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慶國
歷史肯定將記上北京通州的宋莊一筆,它在沒錢的年代養(yǎng)活了大批中國畫家;在錢太多的年代,守在中國一隅,培育了一群天真浪漫者不切實際的夢想,鼓勵他們堅持飛蛾撲火的勇氣。
北京通州的繁華遠超出我的想象,高樓商店和現(xiàn)代住宅區(qū)把我以為的鄉(xiāng)土氣息掃蕩殆盡,盡管所謂的鄉(xiāng)土早就被視為落后,必除之而后快,但我個人還是喜歡鄉(xiāng)土,因為它有泥巴和生命的原味。這種話當然不稀奇,現(xiàn)在讀點書寫點字的人都會這樣說,最后自己還是住在洋樓里。我不想討論這個問題,該拆不該拆的都已拆除,該建不該建的都已拔地而起,該賺不該賺的錢都已進了很多人的腰包。我一介書生不想說空話,只說去通州的經(jīng)歷。
先說宋莊在通州令我吃驚,我早想去,以為像草場地或環(huán)鐵藝術區(qū)那樣,宋莊就在北京的五環(huán)外,沒想到是在通州,地理稍遠,但交通和生活很方便。我在寫小說之余,研究美術多年,家里好幾個人做畫家,弟弟和弟媳在北京草場地有畫家工作室,宋莊的名聲于我早就如雷貫耳。在昆明,我與栗憲庭曾一起玩,在酒吧看電影。他是我的一個青年時代好友,畫家,十五年前關閉了昆明的廣告公司,堅持跑來北京,住在宋莊作畫,夢想著揚名天下。兩年前我接到他妻子的短信,知道他患病去世。那夜我長坐書房,不時望著窗外夜空里的星星,感慨時間之快,竟然把一個活生生的朋友抹殺。
不管怎么說,宋莊在通州,立即讓我肅然起敬。這片土地曾經(jīng)很鄉(xiāng)土,溫和親切,無拘無束,彌漫著大自然的生殖氣味,也彌漫著全國鄉(xiāng)村都有的畏縮、自卑、叫天不應和叫地不靈。鳥亂飛,風猛刮,雞鳴狗吠,蚊蠅肆虐,菜地、麥田、樹林和野草遍布,不值錢,也就能養(yǎng)活無數(shù)從中國各地跑來的窮畫家。他們租農(nóng)舍蝸居,以凡高為偶像,吃不飽睡不著,女朋友大半都跑掉,怎么活下來,只有自己知道。
古代中國有個詞語叫衣錦還鄉(xiāng),那鄉(xiāng)就是農(nóng)村,放大為故鄉(xiāng),鄉(xiāng)也可以是城市。故鄉(xiāng)是中國式情感中分量相當重的概念,一個人的出生地,如果也是他父輩的出生地,這個地方就是故鄉(xiāng)。出門走多遠都要回去,找到熟悉的米線館吃東西,看到少年時代的美女長成老太婆,睡在童年的黑房間,傾聽天花板暗處的鬼魂說話?,F(xiàn)在不行了,公家的地,拆得太容易,無可阻擋。熟悉的故鄉(xiāng)瞬間消失,農(nóng)二代和三代進城后都不回去,城里的老板趕往鄉(xiāng)下,征地蓋樓,鄉(xiāng)已不鄉(xiāng),回去也找不到路了。只有外地的那些畫家,一批批來北京通州的宋莊,又一批批走。二十多年過去,很多人落荒而逃,少數(shù)人成功,名揚國外。
現(xiàn)在的中國畫家是特殊人種,外星人一般,干的事跟中國社會無關,名氣不在國內(nèi)在國外,在銀河系?;ǖ氖侨嗣駧?,買畫者卻是老外。前不久看電視劇《徐悲鴻》,知道當年徐大師賣畫,中國人買,就可以活得好。戰(zhàn)亂和流離失所的民國,也能養(yǎng)活畫家,現(xiàn)在不行。半個多世紀過去,北京通州宋莊的畫家,靠中國人買畫活命者少到無,以我一類懂畫愛畫的人,出三五萬買幅小畫幾乎不可能,還能指望誰呢?不是出不起三五萬,工資再低,攢一年也有這個錢,是沒這個概念。三百元買個好看的工藝品我肯定干,三千也會買,三萬就不會。我們的腦袋都進水了,沒那個文人氣的價值觀,那個氣脈斷了,那種風雅生活消失了,那種趣味已經(jīng)絕跡。男人買汽車買房子會干,女人幾萬或十來萬買個包包會干,就是不會買畫掛在家中顯擺。因為不可能顯擺,朋友也都是腦袋進水的人,干粗活做俗事,錢多了沒處花,就用高壓鍋煮鈔票吃。
但我要對宋莊表示敬意,我的朋友寶紅是通州人,也要對他表示敬意。歷史肯定將記上北京通州的宋莊一筆,它在沒錢的年代養(yǎng)活了大批中國畫家;在錢太多的年代,守在中國一隅,培育了一群天真浪漫者不切實際的夢想,鼓勵他們堅持飛蛾撲火的勇氣。為此應該給通州的宋莊豎大拇指,表揚它做了好事。宋莊的中國畫家代表的已經(jīng)不是美術,而是義無反顧的精神,少年的天真浪漫,這是一個民族必須具備的基本素質(zhì)。如果國人都是妥協(xié)和得過且過,都是無趣乏味和老于世故,都賊頭賊腦地斤斤計較,生出來就是滿臉皺紋的老頭,就麻煩大,真叫暗無天日,所以宋莊是一顆好種子,種出來的是補藥。
通州另一個令我驚喜的內(nèi)容是古運河遺址。按理說,這種被打扮成旅游地點的風景區(qū)過于通俗,不在我的體驗和觀察之內(nèi)??赏ㄖ莸墓胚\河我非常感興趣,因為它跟云南有關,跟我的一段寫作經(jīng)歷有關。
1999年我像一個打工回鄉(xiāng)的民工,提著個行李包從昆明出發(fā),乘坐長途客車,獨自前往群山深處的云南東北部會澤縣,查訪清代的中國銅史秘密。古代的那段輝煌歷史后來湮沒了,無人所知,我想把地下的蓋子揭開。
當時我已有汽車,卻沒有開車,是買票乘車。我覺得自己應該像一個正常乘客,充分體驗地理距離以及歷史的遙遠。事實證明那樣做是對的,沿途我想入非非,腦袋里亂作一團,很興奮。但也緊張,長途客車都承包了,司機是年輕人,大口大氣,目中無乘客,一邊開車一邊跟身邊的姑娘調(diào)情,后來干脆把方向盤交給搭車的朋友,自己跨出駕駛位,擠到姑娘身邊打鬧,場面極嚇人。
我的調(diào)查并不順利,但收獲很大。云南烏蒙山中的會澤縣,清代是中國最大的銅都,十萬之眾的中國各地礦主和礦工跑來,銅商也跑來。土匪猖獗,盜賊蜂起。城里城外每天殺人,盜搶不絕,又每天唱戲,花天酒地,銅幣的聲響驚天動地。這里產(chǎn)出的銅,支撐著中國的半壁江山。
銅是鑄幣的材料,事關國家金融大局,意亂情迷和生死追殺就不說了,要說的是云南深山的銅怎么送出去?送去哪里?鑄幣是大事,常態(tài)的事,銅不是送一次,是每天要送走。持續(xù)不斷的龐大工程,翻山越嶺,跨省過界,穿越整個中國大地,如何完成?
這就是北京通州的古運河讓我驚喜的原因,云南山區(qū)產(chǎn)出的銅,冶煉成型后,由馬幫馱往四川瀘州,在那里裝船,沿長江而下,進京杭運河,到天津,再到北京通州的運河碼頭終點。全程一萬多里,行程時間長達一年。
運銅馬隊每天在云南深山穿行,上千支馬隊的近萬匹馬,組成了戒備森嚴的隊伍,全副武裝,一刻不能停。一批銅料在四川瀘州裝船下水后半個月,另一批銅料又下水運走,萬里京運的銅船,在由南而北的整條江河航線上絡繹不絕。endprint
我那部名為《烏蒙會館的發(fā)現(xiàn)》的書,在云南引起轟動,會澤縣一舉成名。后來拍成的紀錄片《南銅北運——湮沒的歷史秘聞》,在央視10頻道的《探索發(fā)現(xiàn)》欄目播出,再次轟動??晌覍懙氖窃颇希~運史的起點,考察的也是云南,四川瀘州我沒去,江浙的運河十年后才去看過。我絕沒有想到十五年后的冬天,自己會在魯院老同學相聚的事件上,從清代中國銅運史的云南起點來到北京的終點,在北京通州的冬天,在樹掉光了葉子,枝丫間黑乎乎的鳥巢全部暴露的季節(jié),與我早年寫成的一部書不期而遇。
于是我感慨萬端,站在北京通州的古運河邊,吃驚地憑吊一段歷史敘述的句號,思緒綿綿,暗中使力,打撈著歷史的沉船,水淋淋地撈起了云南史、中國史、銅史、貨幣史和對外通商史。清以前中國重要的產(chǎn)銅地都在北方,安徽、陜西、甘肅和寧夏。銅料不足,就從亞洲別國進口,比如日本。彼時,遙遠的云南,銅開采規(guī)模浩大,卻不為朝廷所知。后來禁海運,禁北方礦業(yè),被商人搗鼓得火熱的云南銅才被企用,名聲大噪,直到民國。
那天通州古運河岸邊的冷風抽打著我的臉,面前是靜如鏡面的河水。冬天的霧氣濃重得接近一塊塑料布,遮擋得對岸的樹林影影綽綽,歷史的馬蹄聲和長矛短劍也影影綽綽。河邊牌坊上的漕運碼頭幾個字讓我感慨,想到大約兩百年前,巨大的船只載著云南銅順水而下時,押運官跟著出差,一去兩年后返家,有的竟然已經(jīng)妻離子散,家道中落。有的中途翻船了,銅料落水。換到今天公家的貨丟了,說一聲接受教訓就沒事了,清代的押運官卻必須賠償。于是在江邊結茅而居,打撈落水的銅,有的直到累死或老死,也未能把江底的銅撈盡。
通州埋著一位中國古代史上的怪杰,此人叫李贄,拜謁李贄墓,給我的感覺是拜謁云南楚雄的姚州史。明朝萬歷五年,五十一歲的李贄出任云南姚州知府,一根線就這樣把云南姚州與北京通州牽到了一起。今天的云南姚州府已改叫姚安縣,轄區(qū)面積大大縮水。北京的通州還是通州,并在21世紀的現(xiàn)代化車輪沖擊中膨脹擴展。但如果沒有通州的朋友指點,我并不知道那就是李贄墓,他的通州墓碑上寫的名字是李卓吾,讓我發(fā)蒙。
卓吾是李贄的號,不懂叫缺乏知識,我這一代人,被迫與中國古文化隔絕,雞零狗碎懂些,但漏洞百出。所以這段時間我正對云南古姚州府有研究興趣,看到李贄墓在通州,也就驚訝,有柳暗花明的感覺,仿佛追隨李贄回故土。其實李贄的故土不在北京,在福建泉州的海邊。我追隨李贄返回的不是他的血脈故土,是中國文化故土。李贄到云南為官,標志著中央政權的漢文化進入云南,傳播新的繁復文明。
在云南楚雄,有人說姚安縣和大姚縣一帶的人難處,難處的原因是狡猾。我認為這就對了,難處是因為心眼多,心眼多出于文化精細,心智開發(fā)得充分。云南姚安縣、大姚縣包括永仁縣,明朝時屬一個地區(qū)管轄,就是姚州府。姚州府所轄區(qū)域跨越了云南和四川,是中國北方皇家政權延伸進西南地區(qū)的最后一個行政單位,最邊緣的地界為今天的四川攀枝花市稍往下,再深入,就進不去了,朝廷也無興趣。云南崇山峻嶺,原始森林中猛獸出沒,大兵壓境地攻入,代價很大也未必取勝。
漢文化進入云南之前,本地的土著文明也在生長,但高聳群山隔絕了本地的部落人群,交流不便,自然的力量遠超過人的心思,文明也就粗淺。李贄的到來不會改變大局,卻是云南將被改變的標志。
李贄是明代的大文人,著名思想家,也有稱哲學家的,評價有些亂,原因是他的論述把正統(tǒng)思想搞亂了,故李贄又被后代推為中古自由學派的開山鼻祖。他確實夠自由,像亂來,為所欲為,言所不顧,對儒學經(jīng)典極度輕蔑,認為那些著作是懵懂弟子的隨筆記錄,非圣人之言,不為“萬事之言論”。李贄出此言論已大逆不道,卻更進一丈,把官府和士人獨奉的程朱理學貶斥為偽道學。
李贄說自己自幼倔強,見道人和僧佛皆惡,見道學先生尤惡。他惡心別人,獨享自尊,落發(fā)出家卻食肉,入空門卻不受戒,也不參加僧眾的誦經(jīng)和祈禱。身居佛堂又掛孔子像,掛孔子像又批孔貶儒。其前半世為官,后半世輾轉(zhuǎn)寄居于各地友人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且不是一人獨住,是帶家眷一住多年,友人管吃管住,反遭他惡評。
云南姚安縣立了一座李贄的塑像,感謝他為本地帶來的歷史名聲。其實他在姚安為官三年,就辭職不干,游走江湖,從此公開食嗟來之食了。后李贄與收留自己的友人吵翻,竟送妻兒回家,獨自隱于寺院十多年。他終生“惑世誣民”,七十六歲時才被捕入獄,已夠幸運,所以驕傲作詩:“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歸黃泉?!?/p>
他當然說到做到,在獄中剃頭時,奪刀割喉,兩日后如愿而亡。
李贄在北京的通州被捕,也在通州自盡歸天,友人馬經(jīng)綸為其收葬于通州北門外馬寺莊迎福寺側(cè),數(shù)位學生捐資,為其樹碑。不知我在2014年冬天看到的李贄墓,是不是馬經(jīng)綸建的那一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