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術(shù)德
天剛麻麻亮,春蘭就將一背簍新鮮的楊柳菌放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的一個臨時小攤位上。這個攤位來之不易,前不久,春蘭每次到縣城里來賣野菌,都是東邊擺一會兒,西邊挪一下,倒不是城管管理得多嚴格,而是這些攤位基本上都是有人長期固定占據(jù)使用的。春蘭現(xiàn)在使用的這個攤位,原是賣豆腐一老太太的。老太太為人和善,熱心腸,看見穿著羌族服飾的春蘭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忙得團團轉(zhuǎn),于是就將自己不大的攤位分出來一小部分,讓春蘭有了一個固定的攤位,也讓春蘭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小縣城有了那么一絲絲歸屬和認同感。
縣城不大,幾條街,不到一平方公里,大家都戲稱只要抽一支煙,撒一泡尿就可以逛一個通城。
春蘭怎么會不熟悉這個小小的縣城呢?每年春天到秋天,春蘭就來回奔波于縣城和村寨之間。每天將兄弟春生和母親從高山上采回的野菌一背簍一背簍地背到街上去買。采集野菌和出售野菌一樣,同樣是件辛苦的事情。不管天晴下雨,母親常年帶著春生到村寨背后的大山里采集野菌。野菌多半生長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山上,而且山路陡峭崎嶇,野菌又多生長在高山荊棘叢生的叢林中,那些野菌就好像通人性似的,躲著你,一般人是不容易找到的,好在母親和春生長期行走在山林中,每天總能采回一大背簍一大背簍的野菌。野菌的種類很多,什么雞冠菌、辣辣菌、牛肝菌、鵝蛋菌、楊柳菌等等,其中寨子里的楊柳菌味道最佳,當然也最難采摘,但價值是最高的,剛采摘下來的新鮮楊柳菌能賣上每斤15元左右,其他的雜菌曬干以后也就20元上下,所以母親和兄弟春生為了能多賣一些錢,總是不畏艱辛,盡量地采回楊柳菌讓春蘭到城里去出售。
為了節(jié)省每天到縣城的十幾元車費,春蘭每天凌晨三點從村寨出發(fā),背著幾十斤野菌,步行四個多小時到縣城,早早地找好攤位出售野菌。
從村寨到縣城,四個小時的路程,半程馬拉松的距離,深夜背著幾十斤的貨物,年輕美麗的春蘭就這樣孤獨地行走在鄉(xiāng)間小路和去縣城的柏油路上,這是種煎熬,是種磨練,甚至是一種苦難。
一個人承受苦難和煎熬,堅守一種非常人能忍受的生活,總是有一定念想的。是的,春蘭心中就是因為有美好的念想,才讓這個貌似柔弱的姑娘有著如此強大的毅力,從而默默地堅守著艱辛的生活方式。
春蘭心中的念想是對美好愛情的執(zhí)著,也是對親情摯愛的堅守。
春蘭有五兄妹,三個姐姐早已經(jīng)嫁人成家立業(yè)了,家中還有一個弟弟。弟弟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歲了,比春蘭小2歲,這個年紀,在寨子里姐弟倆都該成家立業(yè)了。弟弟雖然聰明伶俐,人也勤快,但就是耳朵失聰,故而導致嘴笨口吃?,F(xiàn)在在寨子里的,就算是精明強干,英俊健朗的小伙子都難得娶到一個媳婦,何況是兄弟多少有些殘疾呢!
是呀!現(xiàn)在這個社會突飛猛進的速度簡直叫人猝不及防。特別是人的思想觀念,似乎就在一覺睡醒以后,所有的思想和觀念全變了:誰還愿意固守一個貧瘠的山寨?誰還愿意堅守一種單調(diào)清貧的生活?誰還愿意傳承一種傳統(tǒng)道德和文化?還有多少人對神圣的自然有幾分敬畏?
由于寨子處在深山峽谷的高半山地帶,在過去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時代,這里遠離戰(zhàn)爭和匪患,算得上是一片世外桃源般的樂土。山谷中的幾個村寨互相通婚聯(lián)姻,世代生息繁衍,傳承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在這樣艱苦但又安寧的生存環(huán)境中,村寨里的人將自己的信仰、文化、道德觀念傳承了千百年。
但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都全球一體化了,一個小小村寨怎能置身于這個世界之外呢?村寨中就剩下老人守著家園和土地,本來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寨就顯得更孤獨了。村寨里的狗叫聲只能打破村寨的寧靜,卻不能驅(qū)除村寨的孤獨。
像春蘭以及弟弟一樣的年輕人常年在家里的確實是少之又少了,村寨里的年輕人們每年春天都帶著夢想去了城里尋找他們想要的生活,到了秋冬季節(jié)就帶回他們的收獲回到了村寨中。在城市的某個旮旯里,總有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夢想,他們的喜怒哀樂。
在這種生活的影響下,過去村寨里較為穩(wěn)定的聯(lián)姻關(guān)系就逐漸被打破了。過去,村寨里講究的是親上加親的聯(lián)姻方式,講究的是一言九鼎的娃娃親,承諾和親緣關(guān)系非常重要。而后隨著時代的變化,迫于對家族香火的延續(xù)和穩(wěn)定村寨人口的關(guān)系,村寨里的人無奈的選擇了調(diào)換親,作為一個男人,誰愿意為了娶一個媳婦將自己的妹妹或姐姐嫁給妻子的哥哥或弟弟來作為籌碼呢?
到現(xiàn)在,親上加親的老表親、一言九鼎的娃娃親和迫于無奈的調(diào)換親都基本上沒有了,姑娘們倒是一個個遠嫁到了她們想嫁的地方去了,且不說她們是否幸福。村寨里的光棍小伙子倒是越來越多,除了極少數(shù)的幾個娶了情投意合的媳婦,猶如高中狀元般衣錦還鄉(xiāng)外,大多數(shù)都心不甘、情不愿地當了上門女婿,而剩下村寨里的單身狗們,就是想當個上門女婿都成了一種遙遠的夢想。
村寨里不管是那些高中狀元般衣錦還鄉(xiāng)娶回媳婦的,還是那些迫于無奈當了上門女婿的,以及那些單身狗們,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都懷揣過對春蘭的幻想,以及對秋林的嫉妒。
是的,春蘭的美麗端莊和她的賢能孝順是十里八村公認的。她有著像羊角花般嬌而不媚的臉龐,有著楊柳般搖曳卻又堅韌的身段。誰不幻想擁有一個如傳說中七仙女一樣美麗賢惠的妻子呢?
然而,對春蘭的幻想和對秋林的嫉妒是毫無意義的。在秋林剛滿月的時候,阿奶抱著秋林,指著春蘭阿媽的大肚子,對春蘭的阿奶說:“我們倆是最好的朋友,也是遠方的表姐妹,現(xiàn)在我就做個主,等這個娃兒出生以后,如果是個帶茶壺嘴的就結(jié)為兄弟,如果不是,就給我這個最聰明的孫兒當媳婦,你看好不好嘛?”春蘭的奶奶哪有二話,欣然應允。
就這樣,春蘭呱呱墜地后的滿月酒也就成了秋林和春蘭的開口酒。
在春蘭和秋林的父母心中,承諾比黃金還要珍貴,對娃娃親的承諾,兩家人就像維護自己的眼睛一樣,生怕受到一點傷害。這對于過去村寨里而言,不是什么新鮮的事情了,但在當下的這個社會而言,卻也算得上是一種執(zhí)著的堅守了。
娃娃親!多有親和力和浪漫的概念喲!但事實上,娃娃親的親和力遠不如青梅竹馬這種感覺。兒時兩小無猜,提著褲子騎竹馬的感覺是找不到的。endprint
一旦村寨兩家人定了娃娃親,孩子還小的時候,兩個親家之間是會被別人開玩笑的。作為親家,你不能顯得過于親密無間,也不能做出一種毫不相干的姿態(tài),對情感疏密程度的把握拿捏是件非常講究學問的事情。
而一旦孩子長大,多少知道了男女之間的一些事情以后,開玩笑的對象自然就會轉(zhuǎn)向兩個娃娃之間。
此時,坐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攤位上的春蘭已將野菌擺放整齊,這兩天賣豆腐的老太太要過七十大壽,兒孫滿堂的她自然是靜候壽誕的到來,這個攤位這兩天就是春蘭一個人的了。
站在攤位旁邊的春蘭沐浴在秋日和煦的陽光中,臉頰上絲毫看不出一夜奔波帶來的疲憊神色,對未來和愛情的憧憬就滿滿地洋溢在了她美麗的臉頰上。
是的,春蘭有幸福深藏在自己的心窩里。秋林,對春蘭來說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從阿媽的肚子里開始就成了秋林未來的妻子,但到現(xiàn)在,應該是成家立業(yè)的年紀了,算一算兩人記憶深刻的見面也不會超過三次。
春蘭和秋林相差不過一歲,照理說一個寨子里見面的機會多得是。但就在秋林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便隨著他的三爸去州府讀書了,就如奶奶自夸孫兒一樣,聰慧的秋林從小學順利地讀到了大學,這在偏遠的山村來說,簡直就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
想到和秋林的第一次見面,記憶就像一部黑白電影,一幕幕地閃現(xiàn)過她的腦海。春蘭臉上的幸福就更隱藏不住了,隨著自己強烈的心跳,春蘭的記憶便回到了那遙遠尷尬而又幸福的一幕。
那是春蘭剛從初中肄業(yè)回家務(wù)農(nóng),倒不是春蘭不喜歡讀書,也不是春蘭成績跟不上去,相反,春蘭的成績還非常好,按班主任老師估計,如果春蘭學習正常發(fā)展下去,考學就業(yè)是沒有問題的。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父親在一次外出找錢伐木的時候遇到意外,伐倒的木料奪走了父親年輕的生命。家中的頂梁柱沒有了,三個姐姐也已經(jīng)嫁人了,母親沒有能力一個人操持這個家庭,萬般無奈之下,春蘭只好肄業(yè)回家務(wù)農(nóng)。這是個痛苦的決定,母親堅持要讓春蘭繼續(xù)在學校讀書,但懂事的春蘭知道,這不現(xiàn)實,老天就是不長眼,讓一個意外的噩耗活生生地改變了春蘭未來的命運。
父親臨走前,還讓身邊的人帶話給春蘭的母親,說“人一定得信守承諾,春蘭和秋林的婚事絕對不能毀約?!?/p>
父親走后,堅強的母親和春蘭便支撐起了這個家庭。失聰?shù)牡艿茏x完小學就回家務(wù)農(nóng)了,按照弟弟的條件來講,要定一門親事,確實比登天還難。但春蘭的肄業(yè)回家好像又給弟弟的親事帶來了一絲希望。于是春蘭家的門檻幾乎被踢破,來提親的人都是帶著他們的誠意而來的,或者是誘人的彩禮彩金,或者是男方優(yōu)越的家庭條件,但更多的是針對春蘭弟弟找媳婦難這個弱點作為突破口,以調(diào)換親作為條件,希望博取春蘭母親的同意。
但是所有的提親者都失望了,母親遵照父親的遺愿,一直維持著春蘭和秋林的婚約。很多提親者也知道春蘭和秋林有婚約在先,但他們完全沒有預料到春蘭的母親會對娃娃親這種傳統(tǒng)的婚約如此堅守。且不說秋林一直在外面讀書,前途未卜,就是秋林考上大學,當了國家干部什么的,也不一定會信守婚約,娶春蘭為妻。
但春蘭的阿媽堅信秋林的父母會信守承諾!春蘭也堅信秋林不會背叛愛情!是的,秋林和春蘭之間可能還真說不上愛情,但對于遙遠的山寨來說,對于從來沒有離開過大山的春蘭而言,從小的婚約就是藏在她內(nèi)心深處最甜美、最純潔的愛情!
現(xiàn)在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是弟弟春生的婚姻大事了,難道春蘭的阿媽就不考慮春生的終身大事?不!春生是阿媽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更何況春生身上還肩負著繼承家族香火的責任呢!
春蘭的婚約和春生的婚事都同等重要,阿媽知道,如果用春蘭作為調(diào)換親的籌碼,給春生說一門親事,那什么樣的姑娘找不到呢?但阿媽不能這樣做,且不說九泉下春蘭的阿爸不會同意,自己內(nèi)心也會覺得對不住兩個孩子,更別說看似溫順乖巧,但內(nèi)心倔強的春蘭會干出什么傻事來呢!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事情總得有個解決的辦法。阿媽的表姐一連生下了四朵金花,最小的那個年齡和春生相仿,簡直就好像是為春生預備的。
阿媽心中對這門婚事還是有些底氣的,于是親自到了更遙遠偏僻的表姐家為春生提親。表姐非常爽快地答應了這門婚事:“春生這娃娃我看得起,配得上我家幺姑娘,這門親事我做主答應了!”春蘭的阿媽知道表姐為人爽直,有男子漢般一言九鼎的氣魄,表姐夫在家中只是個擺設(shè),全憑表姐做主。
阿媽知道這事成了,但絕對是有條件的,于是滿臉堆笑地對表姐說:“那就感謝表姐了,你知道我也不會說什么好聽的話,來表達我內(nèi)心的感激和激動,我知道養(yǎng)個娃娃不容易,表姐你就說說你的條件?!?/p>
表姐看了看春蘭的阿媽,直接撂出一句擲地有聲的話:“很簡單,現(xiàn)在就算吃了開口酒了,訂婚酒那天帶上十萬元就娶親走人,幺姑娘就是你們家的人了?!被鹛吝吙净鸬谋斫惴蚵犚娖拍镞@席話,不知是烤火烤得太猛了,還是被婆娘的話給嚇住了,黝黑的面皮紫里透紅,豆大的汗珠就從兩邊的臉頰上一路路滾落下來。
火塘里柴火燒得噼噼啪啪山響,襯托得屋子里猶如死一般的寂靜,表姐夫一陣急促的喘氣聲以后,總算緩過了氣,然后埋著頭,只有自己才能聽得見的聲音嘟囔道:“都是親親戚戚的,沒有必要太為難人家了嘛!何況表妹夫才剛走不久,表妹家的情況又不是不知道!”
坐在火塘下首邊的表姐豎著雙眉,手里的火鉗好像要被她捏癟似的,雙眼好像在吐火:“你說啥子喃!說話說清楚點,我聽不清楚!”此時表姐夫已經(jīng)全身哆嗦得猶如篩糠一般,差點從板凳上抖落下來。表姐加重語氣說道:“你個瓜娃子,懂個球,哪家的娃娃不是從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一個娃娃從一個猶如人饃饃般的嬰兒(羌族的一種禮儀面饃,猶如羌碉形狀,長約一尺左右,一般在春節(jié)和姑娘出嫁時,由家人作為禮物帶給對方家庭)養(yǎng)成青松一般的大人容易嘛?不吃些糧食和肉嗦?父母不花些心血嗦?再說了,我們生的幾個都是賠錢貨,前面幾個都賠出去了,現(xiàn)在幺女子再不找點回來,二天(以后)你我老了,吃個球呀!”endprint
被表姐怒火煅燒后的表姐夫只好蔫頭耷腦,畏畏縮縮地逃出了堂屋,去山邊收羊子去了。
春蘭的阿媽知道從表姐嘴里出來的話沒有走展,咬了咬嘴唇,只得應允了下來。
春蘭媽回到家中,心里多少有些郁悶,滿臉愁容,夜飯也沒心情吃就回屋睡覺去了。春蘭知道母親為兄弟提親遇到了麻煩,便端一碗煮好的玉米面疙瘩送到母親的床頭前:“阿媽,吃點吧!是不是表嬢家不同意春生的婚事?”春蘭媽先點了點頭,后又搖了搖頭,春蘭被弄得一頭霧水:“阿媽,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春蘭媽有些沮喪,語氣十分無奈地回答道:“同意是同意了,但這和不同意也沒有什么區(qū)別,條件太高了,恐怕我們是沒有這能力喲!”春蘭倒是非常有信心,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語氣簡直與她的年齡不相符:“只要有條件就好說,阿媽你說到底什么條件?”阿媽看著春蘭,心痛地說:“孩子呀!我知道你很懂事,你阿爸走以后,你書也沒有讀成了,現(xiàn)在天天在家?guī)臀易鲛r(nóng)活,阿媽對不起你呀!”春蘭笑道:“阿媽你說什么呢?咱們村寨像我這樣踏上初中門檻的女孩都很少,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不說這些了,阿媽,表嬢到底是什么條件嘛?”
“十萬!你們表嬢他們家要十萬元的彩禮錢!”阿媽回答道。
春蘭聽阿媽這么一說,起先眼睛瞪得猶如一對銅鈴,美麗的嘴唇隨著抽搐的面部肌肉抖動不止。但沒過許久,春蘭美麗如羊角花般的臉蛋上就綻放出了燦爛的笑容,語氣堅定自信地說道:“阿媽,只要有條件就是好事,要完成這個條件我看也不是很難的事情,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老師同學們都在說吃什么都沒有吃綠色生態(tài)的野菌野菜好,咱們寨子山這么大,靠山吃山,我們一家人都不怕吃苦,可以每年上山打野菜,摘野菌,十萬元幾年就攢夠了。”
就這樣,春蘭、春生和阿媽就開始在山林間像繡花針挑土一般,一點一點地積攢春生充滿希望的婚約條件。
時間過得不快也不慢,在繁重的勞動中,時間好像蝸牛一般緩慢地爬行,而在充滿希望的愛情和婚約的甜美勞動中,時間就又是另外一種感受,一切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幾年繁重的勞動就好像只是昨天一天的感受。
今天這背篼楊柳菌賣完后,十萬元就夠了。在這個特別的日子里,好像運氣也特別關(guān)照春蘭,不到上午十點,一背篼楊柳菌就賣得干干凈凈了,顧客們也特別和善,還基本上不和春蘭討價還價,春蘭說多少就多少,大多都是老顧客,知道春蘭人實在,菌子也選的好,沒啥好說的。
春蘭收拾完攤位,背上背篼,去了一家早餐店,這是春蘭這么多年第一次下館子,吃了一籠小籠包子和一碗帶絲湯,這可能是最近幾年春蘭最奢侈的一次個人消費了。平時上街賣菌子,春蘭總是自帶干糧:或是幾個蒸洋芋,或是一個饃饃,將就應付饑餓問題就行了,春蘭知道,母親和春生何嘗不是一樣呢?春蘭是不會給自己搞特殊化的。
其實,作為一個年輕人,放下虛榮的面子觀是件很困難的事,比起在深山老林而言,在人頭攢動的菜市場吃自己帶著并不體面的干糧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這一切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春蘭此時的心情就像穿過黑夜的黎明,像經(jīng)過風雪洗禮后的艷陽天,像從籠中釋放出來的小鳥:輕快、自由、釋然。
春蘭仍然是走路回寨子的,其實,春蘭可以不那么節(jié)約,春蘭的節(jié)約甚至到了一種虐待自己的味道。
但春蘭知道,時間其實過得很快,表嬢不會為十萬元一直守著她的承諾,最關(guān)鍵的是表嬢家的姑娘不會為十萬元消耗她的青春,這時代,就算是高山遠寨的青年男女也早已深刻地領(lǐng)會到了“人生易老,青春易逝”的真諦,特別是多少有點姿色的姑娘們,“青春資本論”已經(jīng)深深地鐫刻在她們的人生哲學觀里了。
回到家中,阿媽早早地等候在家門口了,家中堂屋里飄出了一股沁人心脾的菜香味道,黃昏的夕陽金燦燦地印刻在春蘭阿媽爬滿皺紋的額頭上,歲月蒼老了阿媽的臉龐,此時,春蘭看見阿媽舒展的眼角紋旁,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下來,春蘭說了聲:“阿媽,夠了!十萬元咱們攢夠了!三年我們就做到了!”
阿媽雙眼噙滿幸福的淚水,只是一個勁不住地點著頭。
第二天一大早,春蘭和阿媽就帶著十萬元的彩禮金,聘請了寨子里德高望重的金寶老人上了表嬢家住的盡頭寨,給春生定親去了。
金寶是四鄉(xiāng)八寨最有名的釋比。
現(xiàn)在的釋比老人是越來越少了,這個肩負著村寨文化傳承,以及主持各種儀式的司儀,和地球上的一些不可再生資源一樣,大有開發(fā)殆盡的感覺。縱然沒有這么夸張,也和稀有保護動物一樣,數(shù)量是越來越少了。其實這也不必大驚小怪,所有的傳統(tǒng)文化、邊緣文化、民族文化等等,在全球經(jīng)濟一體化的洪流中,命運幾乎大同小異。
當春蘭和阿媽隨同金寶釋比老人來到表嬢家大門前時,門前柴碼子旁竄出一條毛色光亮,體型健碩的毛子狗,瞪著牛玲般大眼,張著血盆大口,齜牙咧嘴地對著三人狂吠不止。阿媽和春蘭有些驚懼,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
金寶釋比則毫無懼色,瞇縫著雙眼看著大黃狗,低聲斥道:“不通靈性的畜生!親家來了你還狂叫個啥?難道這就是你家主人的待客之道?喂刀子的畜生,你給我閉嘴!”釋比金寶眼雖小,卻有法刀一樣的殺傷力;聲音不大,卻有法鼓一般的威力,那條大黃狗來回走了兩圈,夾著尾巴,耷拉著耳朵焉梭梭地鉆回到了柴碼子旁邊的狗窩里。
是的,都說羌寨的釋比生來就有一雙威力無比的法眼,這雙法眼神也能辨別,鬼也能辨別;這雙法眼盯神一眼,神也畏懼,瞪鬼一眼,鬼便打顫。何況一條看家狗,在金寶釋比的眼中算不上一根毛。
金寶釋比老人心里此時有種不好的預感,老人看了看春蘭阿媽,動了動嘴唇,然后欲言又止了。
春蘭、阿媽和釋比金寶在大門外等了好長時間,表嬢和表叔才從一樓羊圈的大門走出來。表嬢胖大的身體從不算很大的羊圈大門走出來時,幾乎就像一塊門板,占據(jù)了門框所有的空間,表嬢擠出大門后,瘦弱的表叔就像一只瘦羊竄出了大門外。
一陣寒暄以后,表嬢和表叔將三人請進了二樓的堂屋。現(xiàn)在像表嬢家這樣上房下圈結(jié)構(gòu)的傳統(tǒng)房屋已經(jīng)很少了,大多都翻修了房屋,都是敞亮衛(wèi)生的新房子了。表叔表嬢幾個姑娘都嫁了,只有個小女兒,還長期在外,確實也沒有什么能力翻修新房,好在石頭碉房堅固耐用,只要有人住,住上個千年也是沒有問題的。endprint
今天表嬢家的堂屋顯得有些陰冷,火塘里的火在昏暗的屋子里像一盞煤油燈的火苗。表嬢將金寶釋比請到神龕下方的位子坐下后,阿媽和春蘭也在下首位子坐了下來。表叔一邊忙著躥火,一邊忙著燒水泡茶,表嬢則在一旁和釋比寒暄交談,儼然一副家長的模樣。
這時春蘭的阿媽從懷里取出一個紅布包裹,放在表嬢面前,和顏悅色道:“表姐呀,今天我請上尊敬的釋比金寶阿巴老人,由他作證,帶上我們當時的承諾和條件,來向表姐和表姐夫為兒女的婚事定親來了,這是十萬元,請表姐和表姐夫點收。”
站在火塘下方灶臺邊喝茶的表叔聽見春蘭阿媽的言語,被剛喝下的一口茶嗆得差點背過氣去。
可能印證了一種科學調(diào)查,女性是用脂肪組織儲存智商的。這一點在表嬢身上顯得尤為突出,至少在這個家庭,表嬢的冷靜,表嬢的話語權(quán),表嬢的游刃有余是顯而易見的。
“妖怪在后面追你哇,八輩子沒有喝過水嗎?就是有妖怪,你怕個啥?家里不是來了阿巴釋比嗎,你怕個球!”
上首方坐著的釋比金寶面色慍怒地看了表嬢一眼,表嬢有些驚恐,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解釋道:“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是他太丟人了,把我氣暈頭了,在釋比阿巴面前說了粗話,失態(tài)了,請阿巴釋比原諒。”
金寶釋比仍有慍色:“她表嬢呀,這些那些就別說了,做人得厚道,你表妹滿心誠意,三年前你們定下的婚約你自己很清楚,這三年,四村八寨的人都看見你表妹和兩個孩子為了達到你們提出的要求,日子是怎么過來的,現(xiàn)在條件就擺在你們面前了,是該你們兌現(xiàn)承諾的時候了?!?/p>
胖表嬢猶如鍋蓋一般圓胖的臉在火光的映襯下,一會兒青一會兒紫:“哦哦!哎哎!就是!就是!”
春蘭阿媽看著表姐一副窘迫的樣子,完全失去了以往灑脫爽直的個性,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表姐,這不是你的性格喲,有啥說啥嘛,我該做的都做了,你可不能水了我喲,你知道娃娃的事情可耽誤不起喲!”
此時,表姐夫像一只取暖的小貓,卷縮成一團,龜縮在火塘下方灶臺的灶口前。
而坐在下首方的春蘭明顯感覺到胖表嬢三角眼里突然劃過了一絲狡黠的眼神。
“我說阿巴金,還有表妹呀,昨天鄉(xiāng)里的趙鄉(xiāng)長又來了,針對我們現(xiàn)在村里還有包辦婚姻和買賣婚姻的情況又提出了嚴重的警告,他又告誡了,包辦婚姻和買賣婚姻是違法的行為,我聽了心里就害怕,表妹你說說我說的對不?”胖表姐用請教的語氣柔軟地將問題拋給了春蘭的阿媽。
本來十分文靜端莊的春蘭阿媽聽了這句話,幾乎氣得背過氣去,用顫抖的語氣說道:“表姐你,你,你,你這話太不地道了,三年前你咋不這樣說?現(xiàn)在說這話未免太沒有意思了!”
“三年前趙鄉(xiāng)長沒有到我們村里宣傳過這些政策的哇,”胖表嬢語氣非常堅定。
“她表姐,你這就強詞奪理了,婚姻法宣傳了多少年了,難道你會不知道?人得講良心,舉頭三尺有神靈,別忘了天神阿巴木比塔是會懲戒那些昧著良心做事的人的!”金寶釋比語氣中透著威嚴,胖表嬢這時臉部肌肉開始不斷抽搐著,看著金寶釋比嚴肅冷峻的臉,滿臉委屈的表情。
釋比金寶繼續(xù)說道:“她表姐,不管趙鄉(xiāng)長宣傳沒有宣傳你剛才的那些話,你心里最清楚??傊@些年好像宣傳這種政策的時候我感覺已經(jīng)很少了,前一二十年關(guān)于婚姻和計劃生育宣傳的確實多。什么事情都得講個實際,現(xiàn)在我們這些高山遠寨的窮地方,能討個媳婦很不容易。什么叫包辦婚姻?什么叫買賣婚姻?沒有一定的條件,養(yǎng)閨女的誰會愿意毫無條件將姑娘嫁出去?我看我們這些地方再這樣下去,過幾十年就沒有人了!”金寶釋比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
一頓說教后,胖表嬢貌似堅強的外表和內(nèi)心被攻破了,兩串猶如斷線珠子般的淚水從她小小的三角眼眼角滾落出來,順著她胖大的臉盤“吧嗒吧嗒”地砸落在地板上,地板上的淚珠騰起了一抹灰塵。
胖表嬢嗚咽道:“阿巴木比塔應該懲罰我呀!我說了昧良心的話,我對不起表妹了,天地良心,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呀!”
春蘭阿媽看著向來強勢的表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不休,心就軟了:“表姐你別這樣,到底發(fā)生啥子事情了,有話擺到桌面上說出來,這樣大家都好受些。”
胖表嬢收斂住淚水,面有歉意地說道:“都怪我們不該把孩子放出去,一放出去娃娃心就野了,人就變了,這個世道,咋就把人染得這么快呢?自己的娃娃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了,說變就變,說跑就跑,羞人呀羞人!”胖表嬢一邊說,一邊用肥厚的手掌不住地拍打著自己的額頭,三拍兩拍,就把頭帕都拍落了,露出滿頭花白的頭發(fā)。春蘭,春蘭阿媽和金寶釋比看著這場面,心里都是酸楚楚、空落落的。
“她表姐,你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問題說出來了才有解決的辦法。”
“哎,阿巴金寶,羞人呀,我都不知道怎么說出口?!?/p>
“都是自己人,沒有啥說不出口的,有話直說,表姐你不是那種啰嗦拖沓的人呀?!贝禾m阿媽說道。
胖表嬢愣了愣,才吞吞吐吐地說道:“都怪我,當時沒有聽他阿爸的話,為了幾個油鹽醬醋錢,放孩子到縣城里打工,我一直以為孩子老實,不會干出見不得人的事情,哪知道這個小妖精不知道是被什么鬼給迷了,去年就和館子里一起打工切菜的師傅好上了,我們還一直蒙在鼓里,就前幾天,實在是紙包不住火了,兩個小冤家回到家里攤牌了,當時氣得我喲,想殺人,你表姐夫都氣得背過氣去了。”胖表嬢此時有種怒火中燒的感覺,咬牙切齒地繼續(xù)說:“羞人啊!這個喂刀口的小妖精,當時真想一棍子打死算了,但最后還是沒有下手,畢竟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p>
春蘭和阿媽能看出來,胖表嬢這席話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肺腑之言,心里多少有些同情。春蘭的阿媽搖著頭,用無奈的責備,失望地說道:“表姐呀表姐,你可是害苦了我的娃娃喲!娃娃現(xiàn)在都二十出頭了,你也知道娃娃的情況,你讓我咋辦喲!我的表姐嘞?!?/p>
金寶釋比瞇上雙眼,長長地嘆了口氣:“哎!看樣子我們生活的這塊土地,很快就渺無人煙了,娃娃些都跑光了,想留的也留不住了?!眅ndprint
回到家中,阿媽就躺了整整兩天。
春蘭知道阿媽是為兄弟春生的事情犯愁了,雖然春生人聰明伶俐,相貌也算俊朗,但畢竟失聰,言語交流也困難,算是個殘疾人,盡管現(xiàn)在家里有了十萬元的彩禮錢,但這十萬元已經(jīng)換不回一個像樣的媳婦了,甚至根本就找不到一個媳婦了。而阿爸又不在了,但阿媽知道家庭香火的傳承就靠春生了,雖然這個想法很傳統(tǒng),但山寨里就是這樣,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思維,很難改變。
大約半個月過去了,家中來來往往的人也逐漸增多了,很少回家的大姐也從河壩村回來看阿媽了。春蘭忙里忙外,也沒有關(guān)心阿媽和客人談?wù)摿诵┦裁丛掝},春蘭想,只要阿媽心里好受些就行了。
這天夜晚,阿媽精神明顯比往日好了許多,在春蘭回家前,早早地準備好了一桌豐盛的晚餐,雖然說不上奢華,但是寨子里出產(chǎn)的都是無公害原生態(tài)的綠色食品,做法越簡單,味道就越純粹。
阿媽向來節(jié)儉,一大桌菜,就三個人,顯得有些奢侈,春蘭想,今天阿媽是怎么了,看樣子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春蘭看見阿媽臉上拂過很多表情,對著春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春蘭有些迷惑:“阿媽,今天是怎么了?弄這么多菜,還神神秘秘的,到底遇到什么好事了?”
阿媽有些猶豫,又有些矛盾,帶著愧疚的語氣說道:“春蘭呀,算是好事吧!但是……”
“到底是什么事情嘛?阿媽。”
“這個事情對于春生和家庭來說絕對是天大的好事,但就是有點對不住你?!卑尠言掃€沒有說完,春蘭心中就有了數(shù),心情猶如從云端跌到了地獄。但春蘭知道母親也是一肚子的苦水,總得讓阿媽把話講完。
阿媽繼續(xù)說道:“我知道這樣對不起你和秋林,也對不起你故去的阿爸,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未必然又是調(diào)換親?”
“嗯!要是還有其他辦法,我也不愿意這么做。對方條件不錯,村主任的兒子,人才肚才都有,村主任的養(yǎng)女剛十八,和你弟弟……”
“阿媽,你別說了,這主意絕對是我大姐給你出的,她倒好,真是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嫁出去這么多年了,回家來過幾趟?阿爸沒在以后幫過家里什么忙?前幾年為兄弟的婚事都跑哪里去了?今年剛當選了個村婦女主任,就為了給村主任舔肥屁兒,居然當起紅爺大人來了,要嫁她自己嫁,要換她自己換?!币幌蛐㈨樄郧傻拇禾m真急了,語氣顯得有些暴躁。但再看看阿媽蒼老無助的眼神和兄弟春生驚恐詫異的表情時,春蘭就有些后悔了。
屋里雖然燈光大亮,卻是黑夜一般的沉寂。
夜真的很靜,靜得可以聽見月亮穿過云朵的聲音。
而此時春蘭的心卻像春潮一般暗流涌動:苦澀和甜美并駕齊驅(qū),交相輝映。
是的,曾經(jīng)的磨難,在春蘭心中就是一杯濃烈醇香的美酒,這美酒的酒花就是秋林。想到第一次與秋林見面尷尬的一幕,春蘭竟然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是春蘭剛從學校肄業(yè)回家,和村里的幾個朋友一起去收割圓根蘿卜,在外面讀高中的秋林戴著一副深度眼鏡,埋著頭順著村頭的小路走了過來,隨行的同伴就和春蘭玩笑道:“春蘭!春蘭!你未來的秀才老公過來了,還不快過去把你的繡花鞋墊送給他,繡住他的人,拴住他的心?!贝禾m臊得滿臉通紅,丟下尖勾子背篼,跳下田坎,飛也似地從玉米林中奪路而逃。
甜美的回憶不需要多少轟轟烈烈的大事,一個眼神,一句話語就足以溫暖一個人一輩子。
秋林給春蘭只說過一句話,那是秋林考上林業(yè)大學后,村寨里的人為他送行,全村的人都去了,春蘭不可能不去,雖然臊得慌,但春蘭還是硬著頭皮,滿臉通紅地將一副傾心繡制的羌繡——《羌山人歸途》送給了秋林,秋林滿含深情地對春蘭說了一句話:“等我回來,你是最好的!”
回憶猶如一部黑白電影,清晰地在春蘭大腦中播映。當這部黑白電影落幕時,山寨東邊的天空就泛起魚肚白了。
春蘭抖抖精神,洗了一把冷水臉,然后坐在床邊的書桌前,寫下了一張紙條:
阿媽,我走了,去了秋林讀書的那個城市,不管秋林認不認我,我想總會找到自己的歸宿的,弟弟的事情您放心,等我找到落腳地,一定帶他出去,外面世界那么大,總有一個歸宿等著他。
——您的女兒春蘭
吱嘎一聲,大門開了,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正金燦燦地照在春蘭美麗甜美的臉龐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