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無霜

2014年10月末，青年記者殷宏超孤身從成都出發(fā)，以騎單車和租摩托的方式穿越了大半個東南亞，去曼谷見一個曾在他人生低谷送去溫暖的泰國女孩。泰國女孩芭莎說要在湄南河畔等他坐優(yōu)雅壯烈的長尾船，而他則在萬里騎行中，愿以灰頭土臉的形象和被重新定義的靈魂當(dāng)面感謝她，告訴她沿途的一切以及情懷的無價。

來自曼谷的擁抱

1990年出生的殷宏超是安徽滁州人，從中南民族大學(xué)新聞系畢業(yè)后，來到杭州一家報社做了一名記者。高強度的工作頻率，不規(guī)律的作息和飲食，讓殷宏超的精神和身體都疲勞到了極點。在異地他鄉(xiāng)，他沒有什么朋友，每個周末的時光更加難熬。殷宏超偶然發(fā)現(xiàn)了離出租屋不遠的一個小酒吧，他喜歡一個人坐在角落里，點幾瓶啤酒，見證那些生活重壓下買醉者真實的過程。

又是一個周末，殷宏超點了一堆啤酒，他很快就醉了。他失手把酒杯打碎了，服務(wù)員清掃地上的玻璃碎片，殷宏超卻口中含混地說，再來一打啤酒。服務(wù)員認(rèn)得他，就說，殷記者，您不能再喝了，我打電話叫您的朋友來送您回去。殷宏超則堅持讓服務(wù)員再拿些啤酒來。正在僵持不下時，一個女孩子走了過來，輕輕地?fù)肀ё×怂?。這個擁抱的感觸過于強烈，以至于戰(zhàn)勝了酒精的作用，殷宏超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睜開沉重的雙眼，眼中的她個子并不高，留著長發(fā)，皮膚算不上白，甚至有點黑。出于殘留的自尊，殷宏超裝作歉意十足的樣子，試圖在一位陌生女性前留下好印象?？墒撬蛔饋恚痛蛄艘粋€蕩氣回腸的酒飽嗝。女孩子沒有厭惡，反倒拍了拍他的后背，輕聲用生硬的漢語說：“會好的?！?/p>

服務(wù)員拿來一瓶礦泉水，殷宏超喝了幾口，感覺好了許多，但是他的手不住地顫抖，把礦泉水也打翻在地。女孩子將瓶子撿起來，放在桌上。殷宏超望著她，眼神里充滿了感激：“你是廣東的？“不是，我是泰國人，我漢語不是很好，你會說英語嗎？”“好啊，當(dāng)然會?！?/p>

女孩子說他叫芭莎，在曼谷工作，來杭州出差，明天下午的航班回國。兩人用最簡單的英語聊了會，加了各自的微信（在泰國，F(xiàn)acebook和微信是最常用的社交工具）。殷宏超說：“我明天去機場送你吧。”“可以啊?！卑派α诵?，沖他眨了下眼。殷宏超搖搖晃晃地出了酒吧的門，前幾分鐘發(fā)生的那種半醉半醒的交流仿佛一個人被裹挾在云朵中般游移不定，而另一個則平靜地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一片來自曼谷的樹葉，飄到了一個不知名的酒吧，落在了一個酒鬼的肩頭。人雖是最長情的動物，可有時候最珍貴的安慰恰恰是來自陌生的異性。

2014年6月，殷宏超應(yīng)家人的要求回到家鄉(xiāng)，在安徽省城的一家報業(yè)集團任職。雖然有了許多親友的陪伴，但他還是對這種循環(huán)往復(fù)的工作失去了興趣，他想去選擇一場短暫的另一種生活體驗。在這樣的猶豫不決中，不經(jīng)意間和芭莎的聊天讓那些障礙顯得無足輕重起來?！拔易罱恢毕肴ヂ取！薄昂冒?，坐飛機度假嗎？”“不是，是騎自行車?！薄鞍?，你開玩笑的吧。這么遠?！薄耙膊贿h啊，騎著騎著就到了?！薄昂冒。绻泸T車來，我就在湄南河畔等你坐優(yōu)雅壯烈的長尾船?！?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10/19/xifh201710xifh20171005-1-l.jpg" style=""/>

得知他辭職去騎行，單位領(lǐng)導(dǎo)和家人一致反對，說他是一時沖動。殷宏超知道，在潛意識里，他是渴望游走于山川和湖泊的，他想起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他從武漢騎自行車去南寧，在那場酷暑之旅中，沿途1500公里只有一朵在路邊采摘的向陽花陪同著他。從那以后，向陽花在他心中不僅是株植物，更是精神的圖騰。

殷宏超在眾人的反對和驚嘆聲中辭了職，籌足了經(jīng)費，他把去泰國看他的“向陽花”的騎行起點放到了成都。他查了地圖，全程5000公里，約要100天時間。

2014年10月21日早上8點，殷宏超在成都買了一輛山地車，黑色的涂裝更有騎士風(fēng)范。芭莎給他寄來的那串自制的吊墜，主體是一根精致的羽毛，殷宏超把它系在車把上，風(fēng)一吹便舞動起來，仿佛他的單車不再是冰冷的鋼鐵，而是系了紅纓的馬兒。他給芭莎微信上留言：出發(fā)了，我正以秋天的脈搏，行進在中國西南的深山，我要在100天的時間里去迎接5000公里行程的不可預(yù)知，祝福我吧，終點見。芭莎發(fā)來一個大大的驚訝的表情，回復(fù)：注意安全，等你。

沿途的溫暖

一路騎行，每天晚上，殷宏超都到一個旅行貼吧發(fā)布自己的行程動態(tài)，無論多晚，芭莎總是在第一時間回復(fù)和評論。騎到攀枝花時，殷宏超在貼吧發(fā)布動態(tài)時，收到了條私信。一名自稱“饅頭”的網(wǎng)友，說要跟他一起騎車去麗江，因為那兒有他5年前的初戀。殷宏超感覺很好奇，給了他號碼。第二天下午，“饅頭”果真從深圳坐飛機飛到成都，又坐大巴趕到攀枝花。兩人在一家面館吃晚飯，“饅頭”緩慢地說起了他的故事。5年前他還在上高中，通過網(wǎng)絡(luò)認(rèn)識了初戀。兩年后，他高中畢業(yè)，帶了一個小布熊從重慶去貴州見她，可是姑娘最終在約好的街頭沒有出現(xiàn)。時隔五年，饅頭已經(jīng)打拼成一個IT行業(yè)的部門經(jīng)理，兩人偶然恢復(fù)了聯(lián)系，本來不過是隔著天涯說一聲好久不見罷了，但他卻萌生了再次去見她的念頭。

騎行了兩天，兩人騎到了麗江。住下后，“饅頭”請他吃了排骨火鍋，以示慶祝?！梆z頭”撥通了初戀的電話，一邊吃飯一邊通話，緊張得排骨都夾不住?！八f明天早上把孩子送到幼兒園后，就去公園見面?！薄梆z頭”放下電話興奮地說，殷宏超和他告別。

三天后，回到深圳的“饅頭”給殷宏超發(fā)來一張照片，那是一張他和一個清秀女孩的合影。兩人坐在公園的椅子上，依偎在一起，對著鏡頭微笑?！梆z頭”曬黑了的臉笑開了花，而女孩的皮膚在他的襯托下更顯白嫩。殷宏超在微信講了這個故事，芭莎聽完很久才回復(fù)說：“他有幸見到了兩個初戀，一個是那位女孩，另一個則是第一次遵循悸動的召喚。他的騎行是追尋一種人生態(tài)度和新鮮的體驗，是人生意義的，而非感情意義上的。你的騎行是哪一種？”

艷遇之都的麗江，一到晚上，殷宏超的微信閃爍不停，幾十個美女主動聯(lián)系要求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他知道這是有名的酒托。作為曾經(jīng)的職業(yè)記者，殷宏超決定親歷一下“職業(yè)艷遇者”的真實工作。endprint

他隨機選了一位附近要求加好友的人，三分鐘后，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便站到了殷宏超的面前。女孩子說，因為和男友分手來麗江散心，明天就要離開了。走了一會兒，女孩子建議說，你看，雨有些大了，我們?nèi)ソ诌叺木瓢勺?。她拉起殷宏超的手，雖然氣溫有些低，但他還是感覺到了她手心里的汗?！八懔耍闼讲粔??！币蠛瓿砷_她的手準(zhǔn)備撤退?！笆裁此讲粔颍咳松?、事業(yè)、愛情，我跟你聊什么不行？”殷宏超轉(zhuǎn)身快步離開?！吧窠?jīng)病?！彼牭脚⒃诒澈蠛莺莸亓R道。

走到細雨霏霏的街頭，殷宏超給芭莎留言：我在麗江，那些虛假的浪漫和文藝，引誘人們來到古城期待艷遇，然后無一例外帶著受騙的回憶離開。你在忙什么呢，此刻，特別想一下子站到你的面前。過了很久，芭莎回復(fù)：剛忙完工作躺在床上，100天，會是很久很久的嗎？

長達一個月的艱難騎行后，殷宏超來到了邊境小城河口。只是在抵邊河口的前一天，他從摩托車上摔倒了，大腿被路邊的碎石刺出了一道傷口。他在微信上發(fā)了一些騎行的照片，特別是傷口的照片。芭莎勸他不要去泰國了，即便去，也應(yīng)坐飛機直接飛越大山。殷宏超站在河口的關(guān)口，向?qū)Π兜脑侥峡慈?，那里是他一直神往的東南亞，有一股神秘的氣息在召喚著他，他決定騎行下去。

越南北部的山起伏不大，但連續(xù)騎了70多公里后，殷宏超的腿像被灌了鉛一樣沉重。天黑了，離當(dāng)晚住地還有15公里路程。在一個上坡的盡頭，他想休息一會。剛坐下來，他就覺得自己在沉沉地睡去。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驚醒，一輛摩托車停在了他的身后，燈光照過來，周邊的一切清晰起來。黃頭盔拿下來，殷宏超竟然發(fā)現(xiàn)是一個面孔精致的女孩。幸運的是，女孩子懂些英語，得知殷宏超的目的地后，她示意兩人一起走。女孩子開著車在殷宏超的側(cè)后方，車燈把前方照亮，本已邁不動步子的他突然充滿了力量。中途，女孩子說，如果不介意，可以到她家里睡。一個漂亮異國女性提出這樣的邀請，殷宏超當(dāng)然不敢答應(yīng)。到達目的地后，女孩子對殷宏超說：“咱們明天見。”看著女孩子離去的背影，他的心里五味雜陳，因為除了感激，他還有一絲后悔。

告別越南女孩，在去往河內(nèi)的路上，殷宏超陷入了長久的不安。他明白自己愿意相信情懷，不遠萬里前往曼谷，但同時又對沿途的溫暖妄加揣測。

永遠的向陽花

到達柬埔寨的金邊，很久沒有上微信的芭莎問殷宏超到哪里了?！熬驮谀愀舯?，不是房間，是國家?！币蠛瓿退_起了玩笑，一切順利的話，幾天后就可以到達曼谷了。

晚上，殷宏超在湄公河畔的廣場上散步，一個著裝清秀的酒吧女郎問他：“先生是來自日本還是韓國？”“我來自中國。”“啊，太好了。我叫琳達，去過中國昆明，在那里工作過幾個月?！币蠛瓿瑳]有想到會在這么遠的國家遇到在中國工作過的酒吧女郎。兩個人沿著廣場散步，女孩子說，家里的父親去世，母親生病了，三個弟弟妹妹還在讀書，她作為家中的老大只能出來工作?！盀槭裁匆鼍瓢膳?？”“這樣掙錢多些?！薄拔业穆灭^就在旁邊，去我房間坐會吧?！闭导砥艺挠昙?，突如其來的雨也向殷宏超發(fā)出了邀請。

回到旅館，洗完澡，琳達要看電視，于是兩人就躺在床上看電視。殷宏超心情復(fù)雜，身邊躺著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琳達背對著他，一句話也不說，似乎就準(zhǔn)備這樣去睡了?！皫胰ブ袊桑蚁爰藿o你。”琳達突然轉(zhuǎn)過身，把頭埋進他的胸口。殷宏超猛然睜開雙眼，努力強迫自己清醒。“我沒有錢，買不起房子和車，你和我一起會受苦的?！薄拔也灰孔雍蛙?，只要我們在中國結(jié)婚，你可以教我中文，我們一起工作，我不想去酒吧工作了，我討厭那里。”一個柬埔寨窮人家的女孩子，把擺脫苦難的希望寄托在一個中國過客的身上。太突然了，讓他毫無防備。“我不會帶你去中國，也不會和你結(jié)婚。”女孩子抱著殷宏超的手慢慢地松開了，他看到女孩子的眼里湖一樣的氣息在漫騰。

第二天早上，女孩子還在沉睡，殷宏超悄悄起床收拾好行李，放了點錢在女孩子的枕邊，他看到女孩子的臉上還有些沒有拭去的淚痕，他嘆息了一聲，堅決地離開了。

從芭提雅沿著海岸一路向北，曼谷在100公里外，只需一天時間。100天的旅程里，上天已經(jīng)給了殷宏超太多禮物，可前方依然還有新的饋贈——他已經(jīng)看到了無數(shù)個“她”，也即將見到最后終點的她。

2015年1月19日，那是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午后。殷宏超給芭莎打電話，兩人相約街頭見面。在一個廣場的噴泉下，兩人都沒有認(rèn)出對方，就在噴泉邊聊著微信。直到再打電話，殷宏超發(fā)現(xiàn)芭莎就站在自己的身邊?！澳愫谩！币蠛瓿恢雷约簽楹稳绱丝蜌?，仿佛她是一個陌生人?！鞍?，你也好?！卑派嬷煨α恕０派嶙h，兩人坐車去了郊外。曼谷的冬天更像是五月的春末，路邊的花兒正在盛開，搖搖晃晃的公交車使人愜意欲睡，芭莎的頭依在殷宏超的肩膀上。一處轉(zhuǎn)彎之后，路邊赫然出現(xiàn)一大片向陽花，兩人下了車，行進在花海中，芭莎撫摸著殷宏超曬得脫皮的手臂，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白晕覀兊谝淮我娒婧?，我變了不少，后來我再去酒吧就不會喝醉了，對生活也積極得多了。所以，謝謝你?！薄捌鋵?，你不用刻意來曼谷感謝我，你把生活過好就行了。你打算在曼谷呆多久，我可以請假陪你，我答應(yīng)你去坐長尾船的?！甭眯兄屑舆^無數(shù)次，到達終點時，那些情緒卻已經(jīng)不知影蹤。殷宏超本來想要向她表白自己不僅是來表達謝意的，還有一種朦朧的愛意?？墒撬蝗话l(fā)現(xiàn)，自己用英語很難描述從瘋狂到平靜的心理過程?！安挥昧耍姷侥?，我已經(jīng)很快樂了?！?/p>

回到市內(nèi)，在地鐵口，在曼谷黃昏的悶熱躁動中，盡管泰國人將公共場合里的親密動作視作非禮，芭莎還是再次擁抱他，然后轉(zhuǎn)身踏進人潮里，并沒有回頭，仿佛明天兩人還能見面一般。

回到國內(nèi)，殷宏超把自己的這次經(jīng)歷寫成了一本書《沿途的向陽花》，引起了巨大反響。他給芭莎寄了一本，芭莎說：“我以為你萬里而來是為了向我表白，結(jié)果你卻沒有，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币蠛瓿瑴I地笑了，他沒有表白，卻并不后悔。因為在具備愛她的能力前，他只有奮力成長。

2016年6月，殷宏超再次從蘭州開始，開啟了一場游俠騎士般的行走——騎摩托車穿越沙漠兩萬里西行中東。9月順利結(jié)束行程，中東騎行的經(jīng)歷，他寫成了《遠方不遠》一書，于2017年5月出版發(fā)行。殷宏超決定自己要好好談一場戀愛了，因為兩次騎行，他已經(jīng)做好了愛一個人的全部準(zhǔn)備。

編輯：成小晟 happycxc303@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