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項純丹
罪惡之約
◆ 項純丹
這娘倆不給我面子,我連里子也不給她們!說話的男人露出一副猙獰相。
爺叔要我做啥,盡管吩咐。年輕的那個一臉諂媚。
一步步來!猙獰臉陷入沉思。
一
西昌小區(qū)雖然是老工房居民區(qū),卻有一塊珍貴的休閑場地。盛夏周日的下午,幾個踢球的孩子頂著烈日打破了午后的寂靜,不時發(fā)出歡聲笑語。這時,一輛輪椅車來到枝茂葉盛的葡萄架下。輪椅里坐著猙獰臉,不過此刻他的表情木然呆滯,由年輕的諂媚臉推著。遠(yuǎn)處走來一個面容清秀的中年女人。她身穿一襲白色衣裙,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在這個季節(jié)脖子上卻系著絲巾。一條鵝黃底玫紅碎花的絲巾,艷麗而雅致,成為她身上的亮點。
莊希杰。她來到葡萄架下輕輕地喚一聲猙獰臉,后者無動于衷。女人想,他真的癡呆了。她一時不知所措。就在這時,飛來一只足球,眼看砸到猙獰臉,女人出手一擋,球反彈落地。女人撿起球,遞給奔跑過來的男孩。面對泥木塑像般的男人,女人覺得難堪。默默相對的十分鐘顯得格外漫長。末了,她一句“多保重”才使猙獰臉擠出一絲笑。
女人走了。她不是別人,正是猙獰臉莊希杰的妻子梅佳雯。
梅佳雯的一生被婚姻毀了。他們夫妻早已形同陌路。為了女兒,她在婆婆的白眼下熬過來,又在獨守空房中熬下去。為了女兒,只要丈夫不離婚,她什么都能忍。幸好,女兒爭氣,去了英國謀生。好容易熬到女兒在英國成家,她自己也退休了。沒有了牽掛,她決定了斷這個名存實亡的婚姻,在余下的有生之年為自己活著。在三四年前,萌生這個打算時,想到了財產(chǎn)分割。聽說,莊希杰這些年當(dāng)上了公司總經(jīng)理??偨?jīng)理年薪?jīng)]有一百萬,也該有七八十萬吧。他手里的錢應(yīng)該不少,這么多年從不給家里錢。她便向丈夫的大嫂打聽。莊希杰只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哥哥早故,大嫂在繼母過世后才與莊家來往。她希望莊希杰念在死去的大哥份上提攜她的兒子莊少青。
在大嫂那里得到的信息使梅佳雯心理失衡。原來,丈夫在外面早已偷偷買了豪宅養(yǎng)了二奶,還生了個兒子。我本以為他不回家,忙工作,空下來頂多去足浴間里“洗洗腳”或洗洗桑拿,頂多在KVT包房與小姐“鬧鬧”,沒想到他真與別人過日子了。
二奶沒有名分,管他兒子不兒子,真要離婚打官司,那豪宅等等都得分我一半,我是名正言順的合法妻子。要不然用重婚罪名逼他交出我應(yīng)得的一份,我要留給女兒。她正要聘律師取證,女兒在英國臨產(chǎn),她只好先把這事擱下,飛去英國照顧女兒和女兒生下的孩子。
外孫剛滿三歲時,一天她接到大嫂的電話,說她丈夫得了癡呆癥,恐怕時日不多。她便趕回上海。誰知,家進(jìn)不去了。一問,房子被丈夫賣了。錢呢?治病花完了。那么人呢?讓我見見人。于是便有了這西昌小區(qū)的一幕。
這個人怎么變成這樣?他的豪宅呢?他的二奶和兒子呢?梅佳雯心里疑云重重??纱诵袩o法打聽清楚。因為她急于回英國照顧小外孫,孩子臨時托人看護(hù)按小時算,費用很高。
二
現(xiàn)在,猙獰臉變得毫無血色。他死前一定痛苦不堪,妻子“多保重”的祈告對他沒有奏效。門是鎖著的。小保姆敲不開,以為主人不在家,便用自己的鑰匙打開徑直進(jìn)去。見到主人倚在沙發(fā)上,胸口插著一把刀,小保姆頓時魂飛魄散。
吳敏帶著我趕到現(xiàn)場。
這是一室半戶的房間,面積不大。外面半間僅供吃飯用,里面是臥室,在床頭柜到陽臺門窗之間是只三人沙發(fā),沙發(fā)對面是電視柜和書桌。乍一看,屋里干凈整潔,家具沒人動過,鎖著的抽屜和衣櫥依然鎖著,不像入室盜竊。死者是個體魄強壯的人,屋里卻沒有搏斗的痕跡,他死前也沒有過反抗掙扎。兇器是一把水果刀。難道是自殺?噢,在小保姆來之前,有誰來過?我們準(zhǔn)備這里忙完就走訪周圍居民。那些年小區(qū)探頭不像今天這么普及??杉词狗诺浇裉?,上午案發(fā)這段時間居民進(jìn)出頻繁,很難在視屏上辨識可疑對象。
死者身份很快查明:莊希杰,58歲,利德實業(yè)公司董事長。利德實業(yè)公司是家家族公司。不可思議的是,他死在里面的房子是租的,暫且不與房東聯(lián)系。我們幾個奇怪,好端端的老板不做,干嗎要自殺?如果是他殺,多半是謀財害命。我探案至今,作案動機(jī)不外是財或色,怎么不來點新的玩意,有所突破?吳敏聽到我摩挲著鼻子說這話,斜眼射過來:盡發(fā)奇談怪論!
沒想到這個董事長是“空號”,賬上無錢。那是在提取了指紋、運尸車運走尸體、我們準(zhǔn)備離開之際,來了三個利德公司的人。打頭的是公司經(jīng)理,也是死者的侄子莊少青,他一臉悲哀,嚷著要見叔父。
節(jié)哀順變,人死不能復(fù)生。這些安慰親屬的常規(guī)套話少不了,由身為隊長的吳敏來走過場。而我只想著跟與死者有牽絲絆藤關(guān)系的人過招。
到這邊坐。我招手叫來者坐到外間飯桌邊談,自己也裹緊風(fēng)衣坐到桌邊椅子上。
我正打量著他,面孔清白,凸出的額頭下一雙轉(zhuǎn)動靈活的眼珠子。
還沒等我開口,他就唉聲嘆氣,我就擔(dān)心叔父自殺,唉,他真的不想活了。他為什么要自殺?他這些日子一直說,不想活了。為什么?公司資金周轉(zhuǎn)不過來。
公司資金周轉(zhuǎn)不過來有多種途徑可以解決,有必要自殺嗎?我心里說,便盯住他的眼睛問,剛才你人在哪里?
問我嗎?他不相信地瞪眼看我,我肯定地點點頭。他眼里又掠過一絲驚慌,晃動二郎腿,我在公司上班,和他們在一起,小于,你們說是吧?那兩個點頭稱是。
我最見不得晃腿一類流里流氣的痞子腔,心里一陣反感。我轉(zhuǎn)問另兩個人,你們倆也在上班?他們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點點頭。我又轉(zhuǎn)向死者的侄子,在那之前呢?在路上,從浦東開車過來差不多要一小時。他把時間算得很準(zhǔn),給自己定了不在場證明。再之前呢?我繼續(xù)把時間往前推。因為我們到時死者胸前的血是凝固的。
什么?叔父不會在夜里自殺吧?
我在問你。你知道他什么時候死的?他自殺的時候你在旁邊?再說我們警察還沒下結(jié)論呢,你怎么知道他是自殺的?
他無話可說,垂下了頭:之前我在家里,可以問我老婆。
那你們公司資金怎么回事?他回答似乎有準(zhǔn)備,近來下游有兩家公司款項沒打進(jìn)來,都是大款子。那他的家屬呢?在國外。他老婆孩子都不管他。我小嬸有好幾年沒回來見我叔父了。
叫他家屬回來!
三
指紋檢測報告和驗尸報告出來了。粗看,死者真活得不耐煩了。一、屋里除了大門上有小保姆的指紋,其他物品包括兇器都是死者的指紋。二、死者身上除了扎得很深、刺破心臟的一刀,其他地方均無傷痕。三、胃的殘留物里發(fā)現(xiàn)類似氰化物的毒藥。不過劑量很小,沒造成致命,致命的還是那把水果刀。法醫(yī)金醫(yī)生補充,這種毒藥長期服用會導(dǎo)致心臟破裂。四、死亡時間在上午6點到10點之間。
看來死者見吃藥死不了就那么來干脆的一刀。我想,可也不能排除有人下毒,但讓人長期服用這種毒怎么下的呢?
法醫(yī)說,胃殘留物中有營養(yǎng)素,但現(xiàn)場沒有發(fā)現(xiàn)裝營養(yǎng)素的容器。他還說,這種營養(yǎng)素是調(diào)在牛奶里喝的,用罐裝的,即使吃光了,也應(yīng)該有空罐頭。除非死者吃光了把罐頭扔了。這種可能不是沒有,不過是不是太巧了?還有,刀柄上的指紋雖然是死者的,但太淺。
什么意思?水果刀致命,要用大力氣捏住刀柄,指紋應(yīng)該很深。我明白了,水果刀上的指紋是事后有人用死者的手按上去的。那么,兇手在作案后偽造了死者自殺的假象。也有可能毒藥是被兇手摻進(jìn)胃營養(yǎng)素里,怕查出,出溜時帶走了。
可以初步斷定,這個案子是他殺。那,這個他即兇手是誰,作案動機(jī)?我們決定先排查死者的社會關(guān)系,尤其查查他公司里是否有死者的仇人。在真相沒揭開之前,任何與死者有關(guān)系的人都可能是犯罪嫌疑人。
電話鈴響。死者的妻子梅佳雯回到了上海。我向吳敏建議先去拜訪她。畢竟,她是此案最大的受益者。盡管已經(jīng)查明死者和他公司的賬,甚至莊少青的私人賬戶,都出現(xiàn)赤字。那誰能說得準(zhǔn)里面有沒有玄機(jī)?
在普通賓館的一間客房里,我和吳敏見到了梅佳雯。她短發(fā)圓臉,衣著樸素,只是頭頸系的一條絲巾平添幾分來自英國的洋氣,玫紅的印象派碎花撒在鵝黃底色上??吹贸?,她不是個伶牙俐齒的人,但臉上毫無喪夫之痛,深沉憂郁的眼睛似有難言之隱。
對不起,請你們到這里來。我在上海已無處可去。反正也住不了幾天。
住不了幾天?我心里說,恐怕這次由不得你了。雖然你有不在場證明,可不能排除雇兇殺人。
要不是你們警察要求我回來,這個人死了我不會回來,我跟他根本不搭界。聽到他死,我開心!這個狠三狠四的男人落到這種下場,是報應(yīng)!說完,她淡淡一笑。
怎么說這種話?死者可是她丈夫,她多么冷酷無情。這是一種怎樣的仇恨?這種心理變態(tài)的女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我和吳敏面面相覷,一時無語。
難道是仇殺?
她似乎還不解恨,繼續(xù)嘮叨:這個死鬼與我做了幾十年夫妻,給了我什么?你們看看。她解開亮麗的絲巾,頸脖上鏤刻著難以消除的傷疤,像一條條蜈蚣八腳圍頸而爬,叫人看了反胃。女生一定感到恐怖。幸虧吳敏是個警察,慘不忍睹的事見多了。可這時我背后的衣服被揪住,是吳敏顫抖的手。我左手往后伸去悄悄捏住吳敏的手,暗示她鎮(zhèn)靜。
梅佳雯趕緊圍上絲巾,哽咽道,他用開水潑我,滾燙滾燙,那是在冬天,不然我活不成了。為了女兒我忍氣吞聲不離婚,只要他為女兒付學(xué)費。直到三年前女兒成家才打算離婚。但還沒離成,我就趕去英國幫女兒看護(hù)小外孫。接著,她提到半年前西昌小區(qū)的一幕。
前兩天她還在納悶,半年了,這個日子不多的人倒沒事。不承想他這下真死了,還是自殺。是莊希杰的大嫂告訴她的。
本來,她的遭遇令人同情,但她說的西昌小區(qū)的一幕引起我的懷疑。梅女士,這,你說的恐怕不是事實。一、你丈夫并不住在西昌小區(qū),而是西陽小區(qū)。二、他從沒患過癡呆癥,而是頭腦清晰地辦著他的公司。三、不能說他有多健康,但至少行動自如,絕對不會坐在輪椅上,他住的房子里也沒有輪椅。
哪能樁事體?她驚得瞠目結(jié)舌,過了半晌才夢囈一般自語,我不相信,可以問他侄子少青,推輪椅的是他。
我一怔,是她編造了這一幕,還是莊少青故意隱瞞事實?又為什么要這樣做?
就是莊少青說的,你們夫妻好幾年沒見面。你怎么可能在半年前見你丈夫?吳敏正色說。
她無力地垂下了頭,孤立無援的樣子。
我動了惻隱之心,說,梅女士,你想想,除死者和他侄子外有沒有人可以證明你到過西昌小區(qū),并與丈夫見面。
她愁眉苦臉地?fù)u搖頭。
我們會查的,你放心。我既是安慰也是告誡地說,畢竟死的是你丈夫。在我們調(diào)查期間,請你不要離開這里。
從梅佳雯那里出來,我們覺得不要說案子,光莊希杰這個人就很詭異,那就先弄清這個人的面目。
四
莊希杰曾是西浦涂料公司的總經(jīng)理。新上任的總經(jīng)理是局里委派的,對死者不熟。他讓對公司知根知底的工會主席老黃出面接待我們。
應(yīng)該說莊希杰是個能人,曾被評為西浦十大杰出人物。他原本的一個女秘書年輕、漂亮、聰明,可在公司沒干多久,就辭職了。莊希杰金屋藏嬌的事,我們在幾年以后才聽說的。一次,一份重要文件,他急著叫人快遞送去??爝f的地址是錦繡華庭某樓某號,開門接件的竟是原來的那個女秘書。大約在三四年前,莊希杰腦子好像進(jìn)水了,把房產(chǎn)和所有的錢都轉(zhuǎn)到那個女秘書名下。那個女秘書比莊小十幾歲,本來就沖著他的名利地位來的。這下,莊的財產(chǎn)都?xì)w了她,她便毫不遲疑地帶了孩子另立門戶。那孩子本來就是女秘書跟別人生的。莊希杰啞巴吃黃連,打官司也打不贏,而且他不敢打。因為他這些年經(jīng)常把公司的項目拱手相讓給底下的聯(lián)營廠,從中大撈外快,怕上級部門查賬。可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眼看事情敗露,他趕緊辭職。拿了聯(lián)營廠最后兩筆回扣,開了家小公司。
后來呢?
女秘書背叛他之后,他好像變了個人。他對誰也不相信,就找他的侄子幫他打理。聽說公司一開始運營得不錯。他吃里扒外,把我們公司的客戶拉去不少。少說也該賺了千把萬……
在老黃不知哪里弄來的照片上,侄子對叔叔是一副俯首帖耳的樣子。
他與他妻子的關(guān)系怎樣?吳敏問。
我們原以為他集中精力干事業(yè),所以他從來不提他妻子。莊希杰是孝子,他母親在世時,婆媳關(guān)系很僵,他始終站在母親一邊。由此,妻子對他冷淡,而且動不動歇斯底里發(fā)作。女兒相貌和性格都像他,本是件讓他高興的事。但女兒在她母親的影響下,也對他冷淡,他很不滿。所以,他要在外面找個貼心的人——這不知是不是為自己生活腐化找借口?后來聽說,妻子隨女兒去了國外。
你聽說過他近來有厭世情緒嗎?
沒。老黃搖搖頭。應(yīng)該說他是個頗有心計的人,做人辦事辣手在公司里出了名的。他常對身邊的人說:不耍手腕做不成事。他善于離間他的競爭者,就是趁別人鬧矛盾時漁翁得利爬上總經(jīng)理位置。今天這個死法也是報應(yīng)。還有件事情,不知道對你們辦案有用處嗎?聽說半年前不知什么原因那家利德公司資金發(fā)生了問題。
我心里明白,半年前正是西昌小區(qū)一幕展演的時間節(jié)點。為了不給妻子一分錢,莊希杰開始實施居心叵測的計劃:賣了房子,佯裝癡呆病患者,與侄子聯(lián)手給妻子演戲。噢,對了,叫梅佳雯回上海的電話是莊希杰的大嫂韓英姝打的,說明不僅莊少青,還有他母親韓英姝也參與了假戲真做的陰謀。
該去會會莊家大嫂韓英姝了。
五
韓英姝在市中心有一套老式公寓,打蠟地板、落地鋼窗。雖然家具陳舊,卻說明住家原本家底不薄。房間的女主人慈眉善眼,落落大方,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她把我們安頓在寬綽的客廳里,又沏茶又端上瓜果。
我想,對她這樣一個年近七十的老太來說,持刀殺人有些難度,可下毒的手法,老孺咸宜。
你對莊希杰的死怎么看?我開門見山。
我這個兄弟可惜呀。這么一個聰明能干的人竟然自殺。她一開口就滔滔不絕,我勸他大不了公司關(guān)門??伤褪窍氩婚_,急著去找他大哥了。
她和她兒子統(tǒng)一口徑了?我得激一激她。照你說,莊希杰的死是自殺。我們警察可不排除他殺,而且極有可能是仇殺。比如,從前他母親不待見你們母子,你一直懷恨在心……
瞎七八搭,一定是梅佳雯這個掃帚星胡說八道!你們別信她的話,她有??!神經(jīng)病。她十分惱火,似乎換了張面孔,眼神變得尖利。
警察只相信事實。你怎么這樣說你的弟媳?在莊家她最信任的人可是你。吳敏別有含義地說。
說句良心話,她的語氣稍有緩和,梅佳雯與我接近是因為我們都受阿杰他娘的氣。那老太婆刁鉆促狹,容不下我們。阿杰今天這個下場,是老太婆作的孽,也是報應(yīng)!當(dāng)年,我和青兒他爸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擅芳仰┯心苣?,戳在家里偏不走,熬到送兩個老的去了西天,占了老人留下的房子。
這是第三次聽到報應(yīng)。我忍不住插話,噢,對了。那房子為什么賣掉?想必莊希杰為了不讓妻子得到?
房子是阿杰父母的,賣不賣是阿杰的事。她拿不到也是活該!她娘倆從不給阿杰面子,阿杰又是個要面子的人,怎么會對她客氣?
她總是他妻子,有法律保護(hù)。那賣掉房子的錢呢?蒸發(fā)了?錢去了哪兒?吳敏追問。
我怎么知道?韓英姝愣住了,兩眼發(fā)直。
就在吳敏不依不饒地揪住韓英姝問這問那,我悄悄去了廚房,在碗櫥的底層找到幾罐胃內(nèi)營養(yǎng)素,其中兩罐開封的,里面是滿的。我各取一點樣品帶回去。
出得門來,吳敏對我說,這位大嫂也是個狠角色,得查查她的賬。還有,那兩家欠款企業(yè)也得好好查查?,F(xiàn)在,我們再去一趟案發(fā)現(xiàn)場。
進(jìn)了小區(qū),就碰到社區(qū)民警。他說,我正要找你們呢,有個神秘影子在小區(qū)兩次現(xiàn)身,每次看到我們巡邏,就跑了。我已把那人拍下了。
神秘影子?照片上的人影,我覺得有點熟,哪里見過?不管怎樣,說明案發(fā)現(xiàn)場有犯罪嫌疑人感興趣的東西。
跟前一次一樣,案發(fā)現(xiàn)場的房間里干凈整潔、有條不紊??吹缴嘲l(fā)上尸體的畫線圖,我想起那天莊少青看到它時驚恐慌張。干凈得有點假!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腳。
我們對自己的工作來個否定,怎么樣?吳敏環(huán)顧四周,果斷地把手一揮,搜!
房間里都是房東留下的舊家具。有兩只抽屜和大衣櫥的鎖被新主人調(diào)換過。吳敏拿出我們從死者身上找的鑰匙。她打開電視柜旁邊的書桌抽屜,里面的東西已被翻動。我拉開衣櫥,有塊擋布遮著,可掀起一看,幾個衣架光禿禿的,上面的衣服已掉落在下。
這些顯然是闖入者或者說是兇手尋找東西留下的痕跡。那么尋找什么呢?我摩挲著鼻子站在屋子中央,只聽吳敏隨口說,到底氣溫低,這蘋果放了幾天還那么新鮮。我轉(zhuǎn)過身將視線投向蘋果,眼睛一亮。等等,刺殺莊希杰的那把水果刀應(yīng)該放在水果盆旁邊的。這果盆在靠進(jìn)門的書桌上,而死者當(dāng)時坐在靠陽臺門窗的沙發(fā)上。兇手拿起水果刀沖過去刺殺,需要跑幾步,這個過程中死者為什么不躲避,總會有下意識的動作吧?可死者的姿勢穩(wěn)如泰山。這讓我對沙發(fā)感興趣。吳敏說,這種老式沙發(fā)翻過來可以當(dāng)床睡。
有夾層?很好!我扳這頭,你扳那頭,把它翻過來。你的手勁行嗎?
那你太小看我了!吳敏斜了我一眼。
六
從下午等到傍晚。就在夕陽即將消逝之際,門鎖響動。接著,走進(jìn)一個男人。他走進(jìn)臥室看到我們驚呆了,跟在他后面的是梅佳雯、韓英姝。
你坐沙發(fā)上,與你叔父的影子并排,免得看到他你害怕。我對受害人的侄子說。
等大家坐定,吳敏說,我們馬上解開真相。今天請你們?nèi)坏綀?,是因為莊希杰的死與你們都有關(guān)系。
不是自殺嗎?與我們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莊少青沉不住氣。
誰告訴你是自殺?吳敏反問道。
那,誰是兇手?
我站起身,對莊少青說,起初我也跟你一樣認(rèn)為這個案子是自殺,因為作案現(xiàn)場被兇手偽裝得很好。即使法醫(yī)在被害人胃里發(fā)現(xiàn)小劑量毒藥,我還以為被害人活得不耐煩,來個慢性自殺,慢性自殺不成,就給自己來一刀。然而我的同事發(fā)現(xiàn)兩個可疑之處。一、在受害人房間里找不到他吃的胃內(nèi)營養(yǎng)素,我想到,毒藥可能就摻在這種營養(yǎng)素里,兇手在作案后把它帶走了。二、刀柄上被害人的指紋很淺,不是持刀留下的,而是偽裝的。由此我們斷定是他殺。那么這個他是誰?動機(jī)是什么?
這個案子起因在三年前。梅佳雯女士,你丈夫的死歸根結(jié)底是你引發(fā)的。
說到這里,我看了眼梅佳雯,她有些異樣。我接著說,梅女士,是您的離婚打算促使你的丈夫有所動作。這個剛愎自用的男人為了財產(chǎn)不被你分割走,便把豪宅和所有的錢款都轉(zhuǎn)到他的情人名下。不料,那個比你丈夫小十幾歲的情人帶了來路不明的孩子卷財而去。她本就沖著你丈夫的財產(chǎn)來的,現(xiàn)在都?xì)w了她,她還等什么?
莊希杰把這個自作自受的失敗歸罪于自己的妻子。等到他的利德公司以不正當(dāng)手段賺了一票就想到如何處置這筆錢。于是他與心腹設(shè)計個約定,可以稱為欺負(fù)一個弱勢女性的罪惡之約。他和心腹說好,把一切錢款轉(zhuǎn)到他心腹名下,包括賣掉住房的錢,以達(dá)到他不給妻子一分錢的目的。當(dāng)然,他吸取了之前的教訓(xùn),與他心腹立了字據(jù),有字據(jù)不怕心腹卷走他的錢。辦妥之后把妻子叫到上海,在她面前演了一出戲。讓她相信,賣房子的錢給他治病花完了。
說到這里,莊少青按捺不住說,警察同志,你是講故事吧?
不,是講事實。警察哪有閑工夫跟你們講故事?我回敬他。
順便提一下,西昌小區(qū)的一幕,我們最初懷疑梅佳雯在編造謊言??赡切^(qū)有個孩子記得,夏天的一個下午有個阿姨為他們撿足球。他記不清阿姨的臉,但記得阿姨戴著圍巾。他還奇怪,阿姨頭上汗津津的,頸上居然還圍絲巾。他還注意到阿姨背后的輪椅。為此,我們排除了對梅佳雯的懷疑。既然,莊希杰患癡呆癥是假,那么賣房治病也是假的。我們對莊希杰這個人感到奇怪,他為什么要裝瘋賣傻?理由只有一個:不給妻子梅佳雯一分錢。
聽了我的話,梅佳雯傻了,簡直不敢相信。她看看大嫂又看看侄子,原來你們合起來騙我?
母子倆對她不屑一顧。我肯定地對她點點頭,繼續(xù)說:隨后,我們在韓英姝家的廚房里發(fā)現(xiàn)了被害人家里沒找到的胃內(nèi)營養(yǎng)素,兩罐開封的罐頭都摻有毒藥。令我困惑至今的是,既然對被害人下了毒,為什么還要殺他?你們母子是各行其是,還是共謀?
韓英姝臉色慘白,神情鎮(zhèn)定:毒是我下的,與我的青兒無關(guān)。人也是我殺的。
我毫不客氣地轉(zhuǎn)向韓英姝,作為做了幾十年的護(hù)士長,毒藥的來歷你脫不了干系??尚”D氛f,被害人親口對他說過,胃內(nèi)營養(yǎng)素是他侄子孝敬他的。
媽媽,跟你沒關(guān)系。有毒的罐頭是我放你那里的。你殺不了叔父,我也沒殺他。說話的時候,他的一條腿在晃動,我第一次看到他晃動腿,心里反感,看來是他緊張所致。他接著說,既然我下了毒,還有必要殺他嗎?再說我為什么要殺他?
問得好。你的殺人動機(jī)是你叔父給你的。莊希杰這個心狠手辣的男人,正如古語說的,機(jī)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他為了不讓妻子離婚拿到一分錢,竟引火燒身,丟了老命。這個奧秘不說,莊少青你應(yīng)該也明白。
他搖搖頭。看來他還存有僥幸心理。
你裝糊涂?那我只好挑明啰。前面說過由于被害人對妻子耿耿于懷,實行報復(fù),他與心腹訂了罪惡之約,這個心腹不是別人,正是你,莊少青。他的財產(chǎn)轉(zhuǎn)到你名下,促使你的人性之惡膨脹——貪心發(fā)作,試圖把這筆錢占為己有。
你瞎說!叔父賬上沒有錢。莊少青的額頭冒出了汗。
不錯,他和他公司賬上沒錢??赡莾杉蚁掠喂颈灰蟀彦X打到江蘇淮陰一家信用社,賬戶名字是韓英姝。那賬上還有他賣掉房子的幾百萬。你要相信警察。我們沒有查不到的。
我故意轉(zhuǎn)向被害人妻子,梅女士,你恐怕在國內(nèi)要逗留些日子。你繼承的遺產(chǎn)從那個信用社卡上轉(zhuǎn)來,走程序需要時間,手續(xù)有些麻煩。不過,再煩,最終該是你的還得歸你。
你是對我說嗎?梅佳雯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我肯定地點點頭。她百感交集地看著我,竟說不出話來,眼角默默淌下淚水。韓英姝嫉恨地盯了弟媳一眼,掩面哭泣。兩個女人的哭,含意截然相反。
莊少青兩眼發(fā)直。
七
犯罪嫌疑人不見黃河心不死,我不得不與他短兵相接。
你要獨吞這筆錢就必須毀掉那份字據(jù)??赡欠葑謸?jù)被你叔父藏匿。你便伺機(jī)闖入他家尋找。不幸被外出歸來的叔父撞見,并一眼揭穿你的詭計。他怒吼,決不讓你得手!
被害人臨死才發(fā)現(xiàn),那個對他俯首帖耳的晚輩心里蔵著一條毒蛇。我補上這一句,因為想起老黃拿出的那張照片。
叔父真這么跟你講?他沒死?你們不是說他已死了?莊少青滿眼疑惑,隨即發(fā)現(xiàn)自己中套,聲嘶力竭地喊,不,他是死了。是你編的,詐我的。
警察有必要這么做嗎?當(dāng)你舉起水果刀向他行兇時,他坐在沙發(fā)上沒動,輕易被你刺中,原因就是不讓你拿到你想要的字據(jù)。什么意思?因為你朝思暮想的字據(jù)就坐在他屁股下,也在此刻你的屁股下。不信?你站起來。
翻開沙發(fā)上層,一只信封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
這信封你熟悉。里面是你不擇手段想要得到的字據(jù)。我拿起信封從里面抽出紙條,念道:我,莊希杰名下一千零五十萬元均由侄子保管。以此字據(jù)為證。
瞧,這上面有你簽字。為了這張字據(jù)竟殺了你的親叔父。噢,雖然你在刀柄上偽造他的指紋,但在上鎖的抽屜和衣櫥里都有你的指紋。還有一個證據(jù)在你身上。剛才你開門進(jìn)來,證明你配全了這房間鎖上的鑰匙。交出來!
我本不想殺他,是他惹我的。莊少青神情頹然,沮喪地跌坐回沙發(fā),他垂下頭,嘴里說,老媽,你說這個老家伙會看我老爸的面子。狗屁!他根本不上路!把我當(dāng)狗使喚利用,對公司的員工也是。這半年來,我為公司賣命,拉關(guān)系、公關(guān)欠了債。一大疊發(fā)票,他媽的,他裝聾作啞不給報銷,還罵我敗家精。說,我放你卡上的錢發(fā)霉了是不是?他把錢放我卡里,能不抓撓人的心嗎?就像一桌酒席擺在餓漢面前,他能不饞嗎?最近要債的催得緊。我決定讓他消失!讓卡上的錢真正進(jìn)入我的腰包。表面上不敢翻毛腔繼續(xù)討好他,暗地里實施計劃。老媽,都怪你,那營養(yǎng)素里的藥放少了。我轉(zhuǎn)移了卡上的錢并尋找字條,毀了字條就是我狠!這老家伙藏字條的地方也像他人一樣刁鉆!前兩天他突然要查我賬本。眼看計劃要泡湯……
事發(fā)那天,莊少青趁叔父晨練不在家,就溜進(jìn)來找。豈料,莊希杰不期而至。他看到屋里一片狼藉,臉立馬拉黑,厲聲逼問侄子干什么,找什么?孽種,我知道你找什么!
莊少青顫抖著身子拿起水果刀削蘋果,居然還想到要消消叔父的火氣。不料,老家伙毫不領(lǐng)情,說出叫侄子起殺心的話。他往沙發(fā)上一坐,發(fā)出冷笑:不識抬舉的東西,活膩了!想獨吞我的錢,癡心妄想,我決不讓你得手……
發(fā)稿編輯/張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