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1
岳父病倒,是在去年臘月的十九。
那晚,我正在輔導學生上自習,手機調了靜音。下了課,才看到妻子接連打來幾個電話。聯(lián)系上之后,妻子說,岳父的情況不大好,央我下了班去陪他一晚。妻子還說,讓我順便買個尿壺過去,因為頭天晚上,岳父起來就有些困難。傍晚躺在床上打針,甚至連翻身都吃力了。
我的心里一沉,感覺有些不妙。這兩個月,岳父都在接連不斷地吃藥,打針。我趕過去時,見岳父躺著,滿床頭的藥瓶、針瓶,垃圾筐里是剛摘下來的輸液管子。岳父見了我,微微頷首,人顯得衰弱到了極致。那情景,比我想象的要嚴重了許多。
那晚,在岳父的臥室臨時放了一把躺椅,我坐在上面,看著病中的岳父。岳父呼吸困難,喘得厲害,時不時因為忍不住,發(fā)出痛苦的呻吟。我不敢相信,岳父怎么竟然一下子病到了如此田地!許久,岳父看我仍開著燈,攆我出去客廳里看電視;我沒有動,仍然在那里陪他。過了一會兒,他又說,讓我只管把尿壺放在一把椅子上,他手能夠著的地方;讓我蓋上被子,大膽睡就是。他說這些時,故意裝作輕松的樣子。
那一晚,岳父幾乎徹夜未眠,病痛折磨得他過不了多久就要讓我?guī)椭恚踔磷屛曳鏊饋?。我沒伺候過人,笨手笨腳,不得要領,每當我扶他時,哪地方不合他的意了,他也不急躁,耐心地指導我。一個晚上,岳父排尿數(shù)次,每次都是緩慢而痛苦。岳父忍著,間或小聲呻吟兩下。
第一次要小便,岳父掙扎著,讓我把尿壺遞給他,其他都不讓我管。但是這次,他自己尿濕了褲腰(岳父為了少麻煩別人,穿著棉褲和衣躺著)。第二次,我把尿壺搶過來,給他把著。第三次時,他已經(jīng)很顯虛弱,躺在那里說,你幫我弄吧。他說完這話,眼睛緊閉,臉上的表情似有羞赧和歉意。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心想,都是做兒女的,這有什么呢?
看來,在岳父心里,還是把我這個女婿當外人??!
那晚,岳父醒著,一直到天亮,偶爾說幾句話,每次都似乎費去很大力氣。躺得久了,支撐不住時,才讓我扶著,慢慢起來,沿床邊坐下。這樣坐上數(shù)分鐘,就又因為疲憊不堪,復讓我扶他躺下。凌晨五時許,他讓我給他找來一個紫色的小藥丸,喂他吃下,吃后才囫圇睡著了。
我感嘆著那藥的奇效,心想,早知它有如此神力,就早喂岳父吃哩。后來,我從旁人的口中才知道,那紫色的藥丸,其實并不是什么神丹妙藥,只是麻醉神經(jīng),減輕疼痛的嗎啡罷了。
岳父怎么竟然一下子病到這步田地哩?
這一下,岳父算是真正地病下了,兒女們也都開始在身邊伺候著。經(jīng)常有手術工作繁忙的大哥(大舅哥)每天要來,和我妻子同在一個醫(yī)院做護士的大嫂、二嫂每天必到,甚至在外地律師事務所工作的二哥(二舅哥)也請假,推掉手頭的工作,回來伺候父親了。
在此之前,岳父都是掙扎著,沒有過多地麻煩晚輩們。病著,卻是堅持著沒有住院,只是在家里打針。有時候是我妻子去,有時候是大嫂和二嫂。那段日子,說來內疚,我是少去的。一方面,岳父岳母知道我工作忙,還有年幼的女兒,在妻子之外,不想再給我這個小家庭增加太多的負擔;另一方面,從我內心來說,雖然知道岳父的復查結果——病灶已經(jīng)轉移,病情已經(jīng)惡化,但總還心存僥幸地覺著:冬天里,凡是有病的老人,病情都要加重些,熬過春天,也許就好了;再說,一輩子多災多難的岳父,那么多大病大災都挺過來了,這次也一定能挺過去。
從那天開始,一天、兩天、三天……直到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住進醫(yī)院,工作之外,我們這些晚輩們都到岳父家里去。我上完課,接送了孩子,也去岳父家里。喂水喂飯,幫岳母做做家務,做做飯??呻m然這樣,岳父還是日漸衰弱了。飯要弄得稀爛,才勉強吃些;奶和水還能夠喝進去些,但慢慢已經(jīng)沒有力氣自己去吸,需要用針管抽了,打進嘴巴里。岳父八十一了,能夠活到這個歲數(shù),用妻子的話說,是因為他心寬。這些年,靠著一顆腎臟,還有安在心臟里的那么多支架,才能堅持到今天。
這次糾纏岳父的,卻并不是這兩種病。岳父的腫瘤,知道并確診已經(jīng)是將近一年的事兒了。那次,妻子帶岳父去查體,拿了結果回來,就開始無聲地哭。他們兄妹三人商量之后,采納了專家的意見,采取了保守治療。在這個家庭中,大哥、大嫂、二嫂和我妻子,四人皆是從事的醫(yī)療行業(yè),在疾病面前,竟然無力到如此。
古人說,養(yǎng)兒防老;可到了這個份兒上,做兒女的還能做些什么呢?
2
在實在支撐不住,被連夜送去醫(yī)院之前,岳父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兩次昏迷(或者是昏睡?)。那天下午,家里人手忙腳亂,已經(jīng)給他急匆匆定好了墓穴,買好了壽衣。在驅車去醫(yī)院的路上,大家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甚至已經(jīng)在討論,是不是應該帶著壽衣過去,省得需要時還要匆忙回來再取。當然,壽衣最終并沒有拿,因為,大家還是心存一些僥幸啊。
岳父沒有辜負大家,在那間病室里,陪著兒女們過了最后一個春節(jié)。除夕那晚,岳父坐在床上吃了五個餃子,還陪大家看了一會兒春晚。
那時,岳父已經(jīng)在那間病房住了一個星期,每天都是晚輩們輪流去照看?;蛟S是心有忌諱,岳父一開始是不希望在醫(yī)院里過春節(jié)的,他仿佛感覺自己漸漸好了起來,計算著過年的日子,甚至數(shù)次要求下床走走。但是,大家心里明白啊,執(zhí)意沒讓他下地。他并沒有爭執(zhí),很順從,一切聽孩子們的安排。從這一點上,可見他對于自己的病,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嘴上不說罷了。
岳父在醫(yī)院住了二十來天,住進去的第一個晚上,是我和妻子在他身邊陪著的。氧氣掛上了,監(jiān)護儀安上了,吊瓶掛上了,岳父仍舊像在家里時一樣,昏睡著,且鼾聲如雷。妻子已有身孕,眼睛早已哭得紅腫,加之連日勞累擔心,在相鄰一張空著的病床上和衣躺著。我關了大燈,只開床頭燈,守在岳父床邊,一會兒看看監(jiān)護儀上閃爍的數(shù)字,一會兒看看熟睡中的岳父,心里懸著,真是生死未卜,不知岳父還能不能挺過那一晚。
岳父感覺出疼痛,是在初冬,言語間時不時流露出要求兒女們給予積極救治的意思。一方面,晚輩們總覺得,好幾個孩子都是學醫(yī)的,在家治療,條件也不差;另一方面,如果住了院,大家來回奔波,生活方面,照應起來總不如家里方便。這樣一拖再拖,雖也請大夫去家里看過,卻一直沒入院就醫(yī)。這次,岳父終于住進醫(yī)院了,他知道了,心里會開心嗎?endprint
那晚十二時許,岳父情況突然好轉,在混沌的燈光中,睜開了眼睛。在此之前,我那兩次喂水時,他的眼睛都是緊緊地閉著。我趕忙喊醒妻子,妻子坐在床邊,抓住老人的手,望著睜開眼睛的父親,喚著:爸,你還知道我是誰嗎?片刻,岳父笑了,那笑容讓妻子也破涕為笑。岳父順利地說出了妻子的名字,說出之后,甚至還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岳父醒了。這個細節(jié),妻子不會忘;我也不會忘。在第二天,第三天,岳父如何醒來的情景,我和妻子真是逢人便跟人家講,一遍遍分享著老人“起死回生”,從鬼門關前逃脫回來的那份欣喜。那天晚上,岳父剛剛醒來,還有些犯糊涂,我們問他,你知道這是在什么地方不哩?他含混地回答,這是哪兒?這是文化館啊。這樣的糊涂話,若在平時,是多么讓人生氣,在那一刻,卻也讓原已陷入絕望的我和妻子不勝欣喜啊!
岳父漸漸好轉起來了,雖然氧氣一直沒有摘,可在之后,情況最好的一些天,甚至已經(jīng)撤去了監(jiān)護儀。他又能吃些東西了,粥能喝一碗,水能自己吸,奶在最好時候,甚至能喝上一包。
也許,他心里明白,自己要好好地活著。他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為了兒女們,好好地活下去。
但是,大家明白,岳父已經(jīng)到了大限。大哥每早必給老人擦身,擦到腹部,腫大的肝部位置,都要小心翼翼,且都要苦澀地笑一下。然后,去廁所里或者樓道,抽根煙。
我們這幾個姊妹兄弟,倒是極為和諧的,沒有為老人的病吵過嘴,每到晚上,該留下陪夜的時候,都是爭搶著。
老人去日無多,即使想盡一盡孝心,上蒼還能給留下幾天的光景哩?
3
在這些晚輩里面,我進這個家里最晚。妻子排行老小,和兩個哥哥之間,每個都相差了七歲。從小,妻子都是嬌寵慣了的。因為這個原因,我這個姑爺自然也就可以借一點兒妻子的余寵,在這個家里,每每被哥嫂們照顧。一些事上,縱使做得不到,也總能被他們擔待。
在這些年里,我是想跟老人多盡些孝心,多跟岳父、岳母親近一些的,可現(xiàn)實中,卻實在要算是最為不孝的一個;平日跟老人在一起的時間,也是最少的一個。
我和岳父認識十二年,在一個城旮旯里窩著,從我家里步行去他家,也就十五分鐘的路程。這十二年里,我卻從沒偎著他好好喝過一次酒(家庭聚會晚輩都在時不算在內),也沒跟他坐在一起好好聊過一次天。
從他病重至故去的這一個月,是我平生見他最多、陪他最長的一段時間。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夜深了,走廊上漸漸靜了,只有岳父床頭供氧氣的瓶子,“咕嚕咕嚕”冒著水泡兒。岳父喉嚨里常有痰,加了化痰的藥,呼吸會平緩一些,但每說幾句話,還是顯得吃力。我不愿打攪岳父,并不常引他嘮嗑。
他有時睡不著,睜開眼睛,看我在那里枯坐,便會指一指旁邊的空床,說:你睡你的嘛!我說我不困,他便裝作生氣地說:你大哥二哥在這里,都睡得呼呼的,你該睡的睡,有事我喊你。我心里明白,大哥二哥,也肯定會像我一樣提心吊膽,徹夜守著他呀,他這樣說,只是寬慰我,想讓我睡下哩。
他有時還會指一指親友們送來、堆積在病房里的東西,說,你吃蘋果呀,喝奶呀?我聽他說這些,心里總是很難受的。這些天,因為看他又能吃些東西,大哥又是買這,又是買那,想讓他吃。大哥的兒子,我的妻侄兒,從網(wǎng)上買了海蝦(岳父喜吃海魚海蝦),買了南方的水果,他也總是嘗嘗而已。他躺在床上,還在惦記孩子們的吃喝,可我們的心里,多想讓他多吃些東西啊。
在住院期間,晚輩們聚齊,岳父總會經(jīng)常地尤其夸贊我,說照顧得好,盡心。說有時候,晚上醒了,看見我還睜眼坐在床邊,沒有睡。甚至由此夸我說,真是比親兒子還要強。
我聽到這話,心里卻是愧疚的,不安的。論細心和專業(yè),我怎么比得過從事醫(yī)療幾十年并在重癥監(jiān)護室干了那么多年的大哥?若論理解岳父的意思、手腳的麻利和有力氣以及常跟老人聊聊天,化解他精神上的苦悶,我也比不上二哥。在住院的日子,只有在解小手時,岳父才會讓我上手;若要解大手,岳父是執(zhí)意不讓我伺候的(他有這想法的晚上,總是讓大哥或者二哥留下陪他)。
岳父反而這么肯定我,是怕我這個“外皮”心里有什么嫌怨嗎?我想說,岳父啊岳父,其實我是沒有的!我的心里,只有不安和愧疚,愧疚于我這個人。不會為人,不會混官場,也不會掙錢。這些年,太由著性子來。沒有發(fā)達,亦沒有帶著你的女兒過上好日子。愧疚于平日里不能做個好的女婿,討你開心。
你早年好酒,每餐必喝。酒是白酒,杯子比茶杯略小,喝起來如飲茶水。我卻是白酒喝半兩就倒,啤酒喝半瓶就醉,想陪你喝點兒,怎么喝哩?你喜好畫畫,我也喜好畫畫,妻子早就代我表達過想跟你學畫的意思,你也答應了。其實說是跟你畫畫,也就是多抽出點兒時間,陪陪你的意思。
可這些年,雖然心里總有著這種想法,我從來沒有真正陪你畫過一次畫啊。
這些年,岳父對我的稱呼,如果不喊名字,就是叫“姑爺”。岳父是東北人,祖籍山東龍口,也是闖關東過去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東北人對女婿的常用稱呼,可在我們這里,“姑爺”卻是一種尊稱。從這尊稱里,我總能感覺出岳父對我的一絲客氣。我對岳父呢?這些年,也似乎親近不起來。我常常自己想:是在一起少的原因嗎?是血脈畢竟并不相連的原因嗎?沒有辦法??!我總是這樣安慰自己。但是,理智上卻明白,這是不足以給自己開脫的!
這些年,每年總是只跟岳父匆匆見上那么幾次,原本嘴巴就笨,見了面,話更少了,仿佛真有什么隔閡?,F(xiàn)在想來,心里對岳父,一直是有些怯怯的。岳父背有些駝,可身材還算得上魁梧,頭發(fā)幾乎全白了,東北口音,這原本就容易拉開一點兒距離感,且岳父性格里又有著東北漢子特有的強悍和粗獷,不似我的愚懦文弱,這讓我的心里,又似乎有了些敬而遠之。
在這些之外,更重要的,從文化學和心理學角度講,女婿是侵入者,是掠奪者,跟岳父是不共戴天之敵!在岳父的三個兒女中,我妻子年齡最幼,是老人家的掌上明珠。
因為有這個想法,潛意識里,就總覺得搶走了他的寶貝,覺得自己在岳父面前當了一回賊,是個洗脫不了的罪人。endprint
4
在岳父病中,兒女們聚齊之后,跟孩子們有過兩次長談。一次是勸大家好好過日子,一次是說大嫂可愛,勸大哥不要抽煙嗜酒。
那段日子,剛過春節(jié),我還在假期,得以經(jīng)常去看岳父。我在病室的日子,坐在岳父的床邊,心里多想跟老人說幾句話啊。可他的病情,卻分明不再允許他多說話。我這人很悶,在人前不大開口,這毛病常常讓人不適。還記得我當新客(方言讀kei),第一次見岳父,看我枯坐,許是怕我尷尬,岳父主動尋找我熟悉的話題,跟我談起巴金的小說來。
在第一晚伺候他時,看我翻看一本徐悲鴻畫冊,岳父跟我聊起他年輕時候去上藝專,師從徐悲鴻再傳弟子學畫的種種細節(jié)。他還說,讓我多看看徐悲鴻的畫,說我畫國畫的線條,有些地方有徐悲鴻的意思。
我跟岳父,原本應該有很多共同的話題啊,為什么這些年來,竟然沒有過多少交流呢?
如果說從前是沒有時間坐在一起的話,現(xiàn)在是有時間坐下來了;現(xiàn)在有時間了,岳父卻病成了這樣!在病室里,最多的情況下,是我坐在他的身邊,他在昏睡。
他是在春節(jié)過后,又把停了一些日子的嗎啡吃上了,不吃,就要痛苦到呻吟,徹夜難眠。一日日的,針是要打的,從天明打到天黑,有時打到晚上八九點鐘的光景。
岳父漸漸顯出厭煩的情緒,有時半是問人半是自言自語地說:我這是得的啥病啊!咋還不好哩???
我只有安慰他,在探望的人前,也只是說老人身體有了炎癥,打點兒消炎藥。我們想治好他,卻沒有絲毫辦法,兩千塊錢一支的進口藥也讓大夫加上了,雖然知道并無什么效果,不過是消消炎而已。我們從心里默默計算著他入院的日子,祈禱他度過這一劫,除此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岳父尚未病重之時,妻子就去一座廟里,給岳父請來一串佛珠,住院時是一直放在他的手邊。岳父的孫子從青島回來,也帶了一把桃木劍,在老人另一只手邊放著。這些,能夠阻擋病魔,留住岳父的命嗎?
岳父雖然開始有了些煩躁,可在兒女的勸說下,還是堅持治療,并沒有拒絕救治的意思。這一點上,岳父為了孩子們,毅力值得人佩服。那段日子,生命對于岳父來說,已經(jīng)等同于煎熬,他活著也是純粹為了兒女們。據(jù)說,岳父早年抽煙,我沒見過,只見過他喝酒。后來,心臟做了手術,酒也就戒了。這一點,妻子說過,不論煙還是酒,說戒就戒,沒有拖泥帶水。他的生活,每天除了做做飯(他炒的菜,在晚輩們中間享有口碑,都說好吃),就是畫會兒畫,出去散散步,或者去街邊坐一會兒。
他坐的地方,搬家之前,是靠近一個修車鋪的街邊的臺階,從那地方,能看見我妻子上班和下班。
岳父岳母的家,逢年過節(jié),我和妻子女兒是必去的。還要和大哥二哥兩家人,在那里一起吃一頓年夜飯。平常日子,妻子去得多,我去得少。倒是岳父會經(jīng)常到我住的地方來。送攤好的菜盒、煲好的雞湯、包好的水餃或油炸的小魚兒。夏天時,也有瓜果或者蔬菜。
有時候,送了女兒這里,還要再去兩個兒子家。每次我下樓拿東西,他都要問一句:金輝(我妻子的名字)上的什么班哩?我回答了,相互招呼一聲,他就走了。
其他的話,他不多說,我也不多言語。
他知道,我樓道的門鈴壞了,每次來,不按門鈴,就在樓下喊。
那時,雖然也病著,聲音還是洪亮的。有時,我們沒下班,他也不打電話,就在三輪車上等。
5
岳父病倒之前,最后一次去我們小區(qū),是在十一月,騎著三輪車,給我送畫。
那次,他騎著車子,我坐在三輪車上,扶著那張畫。那畫是一幅油畫,畫面上翠綠的樹環(huán)繞著一個湖,湖里有一男一女,劃著小船,船邊徜徉著幾只天鵝。岳父病中還不忘囑咐我和妻子,要好生過日子,那船上的一對恩愛的男女,岳父就是畫的我和妻子嗎?
那畫一米多寬,兩米多長,又加了木框,是準備掛在我新買的房子的客廳,掛在沙發(fā)后面的。因為沉重,搬動起來十分艱難,我原說先在他們家里放著,他卻執(zhí)意要送。
我在車上小心翼翼扶著,岳父開車,轉彎時,因為岳父開得急促,或者是握著車把的手不穩(wěn),險些被后面的一輛轎車追尾。是岳父的身體感到不適嗎?那一刻,我的心里就有些不好的預感。
他畫得越來越多了,也越來越好了。他那樣努力地畫著,心里應該是有了打算,想要在自己走了之后,把這些留給后人的。
當時,對于他的畫畫,我們這些晚輩態(tài)度都有些矛盾。一方面,怕他勞累會加重病情,另一方面,又怕干涉他畫畫會讓他失去這個人生中最后的精神寄托。
岳父是的確喜歡畫畫的。從前,沒有搬新家之前,岳父在平房小院兒住。他當時的畫室,是在一間北屋。說是“屋”,其實原是屋后的一條走道,上面篷了。小屋長條形,寬度僅容轉身而已。中間擺著兩個畫板,黑色,上面顏料斑駁,足見年頭久遠。有時候,上面釘著完成和未完成的畫作。岳父畫畫時總是站著,神情很專注,很有范兒。岳父還會雕塑,我看過他雕出的成品的周恩來像,雕刻的過程,沒有親見。在岳父的手藝里,我所最佩服的,是岳父的油畫,至于好在哪里,我沒畫過油畫,不敢妄說。
岳父搬家到樓上去后,他的畫室,便挪到了儲藏室里。
我去那里,碰到過幾次他正在作畫。他住在一樓,我每回都先不上樓,看一會兒他畫畫。他就會停下手中的筆,跟我說他畫著什么,什么時候畫的等等。他說這些的時候,手上并不停。看得出來,對他自己的畫作,他期待著我肯定的評價。
岳父年輕時候的經(jīng)歷,大多數(shù)人并不知情。只知道他搞建筑,似乎還當過農(nóng)場里的隊長。岳母小他十歲,是生活困難時期去的關外。他們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不可揣想,我們這些晚輩們能知道的,是兩個人一輩子打打鬧鬧,直到白頭。
岳父年輕時,在那個荒誕的年代,因為替人說過一句公道話,曾經(jīng)蹲過監(jiān),出獄后仍被勒令留在農(nóng)場,成了所謂的“二勞改”。這樣一件“不光彩”的事兒,他對兒女們從不提及,可是直到晚年,吵起架來,岳母氣急了仍會喊他“二勞改”,拿這個說事兒。endprint
岳母領著三個兒女,執(zhí)意回了她出生長大的小縣城,也即她的娘家,是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老婆孩子回來之后,岳父應該是經(jīng)歷過一番內心的糾結煎熬,最終還是選擇跟著回來了。那時,岳父大約已經(jīng)年過半百,這個東北漢子,工作、事業(yè)、家族、朋友,一切清零。拋棄故土,背井離鄉(xiāng),定居在了妻子出生長大的縣城。他這輩子,到死所擁有的,只有一個老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那些日子,據(jù)妻子說,岳父喝酒兇,脾氣壞,常和岳母干仗,卻從未動手打過人。
我娶了妻子時,岳父已經(jīng)年近七十,性情已有很大改變。老兩口也偶爾鬧氣,岳父卻儼然已經(jīng)是個很顧家的男人。那時,他們住在一個小院兒,那地方是岳母從前單位縣被服廠的家屬院。每天晚上睡前,岳父都要檢查院門上沒上閂,如此反復一兩次。他跟岳母分住兩屋,晚上醒來,聽不到岳母的鼾聲,也要不放心地起來查看。用妻子的話說,老了老了,卻顧家了,也會疼人了。在最后,岳父病重住院的日子,他自己躺在床上,岳母在床邊坐著陪他。那樣剛坐了一會兒,岳父就非讓岳母把對面的那張空床收拾出來,躺下來歇歇呀。
岳父背井離鄉(xiāng),漂泊了大半個中國,到老了住的房子,房產(chǎn)證上寫的也還是岳母的名字。岳父的工資取出來,也都是第一時間交給岳母保管;有時候兒女們偷偷給他些錢,岳母知道了,也都會想方設法給要走。
在生命最后的時間里,岳父只以畫畫為樂,直到病魔折磨得他拿不動筆為止。他隨著岳母到這邊來,家里經(jīng)常走動的,也都是這邊的親戚。他的畫完成了之后送給誰,也都由岳母安排。甚至在畫的過程中,哪一筆該如何畫,也要聽岳母的指導。
例如畫一棵樹吧,岳母在旁邊站著,說該畫葉子了,他就畫上葉子;說不該發(fā)杈,他就把剛畫出來的樹杈涂抹了重來。
在病重期間,岳母去看他,他跟岳母念叨的,還是等自己病好了,把欠誰的畫,趕緊畫好了給人家之類。
6
在病室里,我心里想,岳父會好起來的。
天氣暖和了,出了院,他還能騎著三輪車去買菜;還能站在他家的窗玻璃里面,等著兒女們來;還能站在他樓下的儲藏室里,一張一張地畫畫。
冬天里,天氣寒冷,不是有很多的老人,都要挺不住,打針或者住院嗎?多年里跟疾病相伴的岳父,一定跟病魔混成了熟人,甚至達成了協(xié)議。它不會輕易帶岳父走的,不會的!這樣想歸想,過了春節(jié),岳父昏睡的時間卻更長了,飯食也更難進;有幾次喊他吃飯,需費好大勁兒才能喊醒起來。
那一次,我值白班,中午大哥的兒子即我的妻侄兒又趕過來。一個上午,岳父是都在昏睡。因為早晨問了值夜班的二哥,知道凌晨四點是吃了一粒嗎啡的,對于他的嗜睡,便也并沒有擔心。
在中午,我們看老人竟然睡得那么沉,猶豫著是不是喊醒他,喂他點兒飯吃。這時,卻才意識到他喘得厲害,大汗淋漓。我為岳父不停地擦汗,我妻侄兒也是學醫(yī)的,便時不時過來給他爺爺把脈。一開始脈搏是有的,后來竟然漸漸沒有了脈搏。
那天,搶救算是搶救過來了,恢復了心跳和呼吸,挪至重癥監(jiān)護室??稍栏傅纳瑓s從此變成了監(jiān)護儀上的一組跳動的數(shù)字。
岳父能最后延續(xù)的這幾天生命,說來全靠大哥。因為岳父住的是大哥工作的那家醫(yī)院;而大哥是那所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的主任。岳父的情況,若是平常,一般的大夫都要放棄搶救,直接宣布死亡了。隨后趕來的大哥,卻堅持對老人實施了搶救。
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岳父,偶爾眼皮動動,卻再也沒有醒來。
那幾天,一方面為了再陪陪岳父,一方面也為了減輕人家科室護理人員的工作負擔,我們做兒女的,也經(jīng)常扮作護士,戴上防塵鞋套,在里面徹夜照看老人。老人插著氣管,第二天,又插了胃管。岳父是有意識的,他痛苦時,放在身體兩側的雙手只想拼命抬起,看來,是要去撥弄掉嘴里的管子。
老人的心里,是急于結束自己的生命嗎?
想想,當天中午,岳父昏迷直至停止心跳,在場的只有我跟妻侄兒。如果我稍有猶疑,或晚一步喊大哥來,老人或許就在睡夢中安靜地離去了。那樣的話,老人走得多安然多祥和哩?我不禁惶惑著,不知道自己的好心,是否違背了岳父心里的意愿。我甚至自責著,覺得是我讓已經(jīng)逃離苦海的岳父重新來忍受病痛的折磨。我是否因為做兒女的固有的那一點兒自私,而傷害了岳父,釀成了大錯哩?
我坐在岳父床邊,長夜漫漫,偶爾有儀器的鳴聲傳到耳畔。我抓著岳父的手——那手因為輸液,有些浮腫(身體也是如此)。但是,那手還是沉重的,是有溫度的,是圓潤的,是有生命的。這手還能重新拿起畫筆,畫出大家稱贊的畫作嗎?還能重新握著炒瓢,做出兒女們喜歡吃的飯菜嗎?
我不知道!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在我面前躺著的,是一個可能永遠也不會醒來了的老人。
岳父那樣安靜,就像只是沉沉地睡著了啊,就像是隨時都會睜開眼睛,醒過來啊。
在平日,岳父沒有病的時候,我從來沒有這樣握過他的手。我為什么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呢?這時,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我握著他的手,他會有感覺嗎?如果沒有感覺,他的心里會感應到嗎?
那幾日,大哥二哥,大嫂二嫂,全家人,即使工作著,下班后也都來陪陪父親。大哥的兒子正在實習,假期滿了,又請了假;二哥的女兒要考專升本,本來去了省城培訓機構,剛去了兩天,又坐車趕了回來。
大家來了,都要看看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字。數(shù)字正常,大家都欣慰著;數(shù)字稍有變動,都緊張地去喊大夫……
有一次,我透過玻璃,看到大哥坐在岳父的床前,緊緊抓住老人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撫摸,放在嘴巴上親吻。大哥苦笑著,嘴巴里喃喃著,似乎在喊著“爸爸”。
那感覺,有個爸爸總比沒有的好?。?/p>
那間重癥監(jiān)護室是個單間,外面還有一間空屋,能看到里面的情景。每到晚上,兒女們聚齊了,在外面那屋里一起吃飯,說話,像在家里團聚一樣。
那情景,只要父親在,無論哪兒都是一個偎落啊!endprint
7
那晚,輪到我在病室陪岳父。
岳父一天滴水未進,嘴唇干了;白天妻子給他灌了些流食,都嗆了出來。下午時實在沒有辦法,按照大夫的意見,給了些血漿。
這時候,做兒女的,還能做些什么呢?我聽人說,在老人病重時,念念《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我便打開手機,搜到經(jīng)文,在岳父的面前,便小聲地念叨。
我這樣念了一夜,老人似有感應,第二天一早,胳膊動得厲害,需用手按著。護士來給清理口腔后,岳父眼皮抖著,眼睛微微張開一半——但眼睛是混沌的,茫然地望著什么。
岳父終究沒有挺過去,走的時間,是農(nóng)歷的正月十七凌晨一時。
岳父病重,是在春節(jié)前后。春節(jié)過去了,正月十五過去了,年也就走遠了。老人硬撐著,一天又一天,在心里是想讓孩子們快快樂樂地過個年嗎?
岳父的葬禮,是在故去之后的三日。
葬禮不鋪張,一切從簡。親友們聚在一起,思及老人生前情景,潸然淚下者不少。在這兩年里,岳父畫了很多的畫,以至于在他走后,幾乎所有的親友家里都有他的遺作。大家見了面,提到最多的,竟然都是岳父的才華。
大家說,岳父年輕時干的是建筑,畫得一手好圖紙。這些之外,岳父竟然還會畫國畫,畫油畫,烤炭畫,甚至雕塑!
這些才華,遺憾的是,三個兒女中間,沒有一個繼承下來。
在葬禮上,從前曾經(jīng)跟著他搞過建筑的一個遠親,一個年輕的晚輩,哭得很悲??尥曛?,他向人展示了他為老人撰寫的一副挽聯(lián)——“半生坎坷成真我,一世才華空留人”。
悲夫!
古人說,“死生亦大矣”,老人的離去,對兒女來說,真是錐心刺骨的悲痛,可無論怎樣的悲痛,總還是會被生活漸漸沖淡。岳父已過了“五七”,亦已過了百天大祭。在這一百天里,我思緒斷斷續(xù)續(xù),零零碎碎,記下了如上這些文字,算是用來紀念岳父。
從古到今,對于“死”這個話題,許多文人都寫過,可細細想來,還是陶淵明說得好——“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p>
岳父的墓穴,是在一塊山包前,朝著東南方向坐落著,背后的松柏上,結了許多綠色的果實。岳父百天大祭那天,天氣預報原是說白天有中雨的,我們都暗暗擔心著。可雨卻提前至頭一晚上下了。第二天,太陽一早就露出云頭,天也不熱。
岳父是真的走了,他離開了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當然,或許,岳父也并沒離去,他只是化作了遠處的那一片山阿呀。
責任編輯 韋健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