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房子,一個冬天的童話
1975年的冬天,是一個多雪的冬天。從十月份開始,阿勒泰草原一個禮拜吼一場大雪。雪將戈壁灘嚴嚴實實地封住,積雪最深的地方深達兩米。巡邏時,一不小心,連人帶馬就栽到雪坑里去了。位于中蘇邊界那被牧人稱為白房子,軍用地圖上稱作額爾齊斯河北灣邊防站的地方,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
一個放晴的中午,前面有兵團斯大林一百號推土機開道,邊防站來了一輛吉普軍車。車上走下來一位老軍人。老軍人個頭不高,大約有一米六二左右,但是很雄壯,或者用陜西話說很“魁”。他兩手總插在上衣口袋里,走起路來邁著標準軍人方步。胸膛前挺,一步邁出七十五公分。他和我見過的別的老軍人不同的地方是,上衣口袋別著兩支筆,一支鋼筆,一支圓珠筆。老軍人叫那狄,時任新疆軍區(qū)北疆軍區(qū)政治部主任。
他是老延安,大約是一九四六年到延安的,是滿族東北人。大約做過總政文化部電影局局長。后來因受羅瑞卿案牽連貶到新疆。這次他是到邊防一線搞調研。那主任在邊防站住下以后,原來的日程兩三天后就走,想不到,天空又飄起了鵝毛大雪,因此那主任一行只好住下來,一住就是十五天。我從事文學,或者說,我將自己的一生,與這件被稱為“文學”可詛咒的莫名其妙事情捆綁在一起,是因為那主任的這一次行程,或者說因為導致那主任滯留白房子的這一場大雪。
我是1972年12月14日從家鄉(xiāng)臨潼縣何寨公社東高村穿上軍裝的。16號到西安火車站集中,一群三百多名關中平原上的農家子弟,被裝在一列剛拉過馬匹的鐵悶子火車上,冒著珍寶島和鐵列克提的硝煙,開往中蘇中蒙邊界。這批陜西兵在烏魯木齊改乘汽車時,被分為兩撥,一撥前往中蒙邊界,一撥前往中蘇邊界。我去的是中蘇邊界。那路途上所受的折磨,現在想起來還叫人害怕。我途中感冒了,使勁地嘔吐,腸腸肚肚好像要吐出來了。一排三十六個人,都坐在一輛卡車上,坐成四排,屁股底下坐著背包。大家面對面坐著,穿著臃腫的皮大衣,腳下氈筒,膝蓋與膝蓋,嚴嚴實實地交錯疊在一起。這時我要吐了,眼看就要噴到對面人的臉上去。這時我急中生智,從手上脫了皮手套下來,將它吐在手套里。穢物吐到手套里后,很快結成冰疙瘩。一天坐車下來,到了兵站,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將手套放到火墻上去消冰。冰疙瘩消了,再將穢物倒出來,這手套明天還要繼續(xù)往里吐。記得路過奎屯,在烏爾禾,在克拉瑪依,在布爾津,幾乎路途的每一個兵站里,我都做過這樣的事情。
這樣來到中蘇邊界,在漆黑的大雪飄飄夜晚,頂著界河對面的照明彈、泄光彈、穿甲彈、信號彈的各種光亮來到白房子。那里大致位置有個喀納斯湖,大家都知道。那里是我們一連,叫白哈巴邊防站,沿著邊防線,下來是二連,扎木拉斯邊防站,下來就是三連,我的邊防站,下來是四連,克孜烏雍克邊防站,下來是五連,阿赫吐拜克邊防站。
那主任來到邊防站時,我已經在這個充滿兇險、與世隔絕的邊防要塞,當兵快三年了。三年中我寫了不少的詩,在紙片上寫,在本子上寫。大約一種羅曼蒂克的情緒突然鉆入我腦子里,促使我寫下這些東西。“額爾齊斯河滾滾流向北冰洋,岸邊有一座中國邊防軍的營房”,就是我給邊防站辦的國慶節(jié)墻報上寫的詩。那時國內有兩家公開刊物,一家是上海的《朝霞》,一家是北京的《解放軍文藝》。連隊訂有《解放軍文藝》,只要能找到,我就去看。在這五年中,我只看過一本小說,是前蘇聯叫《多雪的冬天》的書,是我從開巡邏車的司機的駕駛室里找到的。
《瞭望登記簿》,那上面往往會有“三號口有蘇軍潛伏哨兩名”,“蘇松土帶一側有裝甲車駛過”等字樣。這些填完,再填上“哨兵高建群”。填完《瞭望登記簿》,那槍還在火墻上消著,等到消透,還得一段時間,于是我就著那盞油燈,開始在一個小本上寫詩?,F在仍記得那天晚上寫的那首小詩,詩名叫《給媽媽》。
巡邏隊夜駐小小的山岡,
晚霞給他們披一身橘黃。
遠方的媽媽,如果你想念兒子,
請踮起腳尖向這里眺望——
那一朵最美最亮的云霞,
是巡邏兵剛剛燃起的火光!
巡邏隊行進在黎明的草原,
草原像一只偌大的花籃。
遠方的媽媽,如果你想念兒子,
請……
很明顯,這個面色黝黑,愁容滿面,因為騎馬巡邏而磕掉一顆門牙的士兵,是在想家了。遙想渭河畔那個小村子,想他的母親,想他的年邁的婆和爺。本該他是想用這一段時間來寫一封家信報平安的,結果寫成一首詩。正當我在巴掌大的小本上埋頭寫詩時,門開了,走進來兩個軍人。一個是那副主任,另一個是那主任帶來的干事,陜西人,叫侯堪虎,我們叫他“侯干事”。干部查哨、查鋪,這是一項傳統(tǒng),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那主任一行沒有睡覺,這時是凌晨一點,查完鋪后才去睡覺。
那主任問我在小本上寫什么。我說胡亂寫,槍還是在火墻上靠著,等著消冰,這段時間就沒有事,可以在小本子上胡亂畫。
那主任說他要看這個小本,看我在上面寫什么。我拼命地用手捂著,把這小本死死按在桌子上,不讓他看。我有些害羞,那些最初寫作者,當將作品拿出來示人時,大約就像我這滿臉窘態(tài)。那主任已經伸出手來,抓到了筆記本的邊沿,但我仍把本子壓得更緊,堅持不讓他看。我說,這本寫得太潦草,等我明天將它謄寫清楚,再給那主任看。誰知他說他是政工干部出身,越潦草的字,他就越能認得。侯干事趕過來給他幫忙,搶走我手中的那個本子。
原來那主任是起了疑心,不知道我在那個小本上寫什么。原來那主任此行,是來搞調查的。與白房子毗鄰的吉木乃邊防站,連續(xù)三年跑過去三個士兵。其中有一個河南兵叫尤勝金,在莫斯科郊外的克格勃訓練營被訓練成特務。后來的兩伊戰(zhàn)爭,有個喬裝成阿拉伯人的著名國際特工,名叫“沙漠之狐”,那就是他。1991年,他在偷越我國國境刺探情報時,被我方戰(zhàn)士在邊境線上擊斃。但是據最新的說法,他并沒有死。前幾年新疆開烏洽會,他還來過,身份是俄國商人。是當年邊防站的指導員告訴我的。他說有關方面請他去辨認,他隔著玻璃窗,一眼就認出了他。
話說,在白房子暴風雪呼嘯的夜晚,三班的營房里,就著這如豆的燈光,雙方為寫詩的小本爭執(zhí)了好一陣子。爭執(zhí)的結果大家可想而知。這個懦弱的面色黝黑的小兵,乖乖地將手掌大的筆記本交出來。那主任接過了筆記本,他戴上老花鏡,就著燈光開始看起來,越看面色越嚴峻凝重,呼吸越急促。他大約想不到會是這么一個結局,大約想不到在這樣荒涼的、險惡的中蘇邊界一個小小邊防站里,在這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的北部邊沿,竟然有一簇文學沖動,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兵在從事寫作,或者用大家在說的話說,在“搞文學”。
那主任看完了小本。他過來擁抱我。他的眼睛有些潮濕。他隨手將小本交給侯干事,讓侯干事用正規(guī)的稿紙將這些詩作謄清,然后寄往《解放軍文藝》社。他對我說:《解放軍文藝》的人我都認識,我原先是他們的領導。詩歌散文組組長叫李瑛,編輯有韓瑞亭,紀鵬,雷抒雁,等等。我寫一封推薦信給他們,告訴他們今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告訴我此刻的感受。這就是那個冬天發(fā)生的故事。過去了四十余年,卻栩栩如同昨日。那主任拿著我的那個小本走了。我開始擦槍,擦完槍以后,上到鋪上去睡覺。那是班長睡的頭鋪。別人早在呼呼大睡,我睡在床上,用兩只手抱著兩個冰涼膝蓋,才慢慢地一會兒睡著了。
幾天以后雪停了,那主任一行離開,仍然是兵團斯大林一百號開道,把雪壓實,吉普車跟在后面。第二年,也就是1976年八月號的《解放軍文藝》上,刊登了我那小本上三首詩,標題叫《組詩:邊防線上》,署名是“戰(zhàn)士高建群”。里面有《給媽媽》那首,另兩首是《裝蹄員的心》和《邊境線上的小河》。而我接到雜志,已經是十月初的事情了。那年的九月九號,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就是領袖毛澤東的去世。那天我?guī)ьI我們班種菜。一個合陽兵,是個馬倌,他騎馬跑來報告說,趕快回邊防站,鉆地道,準備打仗,毛主席“老”了。
這樣,我們全站人員剃成光頭,穿著皮大衣,鉆進戈壁灘上原先挖好的水泥工事里。幾件換洗的衣服,一點零用錢,包成一個包裹,放進營房的儲藏室。包裹上寫下了家鄉(xiāng)地址和自己的姓名。一旦你陣亡,這包裹將由別人代你寄走。記得給領袖開追悼會的那天,下著大雨。全邊防站的人,一個挨一個,順著地道站了一里多長。一個小發(fā)電機在發(fā)電,隔一段有一個電燈泡。收音機里播放著哀樂。這時炊事員進來送飯,穿著往下滴水的雨衣,說外面正在下雨。
我接到雜志大約在十月初。人還在地道里。炊事員進來說,兵團的郵遞員騎著馬,站在圍墻外面喊著我名字。我走出地道,翻過沙包子,接過郵遞員從綠色郵包里拿出的兩捆雜志。除了雜志,還裝幾沓稿紙和一個《解放軍文藝》社的采訪本。那兩捆雜志不知道經過多少人的手寄到這遙遠的邊防站,原先的包裝全磨光了,路途中又包裝過,又用繩子捆過。
這就是我的文學作品第一次變成鉛字經過。人們說這叫“處女作”。這個意外發(fā)表鼓勵了我,或者說蠱惑了我。自那以后,我就一直傻乎乎地熱愛文學,從事寫作,直到現在。那主任回去后,還給我寄來了一些書。這些書是別人送給他,他又寄給我的,因為上面有作者的題簽。這些書有李瑛的《紅花滿山》、紀鵬的《荔枝園里》、兵團李幼蓉、楊牧、章德益等合出的《軍墾戰(zhàn)歌》,還有一位維吾爾作家寫的長篇《克孜勒山下》。后來我回到地方以后,還將我新發(fā)表的作品寄給那主任匯報,并且接到過他的回信。據說,他后來擔任新疆軍區(qū)政治部副主任、主任,被授予中將軍銜?,F在他可能大約已經過世,關于他后來的事我是聽新疆回來的戰(zhàn)友說的。
我是一九七七年的四月十日,離開邊防站,坐著大卡車,從額爾齊斯河的冰層上回到哈巴河縣城,然后返回家鄉(xiāng)的。一九八七年,我寫出那部著名的小說《遙遠的白房子》,作為我對那段軍旅生活的紀念,作為我對領我走上文學道路的尊敬的那狄主任的一份回報。
我待過的那個邊防站,全稱叫額爾齊斯河北灣邊防站。當地牧民叫它“白房子邊防站”,這是滿清以及國民黨統(tǒng)治時代的叫法。邊防站轄區(qū)內一塊55.5平方公里的爭議地區(qū)。由于一直由我方控制,所以,在后來中蘇、中哈重新勘界、栽樁中,它劃歸為我方,成為不再爭議的中國領土。
那條叫作額爾齊斯河的注入北冰洋的河流,那座橫亙在中亞細亞地面的阿爾泰山,那塊干草原,那座白房子。它是如此深的楔入我的生命之中,每次想起它都會給我?guī)硪环N病態(tài)的深深的憂郁。白房子是我的夢魘之鄉(xiāng),我的永遠的噩夢,我的十字架。許多年來,我像蝸牛一樣背負著我的十字架,走著我的蹣跚的人生。因為它,我才成為現在的我,獨特的我。
老兵沒有死亡,只有凋零
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真值得叫人尊重。五年前,他們把我的長篇小說《最后一個匈奴》改編成三十集電視連續(xù)劇《盤龍臥虎高山頂》,一番熱播以后,取得了不錯的收視業(yè)績。爾后,他們又將我一部早年寫的中篇小說《遙遠的白房子》,組織了一個寫作班子,改編成三十集電視連續(xù)劇劇本。
劇本已經出來。春節(jié)前,編劇老韓送來劇本,說在拍攝之前,讓我給改一改,圓滿圓滿,再就是給一個授權。
說到改本子,我滿口應承,我說這是原作者的本分。如果他肚子里還有一些貨,他一定要掏凈,免得等拍出來以后,看著遺憾。我還說,這是對觀眾負責,也是對我自己負責。
于是,我從甲午年春節(jié),也就是大年初一那天開始,每天坐到電腦前拿個手寫板,邊看邊改,每天三集,直到正月初十晚上完成。我當然沒有大動,只是將那些對話,那些場景,那些我還一直念念不忘的生活積累,無私地奉獻出來,獻給這部即將開拍的電視劇。
劇本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增添了許多人物,鋪陳了廣闊背景,故事繼續(xù)沿著我小說的那個主干線行走,但是旁枝橫生,熱熱鬧鬧,人物粉墨登場,個性張揚,充滿了中國電視劇以前所沒有的許多元素。記得整整二十六年前,央視就有將《遙遠的白房子》改成電視劇的想法。我到央視去,當時的臺長楊偉光先生,在央視旁邊的財政部招待所里約見我,談過這事。想不到他們還一直念念不忘,時間過去這么久了,還記得這事。這真叫人感動。
這是第一件事,即改劇本和認可劇本的事。第二件是簽授權書,這才是編劇老韓找我的主要目的。老韓坐在我的工作室里,端著茶杯,談到這授權書,很緊張,明顯地能看出他壓力很大,我明白,他一是怕我不簽字,二是怕我漫天要價。
老韓說,為了拿出這個劇本,他們花了有十多年的時間了,五十多萬字的工作量,數不清的場景描寫,翻來覆去幾十次地改本子,他們硬是出于對這部名作的熱愛,咬著牙把它完成。他還說,央視送審已經通過,委托張紀中導演和他的團隊拍攝。開拍前,為穩(wěn)妥起見,又將劇本送呈新疆自治區(qū)宣傳部審查。審查意見已經回來,意見主要有兩條:一是注意民族問題,二是注意與上合成員國組織的關系問題?,F在,他們的團隊,正就這兩個問題修改或削弱某些部分。老韓還說,導演有信心,將它拍成一部類似電影《冰山上的來客》那樣的西部經典。
我說,別的不說了,交給你們了,你們愿意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吧,作品一經出版,變成鉛字,它就成為一個獨立體,有了它自己的命運。相信能拍好。至于轉讓費嘛,我停頓了一下,笑盈盈地伸出一個指頭。
“一個指頭是多少?”老韓很緊張。
我說:“不是六位數,也不是七位數,更不是八位數,而是——個位數!”
“一塊錢!”
“是的,一塊錢!希望你們拍好?!?/p>
老韓長出了一口氣,我也長出了一口氣。然后,我走過去點燃了一炷香。
就這樣,我簽了個一元錢轉讓費的合同。然后,我們喝酒。最后分手時,我讓老韓將我的最好的酒帶兩瓶去,送給導演,為他的拍攝以壯行色。
“守土有責,北方安寧”是我給這部電視劇定的主題詞。當年,它也是我寫這部小說時的主題詞。
我希望他們拍好。我感謝他們,能將我的作品借助影視“放大”,得到更多的受眾,這叫我高興。這些年來,我對中國的批評界已經深深地失望,明白他們有限的視力很難關注到我的創(chuàng)作。我也對所謂的文學評獎之類早已心灰意冷,他們把中國文學引導得格局越來越小越弱。這就是為什么我重視影視劇改編的原因,我更看重后者,我把讀者對我的作品的認可當作最高褒獎。
1972年12月14日上午,在渭河畔那個小小的村莊,我的家鄉(xiāng),我穿上軍裝,16日到縣上集中,17日從西安坐上鐵悶子車,于是,這三百多個關中子弟兵在那個多雪的冬天,踏上去新疆的路途。四天五夜之后,到達烏市。在烏市一個大劇場的戲臺上和過道里,合裝歇息一夜后,然后分別被裝進-長溜大卡車里,向北向北,五天以后,這三百多人中,一半的人到了中蘇邊界,一半的人到了中蒙邊界。從軍的年代就這樣開始了。
這三百多人或當兵三年,或四年,或五年,然后復員,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重新回到家鄉(xiāng),回到他們的小村子去。我是1977年的4月10日離開邊防站的。從進站到離開,是四年半的時間。過去說是五年,那是大致的說法,嚴格地講來是“五個年頭”。
我計算了一下,從進站到離開,這五個年頭,我一共得到的供養(yǎng)費不到一千元。第一年,津貼費每月十一塊,第二年每月是十二塊,第三年每月是十三塊,第四年是十五塊,第五年是二十塊。然后復員時,復員費是六十塊。再就是醫(yī)療補助是八十塊。這就是五年中這個士兵得到的全部供養(yǎng)。
醫(yī)療費這事很有趣。營部派了個獸醫(yī),到各邊防站巡回,給每個退伍兵檢查身體。醫(yī)療補助費最高是一百塊,最低是四十塊。獸醫(yī)姓許,大家都叫他許醫(yī)生,而不叫他許獸醫(yī)。因為他談了幾個對象,領到部隊后,大家叫一聲許獸醫(yī),對象一聽,就不高興了,抬腳走人了,所以他忌諱人家叫他“獸醫(yī)”。他是天津人。
我敲了敲邊防站醫(yī)務室的門,喊了聲“報告”,推門進去,并且很響亮地叫了聲“許醫(yī)生”。許醫(yī)生問我有什么病,叫我一一道來。我說我的大門牙掉了,在一次摔馬中嗑掉的。許醫(yī)生真誠地說,這個醫(yī)療補助只能是四十塊,你再說說看。于是我說我有關節(jié)炎,不但關節(jié)疼,而且涼氣竄到腰眼上,腰都直不起來了。
許醫(yī)生聽到這話,是高興了。他說這是慢性病,可以拿到八十元醫(yī)療補助費,于是他就在表上填寫了。臨出門時,他對我說,關節(jié)炎到了內地,不用治療,就會好的。正應了許醫(yī)生的話,關節(jié)炎到了內地之后,果然不治自愈了,但是,當晚境漸來以后,它突然重新發(fā)作,回到了我的身上,而且變得異常嚴重。濕邪之氣從膝蓋竄到腰間,腰疼得直不起來,蹲在坐便器上起不來,彎腰穿襪子也做不到,晚上睡覺時,腰蜷得像一個弓一樣。接下來,腰輕了,濕邪之氣又竄上了肩周,胳膊抬不起來了,肩胛那地方,滲涼滲涼,僵硬僵硬。
我相信那三百多名退伍士兵,我的鄉(xiāng)黨,他們的身體狀況大約和我都差不多。有些甚至還不如我,因為他們大都生活在農村,那里條件更差一些。當年懷著一種我很重要的崇高感,一種界樁的后面就是祖國的信念,在那塊孤寂的要塞上,守了五年,當你回到內地后,你發(fā)現你其實什么都不是,你的崇高很可笑。很滑稽,沒有人買你的賬,也沒有人關心你。每當看到美國大片《第一滴血》時,我就不由得有無限悲涼之感,我能體會到那主人公為什么那樣行事。
現在流行著一首樸樹的歌,歌詞中說:那些花兒——你們在哪里呀——你們都老了嗎?這曲調,這歌詞,叫我聽了每每流淚不已。
是的,他們都老了,都在生活的某一個角落待著。他們不說他們是誰,你永遠不會知道。當年我們心中那位至高無上的政委,后來轉業(yè)渭北地面一家煤礦,擔任個什么職務,后來這煤礦被股份制改造,別人承包,他淪為下崗者,每月領取一千三百元的工資。前幾年,他來報喜說,國家把他收回來了,進入勞保系統(tǒng),現在每月可以拿到三千多塊錢了。營長好像轉業(yè)到渭南的市屬自來水公司,也已經退休多年了,戰(zhàn)友們聚會,看見垂垂老矣的他,唯一叫人能記起當年的他的,是他一笑時,嘴里露出的那顆鐵質的假牙。
大部分是農村兵,他們重新回到他們生活的那個小圈子里去了。他們都已經滄桑得不成樣子了,有一小部分人已經死去。如螻蟻如草芥般死去。幾乎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傳出他們中某一個人死去的消息。
通常為我?guī)硐⒌氖菓?zhàn)友老段。老段比我們大一兩歲,入伍前是民辦教師,后來回去后,轉成了正式工,然后在西安一家紡織廠做個小領導。當年我在西安鐘樓簽售《最后一個匈奴》時,他聞訊趕來,這樣我通過他,和戰(zhàn)友們有了一些聯系。
他當兵的那地方不在北灣,而在界河的源頭,那個名叫阿赫吐拜克的邊防站。他在站上當文書。站的對面,界河對岸,有個俄羅斯小城,叫阿連謝夫卡。我的白房子小說中,那個有著無頭烈士墓的墓碑,就豎在那座城里的廣場上。
我在2012年秋天重返白房子時,曾經去過阿赫吐拜克,登上瞭望臺看那座小城。望遠鏡中,小城較之當年前蘇聯時期,已經蕭條了許多,當年阿連謝夫卡城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這-次,我搜索了半天,只看見一個穿著裙子,臀部肥大的婦女,走進一座建筑物中去。
阿赫吐拜克是白色的沙山的意思。這個邊防站距北灣卡倫是50公里,我在給編劇韓老師的短訊中,詳盡地描繪了那塊地方的地理位置。
我說,阿赫吐拜克向西走30公里,是克孜烏營科(紅柳)邊防站,再往前走20公里,是位于額爾齊斯河北岸的北灣(白房子)邊防站,過了額爾齊斯河,再往前走80公里,是吉木乃邊防站。依次再往前走,沿邊境一線,就是博爾塔拉、塔城、伊犁的諸多邊防站了。而由阿赫吐拜克向東南,即進入阿爾泰山,它們依次是扎木拉斯邊防站,白哈巴邊防站。白哈巴就是喀納湖那地方,而翻過阿爾泰山第一峰奎屯山,再往前走,就是中蒙邊界的紅山嘴邊防站了。
上面我談到戰(zhàn)友老段。因為老段,才引出上面這些話題。不過還是回到老段吧,此一刻,我覺得,戰(zhàn)友才是最重要的。我們城里幾個,經常聚會的地方是老侯的烤肉攤。記得,那一年,當聽到中俄、中哈的重新勘界、劃界、定樁中,55.5平方公里的白房子爭議地區(qū),將永久劃歸中方,成為不再爭議的永久中國領土時,我們幾個,在老侯的烤肉攤前嚼得烤肉,喝著燒酒慶祝。這時老段說了一句話,說得我們熱淚盈眶。
老段說:“當年,如果那場中蘇戰(zhàn)爭爆發(fā),此刻,我們都躺在一個烈士陵園里。我提議,為我們都還活著,為我們有兒有女,為我們還能在這里嚼著烤肉,喝著燒酒干杯!”
這句話,讓我們這些滿臉滄桑的老兵,雙目潮濕,熱淚漣漣。
老侯在白房子時期是炊事員。他們家是“文革”中西安回到原籍合陽縣落戶,所以從合陽當兵后,又回到了西安,然后在一個工廠當工人,后來工廠破產,老侯下崗,于是在工廠門口擺了個烤肉攤。我給他寫了個牌子“新疆退伍老兵侯老大烤肉”,掛在攤前的一棵道旁樹上。
“侯老大烤肉”在那條街很有名。侯老大本人也好像是個名人,整條街都知道他。每天晚上,五點鐘以后,烤肉攤支起,煙熏火燎中,老侯坐在那里,兩手攤開,翻動著鐵釬子。他蓬松的頭發(fā),黑白相間,臟兮兮地遮住了半個臉。胡子刮得精光,露出黑胡茬子和尖尖的下巴,眼睛瞇著,被煙熏得紅勾勾的。鼻孔里,鼻涕不時流出來,然后騰出翻動釬子的手,用手背一抹,-吸溜。老侯的生意很好。我曾經說過,我好多次回新疆,每次一路吃過去,最后還是回來吃老侯的烤肉,覺得他烤得好。
老侯的肉烤得好,害得街邊別的烤肉攤沒了生意,于是,他們就經常來尋釁滋事。后來雙方鬧到派出所里。派出所說,你個侯老大,一點眼色也沒有,別人沒法活,肯定要來鬧你!老侯聽了,明白了這道理,二天起,每晚只烤到十一點就收攤,他一收攤,別處的生意也就起來了。
草根百姓,弱勢群體,難免經常要受到市容的騷擾。有一次我在現場,眼睜睜地看著一輛工具車,開著高音喇叭,從街口一路走來,小商小販們嚇得四處逃竄。我看老侯怎么辦。老侯不逃,說實話,他也沒辦法逃,人行道上,擺著個烤肉攤,還有一堆高高低低的桌凳。只見老侯,兩手抱在胸前,面無表情地蹲在馬路旁邊的臺階上。眼睜睜地看著他的烤肉攤,他的高高低低的桌子凳子被抬上工具車。
我站在老侯旁邊,沖城管們喊道:“這個人你不敢惹,他當過兵,是個二毬!在部隊上,連營長的碗都敢甩!”城管白了我一眼,沖老侯說:“侯老大,明天你到所里來,領回你的爐子,接受罰款!”
老侯聽了這話,像放悶氣一樣“哼”了一聲,然后沖我苦笑了一下。
通常我們在老侯烤肉攤前聚會的,還有一個戰(zhàn)友,他是老樊,當年是白房子邊防站的衛(wèi)生員。老樊是西安人,當年插隊,來到我老家的公社,后來接兵的來了,就糊里糊涂地跟著我們一起當了兵。因為在部隊上是衛(wèi)生員,所以回來就安排在了醫(yī)院里當了醫(yī)生。他是個老實本分人,平日話不多。我的母親有心臟病,他就把醫(yī)院里的氧氣瓶,搬來放在我家里,給母親用。他也已經退休了,被醫(yī)院返聘回去。
正是在這個烤肉攤前,在戰(zhàn)友的聚會中,我零零碎碎地聽到那些農村戰(zhàn)友們的消息。而最近幾年,我聽到的最多的消息是,戰(zhàn)友們正在發(fā)起簽名、請愿活動,要求民政部門給這些當年參加過中蘇邊界武裝沖突的退伍老兵生活補助。而最近的一次,也是在這烤肉攤前,老段報告說,經過老兵們幾年來的跑動、上訪、鬧事,終于現在得到了一個結果:從現在開始,民政部門將登記人數,給每個尚且健在的農民戶籍的白房子老兵,每人每個月補助一百塊錢!
“是一百塊錢嗎?”
“是一百塊,錢雖然不多,但是大家都會滿意。覺得這起碼是對老兵的一種尊重!多一個總比少-個好。人家要不給你,你白看人家兩眼?!?/p>
就在老段說這些話的時候,旁邊一位小年輕的手機鈴聲,正在唱著樸樹的《那些花兒》。因此,這支歌就深刻地印到我腦子里了。
是的,那三百多個白房子老兵就這樣在城里或鄉(xiāng)里的某一個角落,慢慢老去,如草芥,如螻蟻。無聲無息,無香無臭。
其實,公允地講來,他們和周圍的普羅大眾比起來,不見得差,當然也不見得好,庸常的生活,平凡的人生,如此而已。只是,當我從灰色大眾蕓蕓眾生中將他們提取出來,將他們就近描寫時,才突然有了一種蒼涼的感覺,一種隱隱的痛楚。
閱歷會留下烙印。他們大約都會和我一樣,關節(jié)炎發(fā)作時,會徹底徹夜地失眠、呻吟。大約在箱子的最底層,會壓上一件舊軍裝,或舊軍帽。會有一把蠅刷子,那棕毛是自己騎的那匹馬的馬尾上剪下來的,而把兒,是用戈壁灘上一棵野蘋果樹的樹身做成的。他們在通??吹揭黄ヂ糜吸c上正在使役的馬匹以后,眼前會突然一亮。他們的嘴邊,會偶然蹦出幾句草原諺語來,比如“不要和騎走馬的打交道”,比如“馬背上摔下來的是膽小的”,比如“騎兵的小命系在馬肚帶上”等等字眼。
我們曾經常常相約,要重返白房子,但說歸說,他們都沒有回去過,倒是我,常?;厝?。這原因是我有個會,接個什么電話,屁股一抬,飛機票一買,就走了。用他們的話說,就是我的腿長。而作為他們來說,好像把這重返的事看得很莊嚴,很沉重,不停地約,還要成立一個團,拖家?guī)Э?,由這個的老婆擔任團長,那個的老婆擔任秘書長,集資、買票,聯系住宿等等,這樣說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現在還沒有成行。我對他們說,這是個最簡單不過的事情,機票一買,直飛烏市,不用出機場,聯運票直接到阿勒泰,四團的車來一接,直接到哈巴河縣城,然后各個邊防站再來接你們。電視劇開拍時,我將請戰(zhàn)友一起去參加開拍儀式。
我們還有一個戰(zhàn)友,現在在哈巴河縣城,這大約是我們這一撥兵中,留在那個地方的最后一個人了。他叫陳新才,原先在部隊里放電影,后來提干,曾經在縣武裝部做過政委,后來轉業(yè)到當地,做縣上的政協(xié)主席?,F在已經退休。我2012年回去的時候,就是他陪我到邊防各站去的。我最近一次回邊防站,是2012年的八九月間。我是1972年冬天奔赴白房子的,到了2012年,恰好是四十周年,當我在一個場合說出,一個白房子老兵想在四十周年之際,重返白房子時,我得到了幾位西安朋友的響應,幾位作家、出版家表示要和我一塊去,這樣,我們聯絡了自治區(qū)宣傳部接待,然后飛往烏魯木齊,再飛往阿勒泰。
當一步一步走近白房子的時候,我的情緒變得暴躁、易怒,難以控制。對同行的人來說,這只是一次旅行,普通而又普通,但是對于一位老兵來說,這是又一次地走進青春,走進歲月,走進那沉重恐怖得令人窒息的年代。在走進白房子的前一天,我們在哈巴河縣城小憩,然后中午時分,在哈巴河古河道那片十幾公里寬的白樺林中,一座蒙古包里用餐。
中亞細亞的陽光,明亮,透徹,陽光透過白樺林灑在地面上,灑在人身上,給人一種異樣的、夢幻般的感覺。飯還沒有熟,所有的人都被白樺林美景吸引,順著條條林間小道走向密林遠處,蒙古包里只有我一個人,疲憊、蒼老,心事重重。蒙古包有一個卡拉OK,卡拉OK在不停地播送著一支歌。這支歌就是樸樹的《白樺林》。
以前我聽過這首歌。那歌里有一種異樣的東西,宿命的東西,每每聽得我為之心疼。以前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現在,在這片白樺林里,在這離白房子90公里遠近的地方,尤其是在第二天就要重回白房子之前,我突然明白了這歌那魔咒般的音樂語言,是在說什么。
這是一個陣亡了、埋在白樺林里的二戰(zhàn)士兵,夜半三更之際,從墳墓里冉冉走出,用他褪色的嘴唇,為他的愛人歌唱。
他說,你答應過的,你會來找我的!那么愛人呀,我在等你,在墳墓的這邊等你,在霧氣升騰的白樺林里等你!在世界的另一端等你!歸來吧,我的永遠的愛人!
聽著這歌,我雙淚迸流,打濕了前襟。我在這一刻想起戰(zhàn)友老段在侯老大烤肉攤前說過的話:
“假如當年那場中蘇戰(zhàn)爭爆發(fā),我們現在都在一個烈士陵園里待著!”
老段說的當年那場有可能爆發(fā)的中蘇戰(zhàn)爭,是指1973年3月14日蘇聯武裝直升飛機越界事件。當時雙方劍拔弩張,已經到了臨界點上。蘇方照會說,由此不可避免地引起的-切嚴重后果,由中方負責。只是后來由于兩個國家的克制,交還飛機,戰(zhàn)爭才沒有爆發(fā)。
我說,幸虧那場戰(zhàn)爭沒有爆發(fā),要不,中國文壇也許會少了一個不算太蹩腳的小說家的。蒙古包里,四處觀光的人陸續(xù)回來了,他們看到淚流滿面的我,心情也都開始變得沉重。
第二天我們啟程,這樣我又重回了一次白房子。
那塊惹是生非的爭議地區(qū),現在已經永遠歸中國所有。這由于我們的堅守,由于自白房子第一位站長馬鐮刀開始的歷任站長、歷茬士兵的堅守,它成為不再爭議的中國領土。
在1997年中俄中哈重新勘界、劃界,栽樁中,它秉承的原則是“誰現在實際占有,原則上歸誰”的精神,所以說,馬鐮刀和他的士兵們,老高和我的戰(zhàn)友們,我們的堅守是值得的。這個最終結局是我們堅守的結果。
那是喀拉蘇干溝,那是阿克別克河,那是額爾齊斯河,它們都在靜靜地流淌著,一如往昔,只是這個老兵,已經滿臉滄桑了。漠風起了,打濕了我的眼睛。在白房子,我們并沒有做過多地逗留。這里于我來說,已經是很陌生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十年前重返白房子時見過的人,現在一個都沒有了,連當時誰是連長誰是指導員,現在的他們都說不清楚了,更何況我是一個四十年前的人。四十年前,他們還都沒有出生。
下午,我們離開白房子,親愛的戰(zhàn)友,步履已經有些蹣跚的陳新才一直陪著我,送到哈巴河縣城,再送到布爾津。在布爾津歇息一夜后,第二天,我們和他告別,前往克拉瑪依、奎屯、伊犁、庫爾勒、烏魯木齊,十天以后返回。
此行中,在阿勒泰,在烏魯木齊,我見到了幾位當代最好的哈薩克族作家,他們希望我為哈薩克民族寫一部史詩,就像我寫過的《最后-個匈奴》-樣?!肮_克”是遷徙者、避難者的意思,這個偉大的游牧民族歷史上經歷過許多的遷徙,許多的磨難,他們還是第一個“胡漢和親”的民族,好像是細腰公主或者解憂公主嫁給了烏孫王。他們在兩千年前的歐亞古族大飄移時代,民族的名字叫作“烏孫”。
我對這些朋友說,你們自己寫吧。你們更接近腳下的大地,我已經有些老了,寫不動了!我還真誠地說,一個民族,要讓它的心靈變得更加強大,需要有經典作品來支撐,需要有二百個自己的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來支撐,這樣心靈會變得更加廣闊而強大,更能經得起風風雨雨。
我還想將兩首歌獻給親愛的讀者,這是我為編劇家老韓提供的,要他用到電視劇《白房子》中去。一首歌是一支游牧民族的古歌。俄羅斯作家普希金在他的小說《上尉的女兒》中曾經引用過這首歌。
歌詞如下:
我的地方,
小小的地方!
并不是我自己要來,
也不是馬兒載了我來,
是那,
可詛咒的命運,
它把我?guī)淼摹?/p>
另一首歌,是一首著名的哈薩克族民歌,名叫《燕子歌》。這首歌,是在烏市時,尊敬的哈薩克族女作家、自治區(qū)文聯副主席伊爾克西為我們即席唱出的。她唱得真好,深情,動人,且有一絲淡淡的哀傷。她本人也給人-種高貴的感覺。
歌詞如下:
燕子啊,
聽我唱個我心愛的燕子歌,
親愛的聽我對你說一說燕子啊!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親切又活潑,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閃爍。
啊——
眉毛彎彎眼睛亮,
脖子勻勻頭發(fā)長,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諾言變了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啊。
燕子啊,
聽我唱個我心愛的燕子歌,
親愛的聽我對你說一說燕子呀。
燕子啊,
你的性情親切愉快又活潑,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閃爍。
啊——
眉毛彎彎眼睛亮,
脖子勻勻頭發(fā)長,
是我的姑娘啊。
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諾言變了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
除了歌曲以外,我還請導演在三十集電視連續(xù)劇《白房子》結尾時這樣處理。我說這是巴爾扎克式的敘事方法,即把前面所有鋪張開來的線頭,到結束時挽個疙瘩,將所有的藝術打擊力量,放在最后,“啪”的一聲結束。結尾時是二十個戰(zhàn)死在白房子的士兵的墓碑,一身素白的女主人公從戈壁采來火紅的紅柳花穗,黑梭梭花穗放在方尖碑前。劫后的北灣卡倫廢墟上,士兵們在打土塊,一座白房子悲壯地又站立起來了。殘陽如血,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一片死寂。
對馬背民族的一種遙祭
“你知不知道有一種感覺叫荒涼?”這是一首流行歌曲里的話。是的,我當時就這種感覺。“荒涼”不僅僅是因為身處一塊荒涼地域的原因,而且是由于在我的一瞥中,我看到了人類的心路歷程。我因此而戰(zhàn)栗以至近乎痙攣。那已經是整整20年前的一幕了。當我得知我逡巡北方那一塊地域,正是匈奴部落遷徙所經的地方。他們于公元二世紀啟程,自陜北高原與鄂爾多斯高原的接壤地帶,途經中亞細亞、黑海、里海,于五世紀時,匈奴的一支,成為歐羅巴大陸上一個叫“匈牙利”的國家。我曾經與一位叫穆哈默德·阿里·馮富寬的詩人探討過這種遷徙心理,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流浪民族的后裔。他說,他們普遍有一種深刻的孤獨感,他們擔心一覺醒來,自己突然像沙漠里的潛流河一樣消失。
我的尊敬的朋友、散文家劉成章,這個無可奈何地承認自己身上有匈奴血統(tǒng)的人,在羅馬尼亞訪問時,他曾經接受過羅馬尼亞作協(xié)主席夫人深情的一吻。夫人是匈牙利人,她緊緊地擁抱著這位越過兩千年的時間和歐亞大陸這樣的空間,來到她身邊的兄弟。她希望劉成章先生還她一個吻。你能夠抵擋一個女人的請求嗎?你能夠按捺住這兩千年積淀的感情在此一刻的噴發(fā)嗎?劉成章照我們所認為應當那樣做的做了。這一刻,也許這個小小寰球上發(fā)生過許多更為重要的事情,例如愛國者號攔截飛毛腿號,例如經過三年禁賽的馬拉多納重披戰(zhàn)袍,例如西方七巨頭在法蘭克福秘密會談,但是,這一吻遠比那些爛事兒更加美麗和深刻。
在我當年騎馬逡巡北方的地方,一條干涸了的河流的旁邊,有一座公墓。一堆龐大原木堆成的木塔,一座挨一座,占了半個戈壁。木頭已經發(fā)黑、發(fā)干,只是在炎陽的炙烤下,它還十分堅硬。我請教過不止一個的哈薩克學者,問這墳墓是誰的。他們說,這不是哈薩克的,它顯然屬于在他們之前來過這里的,一個匆匆而過的民族。那么,今天我想,它會不會是匈奴民族的呢?以上所談的,完全是和《最后一個匈奴》無關的話題。我無意于追究那已經走失了的歷史,也沒有閑情逸致去憑吊歲月。我是在解釋我的長篇小說由來。因為它的世紀史,是在兩個大背景下展開的,一個是革命的背景,一個是陜北大文化的背景。陜北的地域文化中,隱藏著許多大奧秘。畢加索式的剪紙和民間畫。令美國研究者贊嘆的絕不同于溫良、敦厚、歌樂升平、媚俗的中國民間舞蹈的那個安塞腰鼓。以赤裸裸的語言和熱烈的口唇唱出來的陜北民歌,響遏行云的嗩吶,450萬堂吉訶德式斯巴達克式的男人和女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境內的所有紅色根據地都損失殆盡,而陜北依然立于天地間。毛澤東一行在這塊黃金高原使事業(yè)達到大盛,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解開這些大奧秘的鑰匙叫“圣人布道此處偏遺漏”。這是清廷光緒特使,翰林院大學生(大約還是梁啟超的岳丈)王培棻視察陜西省,在陜北視察后奏折上的一句話。遺漏的原因是由于在兩千年的封建歲月中,這塊地域長期處在民族戰(zhàn)爭中的拉鋸戰(zhàn)之間。退而言之,儒家文化并沒有給這塊高原以最重要的影響,它的基本文化心理的構成,是游牧文化與農耕文化的結合。而作為人種學來說,延安以北的黃土丘陵溝壑區(qū)和長沙沿線風沙區(qū),大約很難再有純正的某一個民族的人種(盡管大家履歷表上都一律填寫著漢族),他們是民族交融的產物?!褡褰蝗谟袝r候是歷史進步的一種動力,這話似乎是馬克思說的。評論家肖云儒先生又將他這一閱讀心得轉告于我。
陜北高原最大的一次民族交融,也就是說構成陜北地域文化最重要的一次事件,是在漢,即公元二世紀。南、北匈奴分裂(也許昭君出塞是導致這次分裂的原因),北匈奴開始了我們前面談到的那一次長途遷徙,南匈奴則永遠地滯留在高原上了。劉成章先生如果有意做一次回溯的話,他也許會發(fā)現他正是滯留在高原上的后裔之一。史載,漢武帝勒兵十八萬,至北方大漠,恫喝三聲,天下無人敢應,劉徹遂感到沒有對手的悲哀,勒兵乃還。我想那時,南匈奴已經臣服,北匈奴也已經遷徙到了我逡巡北方的那個地方了。我的長篇中那個農耕文化和游牧文化所生的第一個兒子,他的第一聲啼哭便帶著“高原的粗獷和草原的遼闊”。他們構成了有別于中國其他地域的一種人類類型心理。如果我是一個嚴肅的學者和小說家,我只能做出這種解釋,我也只能以此作為出發(fā)點,來破譯這塊玄機四布的土地上的各種大文化之謎。
我的世紀史正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展開的,人物和二十世紀陜北高原上的幾乎所有重大歷史事件,正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活動的。如果沒有這個背景,所謂的史詩只是徒具形式而已。另一個背景是革命。這里,仍然可以使我們延續(xù)“你知不知道有一種感覺叫荒涼”這個話題。革命是促使歷史進程前行的一種方法。當進程已經不滿足于溫良恭儉讓式的改良的時候,它求助于歷史的手術刀。于是,風暴開始了,時代激情呼喚和驅使一部分人去義無反顧地獻身、英勇卓絕地斗爭,去為自己的利益和隸屬于自己的階級的利益而戰(zhàn)。“革命是歷史的火車頭”,列寧的這句話放在這里是合適的。發(fā)生在中國二十世紀的產業(yè)工人、農民以及同盟者所進行的革命,習慣上稱之為無產階級革命,或共產主義運動。它正屬于上面所說的。這是人類的優(yōu)秀的思想家們和行動家們,為了尋找合理的生存秩序和完善的社會制度,一次勇敢意義的嘗試和實踐。這種實踐過程目前仍在繼續(xù)。
值得驕傲的是,陜北這塊地方,曾經有13年的時間,成為這個歷史大動作的中心舞臺。因此,我的世紀史必須將這場輝煌放在它的大背景下,或者更準確地說,如果以革命歷史題材來框這件作品的話,它乃是以誠實的筆觸,表現了革命在這塊土地上發(fā)生和發(fā)展的過程。責任編輯朱珩青女士認為:作者給予革命了一個全新的審美視角,他告訴人們,革命不是外來的,是從土地本身自然而然地產生的,民國18年的那場大旱較之造成李自成揭竿而起的那場崇禎年間大旱,嚴重許多倍,因此一定會有革命產生的,不同的是,二十世紀的這場革命,由于有了共產主義因素的介入,使它有了行動綱領和終極目標。
在北京座談會上,中國權威的長篇小說研究專家蔡葵先生說,他認為作者試圖尋找歷史的“框位”這個問題,種種的因素“框”定了,歷史只能這樣走而不能那樣走,這一方人類族群只能這樣走而不能那樣走,每一個單個的人亦只能這樣走而不能那樣走。蔡葵先生所說的“框位”,大約就是我在“后記”中所談的“歷史的行動軌跡”。我感謝蔡葵先生的深刻,我在題贈給他的書中,稱他為“大師”。
暮鼓晨鐘,歲月輪回,人類已經走了它的文明史的相當一段時間了。二十世紀所進行的革命,我的小說所表現的這一幕大劇,是人類進程中的一截鏈條中的一環(huán)。人類還得繼續(xù)前行,對真理探索是沒有窮盡的,但是,這個探索是以目前的一切為基礎的。為什么當年我騎著黑走馬站在歐羅巴與亞細亞之交,注視滿目荒涼的那一刻,永恒的愁苦表情,便像命定的印記一樣,凝固在我的前額。為什么呢?因為我看見了人類生存的不易,看到了人類處境的艱難,看到了人類的心路歷程,充滿了荒涼的感覺。不同膚色,不同信仰的人類族群,都如是。那種強烈的孤獨感和痛苦感,并不僅僅存在于遷徙的民族中,它同樣存在于定居的民族中,它是人類共有的一種無法排遣的情緒。
《最后一個匈奴》中那些斯巴達克式、堂吉訶德式的當代英雄們,他們所忘我的獻身的事業(yè)或垂之以久遠,或風行于片刻,那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們曾經理想過、追求過,并且在這宗教般的獻身中因為自我價值的實現而得到了最大的人生滿足。
長篇小說《最后一個匈奴》面世前后,有許多的事情前后發(fā)生。這也許是命運使然,是小說本身的命運,亦是小說作者本身的命運。哎,小說面世已經二十多年了吧!二十多年是個不算太短的時間概念。它的啟動是在1979年4月19日。當時,陜西作協(xié)恢復名稱恢復活動后開的第一次創(chuàng)作會叫“新作者會”。會上,我和一位叫藏若華的北京女知青商量,要合作寫一本關于陜北高原的長篇史詩。大約是那年年底,若華女士去了香港定居,這部書就只好由我獨立完成了。她留給我的所有資料,是那個剪紙小女孩的口頭傳說和變成文字的包裹在小說中的那三千多字的短篇《最后一支歌》。我開始了自己夢魘般的寫作歷程,像一個陀螺一樣自轉。十多年之后,到了1991年,小說已經完成一大半了。但是小說稿突然丟失了。
這事現在叫我想起來還覺得詫異。1991年7月,中國作協(xié)通知我到西安領取莊重文文學獎。那時我在延安報社工作,臨行前,一位青年評論家朋友來我家,提出要把稿子帶走去看。待我回來,他說稿子丟了,被小偷偷了。我在那一刻五雷轟頂,有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我主動找了許久,跑遍了這座城市每一個公用廁所,并且和能聯系到的小偷、包括小偷組織的頭兒商談,還是沒有找到,小說手稿從人間蒸發(fā)了。我站在陽臺上熱淚盈眶,那時的我多么虛弱呀!我明白這是命運,我不應該被打倒,我要從頭再來!這樣我只好從頭寫起。
行文到這里,我突然厭倦了自己這種傷感的情緒。本來我還想談談該小說后來吃官司、再后來某文學獎評選落選的事。兩件事前后有關系。但是我決定不說了,這里只說高興的事。我感激尊敬的編輯家朱珩青女士。她說,能寫出《遙遠的白房子》的作者,肯定能寫出驚人的長篇的。這樣我和作家出版社簽約。該書寫作途中,她又專程來催稿。她先是到四川尋找周克芹的遺稿,接著又從西安來到延安催稿。她對我說,世界上的事情件件都很重要,但是對你來說,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把《最后一個匈奴》這項“工程”完成。1993年5月19日,北京《最后一個匈奴》座談會上,她穿著一套西裝裙,站在會場的門口迎接來賓,年過半百的她像小女孩一樣,夢幻般地微笑著。這一幕,也許我會記到死亡的那一刻。
北京座談會上,國內的評論界大腕幾乎悉數到場,他們給予《最后一個匈奴》高度評價,給予這位涉世不深的寫作者以真誠的鼓勵,那年我整三十九歲。因為來的人太多了,我這里不一一寫出來了,我怕記不全,丟掉了誰。不過有兩個人我要特別說一下。一個是作家出版社常務副主編秦文玉。他已經于十多年前走了,在福州出的車禍。那是一個多么真誠多么敬業(yè)的編輯家呀!他主持會時,那嘶啞的聲音長久地回蕩在我耳邊。另一個是《光明日報》社高級記者、散文家韓小惠,除報道《最后一個匈奴》在北京出版以外,還報道了陜西后來相繼出版的幾本書消息?!蹲詈笠粋€匈奴》以及由它引發(fā)的文學“陜軍東征”,代表了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高度。那是種種因素共同締造的結果,有必然也有偶然的。1990年中國作家年會在延安召開,馬烽在會上評價陜西文學底蘊深厚,必將有所作為,為當時的文學創(chuàng)造了較為寬松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1985年,陜西作協(xié)召開了由路遙主持的長篇小說促進會,號召大家寫長篇小說,口號是“文學的最后較量是長篇小說的較量”,鼓勵大家像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學習,以柳青、杜鵬程這樣的陜西文學優(yōu)良傳統(tǒng)人為榜樣。隨后,路遙寫出《平凡的世界》,接著《最后一個匈奴》《白鹿原》《廢都》先后問世。在媒體會后,《光明日報》上發(fā)表文學“陜軍東征”的報道,由此掀起“陜軍東征”的大浪潮。這也是紙質文學的最后一次輝煌,后來就開始悲催地邊緣化了。
記得有一次,在北京見到柳萌老師,他問我怎么看當前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我說“陜軍東征”時期曾經達到過一個高度,后來又從這個高度滑落了。該書給出版社帶來了可觀的收入。記得作家出版社常務副主編王文平對我說,那一年該社的工資、獎金、年終獎,主要靠的這本書。關于《最后一個匈奴》小說的話題,說到這里為止。
矗立高原文化的紀念碑
豐富的生活閱歷,苦難的童年經歷,對我來說是人生最重要的第一堂課,或者說是第一本教科書??嚯y,是你能夠接觸到人類生存的本質。當人們問高爾基,-個作家最好的早期訓練是什么時,高爾基長嘆-聲說:不幸的童年!
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自然災害時期,原本富庶美麗的關中平原鄉(xiāng)下也遭遇大年饉。我祖輩世代居住在靠渭河邊的小村子。我出生在那里,也目睹和親身經歷了關中平原那段悲慘的苦難。沒有經歷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我經歷過許多事,可以說苦難伴隨著我的一生。我曾經說過,一個人一旦不幸被文學所綁架,被藝術所綁架,他就注定了一生都是悲劇性的命運。我的大半生,其實一直是在兩個文化背景下行走,一個是農耕文明,一個是游牧文明。當年在中蘇邊境,一個荒涼的邊防站服役時,當敵人的坦克成扇形向邊境線包抄過來的時候,我是火箭筒射手。按照教科書上的說法,當一個射手發(fā)射到第十八顆火箭彈的時候,他的心臟就會因為這十八次劇烈震動而破裂。但是,我還是在碉堡里為自己準備了十八顆。那是一種崇高的感覺,希臘悲劇式的感覺,你只有經歷了,你才能知道。我在一篇文章中說,所幸的是由于雙方的克制,那一場邊境沖突沒有繼續(xù),所以我現在還活著。要不,中國文壇或許會少了一位不算太蹩腳的小說家的。
我在陜北生活了30年,陜北黃土高原、渭河平原和遙遠遼闊的新疆大地,是我精神家園和永遠的故鄉(xiāng)。《遙遠的白房子》《最后一個匈奴》《大平原》等書,是我獻給新疆、陜北、渭河平原的禮物,以表感恩之情。我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在渭河邊,我度過了卑微和苦難的少年時代。蒼涼青春年華則獻給了額爾齊斯河邊的馬背和崗哨,站在亞細亞大陸與歐羅巴大陸之交,倚著界樁,注視著阿提拉大帝和成吉思汗遠去的背影。我又曾在延河流淌過的那個城市生活工作過近30年,走遍了高原嘗遍了草。正是這三條河流構成了我文學作品的主要源泉和基本面貌?!闭沁@些特殊的歷練,使得我作品里一直充盈著莊嚴而恢宏的英雄主義,我不否認在軀體里流淌著紅色血液和來自大地、來自民間的智慧氣息。我是這塊土地上自然而然地生長出的一棵樹。
當年,我和著名作家畢淑敏、周濤先生,三人隨央視拍攝《中國大西北》系列專題片時,我從1997年到2007年,十年間,足跡踏遍了陜甘寧青新西北五省區(qū),深入廠礦企業(yè)、田間地頭。在那些年期間,我出版了《我在北方收割思想》《西地平線》《胡馬北風》《羅布泊大涅槃》等五部作品。《西地平線》《阿拉干的胡楊》被選入高中、大學課本,被入選《中國作家》雜志推出為當代最具影響的12位中國作家。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癡迷于這一類題材和這一種思考。我常常覺得自己像一個女巫一樣,從遠處的曠野上撿來許多歷史殘片,然后在斗室里像拼魔方一樣將它們拼出許多式樣。我每有心得就大聲疾呼,激動不已。那一刻我感到歷史在深處笑我。這是我在《胡馬北風》題記里的一段話。我把這種癡迷的原因歸結為使命和自己是一個世界主義者。
有很多讀者問我為什么鐘愛匈奴這個題材,我覺得和我在新疆當兵的經歷有關。作為北方人,骨子里多少流淌著游牧民族的血液。喜歡寫游牧民族的故事,不僅因為我從小在陜北長大,更和在新疆5年騎兵的經歷有關(我是中國最后一代騎兵,騎兵這個兵種就是在我們手里消失的)。我真正對游牧民族的了解,還是在新疆,作為中國最后的騎兵曾經在草原上、古墓上穿梭,和游牧民族打5年的交道,在后來寫長篇小說《統(tǒng)萬城》時,我把自己很多生活經歷都融入其中。《統(tǒng)萬城》是匈奴民族留在大地上的白天鵝最后一聲絕唱,而匈奴民族在亞歐大草原上的幾百年飄蕩,也許是世界史上最悲壯的史詩。
二十年多前出版的《最后一個匈奴》小說,是我在黃陵縣委掛職期間創(chuàng)作的,上世紀90年代,《最后一個匈奴》在中國文壇引起不小轟動,被稱為“陜軍東征”的“三駕馬車”。當年的“陜軍東征”至今依然被認為是新時期當代文學最重要的事件。1977年我從騎兵部隊退役,寫出了《白房子》等小說。之所以創(chuàng)作《最后一個匈奴》,也是對古匈奴民族精神的一種敬仰,是對馬背民族的一種遙祭,也可以說是對騎兵生涯的另一種緬懷。我說過:“當一個高貴的馬上民族有一天脫離了馬背,而必須在大地上匍匐行走時,高傲的性格和卑微的境地所形成的反差,會日夜撕裂著它的胸膛?!?/p>
《最后一個匈奴》是我為陜北高原建造的一座紀念碑,呈現了在陜北這塊特殊地域里匈奴曾留下的深深足跡,是一部帶有希臘式悲劇色彩和崇高感的高原悲壯史詩。我當年在寫這部作品時,就深刻感覺到游牧文化對中華文明的影響,尤其是陜北地區(qū)。我認為陜北是游牧文化和農耕文化的交匯點,抑或是一個拉鋸之帶。在中國歷史上兩千年封建社會中,有一半的時間是被游牧文化經營,另外一半時間則是由農耕文化經營。如果說,《最后一個匈奴》是寫農耕文明替代了游牧文明,那么《大平原》則是講工業(yè)文明替代了農耕文明。
唱給農耕文明的挽歌
在2009年12月底最后一天,長篇小說《大平原》的北京研討會上,著名批評家李建軍先生說,《大平原》是老高行將步入晚年的時候,用文學的形式,為自己尋找一條回家之路。我同意李建軍先生的這句話?!洞笃皆芬彩俏业闹匾髌分?。
我家家族中許多傳奇性的人物,他們活著時候,都曾經將他們的故事講給我聽。如今他們已經紛紛謝世,在三尺地表之下永緘其口。每年清明節(jié)我為他們上墳的時候,都覺得因為沒有將故事寫出來,而難以面對。我的伯父,小說中那個著名關中刀客形象,在行將就木之時,對我說,你難道會像我們一樣,將那些家族秘密重新帶入墳墓嗎?這就是我寫《大平原》的原因。
我說過我這大半生,有三個精神的棲息地,一個是從軍的阿勒泰草原,一個是成長的陜北高原,一個是出生地,我的桑梓之地渭河平原。我為阿勒泰草原寫出了震動文壇的中篇小說《遙遠的白房子》,我為陜北高原寫出了高原史詩《最后一個匈奴》。如今很好,我兌現承諾了,完成了《大平原》。
我有一個羅曼蒂克的想法,在一篇《請將我一分為三》的文章中,我說,如果我死后,請將我的骨灰一分為三,一份灑入渭河,一份灑入延河,一份灑入額爾齊斯河。《大平原》在2011年的茅盾文學獎評選中止步于第五輪,即在一百七十多部作品中名列第二十三名。幾乎所有的評委都認為《大平原》是參選作品中最好的小說,我本人也是這樣堅定地認為。但是最好的并不一定就是獲獎者,而我本人也平心靜氣地接受了這一事實。在第二年,也就是2012年的全國五個一工程獎評獎中,《大平原》榮獲長篇小說第一名。五個一工程獎應當是最高的國家獎。小說的深厚的歷史感和現代感,它的宏大敘事風格,受到了評委們的贊譽。
普希金說,現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么事情能震蕩我的心靈了。我寫過一篇文章,叫作《我把讀者的認可當作對我的最高褒獎》。此一刻,我將這話再說一遍。《大平原》這部小說,小而言之,它是一部渭河平原的百年滄桑史,被文學圈內人稱贊是中國式的《百年孤獨》。它通過一個家族三代人的不平常際遇,反映了一個時代變遷史,刻畫了一群栩栩如生的人物。而大而言之,《大平原》則是唱給中華農耕文明的一支贊歌和挽歌。
夕陽凄涼地照耀著這塊沖積平原,村口那棵百年老槐被用起重機吊起來,放在平板車上,平板車緩緩地駛出人們的視野。在世界工業(yè)化、都市化的進程中,村莊將不可避免地被夷平,成為城市的一部分。而那棵曾經被國民黨用來吊著打過我的大媽、被共產黨用來在樹蔭下燒過大鍋飯的老槐樹,它將被連根拔起,移栽到城里街心花園,成為一棵風景樹。在《大平原》中,我以宗教般的虔誠介紹了我的家族人物,我的爺爺奶奶,我的大伯,我的父親,我的母親顧蘭子。在寫作過程中,我的案頭上始終燃著香,在香煙纏繞中,他們冉冉走出。我的祖母是鄉(xiāng)間美人,當她躺進棺材木里時候,在最后一眼的告別中,兒孫們才發(fā)現了這一點,他們遺憾自己太粗心了,在她生前竟然沒有能認真地看一眼她,并將自己的所看告訴她。
我的祖父是一位鄉(xiāng)間哲學家,當他躺進棺材木里的時候,突然又睜開眼,對這個世界說,我的名字為什么叫“高發(fā)生”,我現在明白了——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沒有道理,它的發(fā)生就是它的道理。說完,他重新閉上眼,抬手示意將棺木蓋兒為他蓋上。
貫穿整部小說的一個人物,是我的母親顧蘭子。記得在北京研討會上,小說研究者們說,她雖然出場晚了點,但是是小說中的一號人物。花園口決口,豫東大地成為一片澤國,六歲的小女孩顧蘭子,被擔在擔子里,開始她的逃難生涯?;认x一般的逃難隊伍,在那年冬天,黃河結冰以后,從風陵渡地面,逃到陜西,然后逃到國民黨行政院為他們設置的逃難目的地——黃龍山設制局。然后在那里有一半人死于霍亂。國民黨干過許多沒名堂的事情,炸開花園口,讓豫東幾十個縣成為澤國,讓豫東數百萬百姓淪為魚鱉,三十多萬死亡,就是其中之一。
《大平原》一書在大陸最先出版以后,黃龍縣政府請我到那里去,他們要將高家當年逃荒居住的那三孔窯洞,為我建一個文學紀念館。這個名曰“白土窯”的村子,已經在新農村改造中整體搬遷,搬到大的一個村子里。這個村子,將要被夷為平地,重新成為農耕地。而顧蘭子居住的“安家塔”,已經變成玉米田了。我對鎮(zhèn)長說,給我建文學館這事就算了吧,只將那三孔窯洞留下,門口豎一個簡單介紹的牌子就行。有一個窗口,放我的電影、電視劇,向游客贈送《大平原》這本書。我還說,希望能將“白土窯”這個村子保留下來,變成一個“黃河花園口決口河南省扶溝縣、鄢陵縣難民逃荒紀念館”,然后,在公路旁豎一個雕塑群,再現當年挑擔子、推小車的河南花園口難民來到這里的情景。
那三孔窯洞,在窯畔底下有三棵老梨樹。據說這三棵樹,就是爺爺當年栽的。我專門從那樹上摘了些梨,拿回西安給我的母親,讓年已過八十歲的顧蘭子吃。梨難吃極了,一咬滿口渣,當地人說,這叫“牛眼梨”,現在品種改良,早就已經被淘汰了。
畔上還有一個碾盤。畔頂上不遠處,澇池旁,還有一棵高大的柳樹。顧蘭子說,這碾盤她記得,那大柳樹她也記得,她生下的兒子,也就是我,為什么這么聰明,就是因為她懷我時,到這棵神樹下討水喝的緣故。黃龍人說,我是在黃龍出生的,這里是我的家鄉(xiāng)。我說,我好像是在關中平原,在高村出生的,生在天傍黑,人們喝湯的時候。回到西安后,我問母親。顧蘭子說,兩種說法都對。懷你,是在黃龍山,懷孕三月頭上,回到高村。
我原一直有一個想法,想陪母親回黃龍山一趟??墒侨味家霭l(fā),顧蘭子卻突然心臟病發(fā)作,住進醫(yī)院。后來她說,你們就饒了我吧,對于你們來說,那些僅僅只是故事,可是對于我來說,那里是我的傷心之地,我都這一把年紀了,求求你們,就不要勾起我的傷心事了。我只好作罷。
在陳曉琳先生的主持下,《大平原》在臺灣出版,讓我有一種神圣的感覺。以前風云時代已先期出版了《最后一個匈奴》《統(tǒng)萬城》,不勝榮幸之至,他們又出版《大平原》,作為一個作者,這是他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前面兩本書都出得棒極了。捧著沉甸甸的書,我流下了眼淚。我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文學殿堂的輝煌和莊嚴。到了我這個年齡,世界上已經沒有能叫我激動的事情,但是捧著印刷的這散著墨香包含著編輯家心血的書,我仍然激動不已,難以自持。哎,文學,一個叫我們敬畏、叫我們恐懼、叫我們迷惑的東西。西班牙小說家烏納穆諾說,圣殿之所以輝煌莊嚴,因為那里是人類共同哭泣的地方。捧著這臺北寄來的書,我就是這種感覺。
我還將有一些書要在臺灣出版。我真幸運,遇到了這么好的編輯家,遇到了這么好的讀者。2010年的中秋期間,跟隨大陸一個名流訪問團我曾來過臺灣。我的感覺是,臺灣所有的人,所有的建筑,所有的氣氛環(huán)境,都叫我覺得親切極了,稔熟極了。在南投縣的那個陜西村,烏面將軍廟前,那一群看戲的婦女,褐色的圓臉龐,大屁股,碌碡腰,多像我家鄉(xiāng)高村的村姑。而那些男人們,更像我的隔山兄弟。隔山兄弟是一種民間的叫法,意思是指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的兄弟。我看著這些臺灣的男人們,那種從骨子里生出的親切感,與那種禮儀上的陌生感,都讓我突然想起“隔山兄弟”這句話。
我希望兩岸永遠不要有戰(zhàn)爭。戰(zhàn)爭絕對不是好東西,不論傷到誰,都叫我心疼。那是中華民族整體利益的損失。我也相信人類越來越智慧了。如果教堂里的鐘聲響了,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喪鐘在為亡者而鳴的同時,也就是在為你、為我而鳴。我們中的每一個人死了,這是人類總體利益的損失。作為一個文化人,我希望政治家們要有這個思維,要有這個高度,和這種大悲憫情懷。
事情但凡做到八分,就叫圓滿
在三十集電視連續(xù)劇《盤龍臥虎高山頂》的開機儀式上,央視制片人李功達先生說,如果不把高老師的《最后一個匈奴》這部中國文學的紅色經典,變成一部電視連續(xù)劇,那是中國電視人的羞愧,是我們中央電視臺的失職。楊作新的扮演者潘粵明、黑白氏的扮演者劉濤,在開機儀式上發(fā)言說,央視有信心把它打造成中國電視劇創(chuàng)作的一部代表作,他們則有決心把它打造成自己個人的一部代表作。
他們做到了,完完全全地做到了。我在看了樣片以后,給李功達先生打電話說,我看了前五集,流了四次淚,我經常說長篇小說要“宏大敘事”,什么叫宏大敘事,這就叫宏大敘事。我還向演員們致敬!我看到一群表演天才在演繹人物,這些人物比我小說中的人物更鮮明、更具有戲劇張力,他們將小說中的戲劇因素挖掘出來,像吹氣球一樣無限放大。記得拍攝期間,我曾經三次前往陜北去“探班”,地凍天寒,山溝里鉆著一群傻乎乎的人,面色呆滯,目光狼狽,像回到過去年代。我記得,只有當年(1979年冬天或1980年春天)拍《黃土地》時,我才有過這種感覺。根據小說改編的三十集電視連續(xù)劇《盤龍臥虎高山頂》,先在央視八套黃金劇場首播,連播三次,接著在黑龍江衛(wèi)視地方臺首播,繼而在各地方臺播出。
我對陜西省的廣電局長說,文學必須向影視“就范”,向網絡“就范”。我說,我的母親不識字,我都寫了三十本書了,母親一個字也沒有看過,但是當小說變成電視劇以后,她每天晚上都看,臉上洋溢著幸福,上衛(wèi)生間也是一路小跑。八十歲的她,每年開春,每年入冬,都要住兩次院,可是2011年的春天,因為忙著看電視劇,連生病都忘了。不過電視劇有一個遺憾,就是名字不如叫《最后一個匈奴》那么響亮。世界上的事情,總不能盡善盡美,能夠播出,能夠產生影響,這就算不錯了。世界上的事情,但凡能做到八分,就叫圓滿了。
隨后,我的另一部重要著作《大平原》,也被改編成四十集電視劇。運作者基本上還是那個團隊,即央視電視劇制作中心的李功達先生出任制片人,不過,投資方變了?!侗P劇》給投資方帶來了豐厚的回報,正如以前小說給出版社帶來豐厚的回報一樣。但愿《大平原》的拍攝也能做到如此。因為我的勞動而給別人帶來收獲,給社會創(chuàng)造財富,這總是一件叫人高興叫人體面的事。一部小說,一旦變成鉛字,便有了它自己的命運。作為原作者,他唯一適合做的事情就是三緘其口,作壁上觀。讓它去經歷吧。包括小說的經歷,也包括這部電視劇的經歷。在這里,我就是以一個局外人、一個旁觀者的角色向劇組獻上敬意。這個敬意還獻給當代最好的小說家之一、本劇編劇葛水平女士,還獻給尊敬的導演延藝先生、梁彤女士。
2011年,我還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即給匈奴民族的唯一都城、匈奴民族在行將滅亡前發(fā)出最后一聲絕唱的地方,陜北高原的統(tǒng)萬城,寫了一個電影文學劇本。歷史上的匈奴民族,有著太多的故事可以提起。南匈奴的赫連勃勃建立了統(tǒng)萬城,而與他同時代的北匈奴人阿提拉大帝差點攻陷羅馬城,改寫西方文明歷史。當英雄美人走過,這是多么的輝煌,在電影劇本中,透過女薩滿的眼睛將南北匈奴的故事連接,穿越時空寫了赫連勃勃,也寫了偉大的阿提拉大帝。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在歷史上聲名赫赫的民族,卻隨著赫連勃勃和阿提拉大帝的離世,淡出了歷史的舞臺。我們應該以寬容之心,來看待所有民族為自己的生存而進行的斗爭來定語筆下的匈奴民族。
我原來想把這電影叫《統(tǒng)萬城》,導演則將它定名叫《最后的匈奴王》。這部電影是大制作,類似于《約瑟王》《木馬屠城(特洛伊)》那樣的大片。電影將來擬請聯合國秘書長題寫片名,通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向全世界發(fā)行。電影的拍攝,除了藝術的目的之外,它還有一個功利的目的,即能對統(tǒng)萬城申請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一事,有所幫助。也許,那也是我的文學生涯的又一件重要作品,一件東方與西方溝通和對話的作品。
我說過,“匈奴”這個話題,是全人類的一根大筋,一抽動它,東方的和西方的每個人,都會痙攣起來。匈奴民族因為消失而存在,那血脈在如今不同國家、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人們的血管里,繼續(xù)澎湃著。我決定將長篇小說的名字叫成《統(tǒng)萬城》。我并調動我的所有積累,所有激情,所有藝術才能寫好它。我那年五十八歲,寫完這本書當年還是以為,也許是我向長篇小說這種藝術形式做最后一次致敬!在生日那天,我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里。畫了一天畫。一邊繪畫一邊思考,我給自己定了個“步入晚年三原則”。這三原則是:第一,到退休年齡就退休,絕不拖泥帶水;第二,絕不欺行霸市,永遠低調做人;第三,抓住剩余的人生,再寫點好小說再畫點好畫。
在寫完《大平原》之后,就一直有不少媒體說將是我的封筆之作。好在幾年后,我又寫完并出版了長篇小說《統(tǒng)萬城》,那本被著名評論家李星先生謬贊為堪稱史詩之作的小說,也是我個人突破了以前的封筆說法。我在北京時,亞馬遜網采訪問過以前的封筆問題,我回答說:演員在謝幕之后,如果觀眾的掌聲熱烈,會把他重新召喚回舞臺。
而我在去年又拿起筆來,再寫一本重要的書,寫世界各文明板塊的發(fā)生和發(fā)展以及流變,寫世界三大宗教的發(fā)生和發(fā)展以及流變,寫儒釋道三教合流的中華文明的準宗教的發(fā)生和發(fā)展以及流變。要用小說的形式來寫。小說的名字我第一次在這里披露吧,叫作《我的菩提樹》——漢傳佛教落地生根,菩提樹下眾生歡宴。
一個童養(yǎng)媳將我生在土炕上
在我生日的這一天,我每年都要送給母親一個紅包,感謝她生了我,感謝她為我的來到人世上,疼過一回?,F在生孩子條件好多了,往醫(yī)院里一住,有專業(yè)的人員幫助。六十多年前的農村,生孩子是一件難事,所以老百姓有“人生人,怕死人”的說法。生孩子又好像很隨意,大部分是生在土炕上的,還有的生在砬道窯里,正磨糧食推著個磨棍,突然肚子疼往下一蹲,解開褲帶,孩子就生下來了。有的是生在田地里的,農夫正勞動著,就地就生了。有些女人拉撒,甚至把孩子生在茅坑里。我是生在自家土坑上的。就是那種用土坯砌的,冬天可以燒熱的土炕。記得,奶奶常說個謎語叫我猜:一頭老牛沒脖項,有多沒少都馱上,說的就是這種土炕。
我生在黃昏,用母親的話說,就是天麻糊黑,人喝湯的時候。用一把做衣服的剪刀,在青油燈的火苗上烤一烤,算是消毒,然后用這剪刀剪掉臍帶,只聽“哇”的一聲哭聲,這孩子就算出生了。人們說,母親生我時,面無血色,臉色黃得像黃表紙,聽到哭聲,她欣慰地笑了,說:你把為娘可害苦了!唉,我又一個討債鬼來了!在去年的春天,我的孫女出生了。她生在羊年,是一個羊寶寶。說到這里,總讓人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韭菜割過一茬又長一茬的感覺!羊年是好年,中國的老百姓有“羊馬年廣收田”的說法。那年我接到通知說,我的長篇小說《統(tǒng)萬城》獲得了中華圖書獎,我對該書的責任編輯韓霽虹女士說:我不該獲這個獎,因為最近為寫一本書的緣故,我又系統(tǒng)地閱讀了我們的老古董,從而對文學又有了些新的認識,它們才是高山,《統(tǒng)萬城》只是小丘,它們才是大廈,《統(tǒng)萬城》只是包廂,應該把最高的褒獎給它們。
我去年寫作的這本《我的菩提樹》書,共寫108章,取佛祖脖子上掛的108顆念珠之意。那時已經寫到55章了,并打算在羊年底完成了它。另外根據我的早年一個中篇小說改編的三十集電視連續(xù)劇,央視八頻道正在拍攝,佑護我吧!希望能夠拍好,拍成一個類似《冰山上的來客》那樣的西部經典。大半生以來我正直地活著,崇高地活著,淡泊地活著,卑微地活著,守著一個文化人的底線和本分。如果讓我重新出生一次,我仍然愿意出生在關中農村的那個土炕上,由一位做過童養(yǎng)媳的卑微的農婦帶我出世,如果要讓我重新選擇一次職業(yè),我仍然會選擇一個寫作者,活著的時候向這個世界發(fā)出響亮的聲音,死后這聲音仍會在空中回旋一陣子!
我一直把寫“大部頭”,當作自己的主要任務。也在寫作長篇之余,寫一寫散文作品,大家還都說不錯。有一些約稿,例如有一篇寫成吉思汗游牧文化的,是我在鳳凰世紀大講堂演講的手稿。又有一篇是為《北京文學》寫的,好像叫《走失在歷史迷宮中的背影》,還獲得過“老舍文學獎”。還有一篇《擁抱可可西里》是一家有名的雜志,叫《讀者》,它約我寫的。我把這些東西湊到一起,就變成了一本書。我寫了十本散文集,2014年出版的《你我皆有來歷》,那是第九本?!赌阄医杂衼須v》這本書,是湖南文藝出版社的龔湘海先生從我家的電腦里摳出來的文章,他們自己拿回去編輯。他們還要把我的七八部長篇,二十幾部中篇,九部散文集出一套叫作《高建群作品》的叢書。
說到書畫,確實是書畫同源,我的書法,我的繪畫,用《文心雕龍》里的話說,詩不能盡,溢而為書,書不能達,變而為畫。詩歌已經不能讓你盡興了,激情奔涌,我寫書法吧,書法還不能夠盡興的表達,那我畫畫吧,用更具象的形式表達吧?!赌阄医杂衼須v》中沒有一幅插圖,甚至連前言結語都沒有,是因為編輯和我兩地遙遠,溝通不多,后來我寫了一個序,叫作《六十初度,馬齒徒長》。如果要再版,我還是想要有個序,畫幾幅畫在上面。
我理解的文學藝術,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創(chuàng)作者,他的作品是蘸著他的血寫的。陜北高原年節(jié)的時候,要抬著豬羊,扭著秧歌去拜祭山神廟,土地廟,這叫“獻牲”。一個作家的從事藝術實際上就是把自己當祭品,為繆斯獻上。我在當年寫《最后一個匈奴》的時候,感到自己像一架失控的航天器一樣,最后差一點回不到地面了。我在寫作《大平原》結束后,中風住了21天的醫(yī)院,也許只有這樣的創(chuàng)作,才有可能寫出來一點真正意義上的藝術作品。相形之下,那種散文式的結集書,就像《你我皆有來歷》《生我之門》輕松很多。長篇寫作是生一場大病,散文寫作只是一場感冒而已。
為了習慣,我一直堅持手稿,不用“鍵盤寫作”,但不完全拒絕新潮時尚的新技術。我寫小說時候,還用手寫,而且是用蘸水筆蘸著墨水寫,我總感到鍵盤上的字不是我的,是公共情人,她一站到街上誰招手就和誰走。我一直學不會電腦,但是現在來說,我還是羨慕那些會打字的人,我的兒子給我裝了個手寫板,《你我皆有來歷》里面的許多文章都是用手寫板寫的,盡管用了高科技,但還算是用手寫的。我還學會了手寫發(fā)短信和微博。一個朋友給我建立了一個“高看一眼”工作室,有兩百多個群友,每天我都在上面胡說八道。朋友說:“年過六十,當罵且罵!”我說:“善”。我還說:我們的老古董,《三言兩拍》里說,天下最厲害的是三張口,一是乞丐的口,吃遍四方;一是媒婆的口,傳遍四方;一是文人的口,罵遍四方?!赌阄医杂衼須v》開篇,就是“成吉思汗的上帝之鞭”。讀者看過我作品,都覺得我似乎獨獨鐘情于游牧精神。那篇文章,在2007年被評為全國散文十佳,名列第七,我和一位教授在《南方周末》報刊,就該文還發(fā)生一場舌辯,有些是他對的,有些是我對的。游牧文明是一個很大的話題,如果有時間,我還會在以后慢慢講的。
我曾稱自己被文學“綁架”了40年,現在花甲之后的生活,平時除了寫作,我基本上沒有什么愛好,長年累月的寫作,已經把我變成了一個廢人。現在的工作基本上是對半對半,寫小說占一半時間,寫字畫畫占一半時間,有時候鉆到畫畫里出不來,眼前都是具象,高僧大德接踵而來,有時候又不會畫畫了,又進入一種小說的敘事情景中。我記得路遙當年也是這樣,如果一離開長篇小說的敘事情景,他說“句號是在引號的外面還是里面,我都弄不清了”。別的就是看看電視,有時候遇到一本好書讀一讀,不過失望的時間多一點,現在的書雖然多,好書并不多,包括那些所謂的獲獎作品。現在的很多年輕作家有才華,有激情,未來是他們的,許多年前,我曾經對寫《上海寶貝》作者衛(wèi)慧和寫《糖》作者棉棉說,每一朵鮮花都有開放的權力,至于這花開得大與小,艷與素,那是另外的問題,她們很感激我的包容?,F在我有些老意了,我對媒體不止一次地說過,我們這一代人行將老去,這場宴席將接待下一批饕餮者。這是我對年輕一代的希望。不過年輕的一代要有一個強大的胃,像個接收器一樣,一路走來接受一些新鮮的東西。
我們的語文課本里盡是些弱不禁風的東西,魯迅先生還有點剛烈,上海人見了心里不舒服,要把魯迅從教科書里趕走。我們的高考作文盡是些胡扯淡的題目,要我說吧,我們把前人的文化里面最優(yōu)秀的東西好好繼承,即使你不懂,當口歌念也好,慢慢地大了就懂了,去年我為了寫這本書,又把《詩經三百首》,把司馬遷的《史記》,把基督教的《圣經》瀏覽了一遍,感覺到了一種崇高,這些偉大作品產生出來的氣場令人變得崇高和純粹。讓我們的孩子們學些經典的東西吧!還有各民族的民間傳說,包括那些遠古傳說,那是我們的根。
一個王和一座城的故事
在相當長的一段人類歷史進程中,世界的東方首都是長安,世界的西方首都是羅馬,中間則隔著遼闊的歐亞大平原。這里生活著二百多個古游牧民族,他們通常以八十年為一個周期,或涌向東方的長安,或涌向西方的羅馬,向定居文明索要生存空間。匈奴民族是這些古游牧民族中最為活躍、最為特殊的一支。
匈奴民族曾在公元2世紀時,完成過一場跨越洲際的悲壯遷徙。遷徙者北匈奴王阿提拉大帝,在布達佩斯建立匈奴大漢國。鐵騎過處,幾乎占領了整個歐羅巴大陸。后來阿提拉神秘死亡,北匈奴從歷史進程中消失。
南匈奴王赫連勃勃出生在一輛高車上,后來在大河套地區(qū)建立大夏國,并筑統(tǒng)萬城,完成了留在原居住地的匈奴人的天鵝最后一聲絕唱。
兩支匈奴人幾乎在同一時間消失。
小說《統(tǒng)萬城》就是描寫大惡之花赫連勃勃筑統(tǒng)萬城的故事。
赫連勃勃出生在一輛遷徙的高車上。女薩滿雙膝跪倒舉手向天祈禱道,上蒼啊,賜一位英雄給匈奴草原吧!赫連勃勃一出生,便肩負著一個不可能完成的歷史使命,這就是挽狂瀾于既倒,拯救匈奴民族。他開始成為后秦皇帝姚興的大將,鎮(zhèn)守北方,他在陜北高原以及整個黃河大河套地區(qū)建立他的國家,也就是大夏國。大夏國成為五胡十六國之一國。
后來,稱王的赫連勃勃與后秦王朝十年九戰(zhàn),一步步取得勝利,被嚴重削弱的后秦王朝后來被東晉劉裕(劉寄奴)所滅,長安城被占領。赫連勃勃則率軍南下,從劉裕兒子手中奪回長安并在灞上稱帝。在長安城居住半年后,赫連勃勃說他要過琴書卒歲,歸老北方的生活,于是又騎著馬回到已經筑成的統(tǒng)萬城。
匈奴民族有一個世世代代的夢想,就是要筑一座城定居下來,變千年行國為永久居國。這件事在赫連勃勃手中實現了。赫連勃勃在鄂爾多斯高原與陜北高原的接壤處建立了一座輝煌的都城,號“統(tǒng)萬城”。即“君臨天下,統(tǒng)一萬邦”之意。史書上說此城的規(guī)??氨扔诋敃r的咸陽城、洛陽城。
赫連勃勃的大夏國鼎盛時期,版圖范圍從三江源到西寧市到黑城,再到后來的銀川,再到鄂爾多斯高原、陜北高原,這個偉大的游牧民族在行將滅亡前夕,發(fā)出了輝煌的天鵝最后一聲絕唱。而統(tǒng)萬城作為匈奴民族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的一座都城,至今那城的廢墟還立在曠野上。千百年來任人憑吊。
正像流行歌里唱到的那樣——
“那把酒高歌的男兒是北方的狼族
人說北方的狼族會在寒風起
站在城門外穿著腐銹的鐵衣
呼喚城門開眼中含著淚
男嗚——我已等待千年為何城門還不開
女嗚——我已等待了千年為何良人不回來”
統(tǒng)萬城后來被另一個草原帝國,位于今天大同的北魏拓跋燾大帝所破。匈奴民族自此退出人類歷史舞臺。小說的另一條脈絡是寫大智之花鳩摩羅什,歷經千辛萬苦,從父輩開始,自印度國翻越蔥嶺,到達西域龜茲國,最后抵達長安,為漢傳佛教奠定千年基石的故事。
鳩摩羅什的父親叫鳩摩炎,他本來按照家族傳統(tǒng)要成為印度一個邦國的宰相,后來他逃走了,翻越蔥嶺,到達塔里木盆地的古龜茲國。他成了龜茲國的宰相,并與國王的妹妹羅什公主結婚,從而生下來偉大的鳩摩羅什。
龜茲國那時候是西域的佛教中心,鳩摩羅什在二十三歲被拜為國師,成為西域第一高僧。長安城當時的皇帝是前秦苻堅,他令大將呂光西征龜茲,馬背上綁著鳩摩羅什順著絲綢之路返回長安。走到河西走廊涼州的時候,淝水之戰(zhàn)爆發(fā),前秦苻堅兵敗,第二年被殺。呂光于是在涼州稱王,建后涼國,也是五胡十六國之一國。這樣鳩摩羅什被拘留在涼州十七年。后來進入后秦時代,長安城的后秦皇帝姚興滅涼州,奪得鳩摩羅什來到長安,在終南山下設草堂寺,開始譯經弘法。這是公元四〇一年的事。這個譯經堂收一千五百個漢族學生學習梵文,收一千五百個印度學生學習漢文,是中國境內建立的第一個國立譯經場。十三年后,漢傳佛教的偉大奠基者鳩摩羅什在草堂寺圓寂。
鳩摩羅什被西方評論家稱為“東方文明的底盤”。
正是由于漢傳佛教在中國的落地生根,從而令儒教、佛教、道教三教鼎立,成為兩千年中國封建時代的準國家宗教。正是通過大惡之花赫連勃勃、大智之花鳩摩羅什這兩個人物的故事,小說重現了那個在中國歷史上,被稱為魏晉南北朝、五胡十六國的時代,完成了對中國歷史這個重要的節(jié)點和拐點的藝術性詮釋。
小說具有極強的故事性和傳奇性,人物性格張揚、鮮明,并且呈現出莎士比亞式的多樣性。它也為即將拍攝電影或電視劇提供了厚實的基礎。除赫連勃勃、鳩摩羅什兩位充滿傳奇故事的主要人物外,小說還塑造了鮮卑莫愁、叱干阿利、姚興、呂光等鮮明人物形象。
小說以陜西版、北京十月雜志版、北京版、臺灣繁體字豎排版、手稿版、紐約英文版,在世界范圍發(fā)行,取得了不凡的銷售業(yè)績。并獲得“意大利大雅風文學獎”、“中國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優(yōu)秀圖書獎”,名列長篇小說榜首。同時,統(tǒng)萬城這個人類歷史的珍貴文化遺產被我國列為聯合國申遺首選項目,尤其是在該書出版以后對統(tǒng)萬城的知名度也有很大幫助。之前就小說改編電影事宜,我曾于前年冬天,在北京與香港導演張子亮、大陸導演吳天明討論(天明老師去世前一個月時)。兩位導演一致認為,要拍成國際范兒,三維,由中美法印四國合拍,美國好萊塢、印度寶萊塢、法國前總統(tǒng)薩科齊、香港導演徐克擔任總監(jiān)制。
薩科齊曾通過中國駐法大使館,要去二十本作者簽名書。他說他是匈奴人,流落到歐洲的最后一個匈奴。薩科齊并提議由他的女朋友來唱電影主題歌。
張子亮做了個規(guī)劃書,現在在我這里保存。香港電影界里有文張武徐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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