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曲家何占豪談音樂創(chuàng)作

何占豪，著名作曲家，上海音樂學院教授，上海音樂家協(xié)會副主席。

1958年在上海音樂學院學習期間與同學陳鋼創(chuàng)作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山伯與祝英臺》，是中國“婦孺皆知”的小提琴作品，也是全世界演出和錄音版本最多的中國管弦樂曲，是世界人民了解中國音樂的必聽曲目，被譽為“為中國創(chuàng)造民族化交響樂開拓一片綠野”的“不朽的（中國）民族音樂經(jīng)典”，是“中國人民的驕傲”、“整個東方音樂的驕傲”。在不久前香港電臺舉辦的一次民意測驗中，《梁?！放c貝多芬、柴可夫斯基等古典樂壇上家喻戶曉的偉大作曲家的作品一起，被評為“千年最受聽眾歡迎的十部經(jīng)典音樂作品”。曾經(jīng)有一位學者感嘆道：“哪里有太陽，哪里就有中國人；哪里有中國人，哪里就有《梁祝》！”

問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罚芏嗳硕枷肓私膺@部作品的誕生過程。

何占豪:具體這個曲譜寫成，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50多年了。但是，如果從“農民伯伯”創(chuàng)造《梁祝》這個角度來說，就遠遠不只半個世紀了。

問為什么說《梁?！烦鲎浴稗r民伯伯”呢？

何占豪:我真是覺得，中華民族是一個有音樂傳統(tǒng)和音樂才能的民族，這首曲子并非一個或幾個作者寫的，它是我們浙江的農民原創(chuàng)的！因為里面很大部分運用了越劇的表演因素。越劇是哪里來的？是袁雪芬、范瑞娟、傅全香、尹桂芳等等一大批表演藝術家，以及一大批琴師聯(lián)合創(chuàng)造的，他們都是農民的兒女，從小就唱山歌、小調，在農村的文化氛圍、父輩的熏陶下成長，十幾歲開始到上海闖蕩、在舞臺上磨練，這才有了越劇。所以我說《梁?！吩嫉膭?chuàng)作者是農民。

問看來這不是您的謙虛之辭，而是事實。

何占豪:我可以從頭給你講來，《梁?！防锬囊欢我魳肥菑脑絼〉哪睦飦淼?。一開頭你們覺得很好聽吧，“0532/1--2/765-/……”這不是我創(chuàng)作的，這是越劇里面很常見的過門。還有《梁祝》當中的小過門很好聽，也是來自越劇里一種“百搭過門”，百聽不厭的過門，我只是切了一刀稍加改變。

問那當時你為什么想到從越劇里提煉出這個故事來譜曲呢？

何占豪：說到這里，還是離不開“農民伯伯”給我的啟發(fā)。那時我在上海音樂學院念書，我們每年都要下鄉(xiāng)給農民演出。農民很熱情，但音樂學院學生拉的都是貝多芬、巴赫，演完之后我們問他們：“好聽不好聽？”回答“好聽！”再問“懂不懂？”齊聲說“不懂！”“那你們要我們拉什么？”“越劇、滬劇”！原來這些才是他們懂的。我恰巧是從越劇團到音樂學院來進修的，當然就想從越劇入手創(chuàng)作一點他們熟悉的東西。

問您提到在創(chuàng)作《梁?！分?，還曾經(jīng)同時提出了《女民兵》《大煉鋼鐵》等另外兩個題目。我們都知道上世紀50年代的政治氣候，為什么當時居然否定了這些革命現(xiàn)實主義題材而作《梁?！?，沒有遇到阻力嗎？

何占豪：《梁?！返目偛邉澥钱敃r我們系黨總支書記劉品。他帶我們一起下鄉(xiāng)，看到農民不喜歡西洋樂曲，所以就首先提出小提琴要民族化，然后在我們學生中組織成立一個“小提琴民族化實驗小組”。

問那您當時在學生當中是很突出的一個？

何占豪：我是從越劇團來進修的，本來想學點拉小提琴的技術，豐富越劇的表現(xiàn)力。小提琴伴奏是浙江越劇團最早用的，我們早就在用小提琴表現(xiàn)民族音樂，所以提起小提琴要民族化，劉品一眼就看中我了，我本來就有這基礎嘛。但是學校里面有議論，說你們把小提琴當二胡拉，低俗化！他們認為音樂是藝術的皇冠，小提琴和鋼琴是皇冠上的明珠，不容許我們低俗化。但我從他們的反對聲中，體會到小提琴要民族化，但不能簡單化，要充分發(fā)揮小提琴的性能，一步一步來。剛好碰到國慶十周年，領導說要獻禮，說你們實驗小組也要做點什么，敢不敢寫個大的？既要為工農兵服務也要攀登國際高峰。我那時候年輕，就脫口而出：“行！”實際上心里害怕。

問領導決定寫《梁?！?？

何占豪：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作過一個短的四重奏《梁?！妨耍裉彀阉Q之為“小《梁?！贰保砂∈裁吹亩几髞淼摹读鹤！酚泻艽蟛煌?。但是這個探索受到了來我們學校視察的當時的文化部副部長、黨組書記錢俊銳的肯定。他覺得，用外國的樂器來演奏中國的戲曲，以前未曾聽到，這是一條路子，希望學生們探索下去。音樂學院黨委書記孟波傳達給我，所以當我們小組討論交上三個題目之后，他大筆一揮選了《梁?！?。

問那為什么您說寫的過程中，一動筆就覺得害怕？

何占豪：我還沒動筆就害怕了。我以為領導說要寫的話，肯定會有作曲的人去寫，我們只是提供幫助嘛，我們又不是作曲專業(yè)的。所以當劉品在實驗小組會上說要我跟丁芷諾(小組的另一成員，我的同班同學)寫，我就傻了，馬上就說不行！我肚子里的“貨色”已經(jīng)被掏空了，不可能寫得了！當時是夸?？?，一腔熱情，我很愿意寫，但本事沒有！晚上，劉品又把我叫到他的房間，叫我一段段唱越劇，還說你沒被掏空啊！可我說：“這是越劇啊，又不是小提琴曲！”這個時候他講了一句關鍵的話：“你不要以為貝多芬、莫扎特頭腦里的音樂是天生的，他們的音樂也是從當時的民間音樂中提煉出來的?！边@句話把我點清楚了！對啊，這些民間音樂也可以成為小提琴曲子的哦！這下我思想就通了，從“要我寫”變成了“我要寫”。人家評論我是下里巴人我非常高興，我寫東西就是為了使廣大群眾都聽懂。

問您有一句座右銘是“外來形式民族化，民族音樂現(xiàn)代化”，而且您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民樂協(xié)奏曲和民族管弦樂曲。為什么一直把“民族”放在這么突出的位置？

何占豪：總的來說，我還是遵從毛澤東思想，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一個民族有一個民族的語言、文字，音樂也同樣有自己的民族語言，表達方式也具有民族性，就像生活習慣、語言語調一樣，每個民族有自己的特殊風格，作曲家要尊重這個事實。有些音樂形式我們本民族是沒有的，比如交響樂、大合唱，這些形式要拿來為我所用。比如像《黃河大合唱》，以前沒有合唱，但是我們運用這個形式，加上民族抗日戰(zhàn)爭的內容，和本民族的審美習慣，老百姓就喜歡了。比如《梁?！罚√崆賲f(xié)奏曲也不是我們民族的音樂形式，但我用民族內容“梁?！惫适?，用民族的音樂語言，這就不一樣了。當時劉品提出“既要有沖天干勁，又要有科學分析的頭腦”，我們有民間音樂素材、有沖天干勁，但是還缺什么呢？缺配器的知識，大的樂隊、銅管、木管樂器的組織技巧都沒有，我們只會拉小提琴。寫交響樂需要有技術平臺??！丁芷諾是上海音樂學院副院長丁善德先生的女兒，就推薦了丁先生的作曲系學生陳鋼。然后我去跟陳鋼談，把我們的偉大理想講了一遍，可是陳鋼沒有答應我們，他當時的理由是要寫畢業(yè)作品，沒有時間做。其實是他不大看得起我們這幫業(yè)余選手— —這個想法他還是在50年之后、前不久才透露給我聽的！哈哈！他當時不答應，我們就自力更生。我跟丁芷諾構思，什么“三載同窗”、“草橋結拜”、“樓臺會”等等，然后自己寫主題。前三個月，從1958年11月接到任務到1959年2月份做了這些基礎性工作。

另一方面，劉品把我們的情況介紹給丁善德，丁善德副院長決定要陳鋼參加實驗小組的創(chuàng)作。他就服從領導的決定同意和我們合作了。這是在1959年2月，我們歡天喜地，覺得實驗小組的第一首大型樂曲有希望了。這時候丁芷諾很謙虛，就說他來了，我可以退出了。

無名英雄同窗作貢獻，讓榮譽，請她補名，她謝絕了。

問也就是說，《梁?！返那捌趧?chuàng)作中，丁芷諾也作了貢獻？

何占豪：在紀念《梁?！穯柺?0周年的時候，我要特別說清楚這段歷史。丁芷諾的貢獻不僅僅在于前期，而且后來我與陳鋼合作過程中，他把總譜遺失、要趕時間重新編配的時候，又是丁芷諾來幫忙，加快進度，“三載同窗”那一段小快板基本上就是她配器的。你看，丁芷諾參加了第一階段的創(chuàng)意和共同構思，又參加了第二階段的配器，做了很多工作，實際上完全應該把名字列到作者里面的。但當時署名及其排位都由領導決定，就寫了“何占豪、陳鋼”。丁芷諾是上海音樂學院的教授，她一直甘當無名英雄。我曾經(jīng)提議補上她的名字，但她謝絕了，怕被人誤解。但在我心目中，她是當時年輕人“見困難就上、見榮譽就讓”的一個典型。

問聽說《梁?！愤@曲子差一點就沒有后面經(jīng)典的“化蝶”部分？

何占豪：哈哈，是有這么回事。《梁?！纷髌烦鰜砗?，我們向領導進行匯報演出，匯報時我拉小提琴，陳鋼彈鋼琴。整部曲子拉到《哭靈投墳》就結束了，音樂戛然而止。領導有些納悶：“沒有了嗎？”我倆回答：“沒有了！”“《梁?！吩趺茨軟]有‘化蝶’呢？”我不假思索回答：“沒有《化蝶》，化蝶是迷信！我們新中國青年是不迷信的！”話音剛落，在座的領導都笑了，但還是指示要加上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最美的“化蝶”！

這下子可難倒了我，所有的素材也都用完了，哪還能《化蝶》？多虧我突然想起，五六年前，在杭州時曾看過蘇州昆劇團《梁?！返难莩觯敃r《化蝶》的那段笛子獨奏給我非常深刻的印象！后來我跑遍了全上海，終于在一家新華書店找到了相關的材料，所以最后的《化蝶》是我根據(jù)這段昆曲，又加上著名琴師賀仁忠老師編曲的越劇《白蛇傳》中的《斷橋》部分，再加上哭腔完成的。

問難怪行內人都說，光看譜子不能理解《梁?！返闹袊耥?？

何占豪：對，這是事實。我從越劇團帶來一種民族化的小提琴演奏方法，我也不是天生就會的，而是在賀仁忠老先生的指點下，還有我自己跟著越劇演員的唱腔進行模仿才形成的。到了實驗小組里，丁芷諾等人對這些演奏手法進行了歸納、提煉和規(guī)范化了，比如向上滑動叫上滑音，還有磨音就是來回滑動等等。所以準確地講，這個《梁?！费葑嗟奶厥怙L格是集體創(chuàng)作勞動的成果，由俞麗拿來體現(xiàn)。

問很多作曲家一生都沒有看到自己的作品成功，而您和陳鋼卻是從一出手就受益于這支曲子，您覺得這是人生的大幸運嗎？

何占豪：當年只有一個人，就是劉品講過，我們很可能會在中國音樂史上留下應有的地位。但我那時候絕對不會想到名留青史。就算那天演出完了，人家都來祝賀，我卻一點也不興奮，因為當時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本來只能挑五十斤的，后來加到一百斤、一百五十斤！

后來我收到了好多來信。當時寫信的人并不是說“我怎么崇拜你”之類，而是這么說：“謝謝你，使我聽懂了音樂！”我們原來的目的就是為了使廣大勞動人民聽懂，所以人家這樣說，我心里很安慰，覺得這條路子走對了。于是我一直走這條路，不管風吹浪打，不管什么新潮音樂，我自巋然不動。

問那您的這種風格有沒有受到非議

何占豪：當然有過。有一次在香港，問很尖銳地說：“何先生，你的作品有不少人很喜歡，但有很多人認為你是‘下里巴人’，而不是陽春白雪。你自己怎么看？”但我反問一句，有沒有哪一個作曲家說，我的曲子越少人聽懂越好？沒有吧。我的聽眾里有我們的外交部長、總理，還有外國的總統(tǒng)、皇帝都來聽《梁?！罚敲此麄兪遣皇窍吕锇腿?？如果他們是，那么大家全體都是下里巴人。我的路子就是追求雅俗共賞。

問 問：您跟《梁?！返暮献髡哧愪摰木壏?，這一生都糾結在一起。但是你們之間曾經(jīng)有過齟齬，對吧？

何占豪：我是從頭到尾經(jīng)歷過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的人，所以有些事情要借這個50周年紀念的機會講清楚?！读鹤！返男墒俏覍懙?，但寫作過程中陳鋼也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所以只說他配器是不公正的。當時一般是我先寫好旋律，然后拿給他看，他覺得可以了，就配伴奏。他覺得這個地方還缺點什么東西，我再當場補充。我們再一起到老師那里去上課，然后老師給我們指導，一段一段來。整個完成之后，他再寫成樂隊。在我寫旋律的時候，他也提出了很多好的建議。我和他當時的合作非常愉快，從來沒有什么矛盾。我當時還沒有完全掌握作曲知識，要我單獨寫這么大的曲子是不現(xiàn)實的。

問 問：那現(xiàn)在你們兩人的關系怎么樣？

何占豪：快要紀念《梁?！氛Q生50周年了，我打了個電話給他，還是懷念當年我們合作的時光，希望忘記一切不愉快的事情！他也很感動。在我心里，我們倆一無個人恩怨，二無版權糾紛，只要他承認《梁?！放c他的愛情無關，我沒有理由記仇?！读鹤！凡粌H僅只屬于我們兩個人，它是中國戲曲界、音樂界幾代人的勞動成果，是集體智慧的結晶，過分炫耀個人的作用不但會受到前輩們無聲的指責，也會給后代留下笑柄。

問香港評最受聽眾歡迎的十首交響音樂作品，除了貝多芬《第九交響曲》與《第五交響曲》柴可夫斯基《天鵝湖》等九首外國名曲外，《梁祝》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作品。您怎么看待《梁祝》在音樂史上的地位？

何占豪：這個我不敢說。但是這個曲子是具有中國民族特點的交響音樂作品，它用中國人民的音樂語言，表達了一個中國民間故事。為什么現(xiàn)在要這么隆重來紀念其誕生50周年？也許就在于它讓廣大勞動群眾聽懂了。

三次齟齬 《梁祝》與失戀無關，炫耀個人恐留笑柄。

問那后來為什么鬧得不愉快了呢？

何占豪：主要是因為發(fā)生了幾件事。

一個是香港唱片的署名問題。我到香港去，HMH唱片公司老板說要送我金唱片，結果我看上面的署名已經(jīng)由“何占豪，陳鋼”變成了“陳鋼，何占豪”，而且后面還有“陳鋼改編”。我不說署名，就問到底改編了什么？他說改編了速度和指法。但是速度是指揮家才可以改變的，而指法只有我懂。我回來就跟領導匯報，但陳鋼說不知情。

二是上世紀90年代前后，陳鋼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黑色浪漫曲》，說創(chuàng)作《梁?！肥且驗樗俚那楦薪?jīng)歷，我認為這是有意給大家造成錯誤印象。其中很多東西是假的，比如他說在創(chuàng)作《樓臺會》的時候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我們的心在絞痛，我們的血在流……”實際上沒有那個事情！《樓臺會》是我一個人寫的，我是把賀仁忠在越劇當中的一段音樂，再糅合“樓臺會”的越劇唱腔寫成的。我到陳鋼那里拉給他聽，他覺得很好，然后提議讓小提琴和別種樂器形成一個對話。很快就完成了！沒有什么痛苦啊，流血?。「膽賽酃适聸]有關系。他的這種說法是我不能容忍的。

三是“斯卡莫獎”的事。2002年，陳鋼獲得了美國“斯卡莫獎”的消息見諸各種權威報刊，我覺得他以《梁?！窞槌煽內ヮI取一個國際獎，是不妥當?shù)摹?/p>

上海音樂學院80周年校慶的交響音樂作品專場音樂會，從創(chuàng)院開始至今的代表性作品一一演奏。當時我和陳鋼都在場，到《梁?！窌r主持人報幕，又把那種“愛情經(jīng)歷說”講出來了。我當時內心很矛盾，考慮了幾分鐘，覺得還是不能這樣定格歷史，于是我就站起來說：“主持人，停止你的胡說八道！”外面任何謠言我都能容忍，但是在梁祝的誕生地就不能這樣，那時候全場嘩然。所以我后來發(fā)表了《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凳羌w創(chuàng)作的結晶》一文，敘述創(chuàng)作的前前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