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秀成
清晨,我從睡夢中醒來,猶覺得夢里的蟬聲還在耳邊鳴響,而那高楊綠柳的河岸,還恍如我來會稽之前的模樣,只是沒有夢見蒙山,她那層巒疊翠的美景,林?;ǔ钡钠嬗^,飛瀑流水的喧聲,云霧縹緲的幻影,還一如往昔嗎?
又是一個長夏的白日!
湘東王蕭繹鎮(zhèn)守會稽,把我引為咨議參軍,這算是對我青眼有加嗎?想我王籍,七歲能寫文章,博覽群書,多才多藝,沒想到仕途竟如此不順!這些年我在會稽,游遍了云門、天柱,哪里還有能讓我開心的地方呢?想起曾經(jīng)累月不歸地沉湎于山水之間,不禁自笑癡狂。
“我們?nèi)ビ稳粢?!?/p>
好友們看我怏怏的,非要拉著我出游,說是大船早已備好,還有可口的小酒小菜。
天晴得真好,如果不是暑熱的盛夏,而是陽春三月或是八月中秋,那么這天氣會更適合出行。不過,正是難得的雨后,空氣中倒還有些涼絲絲的水汽。
我們的船沿著若耶溪逆流北上,但艄公劃得并不急,坐他的船不止一兩次了,他懂得我們要的不是最終的結(jié)果,而是游玩的過程。若耶溪的水真的好清澈,仿佛一條綠色的緞帶朝著無盡的前方鋪展開來,天上的云朵悠然飄蕩,不經(jīng)意間成了緞帶上的一朵白花,水里的云朵在天上,天上的云朵在水里,水天相接,好一派悠悠的美景??!
“看,多美的云霞!”同游的伙伴忍不住叫了起來。抬眼望去,遠山朦朧,起伏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而云霞仿佛新生的嬰兒,戴著紅肚兜兒,娩出于那連綿的群山懷抱。
“啊,陽光在追逐我們!”又一個伙伴叫起來,像天真的孩童。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陽光在倒流的溪水中跳躍,卻并不隨流水向后轉(zhuǎn)身,而是追趕著船邊的水花踏浪前行。
“都別出聲,聽!”這次輪到我叫住他們了。
先是一兩聲婉轉(zhuǎn)的鳥鳴,那絕不是湘東王鳥籠里那只紅毛畫眉時而討好時而悲切的叫聲,那是林間自在啼叫的聲音,歡悅,自在,無拘無束。兩岸的山林仿佛也屏住了呼吸,傾聽著這天地生靈的歌聲,若耶溪的流水為它輕輕打著節(jié)拍,沉醉在這大自然的天籟之中。
突然,啼鳥的個人演唱被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合唱淹沒了。啊,我夢里的蟬聲!
在我故鄉(xiāng)的蒙山腳下,夏天雨后,潮濕的泥土上,我和小伙伴們光著小腳丫,睜著黑漆漆的眼睛,去勘探大地上那一個個細小的毛孔,小小的手指變成了尖尖的錐子,指尖輕輕地刮,輕輕地刮,谷粒般的微孔漸漸變大,小小手指伸進去,感覺到蟬兒的鉗爪輕輕地撓,只輕輕一摳,那蟬兒就躺在手心里了。
夏日的蒙山,有起起伏伏的蟬唱,從清晨到傍晚,這生靈的合唱不倦不歇。你在山路上漫步,或者砍柴歸來,一路上總是伴著蟬聲。它們仿佛有千百個合唱團,在搞一個歌唱接力賽。聽它叫得歡,你便忍不住要去捉它,但這小東西也是鬼精靈,發(fā)覺有影動便停住不叫,使你無從尋找,等到你離開,覺得安全了,它們的合唱會繼續(xù)開演。
這是多久以前的往事了?我記不清了,離開故鄉(xiāng)的時日實在是太久了。而今,這官也做厭了,這游玩也倦了,我悲傷的心事,卻與何人訴說?
船緩緩行進在碧透的溪水中,我立在若耶溪兩岸的蟬聲里,心魂早已不在船上,而是踏著蟬聲回到了故鄉(xiāng),回到了蒙山蜿蜒的山道,回到了山道下那熟悉的村莊。
這一刻,我突然淚流滿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