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晚清時期，婺源“虹關(guān)長人”詹世釵，因其天賦奇形、身材頎長，而為世人所矚目。詹世釵后被洋人帶往世界各地，參與各類展覽與表演，最后定居于英國，成為一個傳奇人物。有關(guān)他的事跡，不僅婺源當(dāng)?shù)赜胁簧賯髡f，而且在晚清民國時期的筆記、小說、戲曲中也多所演繹，但其中真?zhèn)螀?，夾雜著時人的諸多想象，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國勢積弱背景下傳統(tǒng)文人傷時憂國、憤世嫉俗的心態(tài)。利用族譜、文集及海外文獻(xiàn)報道、圖片資料，對此作一考證，以期厘清其人的生平事跡及其世界游歷的一些細(xì)節(jié)。

中圖分類號：K249.3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17）05052914

關(guān)鍵詞：虹關(guān)長人；中國巨人；婺源；詹世釵；世界游歷

Abstract：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Chang Woo Gow， the tall man of Hongguan in Wuyuan， attracted the attention of the world for his talent and strange height. Afterwards， Chang was brought to many countries by foreigners， participated in various exhibitions and performances， and finally settled in the United Kingdom and became a legend. There were many local legends about his deeds not only in Wuyuan， but also some descriptions and interpretations in the notes， novels and operas. In these various texts of the late Qing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truth was mixed with a lot of imagination， reflecting the traditional intellectuals concern for the nation and cynicism in the background of the weak national power. With the genealogy， collected works and overseas reports， picture materials， make a detailed textual research to clarify the life story of Chang Woo Gow and some details of his world tour.

一、“虹關(guān)長人”生平的描述及其考證

關(guān)于“虹關(guān)長人”的生平事跡，婺源當(dāng)?shù)亓鱾髦簧賯髡f。據(jù)詹慶德等人的講述，清道光年間，虹關(guān)“玉映堂”有詹姓四兄弟，老大世淦小名廷九，老二世鐘小名進(jìn)九，老三世鈿小名壽九，老四世釵小名五九。其中，壽九、五九兄弟二人，身長丈余，足大一尺三，倍于常人。長人五九在一歲多時，母親帶他前往縣內(nèi)沱川觀看正月元宵的廟會，他站在母親身旁吃奶，旁人見狀呵斥道：“站著都有媽媽胸高了，還要吃奶，真不害臊！”其母趕忙解釋說：“此兒尚幼，還不足兩歲，切勿驚嚇到他！”咸豐十年（1860），太平軍一部在皖南與清兵交戰(zhàn)，先后途經(jīng)虹關(guān)。村人為避戰(zhàn)亂紛紛躲避，只有長人獨(dú)立于自家堂前，太平軍和清軍看見如此高大之人，甚感詫異，皆不敢冒犯，只能悄悄遠(yuǎn)離而去。在當(dāng)?shù)兀?949年以前，仍然保存有不少長人用過的物品。如讀書寫字的桌子，是一只有2米多高的大櫥，櫥頂配有一塊桌面，當(dāng)年長人便是坐在一只高凳上，以櫥為桌，讀書寫字，并在櫥頂搓捻吃水煙用的紙煤。長人所睡之床，是一只有著2米多長的滿頂床，家人將腳端的床頭板抽去，用一只大箱子接著放腳。長人居住的房屋，大門口有2.5米高，他平時進(jìn)出房門還得低下頭來，可見其人身材之高大。長人之子后在英國駐滬領(lǐng)事館工作，曾到上?！坝裼程谩蹦亴じ鶈栕?，但因其叔祖擔(dān)心他想?yún)⑴c分家析產(chǎn)，遂拒絕承認(rèn)，而使得雙方最終失去了聯(lián)系。詹慶德《虹關(guān)長人》，政協(xié)江西省婺源縣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婺源縣文史資料》第4輯，1993年版。此后，畢新丁根據(jù)此前文章介紹及網(wǎng)絡(luò)資料，對此加以綜述。詳見畢新丁《婺源虹關(guān)》，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頁162-163。不過，“五九出外國”的說法，在虹關(guān)當(dāng)?shù)貫猷l(xiāng)族眾人耳熟能詳。

迄今，長人昔日居住的“玉映堂”仍大致完好。只是在20世紀(jì)50年代，“玉映堂”曾作為公社的食堂以及下放右派的活動場所，許多物品皆遭毀壞。例如，當(dāng)?shù)厝嘶貞洠谒?、五十年代，“玉映堂”?nèi)還掛著長人端坐的巨幅照片，村里有不少人皆親眼見之，可惜此照已遭毀失?！坝裼程谩眱?nèi)保存的長人穿過之套云鞋數(shù)雙，后來也不知去向。目前，“玉映堂”坐落在虹關(guān)村長人巷北端，其建筑的花門樓仍然保存完好，現(xiàn)為婺源縣政府公布的第二批文物保護(hù)單位。該建筑始建于18世紀(jì)的清乾隆時期，是虹關(guān)墨商詹成圭為兒子詹若魯（字惟一）及長孫所建。[1]46詹成圭兄弟三人，老大為伭生（成圭），“僑居蘇，市墨生理”光緒《婺源縣志》卷33《人物十·義行五》，“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60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2548頁。據(jù)《鴻溪詹氏宗譜》卷9《鴻溪（王旦）房世系三一世至三五世》，伭生公字成圭。（頁92上-92下）由此看來，光緒《婺源縣志》為避康熙皇帝諱，作元生。；老二為黃生（字理中）；老三為洪生（字侔三）。關(guān)于“玉映堂”這一稱呼，在現(xiàn)存的墨品中亦有提及。如徽墨鑒藏家周紹良曾在濟(jì)南覓得詹成圭墨一笏，此墨為庚申年（乾隆五年，1740年）所制，其一側(cè)題“徽婺玉映堂詹成圭揀選名煙墨”。另據(jù)周紹良從李一氓處得知，安徽省博物館有詹成圭仿郭圮“道誼遺風(fēng)”墨一笏，其上有“玉映堂珍藏/庚申年詹成圭制”的字樣。此墨為上海劉晦之捐贈，安徽省文物志編輯室編《安徽省文物志稿》（下冊），1993年版，頁379-380。對此，周紹良引光緒《婺源縣志》卷33《人物十·義行五》之資料考證：“詹若魯，字唯一，虹關(guān)國學(xué)生。自幼講易水法，業(yè)墨姑蘇，名馳京省?！闭踩趑敒樘K州詹成圭墨店的第二代主人，故此，他推斷“玉映堂”可能就是詹若魯之齋名。[2]69-71揆諸史實(shí)，周紹良的此一判斷無誤，現(xiàn)在結(jié)合婺源虹關(guān)的建筑可知，“玉映堂”既是詹成圭制墨之齋號，又是現(xiàn)存婺源虹關(guān)之長人故居的名稱。endprint

關(guān)于長人早年在虹關(guān)的情形，除了上述的口述資料之外，筆記、報刊上也有一些記載。例如，徐珂的《清稗類鈔》中有一條《詹五身暴長》的記載：

長人詹五，徽州農(nóng)家子，年十五，家中僅一妹同居，甫十三。一日，五于田甽中得一大鱔，短而粗，歸與妹烹食之。臥至夜半，五忽覺其身暴長，頭足皆抵墻，知有異。黎明起，取鏡自照，見己身長約一丈而極瘦，頭大如斗，大驚。趨視其妹，亦如之。二人偕出，村人咸目為妖，相與駭走。妹恚甚，是夜即自鴆死。[3]第7冊，3464-3465

如所周知，《清稗類鈔》一書自序于1916年前后，該書網(wǎng)羅掌故遺聞，內(nèi)容頗為生動，但其故事來源卻往往難以追溯。此處的“詹五”即詹世釵（五九），故事中提到其人因食大鱔而致身體暴長，其實(shí)并不靠譜（此一說法的來源詳見下考）。根據(jù)民國《重修婺源縣志》的記載：

詹真重字衡鈞，虹關(guān)職員。祖廣枝，身長八尺，以不出鄉(xiāng)里，故知之者鮮。重生未彌月，襁褓時已重一鈞，因錫名曰重，系字曰鈞。六歲儼然成童，比長，魁梧奇?zhèn)?，軀長如其祖。重出紹，兼祧本支，奉侍庭闈，均能惋愉承志。平日和睦鄉(xiāng)黨，務(wù)持大體，節(jié)縻費(fèi)，興義舉，咸目為端人。子五：長世鐘，肖其父，仍覺差長，有膂力，客游豫省，某軍門見而奇之，招致麾下，以冒暑，卒于營次；三世鈿，保舉六品銜；四世釵，字玉軒，長七尺三寸，依古尺，足有丈余，周歷泰西諸國，通華夷方言，四海之內(nèi)，皆知婺源有長人云。[4]6119

上述這段文字，在民國方志中統(tǒng)歸于“虹關(guān)長人”條。根據(jù)光緒五年（1879）《鴻溪詹氏宗譜》的記載，詹廣枝確有其人，他的生卒年為乾隆辛卯二月至嘉慶戊寅四月，即1771-1818年，《鴻溪詹氏宗譜》卷5“鴻溪瑜房世系三十世至三五世”，頁19下—20上。此書系多年前承婺源虹關(guān)詹慶德先生提供復(fù)印件，特此謹(jǐn)申謝忱。為瑜房世系35世。此人就是一個長人，但因其一生都生活在婺源鄉(xiāng)間，所以外界很少有人知曉。另外，37世的詹真重，“字衡鈞，嘉慶己未正月初二亥生，同治癸亥六月十六亥歿”《鴻溪詹氏宗譜》卷10“鴻溪（王旦）房世系三十六世至四十世”，頁38上。，其生卒年為1799-1863年。他在襁褓時，已重一鈞（15公斤），也正因?yàn)槿绱?，家里為他取名為“真重”，并取個字叫“鈞”。其人六歲就儼然成童，等到長大，“魁梧奇?zhèn)ィ|長如其祖”，也就是與他的祖父詹長枝都是長人。詹真重有五個兒子，亦即鴻溪（王旦）房世系的第38世：

世淦，乳名廷九，字鑒泉，1824-1854；

世鐘，乳名進(jìn)九，字東序，1826—1845；

世鈿，乳名壽九，字引泉，軍功五品銜，1830-；

世釵，乳名五九，字玉軒，1842-；

世銘，乳名有，字茂勛，1821-1864。

以上所列，根據(jù)的是《鴻溪詹氏宗譜》之記載。因光緒五年（1879）時，詹世鈿和詹世釵還在世，故其卒年并未標(biāo)出。而從生卒年來看，詹世銘應(yīng)最為年長，但從排序上看，詹世淦則為最長。揆情度理，從詹真重的小傳來看，他先后娶了余氏和江氏，族譜中對江氏則冠以“妣”字，由此看來，余氏似非明媒正娶，故世銘雖然年紀(jì)最長，卻列于最后，應(yīng)歸入庶出之列。其他四個兒子，雖以詹世淦最為年長，但他到咸豐四年（1854）就已去世，所以《重修婺源縣志》以詹世鐘為長子。對照《重修婺源縣志》與《鴻溪詹氏宗譜》的記載可知，虹關(guān)詹氏一門本來就有長人的基因， 徽州之有長人，屢見于史籍。明人謝肇淛（1567-1624）所撰《五雜組》卷5《人部一》提及，萬歷初年，太原百姓程十四，祖先本是徽州軍戶，其人“勇冠一時，身長八尺，筋骨皮肉殆非人類”。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頁97。與是否食用巨鱔并無關(guān)系，《清稗類鈔》的說法純屬齊東野語。

另外，順便應(yīng)提及，根據(jù)《虹關(guān)詹氏宗譜》的記載：“世釵乳名五九，字玉軒，道光辛丑十二月二十日申時生，娶大英國人氏。子澤純，光緒丙子九月十七日卯時生?！钡拦庑脸蠹吹拦舛荒?，當(dāng)年的十二月二十日亦即1842年1月30日。以往不少論著有關(guān)長人的生年多定在1841年，其實(shí)是沒有注意到新舊歷轉(zhuǎn)換過程中的年份誤差。

二、從“虹關(guān)長人”到“中國巨人”

關(guān)于“虹關(guān)長人”，晚清時人陳其元（1811-1881）在《庸閑齋筆記》卷5中指出：

詹長人者，徽之歙縣人，身九尺四寸以長，人竟以“長人”呼之，遂亡其名，而以長人名。

長人業(yè)墨工。身長，故食多，手之所出，不能糊其口之所入。不家食，而來上海，依其宗人詹公五墨店以食。食雖多，而伎甚拙，志在求食者，論其伎，且將不得食，困甚。偶游于市，洋人諦視之，大喜，招以往，推食食之。食既飽，出值數(shù)百金，聘之赴外國，長人于是乘長風(fēng)而出洋矣。

出洋三年，歷東西洋數(shù)十國，旋行地球一周，計水程十余萬里，恣食宇內(nèi)之異味。每到一國，洋人則帷長人，使外國人觀之，觀者均出錢以酬洋人。洋人擅厚利，稍分其贏與長人，長人亦遂腰纏數(shù)千金。娶洋婦，置洋貨而歸。昔之長人，今則富人矣。

同治辛未，余攝令上海，出城赴洋涇浜，途遇長人。前驅(qū)者呵之，見其倉皇走避，入一高門，猶傴僂而進(jìn)，異之，詢悉其故，將呼而問之，乃以澳斯馬國明年將斗寶，長人又被洋人雇以出洋，往作寶斗矣。

聞長人言：所到之國，其國王、后妃以及仕宦之家，咸招之入見，環(huán)觀嘆賞，飲之、食之，各有贈遺。外國之山川、城郭、宮殿、人物，皆歷歷在目中。眼界恢?jǐn)U，非耳食者可比。

噫！昔者一旬三食猶難，今則傳食海外，尊為食客之上，可謂將軍不負(fù)腹矣，際遇亦奇矣哉！[5]卷5，102-103

陳其元，字子莊，晚號庸閑老人，浙江海寧人，官至江蘇道員?！队归e齋筆記》一書記錄有清一代歷史掌故，涉及各種風(fēng)俗民情、軼事舊聞，內(nèi)容相當(dāng)豐富，是一部反映清代歷史的著名筆記。從上述記載來看，同治十年（1871）陳其元與長人有過一面之交。他的描述是清朝筆記中較早論及長人事跡的著作，所述亦頗為翔實(shí)。澳斯馬國，又譯為澳斯曼，即土耳其，時稱奧斯曼帝國。不過，文中提及的“詹公五墨店”似乎有誤，因?yàn)檎补迥觊_在杭州清河坊大街，上海似未有“詹公五”。故詹世釵所依宗人之店，可能是“詹成圭”或“詹大有”之類的墨店。endprint

繼陳其元之后，宣鼎（1832-1880）在其《夜雨秋燈錄》卷4中，亦有《長人》條：

長人者，徽人，造墨為業(yè)。兄弟兩人，均長丈余，衣食頗難敷，深以為苦。每出市上，小兒歡噪走逐之，呼曰：長人來。又名賽山魈。一日，西洋人遇之，以為奇，以多金聘之去，為制顯宦冠服極華。擇洋婦之黝且矮者配之，置于危樓。窗面面嵌玻璃，餌人矚之，則頭大如五石甕，腰圍如五石瓠矣。觀者爭擲金錢如雨，以故獲重利。又緘以極大玻璃盒，舁往鄰國諸海島，以示奇異，輒夸耀曰：中華有如此大人，我能舁之來。則凡以大人自炫者，皆可危矣！[6]171

《夜雨秋燈錄》之作者宣鼎，為安徽天長人，是晚清杰出的小說家、戲劇家、詩人和畫家。他于40歲時開始創(chuàng)作《夜雨秋燈錄》，該書首于光緒三年（1877）由上海申報館以仿聚珍版印行問世。而在當(dāng)時，長人的故事膾炙人口，在《申報》上更有連篇累牘的報道。

《申報》上最早報道長人故事的，是同治十一年六月初七（1872年7月12日）的《長人游日本》：

蘇州長人詹五，前經(jīng)游歷泰西，茲又躬游日本，蓋有載以俱行者，為奇貨之居也。其在大板地方，每日輸金往觀者，扯計約可四千人，擬在該埠停留一月，任觀者飽目，然后再往該國神京，彼都人士已早有長人在心目中矣。又聞連拿地方已奉送聘儀，務(wù)屈長人往臨該境，俾為擺境生色。夫以身發(fā)財，非士君子所尚，然若詹五者，亦可謂天賦奇形，俾作生財之具矣。

所謂詹五，在有的報道中亦作“詹伍”，也就是“詹五九”（英文作“Chang Woo Gow”）。關(guān)于他的來歷，有的稱為徽州，有的稱為歙縣，有的稱為蘇州，有的則稱為湖北（漢口）。揆情度理，徽州婺源為其原籍，由于徽州府的附郭首縣為歙縣，故而一提到徽州，人們便自然會想到歙縣，遂誤以為詹世釵也就來自歙縣。而之所以又有蘇州或漢口之說，可能是因?yàn)閮傻亟杂泻珀P(guān)詹氏開設(shè)的墨店，而詹世釵曾在上海的詹氏墨店務(wù)工，遂誤指其來自蘇州或漢口。

上引《申報》的報道稍早于宣鼎開始創(chuàng)作《夜雨秋燈錄》的時間，可見后者或當(dāng)受其時《申報》的影響。另外，《申報》提及長人詹世釵在日本曾于大板（大坂）、神京（京都？）等地巡游。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二（1872年8月5日）《長人將游香港》條曰：

徽州長人詹伍，近有自日本至香港之耗，大都越十四天可抵埠矣。按詹伍所歷，殆遍歐洲諸國，跋涉山川，凡已數(shù)載。推其始，由西人摯之，亦以奇貨居之也。然于其所過之跡，士女莫不摩肩接踵，擠擁往觀，遂令歐洲國中無貴賤皆耳其名，亦云幸矣！

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七（1872年8月10日），另有《長人游日本》的報道：

長人詹伍，徽州歙縣人，素以墨工世其家，旅居上海時，寂寞無問名者。獨(dú)西人一 見，居為奇貨，載之以西，周歷歐洲各國，后至亞利墨加，而返中土。居久之，郁郁不樂，以中土人無肯施以一金錢者。也有好事者，攜之至東瀛。東瀛固彼所重游地也，聞?wù)参榍爸寥毡荆瑫r有日本人愿與之搏，長人遜不敏，始罷。或謂長人特軀干雄壯耳，而力未甚健，設(shè)與日本人搏，則必殆。幸長人善刀而藏，故莫知其底蘊(yùn)耳。長人既至日本，觀者如堵，日得金錢無算，竟有先期聘之者，顧得一睹以為榮，此真所謂腹不負(fù)將軍者矣。

如前所述，詹伍出自歙縣之說，實(shí)系想當(dāng)然的說法。此處提及，詹世釵曾先后游歷歐洲、美國、日本，其中還提到一個細(xì)節(jié)，說日本人想與他搏斗，詹世釵則善于藏拙，敬謝不敏，可見其人頗有自知之明。

此后，詹世釵又抵達(dá)香港?！堕L人將至香港》，《申報》同治十一年十月八日（1872年11月18日）。根據(jù)同治十一年十一月初五（1872年12月5日）的報道，他寓居香港大酒店，“于十月二十五日為始，每日由十點(diǎn)鐘至晚上十點(diǎn)鐘止，凡到看者，每位收洋半元，所費(fèi)非多，即可以見夫未見，取資從少，又何妨因此以擴(kuò)其星眸也”《詹寓香港大酒店》，《申報》同治十一年十一月初五（1872年12月5日）。。

稍后，又有“巴社商人欲居以為奇貨者，愿以重貲，延其往印度一游，以肅觀瞻而開眼界”《長人將游印度》，《申報》同治十二年正月初十日（1873年2月7日）。。所謂巴社商人，亦即清代廣州口岸的巴斯商人群體（Parsi，為印度的瑣羅亞斯德教徒）。[7]但此次的邀約是否成行，《申報》并無后續(xù)記載。不過，1894年的《益聞錄》第1336期說，詹世釵系在同治四年（1865）首次出國，目的地是英國，“英皇后賜一金表，重二磅，以為非此大表，不克稱其身。后往山域治島，島主賜一黑箱，工制極形精巧。又有二國王賞金鋼戒指。印度、金山等處紳宦均有所贈，商民見而助財者，更指不勝屈，詹遂為富家翁。娶西婦為妻，生二子，年未弱冠，已碩大，殊凡品云”。據(jù)此可見，他后來的確到過印度。

在19世紀(jì)70年代的同治晚期，長人是世人津津樂道的話題。《申報》同治十二年四月十三（1873年5月9日）選錄了當(dāng)年香港四月初二的《華字日報》，對“長人游歐洲”一事作了詳細(xì)的描述：

噫嘻！人不可無一技之長也。詹五以長人著名，聞之者皆震而驚之，而歐洲之人尤為驚異辟易。所至之處，則先一日刊于日報，及至，則環(huán)而視之，其門如市，皆不惜舍一金錢，以是倘來之富，咄絀逼人。更有呂不韋一流人，且居之作奇貨，販之四方，招搖過市，于是足跡幾遍天下矣。當(dāng)其在上海時，習(xí)藝墨工，寂寞無人知，幾作臣朔之饑，不得一飽。由是觀之，華人則大不好事，西人則太好事，其間相去懸殊霄壤矣。現(xiàn)聞?wù)参遄孕嗡沃列羌懿?，今欲往歐洲諸國，遍為游歷。澳地里現(xiàn)開盛會，宇宙間怪怪奇奇之物，無所不有。詹五亦擬前往，是則不止賽物，而兼賽人矣。恐所謂魁梧奇?zhèn)ブ?，非詹五莫屬矣，是詹五不幾為天下第一人哉?/p>

上文概述了詹世釵的世界游歷，并指出當(dāng)時他正從小呂宋（菲律賓）到星架波（星加坡）前往歐洲，要參加澳地里（奧地利）的“盛會”。所謂盛會，也就是1873年在維也納舉辦的世界博覽會。當(dāng)時，奧地利政府為讓首都維也納躋身于世界先進(jìn)城市行列，同時也為了一掃1866年普奧戰(zhàn)爭失敗后籠罩在城市上空的陰霾，決定舉辦世界博覽會。當(dāng)時，維也納的中央公園被選作博覽會會場，其間陳列著來自各國的諸多展品。詹世釵則以其“魁梧奇?zhèn)ブ恕?，亦成為一種來自東方的展品。（圖1）所以報道中說，此次盛會，“不止賽物，而兼賽人”。endprint

也就在維也納世界博覽會開辦的那一年，1873年出版的《教會新報》第224期，刊登了由尚德居士撰寫的《長人說》：

長人名五九者，年三十許歲，徽州婺源人，身長七尺。赴外洋多年，因商小富，積有數(shù)千金，洋人之女愿為配，女形體短小，止有長人之半。今春長人挈眷回自外洋，居上海兩月余，仍赴外國，自中國至東洋，再至西洋，沿途所過之國，人多異之，爭先一睹為快，睹者多贈以錢，益以致富。眾謂身長，且力必大，咸欲試其勇。長人居滬時，常在成圭、大有兩墨店中坐談，或偕其妻至虹口一帶，訪其本家及外地人之友。其言語性情，無異于恒人，膽力亦如常，惟形貌甚偉，加以穿戴外國衣冠，尤覺奇異。是以所至之處，無論男女老少，皆接踵成群，隨聚而爭觀，中外國人無不駭笑，以為異也。

詹成圭即蘇州墨肆“玉映堂”之主人，后與詹大有一樣，皆設(shè)肆于上海。上揭一文是說詹世釵從東西洋歸國之后，仍然與婺源墨商本家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較之其他的報章，《教會新報》之作者似乎做過更多的調(diào)查，他對詹世釵之家世頗有進(jìn)一步的發(fā)掘。作者說，長人的祖先中有個叫詹惠明的人，是個孝子，他父親詹直，因醉毆?dú)⑧弸D姚氏而被判處死刑。詹惠明先后多次到婺源縣衙和徽州府，請求代父償命?！皣е赋鲅?，詞甚悲傷”，臨刑無懼色，經(jīng)歷無數(shù)曲折，最后感動了官府，減父罪一等。這位尚德居士聽人說，長人即孝子之后裔。于是，他深有感慨：“吁！一形長之異也，尚且必由祖德歟！此殆天與以長形之異，而顯其祖孝德之異歟……孝子以德異，長人以形異，均之俱不易覯也！”詹惠明的故事，見于南宋以來的徽州文獻(xiàn)，而上述的感喟，則從因果報應(yīng)的角度討論了道德與形體的關(guān)系。

從當(dāng)時的諸多報道來看，詹世釵的歐洲之行似乎賺了不少錢，但很快也遭遇到意外變故?！渡陥蟆吩谕问晡逶露撸?874年7月10日）《長人回滬》的報道中指出：“長人詹五，皖南人也，素以軀干稱奇，遨游于海外，計所得者已不不萬余金，特以前在重洋，為海盜所劫掠，旅槖一空，其所配之中國室人已逝世，現(xiàn)所續(xù)娶者西國女也，長不及詹五之半，而伉儷殊篤。日前，詹五已附英公司船回滬，其未及見者，當(dāng)必以先睹為快矣?！?/p>

此后，詹世釵似乎是屢進(jìn)屢出國門。1882年《益聞錄》第186期上，有“長人回國”的消息：

舊金山報云：前者中國長人詹五，西尺八尺半，重五百磅，妻某氏身甚短，小夫婦二人，曾偕往金山游歷，是處居民因其高矮不等，以為奇觀，故觀者紛紛，幾至肩摩轂擊。茲聞游蹤已倦，頗切鄉(xiāng)思，業(yè)已附搭加力火船，作張季鷹歸來之想矣。

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申報》光緒十二年十二月十六（1887年1月9日）有《爭看長人》的報道：

徽人詹五，身長幾及丈許，人咸呼之為長人。前由西商載往歐洲各國，任人觀看，因之獲利無算。詹五則改衣西服，滿載而歸，亦極長人之榮遇矣。歸時雖遇盜劫，而傲岸之身依然無恙。近又作滬瀆之游，換去西服，仍作華裝。前日下午，在英租界四馬路中四海升平樓啜茗，人皆圍而觀之，擁擠喧嘩，幾無容隙之地。及詹五出外，人又隨之而出，群呼曰：“看長人！”道路為之?dāng)D斷，經(jīng)巡街中西捕為之照料，詹五始得突圍而出。人不識槖駞，呼為馬腫背；不識詹五，便呼為長人。

由于長人在海外名聲鵲起，也受到國人的極大關(guān)注。此次詹世釵在四馬路（今福州路）之亮相，引起上海人的矚目。晚清畫家吳友如在《點(diǎn)石齋畫報》上，也專門繪制了相關(guān)的圖幅。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光緒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1886年12月21日）有出售98號《點(diǎn)石齋畫報》的廣告：

徽人詹五，軀干昂藏，與常人絜比短長，幾及倍。曩年西人見之，以為居奇貨，帶往泰西，遍示各國，因獲厚貲?？逃址禍?，裝束概從西式，本齋畫友就所見而照繪之，以與見所未見者共觀覽焉。報首仍列告白一紙，后附《淞隱漫錄圖說》一則，惟于二十六日出售，此布。

光緒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1887年1月9日）有出售100號《點(diǎn)石齋畫報》的廣告：

生人軀干，尺寸不能無短長，而要亦不堪相遠(yuǎn)。自徽人詹五出，中西人士莫不耳其名，而囗其人，且有為之紀(jì)尺寸，繪年貌，流布及遠(yuǎn)，傳為奇觀者。

光緒十三年十一月二十日（1888年1月3日）的《申報》上，有出售136號《點(diǎn)石齋畫報》的廣告：

人不可以太矮也，則其貌不揚(yáng)；而又不可以太長，長則其身太笨。詹五者，長人也，前日乘東洋車過法租界，因上身太高，一搖宕間，車即偏，重復(fù)而出之。有精于繪事者，將其狼狽之狀，曲為摹寫，頗足以發(fā)一笑。準(zhǔn)于二十日出售，前后仍附《漫游》、《淞隱》兩圖說。

可見，當(dāng)時的《點(diǎn)石齋畫報》，亦以長人為吸引讀者之噱頭。這種噱頭，亦因詹世釵曾參與世界博覽會，而為本土迎神賽會所吸收。光緒十四年七月十五日（1888年8月22日），《申報》上有“新軿異樣燈戲”的廣告：

此戲前在京都內(nèi)城府演過，每一臨場，無不高堂滿座。本園不惜千金，聘請在京原手巧匠，扎成海市雜景，山嶺樓閣，蓮池水法，斗寶奇燈，內(nèi)囗丈八長人，玲瓏變化寶塔，演至鬧海一段，另添廣東水晶燈彩，滿臺皆似玻璃世界，希罕之事，出人意外，真乃戲中之大觀也！現(xiàn)已工竣，擇吉起演，務(wù)請在滬諸公賜鑒一觀，方知小園言之非謬也。

這里的“丈八長人”，指的顯然就是詹世釵。另外，《申報》光緒十九年二月二十四（1893年4月10日）的“滬南會景”報道指出：

制造局附近高昌廟，常年于二月二十三日賽會，……尋常旗鑼傘扇不計外，有抬閣一架，以十余齡之童子扮成女郎，望之如月里嫦娥，排云下降，采蓮船一艘，彷佛在西子湖頭，露冷風(fēng)清，圍紅泛綠時也。有清客班品竹彈絲，宮商互奏，蓋來自五羊城畔者。錦旙彩幟，映日鮮明，移粵嶠之風(fēng)光，點(diǎn)滬江之景色。雜以高蹻，扮演各種故事，離奇光怪，觸目生輝。其忍俊不禁者，一人短類侏儒，頭大如斗，鬑鬑繞頰，戴墨晶眼鏡，攜畫眉鳥籠。一人頭小如錐，長同詹五，頭戴涼帽，口銜雪茄煙，相對相當(dāng)，彷徨中道，人皆掩口胡盧。endprint

高昌廟本是一個鄉(xiāng)僻地方，后因1867年江南機(jī)器制造總局遷址于此，遂形成鎮(zhèn)市。在上述的描述中，“頭戴涼帽，口銜雪茄煙”，顯然是中西合璧的妝束?？梢?，長人形象已融入上海廟會，成為海派文化之重要元素，難怪民國《上海縣續(xù)志》卷30《雜記三·遺事》中，需要特別節(jié)錄《庸閑齋筆記》中的長人佚事。

三、“中國巨人”在海外的相關(guān)報道

除了《申報》的報道之外，當(dāng)時海外的不少報紙，也都提到長人的周游世界。例如，1865年9月30日《倫敦新聞畫報》就記載：

我們所知最高的人是一位叫詹世釵的中國人。他今年19歲，出生于徽州府一個極受尊敬的中國家庭。他最近來到倫敦，目的是為了在埃及展覽館向我們這些矮人展示一下他那令人稱奇的身材。隨同他前來的有他的妻子，名叫靚芙（King—Foo），意為“美麗的芙蓉花”。跟普通的中國女子一樣，她也纏著小腳，這是中國上層社會對婦女的要求。詹先生還有一個姓鐘的仆人，他是身高僅3英尺的侏儒，而且還不像西方童話中的湯姆·拇指將軍那樣四肢均勻。他倆站在一起，仆人更加襯托出主人的身材高大。詹先生的身高是7英尺8英寸，體重約280磅。他身材勻稱修長，表情和藹可親，具有蒙古人種所特有的高顴骨和細(xì)而偏斜的眼瞼。他身穿織錦的白色綢緞袍子，脖子上掛著一大串珠子，手持折扇，頭戴官帽，腳踏厚實(shí)的白底便鞋，看上去像是一個思維敏捷，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他的父親詹京是一位著名的儒家學(xué)者。埃及展覽館內(nèi)同時出售他寫的自傳，書中表達(dá)了一種豁達(dá)樂觀的倫理觀，說明他不僅頭腦聰明，而且心地善良。據(jù)說他是一位愛護(hù)妻子的好丈夫，對于姓鐘的小矮人也很照顧。我們還得知，詹先生因其鶴立雞群的身材而被人稱作“詹五九”。他原來有個姐姐叫詹友筠，身材比他還高10英寸，可惜正值豆蔻年華就夭折了。他哥哥詹四九是個當(dāng)兵的，比詹五九要矮6英寸.但是身體格外強(qiáng)壯，體重達(dá)400磅。他目前是徽州府清軍的軍官。他們的父親兩年前去世，也是個巨人，但他們的母親卻只有普通人的身材。[8]下冊，514

詹四九，根據(jù)《鴻溪詹氏宗譜》的記載，應(yīng)是詹世釵的三哥詹世鈿（1830-1865），其人乳名壽九，“壽”與“四”音近而訛。他是同治甲子十二月廿六卒，同治甲子即同治三年，但十二月廿六已是1865年了。上述的這個報道，對詹世釵的事跡做了一些精心的包裝，如說他“出身于徽州府一個極受尊敬的中國家庭”，其父是位“著名的儒家學(xué)者”，詹世釵本人還寫過表達(dá)“豁達(dá)樂觀的倫理觀”之自傳，等等，這顯然是洋人組織者的刻意炒作。

當(dāng)時，一些游歷海外的中國人，也在歐洲各地見到過詹世釵。譬如，同治六年（1867）冬至九年（1870）春，王韜應(yīng)理雅各之邀，赴英格蘭理雅格的家鄉(xiāng)譯書。他在那里住了兩年，曾兩度見到詹世釵，第一次是在“阿羅威”（Alloa），第二次是在蘇格蘭東海岸港口城市“押巴顛”（Aberdeen）。據(jù)《漫游隨錄圖記》卷3記載：

余至押巴顛時，適安徽長人詹五在其地，因往觀焉。詹五與其妻金福，俱服英國衣履。余向在阿羅威見金福時，畫裙繡裈，雙筍翹然，今則俯視其足，亦曳革屨，幾如女瑩之脛，長八寸矣。余訝其可大可小，變化不測，不覺失笑，金福亦為啟齒嫣然，紅潮上頰。詹五重見余，亦甚歡躍，特出影像數(shù)幅為贈，余亦以楮墨筆扇報之。詹五將于兩月后航海至亞美利加，小住紐約浹旬，然后取道東瀛，逕回上海。[9]卷2，130

“金福”（Kin Foo）當(dāng)即前述的“靚芙”，“靚”與“靜”因形近而訛。對于眼前這位金福的腳，博學(xué)的王韜竟“訝其可大可小”，其實(shí)是另有玄機(jī)。從各方面的資料來看，其實(shí)，與詹世釵搭檔在歐洲各國展示形體的“靚芙”，與詹世釵朝夕相伴的發(fā)妻“金福”，應(yīng)當(dāng)并非同一人。前者是三寸金蓮，目的是為了滿足西方人對中國的想象，而后者則顯然是八寸的天足。

在《游亨得利》中，王韜還指出：

西國儒者率短襦窄袖，余獨(dú)以博帶寬袍行于市，北境童稚未睹華人者，輒指目之曰：“此載尼禮地也?！被蛟唬骸胺瘢参逋谝??！庇⒎窖院糁袊弧拜d尼”，其曰“禮地”者，華言婦人也，其曰“威孚”者，華言妻也。時詹五未去，故有是說。[9]卷3，131

由此可見，“詹五”在英國應(yīng)為人們耳熟能詳。王韜因其博帶寬袍，腦后有拖拖物，遂被英國童稚誤認(rèn)為是“Chinese lady”或詹五的“Wife”。此后，清末多位出訪歐洲的使臣，在他們撰述的各類日記、筆記中，都記錄了詹世釵在國外的生活。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2002年出版的李明歡所著《歐洲華僑華人史》等書中，曾從移民史的角度，對此作了較為細(xì)致的描述。[10]79-81不過，其中仍有一些細(xì)節(jié)語焉不詳。以下，在前書的基礎(chǔ)上稍加分析。

記載詹世釵在歐洲生活狀況最多的，首推晚清的張德彝。張德彝（1847-1918）為漢軍鑲黃旗人，同治五年（1866-）以后，曾隨斌椿等赴歐洲諸國考察游歷，并多次見到詹世釵：

（光緒五年六月）初二日甲辰，陰。申初，有徽州偉人詹世釵字玉軒者來拜，年二十九歲，前在英倫水晶宮所遇詹九五之兄也。高逾八尺，語言尚屬清楚。蓋早來英、法，以巨體居奇斂錢，帶販華貨。現(xiàn)擬來此少住，仍回英國。能英、法語，已娶英女為妻，生有二子一女云。[11]721

（光緒六年）五月初一日戊辰，晴。前日，中國之偉人詹世釵由他國到此，入阿奎良木，在鯨魚池邊支布幄，設(shè)木臺，令其站立，觀者每人一什令。[11]818

此處提及詹世釵除以巨體居奇斂錢外，又帶販華貨。另外，他能英、法二國語言，并已娶妻生子。對此，張德彝在《航海述奇》中亦指出：

（光緒五年五月十一日）適有華人來，男子一高一矮，揖畢而坐。其高者身約八尺，年逾三旬，著長袍短套，頭戴四品職銜。問彼何職，答曾捐納知府銜。叩其里居姓氏，伊自稱為湖北詹九五也。其矮者姓杜名敖富，身甫二尺，年約三旬，身著紫綢夾襖、黃綾馬褂，冠紅穗小帽，系江南人也。隨一女子，年約二旬，詢之知為上海倚門獻(xiàn)笑者。此三人來泰西，迨為令人觀看，以圖漁利。有二粵東人相伴，皆未詳其姓字。[12]534endprint

這里提到詹世釵曾捐納知府銜，故其頭頂四品頂戴。另據(jù)斌椿在《乘槎筆記》中的記載：“是日，見湖北人黃姓，身不滿三尺。又安徽人詹姓，長八九尺，自言形體與人異。又粵東少婦一人，裝飾狀貌，西國未見者。洋人以之來游，為射利也”[13]121。可見，張德彝記載長人“自稱為湖北詹九五”，應(yīng)當(dāng)是誤記。另外，這里都提到與詹世釵搭檔的女子，或?yàn)椤吧虾Ｒ虚T獻(xiàn)笑者”，或?yàn)椤盎洊|少婦”，明顯不是王韜在Aberdeen所見到的那位天足之“金福”。

上述各條記載中提到的“詹九五”，顯然是“詹五九”之誤。另外，其中提及詹五九還有個哥哥，這是很奇怪的說法，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也為此前的不少學(xué)者所沿襲。揆諸史實(shí)，詹五九的確有個哥哥，但在中方史料中，并無其人出洋的記載。不過，長人詹世釵被洋人看上之后，在中國，各地都有一些長人被陸續(xù)發(fā)現(xiàn)。例如，光緒二年三月十三（1876年4月7日）《申報》上就報道，煙臺也出了一位長人，已經(jīng)坐盛京輪船來到上海，此人姓周名繼志，是山東黃縣人，年30歲，較詹世釵又高2寸半，身長7尺3寸，其重則223斤。其人本來也是到煙臺尋覓生理，不料被意大利人看上，“約往外國作奇貨以供觀看”。過了半個月，《申報》又選錄香港《循環(huán)日報》，說此人已于十七日由上海附搭廈門輪船抵達(dá)香港，繼而將往美國紐約參加“百年大會賽勝”《物必有耦》，《申報》光緒二年三月二十八日（1876年4月22日）。。再過八個多月，又冒出一位“楚北長人”兄妹二人，也被洋人看上，將“同涉重洋，爲(wèi)泰西人瞻仰”。因此，所謂詹九五之兄的說法，可能并非真是詹世釵的哥哥，而只是其他的長人。至于矮人杜敖富和隨行的女子，從上述并非完全一致的記載來看，顯然都是為表演所需而形成的奇妙組合。

此外，光緒五年（1879）正月二十八日，張德彝在俄國時曾見到詹世釵：“同夏干、陳養(yǎng)原隨星使乘車至來呢賽里馬戲園看馬戲。所演與前日同，惟末場另加一出，名曰‘華人慶賀新年。男女百余人，著華裝，似是而非，一律鮮明，對對舉旗執(zhí)燈，在池中分列左右。繼而幼童十?dāng)?shù)名，著白布汗裨、藍(lán)布單褲，彼此踏肩攜腕，揚(yáng)面曲腰，作成假象一對，及假偉人詹九五。”[11]668所謂假偉人詹九五（五九）之出現(xiàn)，說明當(dāng)時的許多表演，皆以長人為噱頭。

從英文的資料來看，有不少報章都對詹世釵的活動做了較為細(xì)致的報道。1880年12月4日，詹世釵由英國的利物浦到達(dá)美國紐約。1880年12月23日，俄亥俄州瑪麗恩市的《每日星報》（Marion Daily Star），對詹世釵的到訪有著頗為翔實(shí)的報道。在這篇叫《世界第一長人》的報道中，作者除了對詹氏獨(dú)特的長相、穿著加以描述之外，還說他當(dāng)時33歲，生于北京，是一位富裕的絲綢和茶葉商人的兒子，受過良好的教育，能說、能讀和能寫英文、德文、法文、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陪同他游歷美利堅的秘書是位叫Neaud的年輕法國人，相當(dāng)忙碌和認(rèn)真，后者以欣賞和愉悅的心情看待這位巨人。在瑪麗恩市，詹世釵接受了記者的采訪。

在采訪中，記者問道：“詹，您確切的身高是多少？”詹答曰：“我從未量過，先生。我國人迷信一宗教信條，每個人在死亡之前都不得測量自己的身高。我與其死，也不會讓自己被測量。實(shí)際上，如果我被測量，那我馬上就得死。對此，我很害怕！不過，我大概有9英尺高。我將站起來，你可以站在邊上，然后自己判斷吧?！闭舱酒饋?，慢慢地升高，仿佛他不會停止生長似的。

記者有6英尺3寸，他根據(jù)詹的建議做了比對，進(jìn)而判斷其人約9英尺高。接著，這篇報道還指出，此前，詹世釵曾在歐洲和澳洲的君主面前展示，并因此受到數(shù)位君主的寵幸。他手上戴著鑲有獨(dú)粒寶石的戒指，這是俄國沙皇所饋贈，價值1400美元。他還有一個金質(zhì)獎?wù)?，系柏林博覽會所頒發(fā)，此一獎?wù)轮荚谧C明他是最近一段時間最高的人。他還有6個極大的寶石戒指，為印度王公、澳洲市長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統(tǒng)治者所贈。

在與記者交談的同時，詹世釵忽然將手伸入他的背心口袋（這個口袋大得足夠放入一個常人的腦袋瓜），并掏出一個戒指，上有官方印章和Francis Joseph從生活的年代來看，此處的Francis Joseph應(yīng)當(dāng)指的是奧匈帝國皇帝弗朗茨·約瑟夫一世（Franz Joseph I，1830–1916）。的花押，并鐫刻著 “Chang”字。此外，詹世釵還有一個英國伊麗莎白女王所送的手表，計25磅重，另有9尺長的鏈子，剛夠繞著他的脖子放入其人的背心口袋內(nèi)。參見：Marion Daily Star. The –December 23，1880，Marion.Ohio，http：∥www.thetallestman.com/images/changwoogow/changwoogow%20（55）.jpg.

從上述的報道來看，詹世釵在海外的巡展，經(jīng)過了策展人精心的包裝。如說他出生于北京，顯然是因?yàn)樗簧砉俜?，聲稱生在中國的首都北京，更能引發(fā)觀眾的注意。另外，又說他出身于富裕的絲綢和茶葉商人，受過良好的教育，擅長多國語言等，其中頗多夸大其辭之處。此外，詹世釵從容不迫地接受記者采訪，可能也受過比較專業(yè)的訓(xùn)練。其間，他非常巧妙地回答了記者的提問，并展示了隨身攜帶的行頭，以此自抬身價。

關(guān)于詹世釵在海外的巡游展覽，在當(dāng)時的不少招貼畫中也可以得到證實(shí)。例如，一幅題作“巨人的大家庭”宣傳畫中，強(qiáng)調(diào)這種大家庭只能在此一聯(lián)合展出中方可得見。畫的左邊是重達(dá)四千磅的巨型公牛、10英尺高的巨型舵鳥、巨型犀牛，右邊是巨型馬匹、像牛一樣的巨型海獅、沙漠金字塔般的巨型駱駝。而中間則是“世界第一長人詹（Chang）”，畫面中的詹世釵一身清朝官服，左手掛著懷表，右手坐一洋人，正視前方，而其腰身以下，則環(huán)繞著一群仰頭張望的外國男士及小孩，畫面頗為夸張。另一幅照片，是“在倫敦水族館的長人詹和侏儒”，畫面中間豎一標(biāo)尺，左邊洋人二男一女，腰身下站著一小侏儒；標(biāo)尺右邊站著身穿清朝官服、手拿折扇的詹世釵。左邊一洋人手舉紳士帽，其高度只能勉強(qiáng)到達(dá)詹世釵的肩部。有的廣告以“The Chinese Tom Thumb”為噱頭，這當(dāng)然是活用“拇指湯姆歷險記”的典故，將巨人詹五九類比為19世紀(jì)在西方世界膾炙人口的《格林童話》中的大拇指湯姆。有的廣告不僅稱詹五九為“世界奇跡，當(dāng)代唯一的巨人”，而且還稱其搭檔Kin Foo（金福、靚芙）為“第一位最漂亮的圣女”。類似于此的展覽廣告，迄今保留下來的相當(dāng)不少。有一廣告甚至標(biāo)出他的薪資收入，即每周600美元。endprint

除了絕大部分英文廣告之外，還有一些則是法文的廣告。1878年，詹世釵從中國再度前往歐洲，這次是參加巴黎的博覽會。當(dāng)時留下的一張彩色廣告，反映的就是在巴黎的展演。畫面正中站著身穿鮮艷清朝服飾的詹世釵，兩邊分別站著相形之下頗為矮小的男、女洋人，他們都扶著眼鏡仰望著身邊的這位中國長人。

值得注意的是，1877年10月20日的《本周新聞》（The Weeks News）中報道說，詹世釵的身材不太勻稱，他有一個異常小的頭，而雙腳和雙手卻明顯較大。在外人看來，這是一個巨大、笨拙、食欲超常的家伙。詹世釵的父母宣稱，自己兒子長成那么大的過程極為突然而迅速，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奇跡。直到17歲，詹世釵都是平常家庭的一個最小的兒子，直到有一天，他抓到一只奇怪的魚，煮后狼吞虎咽地吃下整條，結(jié)果生病了，兩個月不省人事。當(dāng)他蘇醒過來以后，發(fā)現(xiàn)自己在患病期間長高了許多，從那時起，他一直以每月大約半英寸的速度穩(wěn)步增長。以這樣的速度來看，他將使現(xiàn)代所有的巨人黯然失色。

同年10月25日，美國賓西法尼亞州印地安納地區(qū)的《印地安納民主黨》（Indiana Democrat）雜志上也有類似的記載。只不過稍有不同，故事說的是詹世釵18歲時的事情——詹氏說自己的頭很小，是因?yàn)槌粤四侵黄婀值聂~頭的緣故。據(jù)說，有一只狗也吃了魚頭，亦長得異常之大，以至于中國人出于同情，只能殺了這只不幸的畜牲。

這些記載，與前引《清稗類鈔·詹五身暴長》的描述大致相同，很可能說明徐珂的說法來自海外的報道轉(zhuǎn)譯而來。根據(jù)筆者前文的研究，婺源虹關(guān)詹氏家族有著長人的基因，與食用怪魚完全無關(guān)。而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傳聞，可能是詹世釵與組織表演的洋人故弄玄虛，憑空創(chuàng)造出的怪異故事，希望藉此增添來自東方的神秘色彩。

四、20世紀(jì)初期對長人故事的演繹

1931年，專治清代掌故的徐一士，在《凌霄·一士隨筆》中引證了《庸閑齋筆記》中對長人的描述，并深有感慨地指出：“詹長人出洋時，尚無電影事業(yè)，故未能呈身銀幕?！盵14]卷3，390不過，報刊上連篇累牘的報道，使得長人故事膾炙人口，以致詹世釵去世多年后，他的故事仍為世人津津樂道。1939年4月23日和11月16日《申報》上，都有《舊報新抄》，分別抄錄了《姑蘇長人游日本》和《古今長人》的舊報。1906年，一個署名為“天梅”的人作有《看長人感賦》：

塊壘登場失自由，甘心奴隸不知羞。無他絕技猶生活，為較他人出一頭。

此身代價未為輕，買去猶能值幾文。天下何人非射利，看君到處有歡迎。[15]38

詩中的“塊壘”，原來是泛指郁積之物，此處則用以諷刺長人以巨體居奇斂錢，實(shí)則形同奴隸。1913年，張有吾作有滑稽詩詞《長人吟》：

頭角幾疑戳破天，半身儼在白云巔。

高高無匹誰能及，笑指雙蜂賦比肩。[16]

這是對長人身材之描摹，并不賦以價值判斷。1932年7月3日的《申報》，引證了時人筆記的記載，如《倉山舊主筆記》一則：

詹五，安徽歙人也，修八尺有余，從其兄以販茶客滬，西人偉之，餡兄以重利，載詹以行。比至歐洲，某巨族奇其狀貌，贅之為婿，畀以數(shù)萬金。旋巨族死，詹挾重貲，載女婢等返滬，復(fù)事茶業(yè)，資本甚豐，居華屋，擁嬌麗，捐貲得五品花翎，冠蓋輝煌，公然廁搢紳之列。傳有云：以身發(fā)財，其詹五之謂乎？[17]

此處加了一個詹五在歐洲為巨族贅婿的情節(jié)，顯然是想象更多于征信。另一則《囈余小志》的記載，亦為《申報》所引證：

長人詹五，性樸質(zhì)，傭于滬，貧無以自存。歐人異之，挈而歷歐洲數(shù)載，返滬則累累重貲，妻妾數(shù)人，居然富家翁矣。有某國女名金枝，長不及四尺，頗有面首，詹復(fù)娶之為妾，每招搖過市，仿西人攜手同行之例，觀者無不失笑。一長一矮，天假之緣，殆可謂巧于撮合歟！[17]

上述記錄真?zhèn)螀?，不少情?jié)出自時人的想象。例如，詹世釵被視作歙人，“販茶客滬”，這些，都是想當(dāng)然的說法。因?yàn)槿藗円惶岬交罩荩R上就想到歙縣，遂認(rèn)為詹世釵亦來自歙縣。而在太平天國以后的上海，徽州茶商的名氣又最響，所以也就認(rèn)為他是在上海販茶的徽商。此外，詹世釵因游歷各國而致富，時人的描述中遂有“妻妾數(shù)人”的說法，其實(shí)這也完全是出自市井文人的想象。

詹世釵的故事，也引起了戲劇家的注意。1913年的《大共和日報》上，刊登有袁祖光根據(jù)長人故事所寫的雜劇《長人賺》（一名《賣詹郎》）。此一劇本，后來又在《東方雜志》1918年第15卷第11期以后連續(xù)刊載：

（字字雙）（副凈洋裝，扮西人上）赤鼻黃須白面皮，妖氣！拐奴拍賣到歐西，生意賺了，長人買賣奇，丈二！這文章作得忒蹺蹊，把戲！把戲！

咱家和羅國人嗎拉噠是也，生長歐洲，原是商家子弟，自幼隨師父們，漂洋到了印度，以拐奴騙賣為生，年來印度黑奴十分減價，生意漸不暢旺，血本早虧一半，沒奈何，順著風(fēng)兒來到中華上海碼頭，不過是白相白相而已。誰知天賜一宗財，喜送上門來，有個什么徽州人詹五來此閑逛，長也長得有趣，足合英尺丈二有余，咱一時計上心頭，哄入內(nèi)堂，用蒙汗藥灌癡了，連夜登船，裝到和羅本國，作成錦團(tuán)團(tuán)紅圍場，將他賣看騙錢，卻也不少。咱國內(nèi)皇帝本是女王，聞有這種奇人，即時宣去，過了數(shù)日，賞他金寶無算，連咱小碼[嗎]亦紀(jì)大功一次，這榮也榮到極點(diǎn)了！近日生意越旺，價目越昂，和這詹五哥遍走南洋島國，過了澳洲，來此大海外矮人古國地面，怎知道這國人止生得三尺來長，見了丈二長人，益發(fā)希異，咱便湊巧兒漲價，賣看連日，矮男矮女，攘攘熙熙，為一個小詹哥，把矮人國都轟動呢?。ㄐ椋┕∵@叫作財爻入夢，神仙入洞，就是小詹也樂此不疲，再無異說了?。幢斫椋┙袢帐?，看官上場了，又該打圍一次，五哥快來?。ǔ笏ы敶骰嵫a(bǔ)服，扮中國長人上）

（新水令）莽形骸，售賣遍天涯，碎金錢，紛紛雨下。住過的袞龍三寶殿，坐過的金獸七香車，這沒出息的匏瓜，運(yùn)行時，敢賽過連城價。endprint

……

（副凈）你有這等本領(lǐng)，這樣身軀，真不枉游歷五洲，博這一場老大富貴喲。

（丑）哎喲！俺本是中華國小小的五品花翎同知銜，卻陪奉你和羅國大大的一個密斯女皇帝，可不僥幸么？（作勢起唱介）

（沉醉東風(fēng)）俺記得半夜里深宮陪駕，受用著玉筍金瓜，滿眼兒雪銀花，滿身兒黃綢帊，一謎價秦宮花下，也不問瓊樓玉宇，春夢誰家。天哪！這天妃姽婳，算不負(fù)千金一刻，人間良夜。

雜劇的編者袁祖光（1868-1930）字曉村，別號瞿園，安徽太湖人，光緒二十年二十九年（1903年）進(jìn)士，曾任知州、知府、候補(bǔ)道尹，并赴日本考察東洋政治，后經(jīng)友人許世英介紹加入同盟會?！堕L人賺》一劇，后收入其《瞿園雜劇》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古籍部趙景深贈書。。從雜劇之后所附的《倉山舊主筆記》和《囈余小志》來看，該雜劇顯然演繹自上述二筆記的記載。雜劇的主要內(nèi)容是描述徽州歙縣人詹五，身長九尺，面方一尺，兩手拇指如小兒足掌，隨其兄販茶客滬。有荷蘭國人嗎拉噠者，以販奴至印度，聞之，連夜到滬，用重金餡其兄，騙至寓處，喂以蒙汗藥，夜間登船，至其本國，鋪錦設(shè)肆，收錢賣看。當(dāng)時，該國女皇聽聞奇人入境，遂宣去數(shù)日，金珠寶物，厚有所賜。嗎拉噠生意愈做愈大，后來又帶詹五遍走南洋諸島國，遂至古巴，因該國人皆低矮異常，知有是人，于是熙攘來觀者，道為之塞，日入數(shù)萬金。最后，作者還異想天開地設(shè)計出一個劇情：

（生起介）大人在上，以學(xué)生管見，咱矮邦僻居南海之外，雖講新政，以保種為先，可惜秉性綿薄，氣力單微，若得這種長人在我國，講求變種之道，以彼之長，補(bǔ)我之短，將來廣傳支族，椒衍瓜綿，也不至海外矮邦被人訕笑呢！

（外）區(qū)區(qū)久蓄此意，今日國王專求變種，化矮為長，自是文明盛事，區(qū)區(qū)昨已一本奏明，多選王室貴族女子，廣建府第，封詹五老大官兒作矮邦駙馬，專司創(chuàng)造人種之事，開長人之先聲，想日內(nèi)就可允準(zhǔn)矣。（凈末）大人之見極是！（外向丑介）詹五，咱抬舉你作吾邦駙馬爺，可強(qiáng)似中華國五品同知銜么？（丑拱介）多謝大人抬舉！

（錦上花）這癩蝦蟆天然造化，無端的催來富貴榮華，硬派著天女仙姬下嫁，供奉俺造種，開宗亞當(dāng)、厄襪，天哪！怎的避不去的紅鸞，吃不盡的甘蔗，隨運(yùn)撞滿屋嬌娃，徯幸煞天公畀我骨節(jié)專車，看這班矮男兒，都籠罩在淮陰胯。

（外）好大口氣，這才是咱矮人國的長人呢！

（內(nèi)鼓樂旗幟，眾引導(dǎo)喜轎上）宣皇旨：選中華國長人詹五，今日吉辰，即刻入宮，配以皇女二名，選定貴胄女十六名為媵，再挑民間淑女共一百人，輪班進(jìn)御，封作檀欒國大駙馬，就請上轎。（丑跪，謝恩介）（眾擁丑上轎，丑向外生、凈、末拱介）（外）駙馬爺好自為之！恕下官遠(yuǎn)送。（拱下）（眾擁丑行，唱介）

“亞當(dāng)、厄襪”即亞當(dāng)、夏娃，此處以此比喻詹世釵之改造人種。“檀欒”形容竹之秀美，而這里的“檀欒國”，顯系虛構(gòu)的一個國名。上述情節(jié)，主要源自《倉山舊主筆記》并加演繹，同樣是真?zhèn)坞s陳，夾雜著不少后人的想象。

另外，前揭《清稗類鈔》“詹五身暴長”條，說詹世釵因食用巨鱔而致身體暴長后提到：

五自是食量極宏，而家赤貧，終日不能獲一飽。有族叔客漢口，開詹大有墨莊，因往依之。適一西人見五，異焉，出重資雇之出洋，觀者人索金錢一枚。

五遍歷各國，獲資綦厚。如是者十余年，粗習(xí)英語，改裝，娶英婦歸。

光緒庚辰六月，自筑巨宅于上海老閘，極富麗，往來多西人。

辛巳三月某日，乘人力車出，二人推挽之。行至跑馬場，身重車小，自車中墜地死，婦乃席卷其資以去。[3]第7冊，3464-3465

此處提到詹世釵的死亡經(jīng)過，頗為荒誕不經(jīng)。這一故事的主旨，反映出社會上一般人對長人故事的復(fù)雜心態(tài)——詹氏之妻為洋婆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作為暴發(fā)戶的長人，雖然一度頗為風(fēng)光，但其可悲的下場則令世人頗感幸災(zāi)樂禍。

文中的“庚辰”即光緒六年（1880），“辛巳”也就是光緒七年（1881）。而在事實(shí)上，根據(jù)《申報》的記載，光緒六年以后，詹世釵正在歐洲訪問?！渡陥蟆饭饩w六年八月初五（1880年9月9日）記載：

近日有三人同至英議院，訪問各事，一為中國長人，計八尺六寸；一為瑙威國長人，計八尺四寸；一為中國矮人，計二尺。議院待之有加，禮請觀書樓等處，邀之茶點(diǎn)，中國長人善操法語，即起立鳴謝云。

這位中國長人，應(yīng)即詹世釵。從中可見，他“善操法語”，這與光緒五年六月初二日詹世釵向張德彝自我介紹“能英、法語”恰相吻合。另外，光緒八年六月十三（1882年7月27日）“長人在英”條曰：

前晲英公司輪船抵滬，帶來外國新聞紙，內(nèi)有一節(jié)，言中國長人詹五前曾由外洋旋滬，刻又前赴外洋，在英國之禮佛布里地方，一日請該處各員主其家，以茶點(diǎn)相待，所用、所食，皆系中國款式，頗稱精美，各員臨行，無不欣然色喜也。

此處記載外國報紙上曾提及，詹世釵曾在家中招待英國朋友，用茶點(diǎn)相待，其間所用的器皿和食品，都是中國款式，相當(dāng)精美，所以英國朋友都很高興。所謂中國款式，確切地說，可能應(yīng)當(dāng)指的是徽州款式。

事實(shí)上，詹世釵一直活到光緒十九年（1893）。1894年《萬國公報》第62期，有一條“雜事”，刊登了“長人逝世”的消息：

中國前有一長人，曾赴外國供人觀玩，得資頗富，娶澳大利亞之女為婦，生有二子，一年十四歲，一年十二歲。聞該長人于去年十一月初五日在英屬逝世矣。

若此，則長人的確切生卒年應(yīng)是1842-1893年1893年11月7日倫敦《晚報》（Evening Post）發(fā)布了當(dāng)天上午10點(diǎn)40分收到的消息：中國巨人詹去世，享年47歲。此一消息還提到他是因生病而死，其人高八英尺，數(shù)年前曾在各殖民地展覽自己的形體。（http：∥www.thetallestman.com/images/changwoogow/changwoogow%20（28）.jpg）之所以說他享年47歲，是因?yàn)樵诋?dāng)時的英文報道中，有不少都說詹世釵生于1845年，這一點(diǎn)與族譜的記載明顯沖突。只有Anne Ruffell在“Chang：the Chinese giant”一文中指出，他死于52歲。。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有位叫Anne Ruffell的人，寫過一篇簡短的介紹“Chang：the Chinese giant”，對詹世釵的一生作了簡單的回顧。其中提及，詹五九（Chang Woo Gow）曾在英倫的各大城鎮(zhèn)巡展，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倫敦的時間是1865年，曾在皮卡迪利大街著名的埃及大廳展出。1878年，詹世釵從中國再次前往歐洲，這次是參加巴黎的博覽會。據(jù)說，當(dāng)時他已會講英語、法語、德語和西班牙語。曾在維也納、柏林和圣彼得堡和其他歐洲城市出現(xiàn)。1880年回到倫敦。中年以后，他的健康出現(xiàn)了問題（患上了肺結(jié)核），后隱退至英國南部港口城市伯恩茅斯（Bournemouth），他希望那里的空氣對其呼吸有益。他與在澳大利亞悉尼邂逅的妻子Santley生活在Southcote路一處寬敞的房子內(nèi)，此屋取名為“Moyuen”（婺源）。他生有兩個兒子，其身高皆如正常人。在伯恩茅斯，詹世釵穿著長長、鮮艷的中國服裝，舉辦集市和宴會，很快成了當(dāng)?shù)氐拿?。他因生計所迫，不得不售賣中國和日本的古玩。曾在當(dāng)?shù)貓蠹埳献鰪V告，推銷他的東方集市。后因其妻去世而傷心欲絕，不久亦隨之而去，并被安葬在妻子的同一個墓地內(nèi)?，F(xiàn)在，他已為世人所遺忘，而埋葬他的地方亦終至湮沒不彰。 “Dorset” No 56，1976，參見http：∥www.thetallestman.com/images/changwoogow/changwoogow%20（47）.jpg.endprint

五、余論

對于徽州長人詹世釵的生平事跡，存在著形形色色的記錄。而從“虹關(guān)長人”到“中國巨人”的長期演變過程中，既充斥著各種獵奇描述、添油加醋乃至故弄玄虛，又反映了中西文化劇烈沖突背景下傳統(tǒng)文人傷時憂國、憤世嫉俗的心態(tài)。在此過程中，不僅在本土，而且在海外，即使是親炙其人的晚清西行使節(jié)，在其游記中也對詹世釵有著不少誤記，特別是詹五九之兄出洋的描述，完全是子虛烏有，明顯是洋人組織者為了吸引觀眾而搭配出的表演組合。另外，光緒五年（1879）六月初二日，張德彝碰到29歲的詹世釵，說他“蓋早來英、法，以巨體居奇斂錢，帶販華貨?，F(xiàn)擬來此少住，仍回英國”?？梢?，詹世釵除了展示形體之外，也兼售中國的商品。數(shù)年前，一位旅美臺灣學(xué)者來信與我討論過長人詹世釵的相關(guān)問題。她曾走訪過詹世釵最后落腳處——英國南部的Bournmouth。根據(jù)她的描述，詹世釵于1890年搬到Bournemouth，1893年在當(dāng)?shù)厝ナ馈Ｋ诋?dāng)?shù)亻_了一家專門販賣中國茶、絲綢以及各種物品的商店。目前，詹世釵的舊居已變成一個民宿。民宿主人對長人的故事非常感興趣，也搜集了不少關(guān)于詹世釵的資料。該民宿的房檐、門框等，都比當(dāng)?shù)匾话愕姆孔痈叱鲈S多，明顯是為了配合詹世釵的身高改建而成。詹世釵生前將自己的住處以及店鋪皆命名為“Moyuen”， 這顯然是為了紀(jì)念他的出生地婺源。關(guān)于這些信息，主要見于Anne Ruffell所撰的Chang：the Chinese giant。她提出的疑問有兩點(diǎn)：一是不少資料都說詹世釵來自中國的Fychou（福州），二是詹世釵在Bournemouth，曾為自己的小店刊登廣告，其中的英文部分，是詹五九對于自己所賣貨品的到貨廣告（廣告中同時公告了他每日收錢展示自己的時間）。至于中文的部分，則有“徽州 詹五九書柬”的字樣，這究竟是什么意思。對此，我的回答是：其一，1863年在香港出版的第五版《中國商務(wù)指南》（The Chinese Commercial Guide，containing treaties， tariffs， regulations， tables， etc， useful in the trade to China & eastern Asia），在描述徽州茶時提到，徽州茶在廣州被稱為“Fychow ”茶，這顯然是因?yàn)殚}粵一帶方言將“h”發(fā)成“f”的緣故。（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請參見拙文《漂廣東：徽州茶商的貿(mào)易史》，載《千山夕陽：王振忠論明清社會與文化》，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因此，以往有些資料誤將詹世釵的籍貫說成是福州，也就是因?yàn)檫@個原因。其二，“書柬”是徽州商人常見的做法，推原其始，在書信或賬冊上敲“書柬”章，原本可能是文人的做法，但商人用“書柬”章，主要是希望高標(biāo)秀出，彰顯自己的儒商特色吧。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筆者就收藏有婺源嶺腳墨商的《詹標(biāo)亭書柬》抄本1冊。嶺腳距離虹關(guān)不遠(yuǎn)，皆屬婺源東北鄉(xiāng)。其實(shí)，除了徽州之外，鄰近徽州的浙江蘭溪等地之商家也多有此種做法?？磥?，即使是定居異國他鄉(xiāng)，詹世釵仍保持著徽商的特色。從現(xiàn)存的一份“徽州詹五九書柬”來看，主人自稱是著名的“中國長人詹”（Chang/The celebrated Chinese Giant），并說自己剛剛定居Bournmouth，在家可供觀賞的時間，是每日上午十點(diǎn)到下午一點(diǎn)，以及下午二點(diǎn)到七點(diǎn)。并注明“Moyuen”（婺源）店鋪?zhàn)涞木唧w位置，以及售賣的各種商品及價格，包括真正的中國茶葉，這一點(diǎn)在“徽州詹五九書柬”中得到了特別的強(qiáng)調(diào)。（http：∥www.thetallestman.com/images/changwoogow/changwoogow%20（8）.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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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汪效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