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閩敏
[摘要]嚴歌苓是旅關作家,她也是“文革”的親歷者,她穿越三十多年的時空隧道,攜帶著中西文化語境的特色,以其獨有的視角對文革進行反思。她通過《白蛇》中孫麗坤、徐群珊這兩個女性形象的塑造,展現(xiàn)了“極致環(huán)境”中人性的幽僻,更是對其背后的政治、生活、情感等因素進行了深入探究,深刻揭示出文革時代的女性生存困境。
[關鍵詞]文革;女性;穿越;生存困境
[中圖分類號]1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5918(2016)20-0188-03
孫麗坤和徐群珊,是嚴歌苓在《白蛇》中塑造的兩個女性形象,一個是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舞蹈家,一個是叛逆而追求美的文藝青年,在文革這個“極致環(huán)境”中她們相遇、相戀、相離,敷演出一段讓人唏噓不已的故事的同時,更多的是展現(xiàn)了女性在那個非正常年代下人性的壓抑、扭曲甚至是異化,她們的生存困境著力揭示出一個時代的隱痛。
一、“文革”對女性的踐踏
(一)被壓迫的政治困境
“文革”是中國歷史上的一次大災難,這場全民參與的政治運動長達十年之久,它以狂風暴雨之勢席卷整個國家,每個人都無可避免地掙扎在這一場風暴中。
文化界也在劫難逃,滿目瘡痍。無數(shù)知名人士都遭受到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摧殘,其中很多人不堪受辱而走上絕路?!栋咨摺分械膶O麗坤就生活這種“極致環(huán)境”中。她曾是省歌舞劇院主要演員,得過國際大獎,其自編自導的舞劇《白蛇傳》在社會上引起極大轟動,所創(chuàng)“蛇步”更是風靡一時??晌母镆潦?,孫麗坤便成為“革命群眾”鎖定的目標,“于一九六九年被定案為資產(chǎn)階級腐朽分子、國際特務嫌疑、反革命美女蛇,同時被正式關押審查”。孫麗坤在文革中身陷被壓迫的政治困境,在強大的政治背景下,她是渺小的、失語的。這些在“官方版本”中可見一斑?!肮俜桨姹尽笔怯墒「镂瘯滩俊⑹「栉鑴≡焊锩I導小組、市公安局等國家單位的幾份公函組成。公式化的語言,權威性的文字,無不在昭示主人公的處境。在“革命”的名義下,法律是失效的,孫麗坤被關押、審查、定罪的主要依據(jù)是她本人長達四百余頁的反省書,反省書的內(nèi)容是她和捷克舞蹈家浪漫的三天戀愛經(jīng)過,而這正是人們認為很有必要追究的腐化墮落,一次艷遇使孫麗坤成為“革命”的囚徒,在“革命”的強制權利話語下她的個人話語是被遮蔽的,所以,她被無休止地批斗,被一遍一遍地要求細節(jié)化反省書,甚至被暴力挾持進行婦科檢查。“文化都莫得,我有什么反動思想?寫反省書認罪書翻爛了一本字典?!睂O麗坤的自嘲無疑是對所謂“調(diào)查”的諷刺,但是,何人可曾聽見抑或何人可曾愿聽,因為她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話語權?!拔母铩苯Y(jié)束后,孫麗坤獲得平反,恢復了社會地位?!冻啥纪韴蟆返奶馗宕髲埰旃牡貙@個“已人到中年,卻堅持苦練舞蹈基本功”的“前著名舞蹈家”予以熱情洋溢地歌頌,但是只字未提其在“文革”中所受的迫害,而且抹煞事實,把舞劇團成員粉飾成給予她莫大幫助的有功之臣。在特稿中的孫麗坤對新生活有著幸福的憧憬,內(nèi)心寧靜而溫和。抽絲剝繭之下我們發(fā)現(xiàn),從藝術家淪為反革命,又被平反,孫麗坤只能隨著歷史的洪流浮浮沉沉。她的悲劇命運,不過是那個“極致環(huán)境”中的一個小小縮影,突顯出女性在政治困境中的無助,更影射出一個時代的荒誕。
在政治話語和男權社會的雙重夾擊下,即使得到總理關心的孫麗坤也只能接受命運的擺布,更何況是其他女性呢?徐群珊是在文革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少女,她叛逆,把《紅旗》雜志、《毛選》的封皮套在電影雜志、《悲慘世界》的外面,但最終也不得不響應毛主席發(fā)出的“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號召,去“修地球”。作為最弱勢群體存在的女知青是失語的,她們往往在被逼迫的情況下用身體去換取相對舒適的生活,或者是回城的一紙批文。徐群珊雖然沒有讓這種厄運降臨到自己身上,但是女知青的生活卻是她情感命運的轉(zhuǎn)折點,她開始輕蔑女孩子的膚淺,鄙夷男孩子的粗俗,尋找超然于雌雄性之戀上的生命。
(二)被扭曲的生活困境
孫麗坤的美因了《白蛇傳》而愈顯神秘、優(yōu)雅、不食人間煙火。男人愛慕她,卻覬覦有朝一日能被她的水蛇腰纏上床;女人艷羨她,卻心生嫉妒和猜測。1966年6月1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陳伯達炮制的《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第一次明確提出“要徹底破除幾千年來一切剝削階級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展現(xiàn)自我、張揚個性的孫麗坤立即遭受到革命群眾的沖擊,她不再是畫中人,高雅的“白蛇”立馬化身風騷的“美女蛇”,成了國際大破鞋。
法國著名社會學家古斯塔夫·勒龐在經(jīng)典之作《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中指出,“群體”最重要的心理特征是幾乎像被催眠那樣易于接受暗示,并具有極強的傳染性。“但是從感情及其激起的行動這個角度看,群體可以比個人表現(xiàn)得更好或更差,這全看環(huán)境如何。一切取決于群體所接受的暗示具有什么性質(zhì)?!薄拔母铩鼻跋ΓA級斗爭越來越激烈,“革命群眾”憑敏感的“政治嗅覺”主動“發(fā)現(xiàn)問題”的能力越來越強,更何況是組織批判的。在這種畸形心理的支配下,群眾才在會在一聲令下之后隨即便瘋狂地響應、投入“革命”,做出種種超越理智的行為?!按髸窢幩膊环畔履莻€下巴頦”的孫麗坤的人生終被扭曲,甚至走向毀滅。
“給關進歌舞劇院的布景倉庫不到半年,孫麗坤就跟馬路上所有的中年婦女一模一樣了?!币蝗号抟皇执俪闪藢O麗坤的驚人改變,她們是歌舞劇院學員班的學員,過去對孫麗坤畢恭畢敬,把她當“祖師爺”。然而“文革”中這些女娃搖身一變成為專政隊員,揮舞著大棒看押著孫麗坤。連女人的長辮都是革命對象的時代,雌性被壓抑被扭曲,女娃們幾年造反舞跳得寬肩粗腿大嗓門,過度的渴望導致她們對美變本加厲的仇視。于是,打著“革命”的旗號,她們肆無忌憚地發(fā)泄著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權利欲和破壞欲,摧毀自己曾膜拜的偶像,滿足自己備受克制的欲望。
孫麗坤一發(fā)胖就成了個普通女人,優(yōu)雅與美麗被磨滅了,自尊與廉恥也隨之消失。她習慣了若無其事地跟女娃們臉對臉蹲茅坑,對加諸在自己身上的一大串不好聽的罪名也滿不在乎。臃腫、粗俗、潑辣的孫麗坤在建筑工們的挑逗與戲弄下越發(fā)沉淪,自甘墮落。為了一包煙鍋巴,“她抓起腳后跟朝天上舉起,兩腿撕成個‘一字”,孫麗坤在籠子內(nèi)般的鐵柵欄內(nèi),成了一只馬戲團的猴子,建筑工們也未曾料到,兩年牢監(jiān)關下來,如仙如夢的孫麗坤早已拋卻了自尊與廉恥,變得粗鄙不堪。
??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一書中提到:“如果說最嚴厲的懲罰不再施加于肉體,那么它施加到什么上了呢?……那就必然是靈魂。曾經(jīng)降臨在肉體的死亡應該被代之以深入靈魂、思想、意志和欲求的懲罰。”在文革中,身體懲罰是十分普遍的現(xiàn)象,受迫害者遭受到從肉體到靈魂的多重折磨,孫麗坤已經(jīng)徹底沉淪在被扭曲的生活困境中,等待救贖。
二、拯救的力量
當“那個青年背著手站在她面前。他背后是層層疊疊的敗了色的舞臺背景,孫麗坤突然意識到他就站在《白蛇傳》的斷橋下,青灰色的橋石已負著厚厚的黯淡歷史”。徐群珊(化名為徐群山)的出現(xiàn),如同一道閃電劃過黑暗的天際,震撼了渾渾噩噩的孫麗坤。她猝然轉(zhuǎn)身走進另一塊布景擱置的小角落,“不是為了更衣修發(fā),而是要徹底換一番精神容貌。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容貌是丑陋不堪的,如同一具裸露的丑陋不堪的肉體”。這個意外的“下臺動作”,暗示了孫麗坤內(nèi)心深處對人格和尊嚴的維護。之前,孫麗坤的世界就是那群女娃和建筑工,做人的底線已經(jīng)被他們踐踏,于是她索性撕裂價值,毀滅美,滿足眾人變態(tài)、齷齪的私欲??墒牵斔匦碌菆?,面對這個人時,蛇一般的冷艷孤傲在她的容顏與心中復活了。
清俊而帶有儒雅的猖狂的徐群珊,其對美的渴望與尊重,讓孫麗坤重拾舞蹈,恢復美麗,更讓她舒展出新鮮和生命?;畹饺臍q,孫麗坤“第一次感到和一個男子在一起,最舒適的不是肉體,是內(nèi)心”。她感覺他是來搭救她的,如同青蛇搭救盜仙草的白蛇。長期被監(jiān)禁、被壓抑的她,緊緊抓住這唯一的希望和救贖,即使被作弄、被迷戀、被折磨、被毀滅,也不管不顧,因為她已經(jīng)不能沒有他。內(nèi)心深處的極度渴求讓孫麗坤在潛意識里回避對方是同性別的可能,當真相慢慢揭開面紗,任她去否認去拒絕,卻怎樣也避開不了。在孫麗坤看來,同性戀是令人惡心的,但她已深深沉溺,再也顧不上這種讓人作嘔的感覺?;恼Q歲月里催生的這個愛情故事,一度使孫麗坤精神失常,但她最終還是認同了性別錯位的徐群珊,對這段被異化的感情選擇了妥協(xié)。
小說中,徐群珊的性別角色是毋庸置疑的。她從小迷戀“白蛇”。《白蛇傳》里青蛇本是男兒身,傾心于白蛇,于是兩人約定比武,青蛇勝了,白蛇就嫁他為妻;白蛇勝了,青蛇就幻化成女的,一輩子服侍白蛇。結(jié)果青蛇敗了,便化作女兒身,做了白蛇的貼身丫鬟,并以姐妹相稱。青蛇和白蛇的情感是整個小說的底色,和情節(jié)的發(fā)展遙相呼應,也預示了青蛇和白蛇無法擺脫的宿命。徐群珊對青蛇的忠誠勇敢、體貼入微是認同的,對許仙是厭惡之極,青少年時期暗自滋長的異樣情愫促使她給予落魄時的孫麗坤強烈的愛,這種愛是一種由生活的扭曲造成的性別認知倒置的愛。
少時的徐群珊面對自己的性別偏離是恐懼的,她常常告誡自己必須做一個正常健康的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然而,在那個“極致環(huán)境”中,徐群珊越走越遠。文革時期,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理論指導下,女性終于踏上歷史舞臺,不再是隱性的角色,“這個時期的女性是矛盾的混合體,是改造者,也是被改造者,或以準男性的戰(zhàn)士的身份異化自己而獲得改造他人的權力,在掙脫了歷史枷鎖的同時,失去了自己的性別和精神,擁有一種被異化的面貌。”事實證明,雖然當時的女性成為人們的關注對象,但是她們社會地位根本沒有得到提升,甚至比以前還要低。她們看似獲得自由,然而在這個歷史特殊時期女性依然遭受到極大的傷害。所以,當徐群珊發(fā)現(xiàn)男性化的打扮在“修地球”的日子里避免了許多騷擾和欺辱后,她開始有意識地對性別進行思索與選擇。她愈發(fā)抵制女性特征,自覺向男性化的特征靠攏,徐群珊的部分女性特質(zhì)漸漸喪失,最終導致了她性別意識的迷亂和錯位。因此她扮演的“徐群山”才能瞞天過海,并使“白蛇”為其傾倒,因緣際會下拯救了她。
三、吊詭的記憶
直到荒誕的時代結(jié)束了它的瘋狂,離奇的故事也走向了盡頭。在社會倫理和道德規(guī)范的強大制約之下,孫麗坤和徐群珊恢復了正常人的生活,各自找到異性伴侶,那段狂熱年代的夾縫中進發(fā)出的情感成為了一段吊詭的記憶。
當孫麗坤接到徐群珊的結(jié)婚通知時,被狠狠弄痛了。但“她告訴自己,該為珊珊高興,從此不會再有太大差錯了。她們倆那低人一等的關系中,一切牽念、戀想都可以止息了”。表象上,孫麗坤抵觸這段“低人一等”的感情,內(nèi)心深處,她又泥足深陷。徐群珊曾是她生活的唯一一束陽光,充滿塵埃,但卻有真切的溫暖。所以,孫麗坤潛意識里為徐群珊挑選的結(jié)婚禮物是白蛇和青蛇怒斥許仙的玉雕,這個充滿暗示性的玉雕暴露了她對徐群珊扭曲糾纏而又難以言說的情感。當離別如期而至,孫麗坤回首告別已為人妻的徐群珊時,心里卻在深深地呼喚另一個“徐群山”。一段秘而不宣的戀情隨風飄逝,但于孫麗坤而言,何曾風過了無痕呢?
值得玩味的是,少時癡迷“白蛇”、文革中拯救了“白蛇”的徐群珊率先放棄了孫麗坤,她選擇了與一個絕不標新立異的本分男人結(jié)婚?!吧荷涸谒砩峡梢允諗科鹚煨灾械膭e出心裁。珊珊天性中的對于美的深沉愛好和執(zhí)著追求,天性中的鐘情都可以被這種教科書一樣正確的男人糾正。珊珊明白她自己有被矯正的致命需要?!痹?jīng)叛逆而勇敢的徐群珊在社會秩序逐步恢復正常后,面對現(xiàn)實生活選擇了妥協(xié),她沒有堅守這段感情,因為在社會規(guī)范和道德倫理之下,這種“拯救”已經(jīng)喪失了力量,“畸戀”最終被中國式的家庭倫理收羅。
作為文革中的弱者與邊緣人,孫麗坤和徐群珊遭受到中國父權社會的凌越歧視。嚴歌苓站在中西文化語境的交接地帶,仍固守著在中國形成的關于兩性的傳統(tǒng)觀念,最后讓她們各自輪回到世俗的歸宿中去,塵封記憶,眼睜睜地承認當下的殘酷,透露出作者冷靜的憂傷。
《白蛇》讓我們看到在政治漩渦中思想被異化的幽僻人性,特別是女性在政治強權下命運無法主宰的無奈與悲涼,她們步履維艱、傷痕累累地穿越“文革”,促使我們對這樣一段歷史進行回望與反思,因為,一個忘記歷史的民族,是一個沒有希望的民族。
(責任編輯:封麗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