個隱蔽的鄉(xiāng)下藏起來,要么干脆偷渡出去,到國外躲躲風(fēng)頭。她思來想去,決定明天再想辦法。

臨睡前,慕云擰開臺燈,仔細(xì)地端詳那只包裹。兒子問她,媽媽,你怎么還不睡,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慕云編了個謊說,沒什么,是媽媽明天要寄的快遞。兒子沒有再問什么,他背了幾段老師布置的課文,很快就睡著了。

現(xiàn)在,慕云不怎么害怕了,她看到包裹用膠帶纏著,膠帶上落滿了灰撲撲的塵土,她用力掰,聽見一聲脆響。錢。她掂量起來,這里頭裝的怎么說也有好幾萬塊。慕云既興奮又害怕,她從來沒有“接觸”過那么多錢。她想拿剪刀絞開膠帶,看看到底有多少。剪刀拿在手里,她怎么也落不了手。畢竟不是自己的東西,萬一給老六發(fā)現(xiàn)了,肯定放不過她。慕云琢磨,老六不知跑了多遠的路,才把這包東西帶回來。他搭別人的貨運車(或者偽裝成客車司機?),不敢坐高鐵,也不敢坐長途大巴,說不定就藏在貨柜里,像個隱形人。他的生意不是做得好好的,怎么落到這個地步?他就這么走掉,老婆孩子怎么辦……慕云腦子里冒出一個又一個的疑惑。她想,要不就把錢獨吞了,當(dāng)作老六對她精神損失的補償。她越想,腦子越亂,覺得自己正在做的,是件左右為難的事。最后,她到廚房拿了只干凈的塑料袋,把包裹裝好,捆起來,放在枕頭下。躺下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枕的,是沉甸甸的時光。

半個月后,慕云帶兒子去喝周姨兒子的喜酒。按照習(xí)俗,他們在祠堂擺酒,請的是遠近聞名的廚師班底。慕云看到新郎新娘站在祠堂門口迎賓,新郎穿著筆挺的襯衫和西褲,新娘穿了身龍鳳褂嫁衣,周姨老兩口在胸前戴了朵大紅花,喜氣洋洋的。賓客陸陸續(xù)續(xù)來到,他們在門口和新人合影留念,寒暄聊天。天氣熱得像蒸籠。慕云給了紅包,打了招呼,就和兒子進祠堂落座。兒子第一次喝喜酒,很是興奮,看什么都覺得新鮮。周姨的家族,在鄉(xiāng)里是有頭有臉的,這次請了滿堂賓客,人聲鼎沸的,祠堂大廳和中間天井都擺滿了桌子。天井上頭掛了遮陽布,廚娘們托著老式的木制托盤出入祠堂內(nèi)外。做喜宴的“廚房”是臨時搭建的,就在祠堂邊上,煤氣爐、大鼎、砧板刀具,一應(yīng)俱全,掌勺的、洗菜的、上菜的,井然有序,十來個人,就能撐起一場地道的鄉(xiāng)間喜宴。

慕云和一桌陌生人坐一起,孩子們在酒席間竄來竄去,不時從裝滿冰塊的水桶里撈出冰鎮(zhèn)飲料。中間慕云出來接了個電話,有人要趕制一批窗簾,慕云剛掛電話,就看到祠堂門口來了個挑擔(dān)子的老婦人,佝僂著背,竹筐里裝滿新鮮的蔬菜。慕云認(rèn)出來,那人是老六的母親。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另一個水泥廣場。她聽見老人家和廚師在烈日下討價還價。她背對慕云,戴一頂草帽,看起來那么瘦小。慕云想起那次,她到菜市場找老六的母親,她蹲在一角,手里拿著一把蒲扇,無精打采地守著菜攤。她那么老,臉上皺巴巴的,牙齒沒了,腮幫陷進去。慕云彎下腰和她說話,聽到老六的名字,老人家像被什么給擊中了,失聲痛哭起來。周邊擺攤的、買東西的人,都驚愕地看著她們。慕云的臉頰熱辣辣的,覺得自己闖了大禍。老人家還在號啕大哭,慕云感到四周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怕引起誤會,什么話也沒說,就將那只包裹塞進老人家懷中,匆忙逃開了?,F(xiàn)在在祠堂門口見到老人家,慕云忍不住回想那天的情形。她突然明白,那天老人家為什么會哭得那么傷心。她可能覺得,老六再也不會回來了,她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和兒子見面。慕云的心冷下來,身后的酒席變了味,所有的熱鬧都消失了,水泥埕反著灼目的光,老人家站在那片光中,像個斑點,越縮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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