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佳成

“親愛的小孩，今天有沒有哭……”響亮的鈴聲把湯藥罐從睡夢中喚醒，他有些不情愿地將那部鍵盤已分辨不清任何字符的古董手機(jī)放在耳邊，仍然瞇縫著眼，似乎還繼續(xù)著他的好夢。

“爸爸，是爸爸嗎？”話筒那頭，是一個年輕人的聲音。

湯藥罐一個激靈，仿佛所有的細(xì)胞都頓時清醒，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佝僂的身子微微打顫。

“喂，您說話呀。請問您是……您姓湯，叫湯耀關(guān)嗎？”

“是的，是的，你是……你是二毛嗎？”

“我應(yīng)該就是您要找的人，我在‘寶貝回家網(wǎng)站看到您發(fā)布的尋親信息了，我發(fā)現(xiàn)我符合您要找的孩子的特征，我們明天見個面，互相確認(rèn)一下好嗎？”

“要的要的，你現(xiàn)在在哪兒？”

“我在衡陽……”

“你還好吧，這個……那個……”湯藥罐有點語無倫次。窗外已下了連日的雨，而此刻，他分明看到了斑斕的陽光。

那頭的年輕人說，明天在縣火車站的出站口等他，到時候他會穿一件紅色T恤。

不知道聊了多久，掛斷電話的那一刻，他破天荒地親了親身邊一直陪伴他的老黃狗，然后領(lǐng)著它，顫巍巍地來到老伴兒的墳前，“慧珍啊，咱的兒子就要回家了，你可以瞑目了……”

湯藥罐老淚縱橫，思緒飛回了二十年前。

那是一個深秋的下午，他瞞著慧珍，以看火車為名，將兩歲半的二毛騙到了火車站，然后借口去找?guī)讯旁诹宋跷跞寥恋能囌緩V場。半個小時后，他仍然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二毛在廣場上無助地哭號，瘦弱的身子在寒風(fēng)中漫無目的地奔跑。他也曾猶豫，垂淚，可一想到近乎天文數(shù)字的超生罰款，那句涂在自家山墻上“寧可血流成河，不可超生一個”的口號，那村支書和計生專干兇狠的眼神，還有慧珍久治不愈的血癆……他搖了搖頭，擤了一把鼻涕，咬咬牙，“會有好心人收留他的！”他一步三回頭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你家二毛就是個災(zāi)星，瞧他背后那塊鐮刀狀的胎記，分明就是個天煞星！把他送走了，你媳婦兒的病一定會好起來，家里就太平了！”計生專干的媽媽——劉婆婆，村里有名的“劉半仙”，經(jīng)常這樣勸告湯藥罐。

湯藥罐一直將信將疑。

久病在床的慧珍好幾天沒看見二毛，經(jīng)常嘮叨著要湯藥罐去找，湯藥罐心亂如麻，只好胡亂搪塞。

慧珍的病情每況愈下。有一天，她把湯藥罐和大女兒一起叫到床前：“我恐怕活不了幾天了，你們發(fā)誓，一定要找到二毛啊?！睖幑弈攸c了點頭，心如刀絞。

第二天一早醒來，湯藥罐發(fā)現(xiàn)慧珍雖然仍瞪著眼兒，可早已沒了氣息。

“劉半仙，我咒你十八代！”湯藥罐一陣眩暈，他追悔莫及，一下子也病倒了。

不久，大女兒也出嫁了，每天陪伴他的就只有鄰居送給他的一條同樣“超生”的小黃狗，以及慧珍留下來的一個灰黑色的藥罐。他每天仍舊用這罐熬制中藥，治療自己落下的眩暈癥，也因此成就了“湯藥罐”的諢名。

湯藥罐愈發(fā)想念二毛了，他覺得自己特別對不起慧珍，更對不起二毛。他不敢搬進(jìn)政府后來安排的福利院，不僅僅是因為自家破房子?xùn)|頭的山坡上，有陪伴自己多年的老伴兒，他更擔(dān)心二毛回來找不到自己，找不到原來的家；他自己也曾多方尋找，還找人把相關(guān)的信息發(fā)到了“寶貝回家”網(wǎng)；他特別喜歡聽《親愛的小孩》，還把這首歌弄成了手機(jī)鈴聲。要知道，他以前是從來不喜歡聽歌的……

第二天，他輾轉(zhuǎn)來到火車站，早早地候在了出站口。由于連日陰雨，湘南水患嚴(yán)重，站場廣播不斷播放著火車晚點的消息。

天色已晚，年輕人發(fā)來信息：“爸爸，火車估計晚點六個小時。”眼看著老爺機(jī)快沒有電了，他索性關(guān)了手機(jī)。

夜半的風(fēng)兒有些涼，湯藥罐踱過馬路，躲進(jìn)了站場對面已經(jīng)打烊的小商店的雨棚下，那兒也可以看見出站口，還暖和。漸漸地，湯藥罐有些犯困了……

“嘭”的一聲把湯藥罐從迷糊中驚醒，他看見馬路上倒下了一個人，心里驟然一緊！但是傷者的那一件黑外套，讓他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肇事的車輛已不見了蹤影。馬路上偶爾有車輛經(jīng)過，“躺這兒太危險了?！睖幑逌惿锨叭?，想挪開傷者，可是，他忽然想到了女兒和鄰居們口中扶人反被訛的故事?！拔业谜覀€幫手，”他想，“再等等，最起碼得有個見證人?！?/p>

湯藥罐再次回到雨棚下，他心里很糾結(jié)，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二毛應(yīng)該也快到了吧。”他忽然想起什么，趕緊打開手機(jī)。二毛早就發(fā)來幾條短信：“爸爸，快開機(jī)呀！”“爸爸，就快到站了，有點兒冷，我套了件黑色的外套……”湯藥罐只覺得腦袋一嗡，他快步走近傷者，借著昏黃的路燈，他看清楚了黑外套下的紅T恤！一道耀眼的燈光正在逼近！掀開T恤，借著車燈，他分明看到了傷者背部那熟悉的鐮刀狀胎記！

“兒——呀——！”湯藥罐騰地站起，面向那道刺眼的車燈張開了雙臂！

一陣刺耳的急剎聲，緊接著“嘭”的一聲巨響，湯藥罐的身子騰空而起……那一刻，他慶幸車輛因為他的這個舉動剛好躲過了地上的二毛……

恍惚中，他看到了慧珍抱著兩歲半的二毛，正向他招手、微笑……

（作者單位：湖南省澧縣第一中學(xué)）（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