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三百里
若白雪云朵只給一個人
■北風三百里
攝影/郎熙寒 模特/王聰
一
邵雪出生那天,下了入冬來的第一場雪。
得到消息時,邵爸爸正坐在故宮的鐘表修復室里給一座康熙年間的古鐘除銹。鎏金的鐘飾,被歲月斑駁出片片銅綠,門外傳來一陣喧嘩,木器組的同事帶著一身風雪沖進屋子。
“邵老師,你妻子生了個丫頭!”
他一下慌了神,銼刀拿捏不住力道,險些對文物造成二次傷害。一旁的老師傅看他一眼,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慌什么,準你一天假,看看母女?!?/p>
邵爸爸匆匆道了謝,披上棉衣便和同事沖進了門外茫茫的風雪中。屋子里還有個男人,穿著中山裝,戴眼鏡,膝頭坐了個小男孩。男孩手里握著鐘表報廢的齒輪,回過頭問他爸爸:“邵叔叔去做什么?”
男人溫和地笑笑,在他耳邊輕聲說:“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小妹妹嗎?邵叔叔幫你找了一個?!?/p>
一個月后,兩歲的鄭素年在故宮職工宿舍里看到了才滿月的邵雪。出生沒多久的小嬰兒,哭得一張臉皺在一起,攪得一向好靜的父母心煩意亂。鄭素年手腳并用地爬上小邵雪的床,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她。
鄭素年伸出小手擦掉小邵雪的眼淚,說:“妹妹不要哭,哥哥去給你拿奶瓶?!?/p>
小邵雪抬起小手,緊緊握住鄭素年的食指,兩個小孩咯咯地笑起來,反倒是一旁的大人一頭霧水。
二
故宮門前又掃了幾次白雪,后花園的折柳又抽了幾次新芽,邵雪和鄭素年就在這與世隔絕的故宮里長大了。
那個年代的北京還沒那么多汽車,到了上班時間,單車鈴聲響成一片浩瀚的海洋,兩個小人兒在車流間奮力掙扎著。他們穿過縱橫的胡同,穿過氣派的鐘鼓樓,在清晨的薄霧里抵達故宮朱紅色的大門前。
宮門一道道地打開,鎏金的門釘點亮了寂靜的宮殿。
20世紀80年代的故宮遠沒有如今這么多游客。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只是遠遠地觀望著這座氣派的宮殿,隔著朱紅的高墻,隔著流淌的金水河,就好像幾千年來的百姓那樣,即使里面早已沒了帝王。但那些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喜歡參觀這里,只太和殿門前的兩只石獅就能謀殺他們幾十張膠卷。
邵雪總喜歡問:“素年哥,他們是從哪來的???”
鄭素年那時也才是個小學生,看見金頭發(fā)的就說美國人,看見紅頭發(fā)的就說俄國人。直到后來邵雪也學了英文,抱著小書包跑到高大的外國友人前,大聲問:“Hello, nice to meet you. Where are you from?”
外國友人受寵若驚。粉雕玉琢的東方小娃娃,扎了個沖天的羊角辮兒,奶聲奶氣地說著他們的語言。一個英俊的外國男人蹲下身和邵雪平視,對待她的樣子就像對待一位與他平等的女士:“We come from Danmark.”
邵雪才學英文不久,背下的國家名字數(shù)不過一只手,遑論丹麥這樣甚少提及的北歐小國。但她喜歡這男人對她的方式,于是就沖他燦爛地一笑,笑得很像年畫里抱魚的娃娃。
也就是從那時起,邵雪開始期待外面的世界。她和鄭素年爬到故宮最高的地方看落日。落日如火,燒紅了暮色中的北京城,她的目光穿過太和殿前三萬平方米的廣場,穿過偌大的北京,落在了一個鄭素年根本看不見的地方。
“素年哥,你說那邊是什么???”
“是海吧?!?/p>
“那海那邊呢?”
鄭素年輕輕搖了搖頭。那是他的父輩沒有去過的地方,他或許也不會抵達。邵雪喜歡看遠處,他卻喜歡盯著一個地方,看到很深很深。
他去找瓷器組的師傅玩,師傅給他個從潘家園買來的煙鼻壺。民國破落人家的舊玩意,壞得沒什么修的價值,純粹圖個彩繪好看。他當個寶貝似的帶回家里,一點點地把缺口補好,拿父親的顏料調(diào)出相稱的顏色,修得和新的無異。
他拿去給瓷器師傅看,老人戴著眼鏡細細檢查,竟看不出什么破綻。他又把煙鼻壺下面的小字指給師傅,匠人的名字刻在底部,很好聽,像個讀書人。他說:“民國里有文化的人,怎么會去做工匠呢?”
他又說:“所以這煙鼻壺不是工匠做的,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做了送給心上人的。那年頭好人家的女孩不用這個,他喜歡的是個風塵女子。”
一旁的邵雪聽得傻了眼。小小一個煙鼻壺,鄭素年卻能看出這么多門道來。時間一久,他越發(fā)和那些文物靈性相通,手一握,看一看,年代、質(zhì)地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邵雪和他逛潘家園,聽他在自己耳邊說,這個盤子仿得太假,官窯燒出來的不是這個質(zhì)感;那塊扳指是真貨,綠里繞絲,八成是破落的八旗子弟出來變賣家底……
邵雪出生那年,邵爸爸在修復室的院子里栽了棵杏樹。杏樹抽了新芽,兩個小小的少年對未來也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
三
長大的邵雪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似乎總是冬天。雪太大的時候,故宮會暫停參觀。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太和殿門前的積雪里,看見雪地上有麻雀蹦跳留下的腳印。沒人的時候,故宮里的動物會格外活躍,喜鵲落在離人不遠不近的地方,側(cè)著腦袋觀察著這些于它來說的龐然大物。
看門的大爺拿一把長長的竹掃把,“嘩啦”一聲,打破了這穿越時空的寂靜。
邵雪這才反應過來,端著飯盒,急匆匆地跑向爸爸的辦公室。
“爸,媽給你熬的湯?!彼扬埡型雷由弦涣?,一股燉了半個下午的排骨的香氣立刻彌漫了整個修復室。
隔壁的鄭叔叔就有些心酸地扒拉著自己剛從食堂打的員工盒飯。
邵爸爸笑話自己的同事:“晉寧不給你做飯???”
鄭叔叔苦笑:“我們家晉寧是領導,我回去得給她做飯,哪敢要她給我燉排骨湯啊?!?/p>
晉寧是鄭素年的媽媽,正黃旗后裔,家底雄厚,年紀輕輕就遠赴意大利學文物修復。這樣的女孩,自然是不符合平常老百姓家娶媳婦的標準,鄭叔叔這樣的男人,也遠配不上晉阿姨。但愛了就是愛了,晉阿姨留在故宮做古畫修復,一做就是十多年。
邵雪喜歡晉阿姨。她和別的阿姨不一樣,不穿剪裁粗糙的工裝,而是自己設計出樣子拿到裁縫店做,她穿的一條淡藍色的長裙火遍了女職工宿舍。她也不像邵雪的媽媽那樣總逼著她學習。她有個大箱子,里面都是外國小說,邵雪隔三岔五地去翻著看,看那些遙遠地方的人是怎么說話,怎么笑,怎么戀愛,怎么跳舞……
在從沒出過北京城的邵雪眼里,晉阿姨就是遠方的世界。她喜歡鄭素年,也喜歡晉阿姨。學校放假的時候,她成天不著家,一頭扎進晉阿姨的書箱里。
她媽媽有時候被氣得罵她:“你就住在晉阿姨家里算了,我還少做一個人的飯。”
她不甘示弱地說:“素年哥哥會給我做?!?/p>
邵爸爸最煩聽妻女吵架,大手一揮做出總結(jié):“那你嫁過去得了?!?/p>
邵雪的臉突然就紅了,摔門進了自己的臥室。
鄭素年是會做飯的。他們家里,晉阿姨地位最高,十指不沾陽春水,柴米油鹽都是丈夫、兒子的工作。邵雪和晉阿姨縮在她的書房里說心事,廚房里鍋碗瓢盆嘩嘩作響,一股兒煙火人家的氣息。
她說新來的英語老師很帥氣,喇叭褲,長襯衣,彈得一手好吉他。她說自己學不好數(shù)學,下次考試再不及格就要被叫家長。她說同學新買的裙子很好看,她也想要,媽媽卻嫌她不思學習愛打扮……
晉阿姨微笑地說:“她買的裙子能多好看,我不信?!?/p>
邵雪起勁地向她描述:“白色的料子,上面有波浪的條紋……”
怎么說都是小兒科的形容詞。晉寧抿嘴笑著打開家里厚重的楠木衣柜,從最里面拿出個包裹。包裹輕得像是裹了朵云,她一抖,抖出兩條旗袍。
它們的顏色不一樣,但都是手工盤扣,雙緄邊,金線繡在領子上。邵雪不懂綢,只覺得這衣服摸上去通體的舒暢,像是累極了的人躺進了一團涼絲絲的棉花里。
她比劃了一番,把紫色那件遞到邵雪手里,說:“那件藍色的你大了能穿。先換這件紫色的,出來讓我瞧瞧?!?/p>
那時邵雪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悄悄地拔節(jié),少女柔軟的曲線還不算明顯,被寬大的工衣褲遮得一干二凈。這旗袍大約也是晉寧這個年紀穿過的,散發(fā)出一股擱久了的少女香氣。合身的剪裁讓邵雪不自覺地把頭抬起來,絲綢的涼意劃過胸、腰和腿側(cè),整個人莫名挺拔了三分。
她怯生生地推開了門。
鄭素年正拿著暖壺倒水,抬眼便是一愣。他看得愣,晉阿姨也笑吟吟地不說話。開水溢出杯子流下桌面,燙得他一聲痛呼。
邵雪趕忙給他拿了藥。他一邊疼一邊忍不住看她,一邊看一邊想:那個小丫頭片子,怎么就突然長大了?
四
晉阿姨是在邵雪初二那年查出病的。
那一陣子館里忙著準備一場文物修復展,晉阿姨連著一周沒休息好,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胸口一陣陣地發(fā)悶。她也沒聲張,一個人騎著單車去了醫(yī)院,查了整整一天,拿到一份乳腺癌確診的病歷單。
乳腺癌前期沒有征兆,查出來就是晚期。她病情惡化得很快,本就是個伶仃的人兒,不過一個月就瘦到了80斤。邵雪把存錢的罐子砸碎給她買了補品、零食,她卻一口也吃不下去。
她有的時候會忽然驚醒,像個小孩兒一樣怯生生地對鄭素年說:“我想吃涼皮?!?/p>
晚秋的夜冰涼徹骨,鄭素年只穿著一件單衣跑了三條街,終于找到一家沒收攤的鋪子??傻人麣獯跤醯嘏芑貋頃r,母親卻又沉沉睡去。
那年的鄭素年才17歲,他翹了大部分的課,日日守在母親身邊,只盼著她每天那十幾分鐘清醒的時間。邵雪也會來,她就是從那時起開始厭惡醫(y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和慘淡的白色墻壁,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么漂亮的晉阿姨掉光了頭發(fā),眼窩凹陷。她那么喜歡的素年哥哥,一向沉穩(wěn)溫和,但在那段日子里變得暴躁易怒,蜷曲著身體,仿佛驚弓之鳥。
晉阿姨有段時間身體好了一點,能說話,也能吃些東西。她把邵雪叫過來,一點一點講著自己那些從少女時代就保存的東西,“那箱書都留給你,”她慢慢地說,眼底有托付后事的安心,“你喜歡走得遠遠的,就走得遠遠的,我早就看這北京城困不住你。那些衣服也留給你,好好的東西,素年用不著,總不能就這么丟了,還有啊……”
邵雪崩潰地大哭,撲到晉阿姨身上,眼淚染濕了她的病號服。“我不要,我都不要。阿姨你快好起來,那些書我要和你一起看。”
晉寧也濕了眼,她輕輕地拍著邵雪的后背,安慰似的說:“好啊,等阿姨好起來,我們一起看?!?/p>
晉阿姨去世在揀盡寒枝的冬天。鄭素年穿一身黑衣,跪青了膝蓋也不愿起來。邵雪跪在一邊,她不是親故,無須戴孝,可臉上的悲哀一點也不比他人要少。
那么好的晉阿姨,穿著漂亮的藍裙子,在外文書上寫著批注的晉阿姨,怎能一轉(zhuǎn)眼就去世了?邵雪終歸還是年齡太小,哽咽著問鄭素年:“素年哥,這世上到底有什么不會變?”
鄭素年沒有回答。
他消沉了半年有余,那段時間,整個故宮都是靜悄悄的。有時候有人經(jīng)過西三院,會看見一個少年消瘦的背影,背影的主人靜靜地坐在古老的院落里,抬頭看著被古樹遮掩的天空。
后來,有個老人看不下去,走進那院子拍了拍鄭素年的肩膀。他把鄭素年帶進了晉寧生前修復古畫的院子,給了他一幅卷軸。
泛黃的紙慢慢鋪展開,是一幅潑墨山水畫,有嶙峋的山,曲折的水,柔軟的云煙。
老人說:“這是你母親生前修補過的圖。”
鄭素年喜歡古物,喜歡修修補補,卻從未認真看過母親的本行。這幅圖先前一定破損得很嚴重,但他母親補得很好,如果不湊近細看,根本看不出那些褶皺和拼接。
好一幅山水圖啊,起筆果斷,落筆纏綿,畫家的心里藏了萬水千山。晉寧修得也好,接筆看不出痕跡,走筆之間有著不輸百年前畫者的遼闊心胸。
老人說:“人總是要走的,或早或晚。文物沒有生命,但當你為它傾注心血,人就和東西融成了一體。人來這世間走一遭,留下些什么,總是好的。只要東西還在,人也還在?!?/p>
他又說:“年輕人,要往前看。痛痛快快哭一場,替你母親好好地活著?!?/p>
鄭素年恍惚了半年的世界里,下了一場瓢潑大雨。
他的退學手續(xù)辦得很快,收拾書包回家的那個下午,邵雪站在學校門口等他。
他說:“他們都不想讓我退學的?!?/p>
邵雪點點頭:“我知道?!?/p>
他又說:“可是我想去補那些畫。我母親沒做完的事,我想幫她?!?/p>
邵雪又點點頭:“你覺得對的事,去做就好了?!?/p>
他壓抑了一天的心情,忽然就變得好起來。學校旁邊種了一排白樺樹,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打在邵雪的頭發(fā)上,映得發(fā)色變得金黃。她的頭發(fā)又厚又多,被風吹得飛起來。發(fā)絲掃過鄭素年的臉,他攏攏她的頭發(fā),說:“該剪啦?!?/p>
邵雪搖搖頭:“我要留長呢。”
他笑起來:“好啊,留長了,我?guī)湍闶??!?/p>
五
那年七月盛夏,鄭素年正式拜入書畫組元老級師傅羅懷瑾的門下。故宮館藏的書畫數(shù)以萬計,他從頭學起,一點一點修復著那些破碎的歷史。
邵雪還是會跑去找他。院子里有杏樹,開花的時候滿院飄香。她摘了花泡在水里,粉紅色的花瓣飄在玻璃杯里,古寂的院子也增了幾分亮色。玻璃杯擱在寬大的木桌中央,左邊是拿著毛筆的少年,右邊是讀著外文書的少女。
鄭素年好靜,邵雪也就不太說話。有一次她看見他拿了幅人像,托著下巴問他:“難嗎?”
他抬手,指向墻上那幅墨色暈染出的山水畫,說:“人不難,最難的,是山水?!?/p>
這幅山水畫的作者是個無名畫家,但筆勢起落張弛有度,小小一幅畫卷被他暈染出江湖浩大的氣派。邵雪走近仔細看,勉強能看見后期修復的痕跡。
“素年哥,這是你修的?”
鄭素年淡淡地回道:“不是。我這輩子,也達不到我母親的高度?!?/p>
“為什么?”
“修復不是創(chuàng)作,”鄭素年立著腕,一點一點描摹著人物的輪廓,“要想修復如初,就要把自己帶進創(chuàng)作者的心境。工筆畫不過是要琢磨細,落筆細,山水畫卻要一氣呵成。畫家婉約,你也要婉約;畫家豪邁,你也要豪邁。從這幅畫上能看出創(chuàng)作者走過千山萬水,要是沒有相當?shù)囊娮R,一筆失神,全圖失神。我一直都待在這故宮里,怕是永遠也修不好這幅山水畫了?!?/p>
邵雪呆了半晌,只覺得鄭素年說的每一句話都和這時代脫了節(jié)。她輕輕問他:“那你就不想去遠處看看嗎?”鄭素年沒有說話。
后來,故宮附近的老房子根據(jù)市政規(guī)劃被拆,當初的職工統(tǒng)一搬進北三環(huán)的新公寓里。邵雪考上了大學,在北外讀對外漢語專業(yè),輔修意大利語。她父親辭了故宮的工作,下海經(jīng)商,成了那個年代第一批富起來的人。
世事在巨變,鄭素年卻仍然待在故宮那個小院子里,和那座千年不變的古殿一同與世隔絕。
邵雪和學校里一個意大利男生亞瑟結(jié)成了語伴。亞瑟是個地道的中國迷,著迷于這個古老國度上千年的文化,最喜歡的是更迭的皇家歷史。他知道邵雪在故宮長大后,纏著邵雪帶他去,給他細細講那些古殿和紅墻,肢體動作夸張得嚇人,“我不喜歡那里的導游!”他很委屈地說,“他們說的東西很沒意思,還拉著我去買東西!”
邵雪無奈。時隔三年,她又回到了這片長大的土地。這里早不是當初那般的清冷寂靜,游客摩肩接踵,觸目所及全是人頭。
亞瑟鉆進人群里,一會兒就沒了蹤影,邵雪找了一圈都沒看見他。太陽曬得她頭頂冒熱氣,迷迷糊糊地,竟走到了西三院。
那些貫穿童年的記憶洶涌而來:綠樹,紅墻,單車鈴鐺鐺的響聲,太和殿前厚厚的積雪……她沿著古道向前,每往前踏一步,記憶就越清晰,直到那棵杏樹出現(xiàn)在她眼前。
紅墻上架著枝杈,杏子伸出了墻,拽得枝丫直往下垂。她伸出手摘果子,還差一點碰到杏子的時候,有人把手從她頭頂伸了過去。
黃澄澄的杏子落進男孩的手心。他笑著看著她,手指拂過她及腰的長發(fā),說:“頭發(fā)都這么長了啊。”
這幾年,北京城拆了許多胡同,建了許多高樓,立交橋高高地架起來,車水馬龍,日夜不息。可是她的素年哥哥,怎么就一點變化都沒有呢?就好像一件看不出年齡的古物,十年,二十年,都不值一提地揉碎在他的眼睛里。
他把杏子放進了她的衣兜里,說:“邵叔叔走了以后,這棵樹就是我養(yǎng)了。”
西三院是鐘表修復室,她父親在這里做了十多年的學徒。搬到新房子那天,邵雪最后來這里看了一眼。房子還是那間房子,木門木窗,琉璃瓦頂,人卻變了。
他把她帶進了院子。鄭叔叔老了一些,抬頭看著邵雪,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說:“這是……小雪?”
鄭素年把飯盒放在工作臺上,笑著點點頭。
“變了?!笨磻T了千年不變的舊物,少女的成長反而才是讓他嘖嘖稱奇的事物,“變得太多了?!?/p>
是啊,邵雪忽然有些心酸。她變了,這世界也變了,她和鄭素年離得越來越遠了。
給鄭叔叔送了飯,鄭素年就把邵雪帶回了自己工作的院子。師傅年紀大,不常來,于是這整個院子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古老的畫紙鋪在桌面上,鄭素年抬筆,落墨,越發(fā)有匠人的氣質(zhì)。
邵雪想和他講講學校的事,講講自己的事,講講這些年他不知道的事,話到了嘴邊,卻不自覺地咽了回去。鄭素年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進了里屋拿出只木盒子。
“早就想給你,但一直沒機會?!彼p聲說,“母親當初說要留給你,我沒在意。等到想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很久沒見你了?!?/p>
邵雪打開盒子,竟是那件淡藍色的旗袍。
時光回到了13歲那個下午,晉阿姨悄悄地對她說:“那些衣服有什么好看的,阿姨這里有些好衣服,等你大了就能穿?!?/p>
她撫摸著旗袍柔軟的緞面,使勁忍著眼淚,笑著說:“好,我去換了給你看?!?/p>
若說曾經(jīng)那件旗袍還顯著稚氣,那么這件淡藍色的便凸顯出了女人味。邵雪在西方文化的氣氛下待得久了,乍一看這氤氳著東方文明的衣服,不可自持地想起了晉阿姨。她想起她教自己什么是美,什么是遠方,什么是愛情。她這小半生,早已被她無聲無息地影響。
盤扣一個個地扣起,邵雪散下頭發(fā),從上往下,慢慢地梳頭。窗外的樹葉被風吹得輕輕響,鄭素年敲了敲門。
仍舊是陽光和樹影,他把邵雪的頭發(fā)抓成一把,木梳從發(fā)根順到發(fā)尾。
“染發(fā)啦?”
“嗯?!?/p>
“還是黑色的好看。”
“真的???”
“真的?!?/p>
邵雪沉默了很久很久。長長的頭發(fā)被整齊地盤在腦后,盤出了一個雅致的發(fā)髻。
“素年哥,”她終于開了口,“對不起。”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道歉,只是覺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很愧疚。
鄭素年緩緩地嘆了口氣:“沒什么,我們都在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p>
元旦,北外的整個校園在狂歡。還沒開始倒計時,學生早就布置了校園,到了晚上,紅色的燈點亮了大半座學校。亞瑟頭一次親身經(jīng)歷“中國紅”,滿校園找人給他拍照片。
鄭素年用圍巾遮住臉,穿過沸騰的人群朝邵雪走來。
太久不接觸外界,這些學生的興奮讓鄭素年有些茫然。邵雪的臉也激動地發(fā)紅,學校的大屏幕在轉(zhuǎn)播迎接新年的晚會,臺上有人在唱:“人說百花的深處,住著老情人??p著繡花鞋,面容安詳?shù)睦先?,依舊等著那出征的歸人?!?/p>
一張張年輕的臉洋溢著興奮,饒是他一向?qū)?jié)日沒什么概念,也被這氣氛所感染。電視臺在倒計時,學生們也激動地喊了起來。鋪天蓋地的“三、二、一”里,邵雪趴到他耳邊說:“素年哥,我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p>
他在新年的第一場雪里,慢慢地抱緊了她,好像抱緊自己二十多年的時光。
六
講完這個故事的時候,窗外的大雪忽然停了。入冬的芬蘭冷風如刀,大雪連下三天三夜。邵雪裹了條毛毯窩在沙發(fā)里,長發(fā)盤成一個髻。
我摁下了錄音筆,有些不舍地合上了筆記本。
“結(jié)束了?”
“或許吧,”她笑笑,眼角已經(jīng)有了細小的皺紋,“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人,也談過許多戀愛,可總覺得有件事沒有做完。北京人愛說‘這叫個什么事’,你說,我和鄭素年叫什么事?”
我啞然,問她:“怎么不回去?”
她笑著搖搖頭:“回不去了。物是人非,不如在這么漂亮的地方自己好好活著。小時候,我總對外面的世界感到新奇,如今見多了,反而覺得都差不多。”
她給自己倒了杯熱水,又說:“薛記者,你的采訪有意思,不問我的事業(yè),卻給我這么一段時間回憶過去。如果這個故事有了結(jié)尾,我肯定告訴你?!?/p>
我點點頭。那時的我不知道,一年之后,我還會收到她的消息。
七
邵雪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里的聲音熟悉又陌生:“故宮和大英博物館有交流活動,我在倫敦?!?/p>
她那時正在開會,激動之下打翻了桌上的茶杯。明明已經(jīng)不是沖動的年紀,她卻十分鐘之內(nèi)就買好了前往倫敦的機票。
鄭素年給她發(fā)短信:“你不用這么急,我還要待不少時間呢?!?/p>
她強裝鎮(zhèn)定地回復:“我明天正好要在倫敦開會?!?/p>
飛機誤點,她到大英博物館時已是傍晚。接待她的工作人員將她帶進了辦公區(qū),指了指一扇高大的木門。
門虛掩著,她把手壓在門上,溫暖的觸感沿著手掌的紋路流進心里。一線陽光從門縫里透出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木門便已悄無聲息地開了。
洶涌的夕陽幾乎把鄭素年淹沒,仿佛又回到了在故宮里游蕩的少年時代。
邵雪不知所措地問他:“你怎么來了?”
“為了什么?”鄭素年笑起來,“難道是為了補那幅山水畫?”
邵雪略顯失望:“那倒是,你多走走,總有一天……”
“以前有個女孩問我,”他忽然說,“她問我這個世界上到底什么不會變?!?/p>
邵雪一愣,恍惚間想起那個小女孩。
“我無法控制這個世界不變,但是我能讓自己不變。于是我就待在故宮里,只要宮殿不變,文物不變,我就不會變。而那個小女孩卻越走越遠?!?/p>
鄭素年把她拉過來,讓她坐到了椅子上。
“我以為是她想離開。可是后來,我看了一篇文章,文章里說,她總覺得有件事還沒做完。”
邵雪一驚,脫口而出:“你看到了?”
鄭素年笑笑,也不作聲,把她的頭發(fā)梳直,盤起,插了根簪子。
“這么多年了,我還是不愛變。他們說現(xiàn)在求婚愛用戒指,可是咱們老祖宗是用簪子定情的。”
翡翠簪子,不知打磨了多久才成了這樣精致的樣子。邵雪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尾聲
“邵老師,你是不是都不知道,我采訪過鄭先生?”
她有些訝異地看向我。
采訪過邵雪后,主編又定了一個文物修復的專題。會議上,昏昏欲睡的我恍惚間聽到“鄭素年”三個字,一下子就精神了起來。
我拿出本子格外積極地說:“我去吧?!?/p>
采訪的地點就在工作室。鄭素年話不多,我只好和攝影記者四處抓拍他屋子里的工具和未完成的古畫。鏡頭轉(zhuǎn)了兩圈,定格在墻上的一幅山水畫上。
明明沒見過,我卻覺得熟悉無比,細細想來,竟是邵雪和我描述過的:嶙峋的山,曲折的水,柔軟的云煙。
我不由自主地問:“鄭先生,這幅畫是不是有些故事?”
鄭素年愣了愣,淡淡地回應:“這是我母親補的一幅山水畫。畫家無名,算不得貴重,就一直掛在了這屋子里。”
話說到這里,他停了手上的工作,對我輕聲說:“年輕的時候總有些固執(zhí),覺得做修復就該靜下心,不遠行,覺得愛人就該在原地默默地等,直把自己逼進了牛角尖。后來大了,也就想通了,我母親要是沒走過那么遠的路,也補不好這畫,沒見過千山萬水,反倒靜不下心留在我父親身邊?!?/p>
他轉(zhuǎn)過身,用刷子給畫紙涂上一層清水,接著道:“薛記者,你要是有什么愛的人,他在哪兒,你就去哪兒。別像我一樣,死心眼地等,等想明白了,人也遠了,感情也就晚了。”
“不晚?!蔽翌H有些不沉穩(wěn)地說,“不晚的?!?/p>
他看向我的目光有些訝異。
我手忙腳亂地拿出背包,把采訪邵雪的那期雜志翻出來遞給了他。
窗外濃綠的樹葉被風吹得嘩嘩作響,這片古老的宮殿,這么多年也不曾變過模樣。拜別了鄭素年,我一個人走到了太和殿前,想象當年邵雪一個人走在這片空蕩蕩的廣場上的情景。
良人不歸,就動身去尋,城門不開,便是翻也要翻出去。愛一個人,本就是天涯海角也要去尋的。
這個結(jié)局,邵雪一定很滿意吧。
編 · 手記
恩和:
我看過那么多的愛情故事,卻仍然被鄭素年和邵雪的故事深深地感動著,感動于他們愛一個人就天涯海角地去尋覓;沉醉于他們曾經(jīng)與愛情擦肩而過,而今牽手共賞白雪……一份簡單且純潔的愛戀,任歲月的車輪無情地碾壓之后,依然吐露香甜。大抵,這就是愛情最初的美好樣子。
公雞醬:
白雪、太和殿、潑墨山水畫……它們漸漸拼湊成一幅唯美的圖景。故宮的深處有著我們所不了解的世界,邵雪與鄭素年也有著我們沒參與的愛情過往。他們是幸運的,在錯以為遺失了彼此之后,還能圓滿地走到彼此身邊。這個故事也為現(xiàn)實中的我們圓了一個夢,青梅竹馬的愛情或許不夠轟轟烈烈,但是日久天長,我們成全了彼此對愛情的想象。走過世間的繁華,在記憶深處,你變成了我愛的人的模樣,正如那句話所說的:“時光再美,又怎如初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