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棲
“我能理解您為何恨我們?!?967年“六日戰(zhàn)爭”(即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之后50年,一個巴勒斯坦和一個以色列家庭坐在了一起,講述他們的日常生活和約旦河西岸的占領(lǐng)問題。
聽起來很簡單:兩個家庭坐在一起聊聊他們的生活。他們是鄰居,但彼此被墻壁、籬笆和檢查點隔離開來。
很多巴勒斯坦人不愿意和以色列人坐在一起。他們不想以和以色列人公開談話的方式“支持”約旦河西岸占領(lǐng)區(qū)的“正?;?。
尤其困難的是為這次會面找一個合適的地點。巴勒斯坦人需要以色列當(dāng)局的許可,才能來到耶路撒冷,而最終同意參與談話的這個巴勒斯坦家庭得不到這樣的許可。他們來自伯利恒附近,這是約旦河西岸的一個地區(qū),由巴勒斯坦自治政府管理,其邊界處豎了個牌子上面寫著“禁止以色列公民進入”。以色列家庭則來自以色列北部的加利拉。
我們最終的會面地點定在約旦河西岸地區(qū)的90號公路上,這里由以色列軍隊控制。下一個問題是:兩個家庭都不愿意比對方走更遠的路。最終他們在伯利恒和加利拉之間找到一個中間點。一輛軍用吉普車??吭谝患铱Х瑞^前,兩個年輕的士兵手持武器下了車。巴勒斯坦人剛開始不敢下車。
這次會談的參與者有:
1.以色列的卡哈那家庭
西蒙·卡哈那,82歲,在“六日戰(zhàn)爭”中擔(dān)任軍官,曾參與占領(lǐng)耶路撒冷的軍事行動。他被以色列人奉為英雄。如今他是一名牲畜飼養(yǎng)員。
阿隆·卡哈那,57歲,西蒙的兒子,住在加利拉的一個集體農(nóng)莊中。他經(jīng)營著一家咖啡烘焙房,學(xué)習(xí)阿拉伯語。
愛娜芙·卡哈那,29歲,阿隆的女兒,大學(xué)專業(yè)是政治學(xué)。她在耶路撒冷的市政機構(gòu)工作,負責(zé)耶路撒冷東部阿拉伯區(qū)的學(xué)校建設(shè)。
2.巴勒斯坦的木卡科爾家庭
索菲亞·木卡科爾,84歲,巴勒斯坦難民。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zhàn)爭時,她的基督教家庭失去了其位于耶路撒冷的房子。如今她在約旦河西岸擁有很多水果種植園。
法藤·木卡科爾,61歲,索菲亞的侄女,童年生活在德國。20歲時她的家人將她帶回巴勒斯坦成婚。如今她是一名導(dǎo)游。
卡馬爾·木卡科爾,37歲,法藤的兒子,在波士頓學(xué)習(xí)國際管理學(xué),自愿回到約旦河西岸,目前是一名導(dǎo)游。他出生在耶路撒冷,但無法獲得進入這座城市的許可。
要找到一個會面的地方真不容易?,F(xiàn)在我們是在約旦河西岸的一家咖啡店中,老板是以色列人。你們?yōu)楹卧敢鈦韰⑴c這樣一場會談?
卡馬爾·木卡科爾:只有了解對方,才能締結(jié)和平。而這始于這樣的會面。我們家不是所有人都贊成這次會面,我的妻子就持反對意見。我也覺得“正常化”是錯誤的,裝作好像雙方并不存在沖突是不正確的。但我還是來了,我想談?wù)勎覀冎g的沖突和未來。
來這里的路上,您感覺到危險了嗎?
卡馬爾·木卡科爾:我們必須穿過一個以色列檢查點。那里站著一個18歲的士兵,他決定著我要在那里等待多久,什么時候可以繼續(xù)前行。我只能任其擺布。
阿隆·卡哈那:我經(jīng)營著一家移動咖啡館,常常開車去死海。對我們來說沒有什么問題。
你們平時接觸過來自另一邊的人嗎?你們有巴勒斯坦或以色列朋友嗎?
愛娜芙·卡哈那:如果我說我有巴勒斯坦朋友,那一定是在說謊。在我生活的耶路撒冷,人們雖然每天都見面,但并不接受對方。
卡馬爾·木卡科爾:我很幸運。作為導(dǎo)游,我也會認識以色列導(dǎo)游。我們在電話上聊過。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朋友。但至少我和他們是有接觸的。在伯利恒,我們之間有一堵12米高的隔離墻。如果看不到對方,就會好像對方不存在。
阿隆·卡哈那:在我年輕時,所有邊界都是開放的。我的農(nóng)場上也有個巴勒斯坦人工作。
法藤·木卡科爾:如果以色列人認識巴勒斯坦人,那這個巴勒斯坦人一定是個雇工。
阿隆·卡哈那:住在我們北邊的阿拉伯鄰居,和生活在約旦河西岸的阿拉伯人完全不同。
卡馬爾·木卡科爾:那是當(dāng)然,你們的阿拉伯鄰居有選舉權(quán),他們有護照,是自由人。我們自“六日戰(zhàn)爭”以來一直處于軍事控制之下。在這一點上,我不會原諒以色列。為何我們當(dāng)時不能獲得和以色列的阿拉伯人一樣的權(quán)利?成為公民,這就是我們的夢想。這根本不關(guān)乎巴勒斯坦建國的問題,而是關(guān)乎自由。對我來說,叫什么名字根本不重要,誰管它是叫巴勒斯坦還是以色列還是加拿大呢?
對于讓以色列成功占領(lǐng)約旦河西岸地區(qū)和東耶路撒冷的“六日戰(zhàn)爭”,您還記得什么?
西蒙·卡哈那:我是一個旅的指揮官。我們當(dāng)時本應(yīng)該在西奈半島展開一次降落傘行動。但是約旦皇帝侯賽因參戰(zhàn)后,我們被派往了耶路撒冷。我們占領(lǐng)了被約旦控制的城市東部。我不信教,但耶路撒冷是個歷史名地,來到古城有種特別的感覺。我們穿過獅子門,我觸摸到那些古老的石頭,那種感覺難以形容,如同觸電。
索菲亞·木卡科爾:1967年,以色列軍隊進入伯利恒時,要求我們離開我們的房子去約旦。那時我已經(jīng)有5個孩子。1948年我們被驅(qū)逐出耶路撒冷。那時我們失去了一切。有3年多的時間,我們所有人都生活在一個狹小的房間中。所以1967年軍隊再來的時候,我就發(fā)誓再也不能成為難民。不管他們對我們做什么,我們都要留在這里,除非他們殺了我們。
您曾回過您耶路撒冷的老房子嗎?
索菲亞·木卡科爾:沒有,回去太痛苦了。如今那里建起了一片現(xiàn)代化的居民區(qū),老房子都不見了?,F(xiàn)在那里是生活在美國或法國的富人的房產(chǎn),大部分時候都空置著。
西蒙·卡哈那:我能理解您的痛苦。
法藤·木卡科爾:我們巴勒斯坦人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建立定居點。我們修建了街道,卻不被允許使用。我們修建了隔離墻,生活在墻后面。那個坐在挖土機里挖起我們的橄欖樹,以便在我們的花園中央修隔離墻的男人,也是個巴勒斯坦人。我說,他應(yīng)該感到羞恥。他回答,他有9個孩子。你們說你們需要安全感,行啊,我能理解,但能不能麻煩你們把隔離墻建在自己的土地上?
索菲亞·木卡科爾:我們需要和平。隔離墻不起作用。
阿隆·卡哈那:在這里,我心里不太舒服,在你們所有人眼里,我都是個占領(lǐng)者。但實際上我也不喜歡現(xiàn)在這種局勢。如果我們能建立和平,我寧愿讓出我自己的房子。對我來說,土地并不神圣。
法藤·木卡科爾:但您支持維持現(xiàn)狀。
阿隆·卡哈那:但我也做了改變現(xiàn)狀的努力。我參加游行,學(xué)習(xí)阿拉伯語。我不恨任何人。
索菲亞·木卡科爾:我們從來就沒恨過猶太人。曾經(jīng)我們所有人都能和平相處,猶太人、穆斯林和基督徒。
西蒙·卡哈那:我很高興聽到這樣的話。但是那些在學(xué)校中就已習(xí)得仇恨,并可能在長大后將之極端化的巴勒斯坦孩子呢?
卡馬爾·木卡科爾:很多人都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孩子們沒有將來,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失業(yè)率很高,一直都只有空口承諾。如果我生活在加沙地帶,我也會成為一個極端主義者。
法藤·木卡科爾:我們已經(jīng)沒法聽到“總有一天會有和平”“將來某一天會有和平”這樣的句子了。年輕人對此很不滿意。他們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約旦河西岸以外的地方是什么樣子的。他們不想再等。他們想擁有自由,想有個自己的國家。我認為是你們的政治讓我們的青少年極端化了。
西蒙·卡哈那:但是您看看埃及或約旦的失業(yè)率吧。對比起來,巴勒斯坦人還算過得不錯的。
阿隆·卡哈那:不能這么比較,哪怕他們確實有面包可吃。他們不自由,您明白嗎?
愛娜芙·卡哈那:我的工作是在東耶路撒冷建學(xué)校,我們都知道那里的學(xué)校不夠。這已經(jīng)成為國家安全問題?,F(xiàn)在人們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如果以色列的右傾政黨能理解我們必須給教育投資,結(jié)果就會好很多。在接下來4年間,我們要在東耶路撒冷建起1100間教室。
您已經(jīng)去過那里了嗎?
愛娜芙·卡哈那:沒有,我們不能在沒有貼身保護的情況下去那里,但是我們很快就會去一趟,坐在一輛軍用車里。
在您的日常生活中,巴以沖突有多明顯?您每天都會想到這件事嗎?
索菲亞·木卡科爾:我總是很悲傷。每天都很悲傷。
法藤·木卡科爾:對我而言,沖突也很明顯。我?guī)ьI(lǐng)游客穿過約旦河西岸。我必須清楚地知道當(dāng)?shù)刈钚戮謩?。例如?dāng)我開車去居民普遍好斗的希伯倫的時候。我們巴勒斯坦人只想著結(jié)束占領(lǐng)狀態(tài),因為這阻礙了我們的發(fā)展,完全占據(jù)了我們的注意力,讓我們忘記了自己的生活。
阿隆·卡哈那: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沖突并不存在。我也正因如此而感到不舒服。讀到報道,我很震驚。我很羞愧不能邀請你們來我的家。我并不認為你們更低等。
法藤·木卡科爾:這樣說很友好,但這并不是您國家的政策。你們國家的人并沒有對我們平等相待。
西蒙·卡哈那:我甚至能理解你們?yōu)楹螘尬覀?,雖然我們并不恨你們。
可以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索菲亞·木卡科爾:我們失去了權(quán)利。1948年我們離開那里的時候,他們告訴我們,這種情況只會持續(xù)一個星期,然而他們欺騙了我們。根本沒有解決方案。
西蒙·卡哈那:只有一個解決方案:猶太人都該沉入海底。
索菲亞·木卡科爾:不,我不會這么說。
卡馬爾·木卡科爾:老一輩必須接受現(xiàn)實,這樣我們才能建立和平。那時候很多人都認為,那些渡海而來的人必須回去。但是現(xiàn)在我們的想法發(fā)生了改變,我認為以色列是我們的鄰國,但是我需要我的22%的土地(譯注:在巴以沖突中,巴勒斯坦人最初失去了原來土地的78%,只剩22%的土地,而現(xiàn)在這22%的土地也已失去大半)。
愛娜芙·卡哈那:我的外祖父是奧斯維辛集中營幸存者,后來來到以色列。那時候問題在于在世界上爭取一席之地。如今以色列變得更強大了,我們感覺安全多了。我們必須做出一些退讓,損害鄰居的利益并不讓人高興。
您相信會出現(xiàn)一個“兩個國家”的解決方案嗎?
法藤·木卡科爾:對我來說,是一個國家還是兩個國家,沒有什么區(qū)別。
阿隆·卡哈那:我很難想象我們所有人都生活在同一個國家中會是什么樣子。
法藤·木卡科爾:問題在于,以色列的右傾政府不想讓我們建立自己的國家,而左派害怕和我們生活在一個國家中。這讓我們失去了所有希望。
愛娜芙·卡哈那:這要復(fù)雜得多。您不了解以色列文化,否則您就會理解,“一個國家”的方案行不通。
卡馬爾·木卡科爾:我相信“兩個國家”的解決方案。我認為最好是在20-50年的時間內(nèi)建立一個聯(lián)盟,一個開放式的國家。我們可能成為中東地區(qū)的一個強大經(jīng)濟力量。
法藤·木卡科爾:我的想法是建立3個國家。兩個分別給雙方的極端分子,另一個讓我們共同生活。
您想過這次占領(lǐng)會持續(xù)這么長的時間嗎?
阿隆·卡哈那:那場巨大的軍事勝利來得非常意外。我們沒有想那么多。我們太高興,也太驕傲。我們?yōu)槲覀兊牧α扛吲d。
您覺得“六日戰(zhàn)爭”為以色列是帶來了更多好處還是壞處?
阿隆·卡哈那:我認為這次占領(lǐng)讓我們變強大了,但削弱了我們的道德力量,社會分化得越來越嚴重。
法藤·木卡科爾:沒有人該比其他人高貴。我曾去過一個以色列定居點,看到了整片綠色,草地和鮮花,而我自己只有一座棕褐色的花園。在這種情況下,我要如何認為對方是個能友善相處的鄰居?一個猶太朋友曾對我說,以色列太強大了,不會輸?shù)羧魏我粓鰬?zhàn)爭。但是我要說,以色列在道德之戰(zhàn)中可能已經(jīng)輸?shù)袅恕?/p>
愛娜芙·卡哈那:我們對此感到害怕。
法藤·木卡科爾:以色列總說自己是中東地區(qū)唯一的民主國家。是的,但是這種民主的對象僅僅局限于自己人。民主價值觀應(yīng)該時刻被牢記于心,然而現(xiàn)實是,一旦穿上制服,他們就變成了占領(lǐng)者,他們并不關(guān)心人權(quán)。如果我將你們視為占領(lǐng)者,我就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你們知道我們怎么稱呼你們嗎?我們稱你們?yōu)椤傲硪粋€以色列”。我們相信這“另一個以色列”:以色列不只有定居者和士兵,也有像你們一樣的人。
愛娜芙·卡哈那:然而我們并不是另一個以色列,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以色列。我的祖父為這個國家戰(zhàn)斗過,我們所有人都曾入伍,我將來的兒子也會入伍。哪怕我希望現(xiàn)實會是另外的樣子。
盡管存在所有這些困難,您仍然決定留在這里。您想過移民離開嗎?
索菲亞·木卡科爾:我有機會去厄瓜多爾或加利福尼亞生活,那里有我的親戚,但我想待在自己的家鄉(xiāng)。
法藤·木卡科爾:我的兒子生活在波士頓,每天都給我打電話。他說,美國才是神圣的國家,而不是我生活的這個地方。我說,他應(yīng)該為自己感到羞恥。
卡馬爾·木卡科爾:我從美國回來了。如果每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都離開了這里,會是一件非??膳碌氖隆N覍W(xué)會了愛我的家鄉(xiāng)。我有份工作,有個美麗的妻子。
西蒙·卡哈那:我一生中從來沒有一秒鐘想過要離開這里。
愛娜芙·卡哈那:這里有我所有的親人。對我來說,以色列不僅是一個國家,它還是我身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