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淺韻
老中醫(yī)高齡耳背,低著頭認(rèn)真地把脈,探詢的眼睛從黑色鏡框上面向我投來,渾濁中帶著一種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智慧。他眼睛里的白色眼球體遠(yuǎn)遠(yuǎn)多過黑色,據(jù)說這樣的人誠信坦蕩。他已經(jīng)很老了,眼前這雙干枯的手,替無數(shù)人抓掉過身上的病。
他按脈象問詢我的癥狀,我點頭或是搖頭,花了很大力氣才讓他明了我身上的問題。他低頭認(rèn)真開處方,一本叫《杏林集》的藥書也認(rèn)真地躺在他的桌上,外面是絡(luò)繹來問診的人。
老中醫(yī)的家在巷子深處,要穿過幾個弄堂,經(jīng)過一座古老的鐘樓,再經(jīng)過一條窄窄的小巷子,聽見幾聲氣勢洶洶的狗叫,才到他的院子。院子里開著一種不知名的紫色花朵,茂盛而肆意,像是在與這冰凌凌的天空較勁。若不是因為他在江湖行醫(yī)的名氣,我是不大可能抵達(dá)這偏僻的舊城角落的。
老中醫(yī)的一些藥是裝在瓶子里的,那些瓶是青花瓷的,印著些青色的“喜”字,浩浩然然地端坐在窗口,像是一個個舊了的新娘子。我不知道這些瓶的來歷,喜歡它們一排排擠在一起,像一些些剛剛萌生出來的精致心事。又覺著那些瓶子里裝的是我,及與我同病的人的舊疾,就在老中醫(yī)一揭一蓋的動作里,那些住進(jìn)身體里的魔就收進(jìn)了他的寶瓶里,化成一陣輕煙。老中醫(yī)一邊喘氣咳嗽,一邊斯斯慢慢地稱量著草藥。信賴,就像是意念中一棵茂盛的大樹,讓我在老和舊之間無可保留地靠上去。那一刻,仿佛我身上的病已經(jīng)好了一半。
老中醫(yī)叫我名字時,我恍惚看見了我的祖母拄著拐杖坐在院子里,我時時記得她有個心口疼的老毛病。病犯時,捂著胸口,額頭冷汗,嘴唇青白。我常被她嚇得不知所措,在她的疼痛中,慌亂地從一個茶色瓶子里抖索出兩粒白色的藥,她吃下去后,癥狀就慢慢消失了。那時,我覺得那是神仙的妙藥啊,想拜藥王菩薩為上師,專拯救蒼生苦痛。祖母的疼痛消失后,我很快就忘記了這種念頭。被無數(shù)個新鮮的念頭所取代,并不斷更替。我以為人間的每一種疾病,都可以在赤足醫(yī)生那里藥到病除。直到,一場胸口疼痛的突然襲來,奪去了我父親年輕的生命。
救得了祖母的白色藥粒,對父親的疼痛沒有絲毫作用。從此,我就痛恨醫(yī)院和疾病。每次走過醫(yī)院時的心絞擰結(jié),都源于我失去人間至愛的傷悲??晌覅s無法擺脫身體上頑強生出的一些疾病,每每要去醫(yī)院里,聞那些熟悉、驚心的味道,看一張張麻木的面容。更多的時候,我懷念鄉(xiāng)間赤足醫(yī)生的年代,在他們那里,不用開具從上到下檢查的清單,不用憑著機器的眼睛來判斷,而是望聞問切后,就能知道病灶的根源。在這個深深的巷子里,我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一種熟悉的藥香里。
藥在文火上,絲絲縷縷地彌漫著些熱氣,慢慢地煨,細(xì)細(xì)地等。當(dāng)那些黑乎乎的液體倒在碗里時,我對生活就多出了一種盼望。待這身子輕了,疾病好了,我必定要像一只歡快的鳥兒,天天歌唱生活的美好??嗫嗟奈兜理樦业暮韲?,滑到我的腸胃里。那些偷窺我健康的壞東西,在我的身體里,將被統(tǒng)統(tǒng)絞殺。
身上的病就像春蠶吐絲那樣,一點點地吐出,卻像是永遠(yuǎn)也吐不完似的。直到我的身子結(jié)成一個繭子,對外面的世界有了抵御的工具。我從最初的不適,至慢慢地習(xí)慣,習(xí)慣了失去嗅覺的世界,習(xí)慣了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早晨,突然聞見花香或是汽油味時的喜極之態(tài)。當(dāng)然,也在習(xí)慣中厭倦了許多東西,我曾念念不忘的熱鬧和美好,對我亦失去了誘惑,甚至在某個突然的時刻,就想到了生死。是啊,這些不應(yīng)該有的念頭,我應(yīng)該絞滅它們的滋長。我那么年輕,可我的父親及祖母,他們也還那么年輕啊。
藥還在火上,我翻開祖母的照片??粗认榈哪?,有淚盈上眼眶。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我的童年和少年都藏在她的皺紋里。我是她的眼珠子,從未走出過她的眼睛。想起她,就免不得要想起一瓶藥的去向。祖母對生命的抗?fàn)?,不僅表現(xiàn)在對生的欲望,還表現(xiàn)在對死的決絕。她每天早早起來,就把自己打扮得整齊光鮮,她說,早起三光,遲起三慌。她一生酷愛首飾,以為環(huán)佩丁當(dāng)?shù)呐瞬琶?。她把每一天的生活裝扮得整潔美好,為一家人變著花樣的吃喝用盡了心思。她的每一次小疾病,都能在最普通的藥里得到解決。她對從后山采摘來的一棵草藥及瓶子里那些過期的藥,都充滿了感情。祖母看它們的眼神,就像是看我時的愛憐。不知是在哪一個深夜里,在一只老貓凄厲的叫聲中,她大概想到了死亡,而后,開始了對另一種藥的癡迷。她不知從何處聽來,安眠藥可以置人于死地,那是一種有尊嚴(yán)的輕松死法。她秘密地開始了她的計劃,終于費盡心機搞到一瓶安眠藥,一百粒,足以致命的一百粒。
祖母像一個保守住巨大秘密的孩子,難免會在某個時刻露出些端倪。那時,我還小,每天晚上只想聽她講些古老的故事,白天,只想吃她做的各種口味的面食,像只饞嘴的小貓。她對我講生死,我漠不關(guān)心,更或者說是聽不明白。她舉了許多例子,說一個人的修造不好,死的時候都難。我說,人為什么要死呀?她說,人總是要死的,就怕死的時候太痛苦,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
若是父親知道祖母要與我講這些事,他是不會讓我與祖母每天晚上同榻而眠的。父親喜歡我做個快樂的孩子,他帶我上山時,遇見路邊的野花,就采摘下來戴在我的頭上。那些與藥和疼痛有關(guān)的話題,他喜歡回避,就像祖母在每一次洗她的小腳時,總要回避所有的人。但父親總會說起,我一歲時吃錯的藥,他們把安眠藥當(dāng)成了維生素,差點貽誤了我的智商。
祖母手里的安眠藥像一顆隱藏在家里的炸彈,她在深深的不安中,把裝著藥的那個小瓶子,從一只木箱移到另一只木箱里,從這個罐子挪到那個罐子里。再或是床腳下,或是墻洞里,用一些破舊的棉花包裹著。沒有人知道她在折騰什么,我們的生活都是她折騰得越來越好了的。終于有一天,她再也無法保守住心中的秘密。在飯桌上她向父親坦白她的想法。全家人張大了嘴巴,看著這個我們不認(rèn)識的祖母。她卻輕松如往常一樣,盛飯?zhí)聿?。父親嚴(yán)厲地讓她把藥交出來,她又是輕笑,說,萬一哪天起不來床了,我是不想連累你們的,幾顆藥就能解決的事,早晚都是要走黃泉路,又何必為多活幾天,給我自己受罪,也讓你們受罪呢。
那頓飯吃得驚心,父親終是無法勝過他的母親。然后,他開始了樓上樓下的翻箱倒柜。祖母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瞇笑著,她大概得意她作為繼母的成功,有一個如此在意她的兒子。徒勞之后,他把這個艱巨的任務(wù)交給了我。以往,為祖母找藥,都在那個柜子里,那些求生的藥,它們在祖母的指引下,藥到病除。而這一次,是求死的藥,家不大,但對于一個藏匿者來說,有無限的可能,更何況那是一個細(xì)小的瓶子。
在每天晚上與祖母同眠時,我就成了一個有心思的孩子,總是試圖打探那瓶藥的下落。祖母對我是警惕的。她一會兒說在某個抽屜的角落里,一會兒又說在某個箱子里,待我按她說的方向去找尋時,一切都是空的。祖母大概也很糾結(jié),一個好生活著的人,不到萬不得已,又怎能想到死呢。祖母的萬一,像是埋在家里的一個禍端,讓全家人的視線都轉(zhuǎn)移她也許將要做的傻事上。
某個夜晚,一個天真的小女孩突然腦洞大開。因為家里剛來了一個醫(yī)生,于是我就編造了一個謊言。我告訴祖母說,即使那一瓶安眠藥吃下去,人也是不會死的,它只能讓一個人口吐白沫,求生不能,求死不行,受盡人間折磨,還是死不掉。祖母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用驚訝的語氣質(zhì)問我是真的嗎?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祖母一夜輾轉(zhuǎn)。第二天,那一瓶藥就到了我手上。我拿著它向父親展示我的勝利成果,父親摸摸我的頭,狠狠地表揚了我的聰明。然后,我就像利箭一樣直奔河邊,把那些藥一一倒進(jìn)河水里,心中的石頭頓時放下來。
一次關(guān)于藥的波浪,化解了。祖母安然地活到九十歲,逢初一、十五吃素禮佛,篤信天堂的存在。在摔了一跤之后,一場感冒讓她日漸虛弱,她干枯的手撫摸著我時,我全身都在疼著。藥,對她已無效。我想讓那些液體來幫助她,醫(yī)生們都不愿意時,我立即想到了自己,我覺得我也能。她手臂上的那些青筋,一定能承受她的孫女兒使用笨拙的方法,就像她在我人生中教會我的無數(shù)回第一次。
藥,沒挽留住祖母的生命,也沒有挽留住父親的生命。我的藥,就在火上,我從進(jìn)屋的每一個人捂鼻的動作里,感知到濃濃的藥味兒漫過了屋里的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