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玲

如果痛苦和脆弱會蔓延，那么堅強和勇敢也行，大家一起學(xué)會釋懷，學(xué)會讓自己快樂。這不是遺忘，不是背叛，而是為了更好地等待。

MH370客機失聯(lián)，這從天而降的災(zāi)難讓上千名失蹤者家屬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中，有人瘋狂地思念著愛人，有人得了抑郁癥，有人承受不住打擊離世……可未來的路還很長很長，是在思念里沉淪，還是在痛苦中重生？一千多名失蹤者家屬，緊抱著彼此，你家有難我來幫，我有困難你來頂。3年多的時間里，在極致的痛苦和想念里，他們攙扶著一步一步往前走……

2017年秋天，記者采訪了MH370失蹤者家屬姜輝，讓我們來聽聽他講述的那些悲傷卻又溫暖的故事。

禍從天降，擊碎平靜生活

姜輝的家住在北京市東城區(qū)，回憶起那場災(zāi)難，他仍然心緒難平：“那天是2014年3月8日，上午9點鐘，我突然接到了哥哥的電話：‘快看新聞，媽乘坐的MH370客機失聯(lián)了，下落不明！簡單的一句話，打破了我安穩(wěn)的生活。”

5天前，姜輝71歲的母親姜翠云去馬來西亞參加一個理財講座，原本今天回國，可飛機失蹤了！姜輝強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趕到了接待失蹤者家屬的麗都酒店。只見現(xiàn)場一片混亂，到處都是哭聲、嘶喊聲，夾雜著救護車的鳴笛聲，世界末日般恐怖。

“大家都希望這是虛驚一場，用不了多久就能等到親人們的消息，但沒想到，這一等就是近3個月?！蹦嵌稳兆?，姜輝神魂游離，唯獨對母親的思念又清晰又深刻。2014年5月，飛機仍沒找到，馬航方面宣布從麗都酒店撤出，在北京順義成立了馬航家屬溝通與支持中心。

“從麗都酒店出來，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老父親，可是剛走到樓下，我的眼淚就下來了。”以前每次回家，姜輝的母親都會從窗戶里探出頭，笑著喊：“快上來，菜都做好了?！贝丝探x多么希望看到陽臺上還晾著母親洗好的衣服，廚房里在煲著湯，而母親一會兒就會給他開門……

姜輝進了屋便埋頭幫父親收拾房間。父親卻拉住了他：“別動了，等你媽回來收拾。以前每次我把家里弄亂了，她總是叨咕兩句，現(xiàn)在真想聽她再叨咕叨咕我?！备赣H背過身去，姜輝喉頭像堵了一塊石頭。陪父親吃了一頓沉默的午飯，姜輝回到了自己家。3歲多的女兒跑過來抱住他，問道：“爸爸，奶奶怎么沒和你一起回來？”妻子走過來說：“這些天孩子總是鬧著找奶奶，我沒辦法，只能和她說爸爸會帶奶奶回來……”說著就開始擦眼淚。

“那段日子，我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有時睡到半夜會突然爬起來，打開手機看看有沒有飛機的消息，然后坐到天亮，”姜輝的神經(jīng)高度敏感，一點兒風(fēng)吹草動，都會讓他緊張和害怕。

2015年1月29日，馬來西亞民航局宣布，根據(jù)近一年的調(diào)查，推定MH370機上所有人員已全部遇難。失蹤者家屬們無法接受，他們建了“家屬微信群”，一千多人都在群里發(fā)泄不滿，控訴、質(zhì)問充斥在每一個角落，群里的家屬們都像是膨脹到極限的氣球，隨時都可能發(fā)生爆炸。在群里發(fā)泄了幾天后，姜輝覺得頭昏腦漲，渾身無力。

周末，妻子對他說：“這一陣子你太緊張了，今天陪女兒玩一會兒好嗎？”姜輝這才從電腦前抬起頭來，恍惚看見女兒坐在窗臺邊玩兒玩具，他揉了揉眉心朝女兒走過去。女兒看到他，歡呼道：“爸爸快來！這是奶奶給我買的玩具，我來教你怎么玩兒?！苯又终f：“明天爸爸陪我去練滑冰好嗎？平時都是奶奶陪我去，現(xiàn)在奶奶不在，我都好久沒去過了！”看著孩子天真的笑，姜輝愣住了，母親走后，他就像是陷入了痛苦的泥潭，忽略了孩子和家人。母親的歸來也許遙遙無期，而自己卻要這樣頹廢下去嗎？姜輝站起身，下決心似地對女兒說：“爸爸明天就陪你去。以后，爸爸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從那天起，姜輝把調(diào)查飛機下落的事放下，將更多的時間花在了陪伴妻子女兒身上。姜輝是信息公司的辦事處主任，母親失蹤前，他總覺得工作要緊，陪伴家人的時間很少。出事后，姜輝請了幾個月的假，公司照常運轉(zhuǎn)，他突然覺得自己以前好傻，忽略了生命中更重要的東西。時間不能倒退，姜輝想用以后的時間來彌補損失。他每天都會早早回家，幫妻子做飯，給女兒講故事，周末還要陪她練輪滑，看著她紅撲撲的小臉和燦爛的笑容，姜輝感到了陽光的溫暖。

一天，姜輝去看望父親，父親嘆息著說：“身上到處都疼，之前和你媽一起鍛煉，什么毛病都沒有?，F(xiàn)在你媽不在，我啥心思也沒有了！”姜輝對父親說：“今天陽光這么好，我陪您四處走走！我媽在家時最擔(dān)心的就是您的身體，如果您身體差了，怎么等媽回來？”父親一邊走一邊跟姜輝嘮叨著：“你媽最愛操心，我總勸她把心放一放，你們都大了?？伤f，一輩子最開心的事就是看著你們樂呵呵地笑。她自己可能都想不到，如今給孩子們捅了這么大一刀，讓你們心疼??！”姜輝眼圈紅了，但他仍笑著對父親說：“為了不讓我媽繼續(xù)操心，咱們都要好好的，等媽回來檢閱！”父親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容，點頭道：“對，以后我多出來走動走動，等她回來！”握著父親的手，姜輝感到了力量，他一定要把父親照顧好，把這個家維持好，這才是一個男人應(yīng)該做的。

精神狀態(tài)好了，姜輝覺得能量又漸漸回到自己身體里。如果在家屬微信群里看到有誰想不開，他也會勸解幾句。一天，一位家屬在群里罵開了，把很多人的情緒點燃了，姜輝卻冷靜地發(fā)了一句話：“如果飛機再也找不到，未來的路該怎么走？快樂地活著，健康地活著，才是親人最想看到的。同樣，也是所有失蹤者最想看到的?！边@句話一發(fā)出，群友們一下子安靜下來，沉默了幾分鐘后，幾個人站出來響應(yīng)：“姜哥說得對，我們要振作起來！”“是啊，我們不能亂了陣腳，我們要是倒下了，這事就更沒有結(jié)果了，親人回來的路程豈不更加遙遙無期?！薄爸挥姓疹櫤米约海庞辛饫^續(xù)尋找！”

之后，只要有時間，姜輝都會發(fā)一些正能量的東西，他的目的很簡單，如果悲傷會蔓延，那么快樂也行，學(xué)會釋懷，學(xué)會讓自己快樂。不是遺忘，不是背叛，而是為了更好地等待，抑或是當(dāng)最壞的結(jié)果來臨時，能給消失的親人一個放心的笑容，讓他安心。endprint

失蹤后的720天，絕望的生命彼此溫暖

“2015年4月，我正在微信群里跟大家聊天，有人突然發(fā)上來一段話：‘你曾告訴我：被惡意關(guān)在精神病院的正常人，如何做才能保住自己且盡快放出來。兩個字：聽話。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在哪里，但你一定要聽話，保住自己，盡快回來，等你。”姜輝說，這段話是這個群友在“漫步魚”的微博上看到的，發(fā)到群里分享。“我立刻關(guān)注了‘漫步魚的微博，得知她也是失蹤者家屬，家在北京?！?/p>

“漫步魚”的丈夫是一名技術(shù)人員，2014年3月3日去馬來西亞出差。出發(fā)前一周，兩人去醫(yī)院做了孕前檢查，醫(yī)生告訴他們：“恭喜，你們可以要孩子了。”兩人欣喜若狂。“漫步魚”一直等著丈夫從馬來西亞回來，生一個健康的寶寶?？蔀?zāi)難來了，丈夫失蹤了，她卻在一個人的家里被思念吞沒。

“2014年9月29日。哭得眼睛睜不開，快要虛脫，你怎么還不回來。今天是你生日，為什么你不在。你在哪里？到底什么時候回來？快回來，快回來，快回來……”

“2014年12月26日。你不在身邊我學(xué)會了交水電費，我習(xí)慣了一個人走那段回家的路，只是偽裝的堅強每天都有崩塌的可能，只有你回來，才能愈合?！?/p>

“今天學(xué)會了做提拉米蘇，它的意思是：帶我走。如果你不能回來，那么請帶我走……”

“我想和你見面，地點你選，森林？沙漠？大海？夜晚的湖畔？清晨薄霧的街口？只是，別只在夢里。”

一條條微博看下去，姜輝心里越來越難受……從字里行間可以看出，“漫步魚”已經(jīng)處在崩潰的邊緣。姜輝知道“漫步魚”一定也在千人家屬群里，群里的人雖然散落在天涯海角，但一場災(zāi)難，讓他們走到了一起，有的失去孩子，有的失去愛人，有的失去父母，唯一能解痛，能理解彼此的，只有這些失蹤者家屬。他希望盡自己一點點力量，和大家相互陪伴著走出來、走下去。

正在姜輝編輯文字準(zhǔn)備發(fā)出的時候，群里已經(jīng)有人朝“漫步魚”喊話了：“漫步魚，我也在北京昌平區(qū)，以后家里啥東西壞了，需要修理，給我打電話，隨叫隨到?！薄奥紧~，你也喜歡做蛋糕啊，那以后我們一起做！”“照顧好自己，他會回來的，因為你們幸福的生活才剛剛開始?！笨粗@一條條溫暖的留言，一直藏在暗處的“漫步魚”終于說話了，她哭著說：“謝謝你們，我們都會好起來！”

得知“漫步魚”喜歡貓，姜輝給家里的貓咪拍了好多照片發(fā)到群里。一次，姜輝在外面辦事，看到花壇邊有一只小貓在曬太陽，溫暖的陽光讓它舒服極了，身體都趴在地上，恰好一片樹葉落在它額頭上，看上去就像是包青天額頭的月亮。姜輝隨手一拍發(fā)到了群里：貓警官辦案累了，休息休息?？吹秸掌?，有群友發(fā)了一個笑臉，緊接著，笑臉一個接一個?！奥紧~”看到后，也點了贊。以此為話題，大家從這只貓聊到了彼此的寵物，紛紛曬出它們賣萌的樣子。

群里第一次不再沉悶。群友“天涯如風(fēng)”說：“這么久了，好像在今晚才回到了正常人的樣子。我都快忘了笑是什么感覺，也許在世界的盡頭，你也想看到我這樣的笑容吧！”“對，肯定想看到?！贝蠹壹娂姲l(fā)出發(fā)自肺腑的話語，為彼此舔舐傷口。雖然大家沒有見面，可就在此時，突然間覺得好像是一家人，因為他們有一樣的痛，也有共同的愛和期盼。

陪著彼此療傷，152個家庭成親人

在這場災(zāi)難中，有的兒女失去了母親，有的母親失去了孩子，這些痛都是刻骨的。姜輝向記者講述了另一個故事。

“2015年年底，我接到一個電話，從哈爾濱來北京打探女兒消息的群友張麗霞在首都國際機場突感身體不適，好像是犯了高血壓?！苯x告訴記者，接到電話，他第一時間在群里發(fā)布：“離國際機場近的朋友請過去看看，我隨后就到。”消息發(fā)出去后，很快有人回應(yīng)：“我近，現(xiàn)在就過去，請把確切位置告訴我?！薄皠偤眉依镉薪祲核帲蚁劝阉帋е??！边€有人幫著聯(lián)系機場方面，希望他們先照顧下病人。

很快，有人在機場找到了張麗霞，等姜輝趕到的時候，老人情況已經(jīng)好轉(zhuǎn)，吃了藥正在椅子上休息。有人把衣服脫了，墊在了下面，防止老人著涼。見到姜輝，張麗霞眼淚立即出來了：“我很少出遠門，身體不舒服，第一個就想到了你。不好意思，給大家添麻煩了?！苯x忙安慰她：“張阿姨，您說哪里話，群里的人就跟親人一樣，我們送您去醫(yī)院檢查檢查?！彪m然張麗霞一再推辭，但還是被大家送到了醫(yī)院。得知沒有大礙，大家才放了心。

安頓好張麗霞后，姜輝對她說：“您身體不好，以后不要一個人出遠門了?！崩先藚s哭著說：“我很早就離異了，一個人帶著女兒，好不容易盼到她留學(xué)歸來，卻搭上了MH370……我活著只有一件事，把孩子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一個失去孩子，一個失去母親，和張麗霞聊天，姜輝感覺自己似乎在和母親對話。他拿出手機，打開相冊一張張地翻給張麗霞看：“這都是我母親的照片，之前我根本不敢看，一看就喘不過氣?？涩F(xiàn)在我會經(jīng)?？?，特別是我媽笑的樣子，我最喜歡，仿佛她在對我笑。阿姨，您想想，您最牽掛女兒，她也同樣最牽掛您。有時我會想，如果失蹤的是我，等待的是我媽媽，那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她開心，長命百歲，把我沒看過的美好都好好看一看，把我沒來得及經(jīng)歷的一輩子都走一遭。這是我的真心話?！睆堺愊悸牭醚蹨I直掉：“我懂，我都懂，我就是難受，我實在太想我女兒了，如果不是等她回來，我早就跟她一起去了。”

之后，姜輝經(jīng)常安慰張麗霞，其他人也很牽掛她，時常詢問她的身體狀況，有沒有按時吃藥，天氣變了，也會叮囑她多穿衣服。這一切都讓張麗霞感到很溫暖。一天，有人在群里對張麗霞說：“我媽媽以前喜歡跳舞，爸爸失蹤后，她很久沒跳過了。上個月，我給她買了幾張舞曲的CD，陪她去小區(qū)的舞蹈隊跳舞，她的心情好多了。張阿姨，知道您也喜歡音樂，我給您寄去幾張，希望您快樂起來！”張麗霞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很久，才發(fā)了一段話：“或許，災(zāi)難是魔鬼，但也是財富，它讓我們失去了最寶貴的，卻也讓我們得到了那么多。我一定要好好活著，打敗魔鬼，收獲更多財富！”

心情慢慢穩(wěn)定下來的張麗霞也開始關(guān)心別人了，聽說失蹤者張曉蕾的母親高顯英患上了重度抑郁癥，她從網(wǎng)上查了很多治療抑郁的辦法，并且把認識的精神科專家介紹給張曉蕾的家屬，告訴他們：“抑郁癥一定不能忽視，要及時治療才行！”姜輝看到這一切，特別開心，大家真的像是一家人溫暖著彼此。

周末，姜輝帶著妻子和女兒去看望父親，把群里的故事講給老人聽，父親很開心：“你做得對，能幫就幫，沒準(zhǔn)兒你媽媽在某個地方也需要別人的幫助?！闭f話間，哥哥也推門進來。兄弟倆忙活著給全家人做飯，女兒在客廳里給爺爺講學(xué)校里的趣事，妻子在房間里忙碌，天氣好，她想把老人的床單換洗一下。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就如3年前母親離開前那樣。

當(dāng)晚回到家，姜輝看到了“漫步魚”更新的一篇微博：“今天收拾房間，把你常用的頸椎貼、你喜歡看的書都收起來放進柜子了。親愛的，無論你在哪里，愿你快樂，每一秒都快樂，而我也會照顧好自己，不讓你擔(dān)心?！苯x欣慰地笑了，走出來的路也許很痛，可是只要往前走，就一定能走出來，一定能好好地活下去。

2017年3月4日，來自世界各地的MH370家屬來到馬來西亞舉辦了3周年紀念活動。走在機場的外圍，看著親人最后消失的地方，姜輝輕輕地放下了一枝康乃馨，這曾是母親最愛的花。此時，一架飛機剛好起飛，轟隆隆地飛向天空，每個人都靜靜地合十雙手，以此來告慰遠方的親人，他們過得很好，家里一切都安好。

6月底，姜輝走入鳳凰衛(wèi)視的《冷暖人生》節(jié)目，講述他們齊心協(xié)力尋找失蹤飛機的艱難歷程。做完節(jié)目后不久，他接受了記者的采訪，他說：“其實，我們每一位失蹤者家屬仍然在內(nèi)心期盼著，期盼著某天親人們會提著行李，從遠方走來，走回到我們的身邊。我們每一個人也都明白，從今以后，等待的日子還會繼續(xù)，但我們將不再孤單?！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