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禎霞

父母去世后，弟弟也離開了家，搬到縣城居住了，老家就真的荒蕪起來。

沒有人居住的老家，幾年便寥落了，荒草齊腰深，連一條能走到屋門跟前的路都沒有了。這估計是父親健在時遠沒有想到的事，父親在的時候，為了蓋這幢房子，可以說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傾盡了我們一家所有的財力和心血。估計初建的時候，父親會以為，這幢房子怎么也要留存到五十年，或者是一百年后，乃至他的孫子、曾孫子都會居住在這幢屋里，可在短短的幾年時間，在父親過世后沒幾年的工夫，這幢房子就如此不堪了，如此頹廢與破敗了，這是他健在時完全沒有料想到的。

時代的巨輪在飛速地旋轉(zhuǎn)著，人們的思想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也在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以前農(nóng)耕生態(tài)為主的社會，現(xiàn)在都商業(yè)化、商品化了，人們不只一味地守家居家，大多數(shù)人選擇了一種開放的生活，離開農(nóng)村，去城里創(chuàng)業(yè)或生活。我的弟弟便是如此，父親去世后，家里再無牽掛，他們就把孩子帶到城里上學(xué)了，城里學(xué)校近，教學(xué)資源好，而且生活方方面面比老家的農(nóng)村方便，他們便在那兒安居并定居了，弟媳帶著兩個侄兒上學(xué)，弟弟一天該忙啥忙啥，他們一家人很快就適應(yīng)了城里的生活。

對于農(nóng)村的老家，每次路過或者是回鄉(xiāng)時，他都會停下來看一看，可時間是個殘酷的東西，只短短的幾年，已經(jīng)令老家面目全非，現(xiàn)在彌留在這里的只是一幢房子和他思想深處留存的記憶，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兒與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了。因此，每次經(jīng)過了，也就看看，看看而已。

偶爾，想家了，想父母了，我也會去老家看看，看看老家的房屋，看看老家門前的那棵大核桃樹，還有那棵經(jīng)年不開花的丁香，以及老家旁邊的那一大片竹園。可是，每每回到老家，老家門前總是雜草叢生，荊棘林立，打草叢中經(jīng)過，會沾一身的草渣草籽和小刺，粘在身上了，拽都拽不下來。于是，只好用柴棍劈開一條路，循步走到門前，門前的灰塵堆積多厚，猶如冬日下起的厚厚的積雪，當(dāng)初粉就的潔白色的墻皮也脫落成一塊一塊的，零亂在墻面上，黃白相間，很是頹敗，門上朱紅色的油漆也已經(jīng)剝落。在時間寬裕的情況下，我會掏出一張紙，在門前的石頭上坐一會兒，看看眼前滿目凄涼的老屋，再想想過去人聲喧嘩的老屋，恍若隔世，不禁慨嘆連連。

故鄉(xiāng)最初的變更，是名稱的變化，在撤村并鎮(zhèn)過程中，我們王坪大隊跟沙坪大隊合并成了一個大隊，名稱也由以前的“王坪三隊”改成了“沙坪七組”。此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在需要填寫我的履歷時，我總將它仍填成“王坪三隊”，寫過之后，才又驀然驚覺，自己寫錯了，然后又改。更名沒幾年，村莊便說是要征作別用，消息傳開，引起了村民很大的震動，有說好的，有說不好的，說好的是因為能給賠償，個人可以拿到錢，得到眼前的實惠，說不好的，當(dāng)然割舍不下這個地方，畢竟這是我們祖祖輩輩生活過的村莊，是養(yǎng)育了我們幾代人的地方，它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與我們絲絲相關(guān)，這里儲藏儲備了我們太多的情感和記憶。房屋拆遷，安置首先是個問題，首先得將這些村民安置妥了，才能夠拆遷。當(dāng)然，在預(yù)計征收這片土地的時候，相關(guān)拆遷人員已經(jīng)想好了安置搬遷方案，經(jīng)過多方面協(xié)商與洽談，決定將王坪二隊的靠河邊的那一片土地全部征來，用來安置三隊被拆遷的居民，根據(jù)各家各戶的情況，一家按人口劃到一個屋莊子或者是兩個屋莊子，賠償款按賠償比例打到各家各戶的賬戶上，自己修建。消息傳出一年后，征收工作便開始進行了，丈量房屋和土地，清算林木，然后給各家各戶劃地、賠款。在大形勢驅(qū)動下，想征也得被征，不想征也得被征，每幢房屋上都用紅漆寫上了一個大大的“拆”字，我家的老宅因為久無人居住，便成了第一個被拆掉的對象。

拆房子容易，但是拆了房子的村民住哪里？這又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于是每家按人頭補給了臨時租房費用，一直到房子建好，搬進新房為止。很多人都去二隊租了二隊村民的民房居住，以作臨時過渡。

建時難來拆時易。一個村莊，幾十戶的人家，一年多的時間，房子就已經(jīng)拆得差不多了。村民拿到了補償，陸續(xù)搬走了，在推土機的助推下，那些房屋如地震般“嘩嘩”地倒下。有的過日子細致的，將舊木頭舊檁子搬回去鋸了，燒爐子；有的不生火的，就撇下不要了，任人拾撿，村莊很快呈現(xiàn)了蕭條敗落之勢，那些綠油油的麥田不見了，青乎乎的蔬菜不見了，到處都是斷壁殘垣，舊磚亂瓦，只有一條灰白的道路歪歪扭扭地橫亙在村莊上，讓人看了不禁滿心凄涼。

母親過世后，父親過世，父親過世后，等于說我就沒有老家了，只剩下了這片熟悉而又親切的黃土地。我想念父親、想念母親的時候，就回來看看，在村莊里四處走走，和鄉(xiāng)親拉拉家常，在老家的門前坐坐，看看那些陪伴著我成長的山水和樹木，想想有父親母親健在的歲月?？扇缃?，村莊說拆就拆，說搬遷就搬遷，我的故鄉(xiāng)從陌生變?yōu)橄觥?/p>

起初是大哥搬走，三嫂因為房子建得慢，還沒搬，因而他們家的房子還得以留存，在拆遷的時候，三嫂的房子已經(jīng)建成一幢三層小樓了，剛建起沒兩年，卻又面臨著拆遷。對于三嫂悲苦的一生，拆遷工作人員是不能理解的。在他們認為，這不就是個房子嗎？拆了給你賠錢，你也沒有損失到什么。很多的事，并不是一個“錢”字都能解決的。三嫂嫁到我們家，三哥身體一直不好，做不了重活，出不了大力氣，家里家外一切的事務(wù)都由三嫂一個人扛起，為了生計，三嫂一直做著小生意，每天騎著自行車馱著挎籃去到幾十里外的西川東坪收購?fù)岭u蛋，以此來換得一點微薄的收入，以保障家里的油鹽醬醋錢和供應(yīng)孩子上學(xué)。那些地方的山山嶺嶺，三嫂幾乎都跑遍了，提起三嫂，沒有人不認識。她頭一天去山里收，第二天拿到縣城里去賣，數(shù)十年除了下雨下雪，幾乎天天都在那條鄉(xiāng)村公路上奔忙著，一個瘦小的形容憔悴的女人騎著一輛加重自行車，在鄉(xiāng)村的山路上用力地蹬著，上坡路陡，實在蹬不動了，就下了自行車，推著走一程，將這一段陡路走過去，又繼續(xù)騎上自行車奔跑，不論是數(shù)九寒天，還有盛夏暑酷，從沒有間歇；別人建房子都是請工程隊來建，而三嫂家的房子硬是靠著他們一家三口人自己建起來的。自己抬石頭，自己拉屋根子，自己砌墻，自己和灰抹水泥，自己粉墻，自己打地板……三嫂就是這樣咬緊牙關(guān)在做一樁自己覺得是這輩子最大的事。她要建房，她要在這幢房子里給兒子娶媳婦，她要在這幢房子里住到終老?？墒牵媱澘倹]有變化來得快，突然而來的現(xiàn)實，一下子將三嫂的計劃和夢想擊得粉碎，她的所有的愿望和想法落空，她自以為偉大的事業(yè)清零，這于三嫂的打擊簡直是無法想象的，甚至是摧殘性的，數(shù)月之間，三嫂頭上有了白頭發(fā)，并且一點一點地多起來，每次見到三嫂，看到她憔悴而落寞的面容，看到她滿頭的花發(fā)，我總是忍不住一陣心酸。

最終，三嫂也搬走了，搬得一絲不留，搬得片瓦不剩，王坪三隊終于成了一個空殼，但這也僅只是很短時間的事。很快，工程隊入駐了，各項工程的籌建立即啟動，王玶三隊改頭換面已如大潮洶涌般直逼眼前，大局已定，沒有人能阻擋得了，也沒有人能改變得了。

明知故鄉(xiāng)的消失是無可挽回的事，可是心里還是忍不住惦記，忍不住牽掛，忍不住逢了熟人就打探消息，甚爾，時不時地，還會打一個電話回去，問問故鄉(xiāng)的哪些房子拆了，哪兒都變成什么樣了，道路改了沒，河流改了沒，我記憶中的那一棵棵樹有沒有砍掉，上院都建了些什么，下院又在建什么，我們經(jīng)常打糍粑的那個碾盤還在嗎？

我知道，那些東西遲早是要改變的，或者說是根除的，可是我總是希望它來得慢一點，慢一點，再慢一點，讓我現(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還能保存得久一點，再久一點，那么于我來說，也是一種安慰，就比如三嫂，她就是我故鄉(xiāng)的一分子，而且是與我相親的人，她在那片土地，或者說她的房子還在那片土地，那里就有我們熟悉和傾入感情的物象，我便不會覺得完全的陌生或者是隔離，而三嫂的徹底搬遷，那里便完完全全成了別人的土地，與我及我的族人，還有我的鄉(xiāng)親再也沒有絲毫的關(guān)系，那么，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就真的不復(fù)存在了。想到這里，我就有些悲傷，悲傷到不能自抑，就像是誰在拿刀割去我身上的某一部分似的。自小到大，故鄉(xiāng)早已融入我的靈魂，融入我的血液，融入到我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我此生都與它息息相關(guān)，無法剝離，可眼前的現(xiàn)實，真的就讓我成了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我的精神和靈魂被掠奪了，從此，我將殘缺，我的人生將不再完整。對于故鄉(xiāng)，我除了長久的喟嘆，已做不了什么，唯一能留下的便是那些根植于我靈魂深處的記憶，它們將化作時光的碎片，在我的心海中跌宕起伏，我只有牢牢記住這些，記住這些連貫和不連貫的記憶，讓它們陪伴著我，陪伴我度過此后的年華和光陰。

故鄉(xiāng)，那么，且深埋于心底吧！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