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浪
1
毫無疑問,我要給你講一個關(guān)于望遠鏡的故事。但在正式講這臺望遠鏡之前,我要先講一下安然寫給柏喬的畢業(yè)留言:
總會有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記憶里留下一點什么,比如礦藏,也或者是垃圾,時間和環(huán)境的變遷拿它們沒有辦法。
這段話的含義,我自然是清楚的。可是,如果你不明白這段話是什么意思,并且感覺它的繞口指數(shù)超過了百分之百,那我就要向你道歉了。因為寫下這段話的人,就是我。換句話說,我就是安然。
我當然記得,柏喬當時問我,你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柏喬問我的時候,劉若水就在他的身旁。劉若水也問我,就是嘛,你這都是什么意思嘛?
我不敢直視柏喬和劉若水的眼睛,也沒有回答他們。我只是低下頭來,對著自己的鞋尖,潦草地笑了一下。
接下來的暑假,劉若水就做了她早就想要做的事情。具體說來,就是在我們高考結(jié)束的第二天,劉若水一路小跑著,去了北岸街和橋旗路交匯口的夢麗美容院,在左耳上打了七個孔。這顯然不夠,所以轉(zhuǎn)過一天,她又在右耳上打了六個孔。這之后,劉若水就每天炫在酒吧當中了。她的十三個耳釘,造型一個比一個猙獰,有蜥蜴,有蜘蛛,還有蝎子。
柏喬就問我,安然,你說若水這是怎么了?
是啊,我怎么知道她這是怎么了?
而新學期快要開始的時候,我們更加無法掌控的事情發(fā)生了——劉若水突然就嫁人了。我參加了她的婚禮,還咬著牙做了她的伴娘,但我很久都沒能緩過神來。
柏喬呢,他沒有參加劉若水的婚禮。我總覺得,劉若水的婚禮就像一根鞭子一樣,打垮了柏喬。就在劉若水結(jié)婚的前一天,柏喬離開了我們的家鄉(xiāng),去了一個以冰雪著稱的城市,是到那里的一所大學讀俄語。
臨行之前,柏喬告訴我,他永遠都不想再回來了。
2
跟劉若水的情況差不多,我的數(shù)學也是體育老師教的。我可以跟你打賭,從小學五年級開始,我數(shù)學成績達到及格的次數(shù),一定不會超過你見到外星人的次數(shù)。我信心百倍。
但在柏喬走了之后,我還是去讀了澗河師專。整整三個學年,我悶在家里發(fā)呆的時間,遠遠超過我去上學的時間。除了每次去參加考試,這三年來,我真是懶得踏進師專半步。最后呢,我竟然順利地畢業(yè)了。
關(guān)于劉若水的丈夫,他是我們這里的民營企業(yè)家,還有一點,我干脆還是說了吧。這就是他的年紀,給劉若水當爺爺,一定是有富余。
我的確曾經(jīng)想過,如果我沒有去讀這個師專,我是不是也會離開家鄉(xiāng)呢?我想應該是會的。但無論如何,現(xiàn)在說這個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我留在了家鄉(xiāng),除了發(fā)呆,就是眼睜睜地看著時光,有一搭無一搭地流逝著。
當然了,這期間我也嘗試著去做了一些工作,比如人壽保險公司的業(yè)務員,比如億鑫酒店的服務員,還有鑫億廣告公司的文案??擅恳环莨ぷ?,我都沒能堅持到三個月。我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再不能把自己當作女孩子來看待,我要學會向生活妥協(xié)??墒?,我實在是散漫慣了,總也受不了他們的那套規(guī)章制度,更受不了他們之間的人際關(guān)系。
我把我的這幾次工作經(jīng)歷,E-mail給了柏喬,他很快就給我回了信。他的回信很短,就是這樣一句話:我討厭叫家鄉(xiāng)的那個地方,我再也不回那里。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在心里告誡自己,除了你本人,其實誰都懶得天長地久地跟你過不去。
3
如果你主動訂閱,或者被攤派訂閱了《澗河晨報》的話,你大概會對“安然工作室”有印象。應該已經(jīng)有半年左右了吧,這個版面每周四都會跟讀者見面。這個以我的名字命名的版面,內(nèi)容自然是由我來采寫了。不過,我不是澗河晨報社的正式員工,我寫的那些支離破碎的戀情故事,那些男人女人齊刷刷出軌的故事,你也就不要過于去追問它們的真實性。
每期的“安然工作室”刊發(fā)出來,我都不會去看。這天,我第一次硬著頭皮將它拿過來翻看,結(jié)果在下面的通欄廣告上,看到了一則房屋出租啟事:北岸小區(qū)三號樓四單元七零八室招租。
于是,我要給你講的那臺望遠鏡,它即將出現(xiàn)了。但現(xiàn)在,我還得按照事情發(fā)展的時間順序,來給你講。
我當即撥打了電話。
接電話的是個男人。我秉著呼吸,仔細來聽,他的聲音果然溫和。
簡單的幾句交流之后,這個男人大概是以為我要和他討價還價吧,他說,丫頭,我的房費是貴了一點,可我這東西全呀。丫頭,你空身來就行,進屋就能住。
我就像一臺復讀機那樣說,好的好的好的。
我們相約在北岸小區(qū)三號樓四單元門前見面。我打車趕到那里,一見這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我就不由地用雙手捂住了胸口。謝天謝地,果然是他!我一路上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男人問我,丫頭,你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
我說,啊,謝謝,我沒不舒服,沒有。
男人帶我來到七樓,讓我看一看房子。
我本來想說不用看,但又擔心自己的表現(xiàn)過于主動了,我就隨意在房間中走了一圈,之后一次性付了半年的房費。
4
這是一戶六十平米的頂樓,二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我對方向很遲鈍,我猜想這戶樓房是那種面西背東的廂房,所以采光效果不是特別理想。
我躺在床上,把自己擺成了一個“大”字。我分明感覺到了,有一團噼噼啪啪的火焰,在我心中竄上跳下。
吃過晚飯,我打開筆記本電腦,登錄QQ,柏喬剛好也在線。以往我們只是每月給對方發(fā)E-mail,有QQ之后,我們也只是偶爾留言給對方。我不會記錯的,這是我們兩個第一次同時在線。
我就給柏喬發(fā)過去一個微笑的表情。我是多么想告訴柏喬啊,今天我見到他爸爸了。但我只是打了這樣一行字:我搬家了,搬到了一個我最想去的地方。
柏喬說,好呀,呵呵。
然后,他就飛快地發(fā)過來一大堆文字,全是關(guān)于劉若水的——安然,你告訴我,若水現(xiàn)在怎么樣?她快樂嗎?她幸福嗎?她跟你提起過我嗎?安然,你別笑我,我真的忘不了若水。endprint
我懸在鍵盤上的十個手指,就在一瞬間里全都僵硬了。
我做了幾次握拳,之后很慢地打了一行字:我和若水聯(lián)系不多,她看上去,起碼還是比較不難過的。
柏喬又發(fā)來一行字:再有一個星期,我就放寒假了,我實在挺不住了,我要回家,我要去看若水。
我關(guān)了電腦,轉(zhuǎn)身去了衛(wèi)生間。
5
我不想跟你說,搬到這個新家的第一晚,我是幾點睡的。我只是想說,第二天,我再次登陸QQ,看到了柏喬給我的留言——
安然,你把若水的手機號告訴我吧。
安然,你怎么不說話?下線了?
這個月底,十二月三十日,我回去,火車下午兩點五十七進站,你去接我呀?再見,安然。
對著電腦屏幕,我不知道自己發(fā)呆了多久。后來,我就把劉若水的手機號碼發(fā)給了柏喬。接下來,我又回復了柏喬一條:我去車站接你。
關(guān)上電腦,我重新打量這個房間。可能是因為閑置太久了吧,我發(fā)現(xiàn)地磚上有依稀的污漬,窗臺上有淡淡的灰塵。
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了,這戶樓房,是我們當初讀高二時,柏喬的父母給他買的,一方面是為了柏喬有個清靜的學習環(huán)境,另一方面,也是為柏喬日后結(jié)婚做準備。那時候,柏喬還沒有轉(zhuǎn)到我和劉若水的班級,但他們兩個已經(jīng)認識經(jīng)年了。后來,劉若水帶我來過一次這個房間,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柏喬。那之后,剛好是過了一周,柏喬就轉(zhuǎn)到了我和若水所在的班級了。
那時候,柏喬和劉若水簡直都要成為對方的影子了?;蛘?,我換一個比方吧,他們就像葡萄、忐忑這類雙音節(jié)的單純詞,你將這種詞拆開,單獨的一個字是沒有意義的。
誰會想到,劉若水突然就嫁給別人了呢?誰會想到,三年之后,柏喬還是沒有從心里放下劉若水呢?
誰又會想到,我在想什么呢?
6
我剛剛說過了,窗臺上有淡淡的灰塵,地磚上也有輕微的污漬。我就徹底打掃了一遍房間,竟然用了差不多一整個白天。
讓我有些意外,也可以說是有些驚喜的是,在床頭柜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張已成碎屑的照片,還有一臺銀灰色的雙筒望遠鏡。
我耐著性子,一小塊一小塊地拼湊。結(jié)果,劉若水的臉龐就出現(xiàn)在了我眼前了。凌亂的短發(fā),妖魅的濃妝,凌厲的眼神——我承認,劉若水真的好酷。
而這臺雙筒望遠鏡,是博冠獵手牌子的,7x50。
我要不要跟你解釋一下“7x50”呢?這是在標注望遠鏡的規(guī)格和性能。簡單地說吧,這個望遠鏡的放大倍數(shù)是7倍,物鏡的口徑是50毫米。更多專業(yè)的解讀,我就不去做了,因為我也不懂。
這臺望遠鏡,是高考那年,我送給柏喬的生日禮物。至于柏喬有沒有用它來看流星雨,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柏喬的生日是4月22日,剛好是天琴座流星雨最活躍的期間。
捎帶說一句啊,就是在柏喬這個生日那天,在一家小餐館,我第一次見到了柏喬的爸爸,他是匆匆忙忙趕來的,買完單就離開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柏喬的爸爸,租房那天是第二次。
如今看來,這臺博冠獵手望遠鏡的性能和價位,都是說不過去的。但在當年,為買這個望遠鏡,整整兩個月,父母每周給我的零花錢,我一分都沒舍得花。
7
編輯開始追要“安然工作室”的稿子了,我卻只完成了初稿。
我的心情有些煩躁,就隨手拿過這臺望遠鏡,架在眼前。
我發(fā)誓,我真的只是無聊,而不是想要偷窺什么。結(jié)果,我看到了對面的四號樓,比我矮一層的六樓,有一個男人,在用一把小刀來削蘋果皮。
果皮削好了,他把蘋果切成兩半,遞給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女人。女人左手接過蘋果,右手在他臉頰上輕輕地撫摸了一會兒。他們兩個人都笑了。
我認得這個男人,他是柏喬的爸爸。不出所料的話,這個女人是柏喬的媽媽。他們家的兩戶樓房,原來正對著。
這之后的幾天,我寫字寫累了,就會拿過望遠鏡,看他們一會兒。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词冀K待在家里,而不外出工作。
我看得出來,柏喬的父母是恩愛的。我無法聽見他們在說什么,但他們一定交談得很愉快。有幾次,我看到柏喬的媽媽竟然笑彎了腰。柏喬的媽媽在打一件毛衣,草坪綠色系的。柏喬的爸爸在拖地,用的是一個有伸縮桿的拖把。他們會在吃飯的時候,相互給對方夾菜。做完了家務,他們還會相互給對方按摩肩膀。
十二月二十九日,我醒來時,已是午后。我又拿過了望遠鏡,但我沒看到柏喬的爸爸,只看到柏喬的媽媽一個人在家。她站起,坐下,照鏡子,補妝,打手機,樣子看上去真的有些煩躁。我知道,明天柏喬就要回來了。我猜想,柏喬的爸爸一定是到學校接他去了,他的媽媽呢,正沉浸在一家人即將團聚但又尚未團聚的焦灼中。
我輕輕嘆了口氣,剛要放下望遠鏡,猛然看到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了柏喬媽媽的身旁。這個男人挺腹收胸,頭頂寸草不生。他不是柏喬的爸爸,柏喬的爸爸比這個男人至少帥一萬倍。
可是,柏喬的媽媽,卻一下子撲在了這個男人的懷里。
我扔下望遠鏡,跑到衛(wèi)生間里狂吐不已。
我認出來了,這個不是柏喬爸爸的男人,是劉若水的丈夫!
8
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我的頭痛得就要碎裂一般。
我知道,劉若水是過于高估她自己了。這三年來,我與劉若水的聯(lián)系真的不多。偶爾相聚時,劉若水向我提起過她的丈夫,她都是叫他老東西。她說,我讓老東西往南,他就絕不敢往北。她說,我說雞蛋是樹上長的,老東西馬上就說對對對,雞蛋長把了。說這些話時,劉若水的笑容是流暢的,也是滿足的。
到了晚上,我無法睡去。我不知道該不該把老東西與柏喬媽媽偷情的一幕告訴劉若水,也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件事也告訴柏喬。這活生生的狗血劇情,遠遠超出了我的掌控能力。跟這出狗血劇相比,我的“安然工作室”里面的那些故事,簡直純潔得無地自容。endprint
我還想起了高考前不久的一件事情。那時候,我們的小臉每天都緊繃繃的,一敲就會叮當響。老師想讓我們放松一下,就組織了一次班會,每個同學簡單說說自己最崇敬的人,或者是對自己幫助最大的人。柏喬說他最熱愛、最崇敬也是對他幫助最大的人,就是他媽媽,他說他媽媽是他心目中的圣母。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柏喬說這話時,他的眼中亮閃閃的,分明是淚光。
我就登陸QQ,但柏喬的頭像灰著。我接連打了好幾次招呼,他都沒有回復。看來他真的沒有在線。這時候已經(jīng)是午夜了,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撥打了柏喬的手機。但他關(guān)機了。
9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間睡著的。我醒來時,已是午后一點三十分。還好,柏喬乘坐的列車下午兩點五十七進站,我完全來得及去車站接他。
我先是刷牙,又洗了把臉。正要出門的當口,我也不知道因為什么,我又拿過了望遠鏡。
老天啊!劉若水的丈夫,他居然還在柏喬的家。
柏喬難道沒告訴他爸媽,他今天回來嗎?柏喬的爸爸到底去哪了?
我撒腿就往樓下跑。我絕不允許他們惡心的這一幕,讓馬上就要回來的柏喬看到,絕不允許!
我跑到柏喬爸媽居住的單元門前,已經(jīng)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謝天謝地,單元門是防盜的,有對講機。我按了他們家的門牌號碼,鈴聲響了好一會兒,柏喬的媽媽拿起了對講機。
誰???找誰?柏喬媽媽的聲音有些沙啞,散發(fā)著大劑量的厭煩。
我說,我是柏喬的同學,二十分鐘以后,柏喬到家。
柏喬的媽媽似乎是說了一聲謝謝,但我沒有聽清。我掛斷了對講機。
我站在小區(qū)的門口,等出租車。出租車遲遲不來,結(jié)果,我看到劉若水的丈夫有些慌張地往外走,與柏喬的爸爸差點撞在了一起。
我聽見劉若水的丈夫說,老柏,你今天休???
柏喬的爸爸笑了,他說,啊,我出差了,應該明天回來,我提前了一天。走吧,到我家坐會兒。
劉若水的丈夫說,不了,今天我還有事,改天改天。
我這才知道,他們兩個人原來認識。
隨即,他們就看到了我。柏喬的爸爸對我笑了,他問我,丫頭,房子住得還好吧?
我不知該對他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可能還勉強地笑了一下吧。
柏喬的爸爸走了,劉若水的丈夫睜大了眼睛,他問我,你拿個望遠鏡干什么?
是呀,我拿個望遠鏡干什么呢?我強忍著胃里的抽搐,我說,沒什么,啊,沒什么。
這時候,總算有一輛車身黃紅相間的出租車停在了我身旁。我胡亂對劉若水的丈夫擺了擺手,就上了出租車。
10
路上車輛異常擁擠。好不容易行駛到劉若水當初打耳孔的夢麗美容院門前時,也就是行駛到北岸街和橋旗路交匯口時,前方還出現(xiàn)了交通事故,一輛大貨車和一輛私家車發(fā)生了剮蹭。
我心急如焚。我想給柏喬打個電話,卻找不到手機。我想不起手機是落在了床上沒帶,還是丟在路上。
我想要下車,但司機不讓。司機說車子正停在機動車道,就在攝像頭的下方。我說我可以給他交罰金,但他還是不讓我下車。
我終于趕到車站出站口時,已是下午三點,旅客正在陸續(xù)往外走。我滿頭大汗,擔心柏喬會不會已經(jīng)出站了。
我只能是死盯著出站口。不一會兒,我看到了一個瘦瘦高高的大男生走了出來。
我剛要大喊,柏喬!但我沒喊。
因為我又看到,在柏喬的身旁,還有一個將頭發(fā)染成了奶奶灰的女子,她挽著柏喬的手。他們二人正笑著,一邊交談著什么,一邊往外走。
是的,這個女子就是劉若水。
我就覺出有一種寒冷,由腳底直沖我的頭頂。我手中的望遠鏡,就掉在了地上。它幾乎沒有發(fā)出什么聲響,但卻碎成了粉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