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貽辰
導演郭柯把鏡頭對準了22位慰安婦,片子取名《二十二》。如今,這個數(shù)字減至9。他很清楚,這個數(shù)字最終會成為0。
22位老人極其珍貴的影像資料,被外人期待為“歷史的櫥窗”??烧嬲吹竭@部“沒有沖突”的片子,觀眾才恍悟,相比那段歷史的“暗”“苦”,她們窮盡余生在尋找“明”“甜”。
一把把菜刀、水果刀、鐮刀,掛在當時89歲的林愛蘭的房間里,這名慰安婦老人用各式各樣的刀隔絕了自己和外界。郭柯問老人,為什么要掛那么多刀?“因為小偷很多,他們?nèi)绻麃硗禆|西,我就拿刀砍他們?!倍送朊罪埗紩濐澪∥〉牧謵厶m很認真地回答。沒有控訴、生活平靜、難見眼淚,當了十幾年副導演的郭柯感覺,自己觸碰到了一個更真實的慰安婦。
鏡頭還抵達了湖北孝感的農(nóng)村,背井離鄉(xiāng)的韓國人毛銀梅在中國生活了70余年,她不像“被國仇家恨籠罩”的老人,時間似乎稀釋了一切。年過九旬的老人,只依稀記得幾句韓語,她的日常是搬著小板凳,靠著墻壁,靜靜地發(fā)呆。
片子拍到尾聲,幾乎全是“無聊”的日常,還有老人的嘆息聲和笑聲,“這是一部關(guān)于慰安婦的紀錄片嗎?”郭柯很沒底。“無聊不就是他們的真實狀態(tài)嗎?”郭柯決定剔除掉一切來自想象的“矛盾”和“沖突”。
從酷暑到初秋,郭柯的團隊和22個老人都見了面。他發(fā)現(xiàn),老人身上的共同點很多,比如平靜、善良和樂觀,以及面對鏡頭的習以為常。
出發(fā)以前,郭柯還上網(wǎng)搜索過慰安婦的相關(guān)資料,出現(xiàn)的全是一個形象——仰拍的一張正哭泣著的蒼老的臉,照片說明字里行間都是仇恨。他很痛心,很多老人被這種形象綁架,像復讀機一樣,對著不同媒體說著同樣的、“記者想要的料”?!捌鋵嵥齻兊纳钤缫褮w于平靜。她們有自己的方式去消化這些歷史,一直以來都是我們不斷在對老人進行二次傷害?!?/p>
他以前不明白,拍攝慰安婦不就是該讓老人提那些過去嗎?可幾個月近距離的拍攝,讓他發(fā)現(xiàn),老人要活下去,就不會常常舔舐傷口。
韋紹蘭1944年被日軍擄走,送至馬嶺慰安所。3個月后,她好不容易趁日本士兵打瞌睡逃了出來,卻發(fā)現(xiàn)噩夢并未結(jié)束。一回到家,丈夫說她“到外面去學壞”。她喝藥自殺,被救回來。那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老人說,那時候“淚都是往心里流的”。
那個有著日本血統(tǒng)的兒子羅善學沒上過學、一生未娶。從小到大,就有人指指點點說他是“日本人”,這3個字,“背了這一輩子,壞了這一輩子”。如今,這個“日本人”已經(jīng)70多歲了,他還記得同母異父的兄弟是如何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叫囂著“我要買兇,殺了你這個日本人”。他說,自己對未來沒啥期待了,只希望自己快死的時候,“能有個人來管我一下”。
郭柯很觸動。他很清楚,這些老人只有把這些苦痛壓到心里最深處,才可以繼續(xù)生活。這些苦水往回倒,才是真正活著的感覺。
鏡頭里的李愛連總是笑,可提起自己的丈夫,她哭了??箲?zhàn)勝利后,她從慰安所回家,丈夫告訴她:“往后,我們該怎么過就怎么過,是日本人抓你去的,不是你自己要去的?!彼恼煞蛞呀?jīng)去世幾十年了。老人一直把這段經(jīng)歷埋在心底,前些年很多民間團體上門拜訪,李愛連說怕給子女丟人,什么也不會講。
攝制組的志愿者龍慶全程跟拍,她代表攝制組和老人及家人溝通。海南的一位慰安婦老人,初次見到龍慶時在一間破屋里臥床不起。龍慶等人為老人買了一把輪椅,老人坐上輪椅后出了小屋,旁邊是兒子住的兩層小洋樓,兒子默默地看著龍慶把老人推出去,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天黑了,龍慶想回去,可老人說,“再轉(zhuǎn)轉(zhuǎn),再轉(zhuǎn)轉(zhuǎn)吧?!?/p>
郭柯覺得,這一切就像一個圓,身處圓心的老人往往早已平靜度日,圓心之外的親人、鄰居甚至是大眾,卻在源源不斷地向老人投射傷害?!吧鐣虾芏嗳私腥轮毡颈仨氄J錯、慰安婦好可憐,實際卻對老人的情況一無所知?!惫抡J為這些人要么把老人當成“歷史證據(jù)”,要么就是站在高處的同情憐憫,自始至終,“我們沒有真正敞開懷抱去接納這些老人”?!白卟怀鲞@段歷史的,不是這些老人,是我們自己?!彼届o地說。
郭柯希望《二十二》走進院線,讓更多人尤其年輕人看到,讓他們不排斥這個題材,知道“這些慰安婦老人是受害者,更是我們的同胞”。
(摘自《中國青年報》2017年7月26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