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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哭(中篇)

2017-10-24 20:00青禾
福建文學(xué)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阿麗老唐阿梅

青禾

1

偷哭,就是悄悄地哭,不讓人家知道。什么人才偷哭?怕人家知道你也會哭的那個人。

阿麗是躺在自己家的大床上偷哭的,她的床很大,她家的房子也很大。床是1.8米的大床,房子是140平方米的套房。

阿麗的大名叫王美麗,本地人起名字,男的喜歡有個“強”字,國強、永強、力強、學(xué)強什么的,女的喜歡有個“美”字,美琴、美娟、美卿、美惠什么的。阿麗是本地叫法,本地人喜歡在本名,也就是戶口本上的大名的最后一個字前面加一個“阿”字,以示親切。阿字當(dāng)頭的叫法,一般限于親戚朋友,而名字則是在比較正規(guī)的場合下,比如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同事,或?qū)W校的老師、同學(xué)的叫法。如果在名字前頭加上姓,那就是很正規(guī)很嚴(yán)肅的稱呼,比如,30年前,阿麗曾經(jīng)接到一份紅頭文件,上面寫道:“經(jīng)研究,任命王美麗同志為水仙街道第三居民小組組長?!卑阉拥煤脦讉€晚上睡不著覺。當(dāng)然,名字前頭加姓,有時也會在罵人的時候出現(xiàn),比如,有一次,她不是當(dāng)了組長嗎?道路擴建,動員拆遷,就有人指著她的鼻子大叫:“王美麗,你不得好死!”她很想以牙還牙,指名道姓地罵回去,可是忍住了,畢竟,她是有紅頭文件任命的街道干部,不能與老百姓一般見識。

阿麗先是無聲地落淚,讓眼淚順著兩邊的眼尾,悄悄流到枕頭上,而后便忍不住哭出聲來,越哭越傷心,索性就放聲大哭,反正,房子這么大,房子里也沒有第二個人。她一躍而起,坐在床沿,大聲哭,放肆哭,越哭越覺得自己可憐,最后連鼻涕都哭出來了,一把鼻涕一把淚,酣暢淋漓??捱^之后,自己突然就笑了。到衛(wèi)生間,把臉洗了洗,對著鏡子把自己細(xì)細(xì)地欣賞一下,又笑了。她不像一個快60歲的人,不像,一點都不像,一起泡茶的老姐妹們都說,她是她們這群姐妹當(dāng)中最不像已經(jīng)退休了快10年的人,還說,她其實應(yīng)該再找一個伴,來個梅開二度。這些夭壽仔,越老說話越?jīng)]正經(jīng)?!柏矇圩小笔潜镜亓R人的話,就是短命鬼。

阿麗罵了夭壽仔之后,很得意地在房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有點像電視里領(lǐng)導(dǎo)干部視察地方的樣子,三房兩廳,二衛(wèi)二陽臺,陽臺都朝南?,F(xiàn)在哪里買這么好的房子!自己一個人住這樣的房子,要是雇個女傭,那就和太后娘娘差不多了。

這房子是她死去的丈夫唐定邦留給她的。她到里廳,在老唐的遺像前站了一下,順手抽三根香,點燃,插在香爐上。老唐不信這一套,可是她信,老唐也不反對,在家里,老唐由著她。孩子們都說,現(xiàn)在誰還點香???既麻煩又不安全,用特制的電燈,一按開關(guān),該紅的那個點照樣紅,好看又環(huán)保。她不聽,她喜歡點香的感覺,更喜歡聞那香的清香。看著裊裊而上的那一縷輕煙,在空中婀娜,散開,變淡,慢慢地消逝。她在恍惚間,會看到老唐的微笑,聽到他爽朗的笑聲……

她仿佛聽到老唐的聲音,你傻呀,都快做大家了,快抱內(nèi)孫了,還哭,沒出息!

“大家”是本地話,就是婆婆。兒子快結(jié)婚了,而且,未來的兒媳婦肚子里已經(jīng)懷上她的孫子了,能不高興嗎?

應(yīng)該高興,可是她高興不起來。

兒子媳婦不跟她一起住,放著這大房子不住,偏偏要自己買一套兩房一廳的房子。

買就買了吧,裝修時,她提了一點意見,兒子還不歡喜,臭了好幾天臉,她知道,不是兒子不歡喜,是未來的兒媳婦不歡喜,因為她是沖著她發(fā)表意見的。她說,房子裝修,不在好看,在適用,花花哨哨的,又花錢,又不實惠。但人家年輕人就喜歡好看,就喜歡花花哨哨的,有什么辦法呢?

幾天來,她天天去打掃那套兒子準(zhǔn)備結(jié)婚的新裝修的房子,兒子要請清潔工,她不讓。如今的清潔工哪個是盡心的?都是按時間算錢,糊納納,應(yīng)付了事?!昂{納”也是本地話,就是做事不認(rèn)真不仔細(xì),不干凈不整潔。這種事只能自己來。早上來,晚上回去,中午叫快餐。一天下來,累得腰酸背痛,躺在床上,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正躺側(cè)躺,彎躺直躺,怎么躺都不舒服,后來,干脆就趴在床上。趴著也不行,這就哭了。她并不想哭,眼淚是自己流出來的,流了眼淚便覺得自己很可憐,于是,眼淚便順著“可憐”,泉水般地嘩啦啦地跑了出來。本地話眼睛叫“目睭”,眼淚叫“目汁”,阿麗現(xiàn)在的情形,本地話稱之為:“目汁流不停?!?/p>

老唐在的時候,這房子原來是熱熱鬧鬧的。老唐一走,兒子就搬到學(xué)校去住了,說是為了專心學(xué)習(xí),實際上她清楚,兒子不想住這房子,他從來不把這里當(dāng)他的家。先住學(xué)校,參加工作后住單位的宿舍,談上戀愛之后,就住到女朋友家里去了。沒出息!

累不是理由,主要是沒人說話,累了又沒人說話,就更累。

這其實不是累,是孤單。也就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這是她的兒子讀書時讀到的最文雅的句子。當(dāng)時,兒子還考她,說,你知道什么叫“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嗎?她當(dāng)然不知道,兒子說,就是自己一個人,孤孤零零地,自己的身子和自己的影子說話,相互慰問。

她是二婚。她有一兒一女,兒子是親生的,女兒是二婚時,第二任丈夫老唐帶來的。他們都是二婚,一人帶一個孩子,她帶兒子,他帶女兒。兒子從心底里不認(rèn)這個后爸,小小年紀(jì)就把“排斥”寫在臉上;而女兒卻把她當(dāng)親媽,比親媽還親。

她二婚,不是她的錯,要是丈夫不出軌,不勾搭女人,她就不會和他離婚,不離婚,她也就不會有第二次婚姻。

阿麗檢討自己,當(dāng)初太大意了,大意失荊州。

2

她的第一次婚姻本來是很圓滿的。他叫沈建坤,他們是自由戀愛,自主結(jié)婚的。那時候,她18歲。18歲的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想到當(dāng)時很流行、流行了好多年的一首歌,一支電影插曲,那片電影叫《柳堡的故事》,黑白片——現(xiàn)在哪里去看黑白片啊。其實,那電影并不好看,就是那首歌好聽,唱了多少年了,還是那么好聽。歌是這樣唱的:

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

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

東風(fēng)呀吹得那個風(fēng)車轉(zhuǎn)哪

蠶豆花兒香呀麥苗兒鮮

風(fēng)車呀風(fēng)車那個依呀呀地唱哪

小哥哥為什么呀不開言

……

她就是唱著這首歌和他談戀愛的。其實,18歲的是她自己,而哥哥則比她大4歲。那時候,他們一個唱女聲,一個唱男聲,當(dāng)然,合唱只是兩個人一起唱,沒有別人,小聲唱,唱給自己聽。

他們要的不是歌詞,要的是那種情調(diào),那種讓心微微顫動的流淌。

那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他們的認(rèn)識有點像如今的電視劇。

有一次,她到江邊去洗衣服,那時老百姓家里沒有安裝自來水,人們習(xí)慣到九龍江邊洗衣服,聽說九龍江是地圖上正規(guī)叫法,本地人都稱之為南門溪——那時的溪水很清,你站在水里,會有一群群小魚不停地在你的小腿肚子鉆來鉆去,癢癢的。在她不遠(yuǎn)的地方,有人在釣魚,那人穿的是白襯衫、藍(lán)褲子,斯斯文文的,像個大學(xué)生——那時大學(xué)生還很稀罕。他朝她這里看了一下,她也就看了他一眼——還順眼,他發(fā)現(xiàn)她看他,就朝她笑了一下,她也笑了一下。他走的時候,還在她洗衣服岸邊的草地上站了站,好像要說什么。她知道那影子是他,但她沒有抬頭,他也就走了。她不好意思抬頭,互不相識,抬什么頭?

后來,她又去洗衣服,這洗衣服便多了一份牽掛,總是對溪邊幾個釣魚的人多看幾眼,看看有沒有那個穿白襯衫,藍(lán)褲子像大學(xué)生的少年家,看了幾次,終于又看到了他。于是,她對他笑了笑,他也對她笑了笑,這就算認(rèn)識了。笑過幾次之后,便開始搭話,也記不清是誰先開的口,應(yīng)該是他吧,反正她記不住了,因為她很想說,要是他不開口,她也就先開口了,沒話在找話說。就這樣,要是哪一次她洗衣服看不到他,或者是他釣魚見不到她,第二次見了,便會問,那天你怎么沒來……這樣,他們在心中也就萌發(fā)了約會的意思,只是雙方都沒好意思開口。

而此時,阿麗的母親則不斷地讓她去相親,相了好幾次,沒一個中意的。有一次,她想,這一次是最后一次,下一次不來了。沒想到相的居然是他。兩人見面,會心一笑,笑得介紹人有點莫名其妙。

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緣分吧。他說,星期六晚上有空嗎?我們出去走走。她就點頭答應(yīng)。他就說,中山公園東門的那棵榕樹下,不見不散。到了時間,她也就去了。怎么他一約你就去了呢?這就是老人們說的“相欠債”。她欠他的,注定要和他過日子。

阿麗自己對自己笑了一下。

也不記得是哪一次,后正,他們在榕樹下會齊之后,便散步,走著走著就走到溪邊,他就不走了,領(lǐng)著她坐在溪邊斜坡的草地上,她發(fā)現(xiàn),這里離他們第一次偶然相遇的地方不遠(yuǎn)。她說你是故意的吧,他哈哈笑,說,那次我一條魚也沒釣著,沒想到釣到了這條“大魚”。

討厭!她打了他一下。他笑得更歡,他的笑,很好聽,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爽朗的笑聲吧。

天上沒有月亮,星星很多。遠(yuǎn)遠(yuǎn)的樹下也坐著一對,隱隱約約地,看不清楚,卻時不時地傳來女孩子的輕笑,弄得她心里癢癢的。不知為什么,他就唱起了那首歌——他唱歌真好聽,一聽他唱歌,你就知道他是讀過書的。她也就跟著唱,因為那個時候,雖然廣播喇叭天天都唱紅歌、頌歌,但年輕人私下里都喜歡唱愛情歌,“文革”前的“黃色歌曲”,用小本子抄著,抄來抄去,好多首,這《九九艷陽天》就是其中的一首。他唱,她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唱,小聲唱,唱著唱著,他就不唱了,狠狠地看著她,眼睛比星星還亮,那種看法,讓人害怕,更讓人心跳。心一跳,臉就發(fā)燒,渾身發(fā)軟,該死的,就在那個時候,他趁機抱住她,抱得緊緊的,怎么掙都掙不脫,抱還不算,還親嘴,親嘴還不算,還動手動腳的!不想了,不想了,阿麗對自己說,這么大年紀(jì)了,想這些讓人害臊!

后來,他們就結(jié)婚了。再后來,她就有了兒子,他就給這個孩子起了一個很響亮的名字,叫沈宏亮,有了沈宏亮,也才有她現(xiàn)在的這些煩惱。

3

那時,阿麗過了幾年很舒心很甜蜜的日子。

他在一家大型國企上班,開頭在廠部機關(guān)當(dāng)干部,她不知道他其實還不是編制內(nèi)的正式的干部,是“以工代干”,也就是工人的身份,做干部的工作。對外人,他都說是國家干部,在廠部政治處當(dāng)宣傳干事。當(dāng)時,她的婚姻讓她的那些姐妹們很羨慕,也讓家里感到很榮光,她的母親逢人就說,我們阿麗,命好,嫁了個國家干部,一輩子有依靠,吃穿免煩惱?!俺源┟鉄馈币彩潜镜卦?,不愁吃不愁穿,這在那個時代,是人們心中的最高理想。

阿麗的地位不如他,不是一般的不如,簡直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她在一家罐頭廠洗果車間當(dāng)臨時工,就是把當(dāng)季的水果,比如荔枝啦,龍眼啦,剝皮去核,洗凈,如果是菠蘿,那就更麻煩,得用刀子削皮,刻溝。當(dāng)時哪有什么手套?一天下來,手都不像是自己的,死白死白的,又白又皺,像雙死人手。那是季節(jié)性很強的工作,沒有水果的季節(jié),就沒了工作。整個車間全是女工,只有班長是男的。班長是一個勢利眼,車間主任來了,他像一條狗,哈巴狗??墒侵魅我蛔撸妥兂鲆粡垶觚斈?,又黑又臭,對她們這些臨時工指手畫腳,這不行,那也不行。有一次,她明明把剝好洗好了的荔枝肉按要求放到盤子里,等待放進輸送帶,他卻硬要她再洗一遍,她說洗了,他變戲法似的亮出手掌心,那上面有一小片黑色的東西,誰也說不清是什么東西,有點像從地上揀來的干枯的爛樹葉片。他一定要她重新洗一次。她說,洗過了,真的洗過了。他說,不洗是吧?我說話不管用了是吧?好啊,明天你就不用來上班了。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她不能沒有這份臨時工。雖然,一個月掙不了多少錢,但她需要這些錢,20塊錢??!她的弟弟在外地讀書,就靠這些錢吃飯,買學(xué)習(xí)用品,添置衣服。

她只好忍氣吞聲地再洗一遍。

看她重洗,班長哼著歌,轉(zhuǎn)身走人。他是抖著身子搖著屁股走的,他哼的是什么歌呢?居然是一首兒歌,“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

聽說,他和車間主任有點面線親,“面線親”,就是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親戚關(guān)系。

工友們都為她憤憤不平,但也只是搖頭,對她報以同情的目光。她們知道,班長是故意的,這是個小人,以欺侮弱者為樂。

后來,她結(jié)婚了,結(jié)婚時,照例拿一包喜糖到車間分。姐妹們在吃喜糖的時候問,你們家那個是干什么的?她說,是某工廠的干部。沈建坤所在的工廠是本地赫赫有名的國有大企業(yè),本城人大都以是該企業(yè)的工人為榮,何況是干部!這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傳到班長的耳朵里。從此,班長對她的態(tài)度來了個180度轉(zhuǎn)變,見她必笑,那笑容的水平幾乎接近于見到車間主任。

不久,廠里要轉(zhuǎn)正一批臨時工,王美麗名列其中。由臨時工到正式工,在當(dāng)時,簡直就是從地下升到天上。當(dāng)然,這不是班長的功勞,是她的丈夫通過他們廠的領(lǐng)導(dǎo),找她罐頭廠的領(lǐng)導(dǎo),由罐頭廠的領(lǐng)導(dǎo)特批的。但班長還是有點功勞的,在例行的考核時,他為她說了不少好話。在“工人階級領(lǐng)導(dǎo)一切”的年代,車間班組的意見還是很重要的。

她很高興,回家把好消息告訴丈夫,丈夫把她擁進懷里,先給一個吻,說,我不是說了嗎?“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她很開心地笑了起來。這句話在當(dāng)時很流行,這是蘇聯(lián)電影《列寧在1918》里,列寧的警衛(wèi)員瓦西里對妻子說的話,1918年,由于戰(zhàn)爭,物資短缺,一塊面包夫妻倆讓來讓去,都舍不得自己吃,要讓對方吃,妻子有些傷感,瓦西里說,“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一切都會好的”。

“是的,一切都會好的!”

新婚的王美麗抬起頭,對丈夫這樣說,心里像蜜一樣的甜。

她沒想到,日子好起來之后,對她意味著什么。

她真的沒想到,要想到的話,她寧可要那甜蜜的窮日子。

日子好起來,好得比他們意料的和企盼的要好得多。

幾年間,丈夫由“以工代干”轉(zhuǎn)為正式干部,然后,又提副科長、科長,一路上升,突然有一天,丈夫下班回來,從包里拿出一份紅頭文件,說,你看看。她從來不看他包里的東西,他的包,除了文件就是學(xué)習(xí)材料和報紙什么的,沒意思。她不看。再說了,她大字不識幾個,文字對于她,沒有吸引力。他說,一定要看,不看你會后悔的。她還是不看,公家的事情有什么好看的?

他就擁著她,把文件放到她的眼前,她一看,不得了,這是組織部門關(guān)于他的任命文件!

她跳了起來,大叫:“你當(dāng)副廠長了!天啊,你們家祖墳冒煙了!”

“是我們家!”

她抱著他,使勁地親,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他變得很忙,很少回家吃飯,連晚上都經(jīng)常加班。她能理解,哪個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不忙?何況是那么大的一個工廠,1000多號人,生產(chǎn)生活,吃喝拉撒睡,什么都得讓他們那些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操心!睡也管嗎?當(dāng)然,計劃生育,基本國策,不管行嗎?

他在外面忙,回到家里,她就把他照顧得像一個地主、資產(chǎn)階級少爺,“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把他照顧得身強體壯,滿臉紅光。

身強體壯、滿臉紅光的他精力充沛,在外面工作忙,在家里也沒閑著,忙著折騰她。那時,在他們的房間里,四處彌漫著《柳堡的故事》電影插曲的歌聲和《列寧在1918》電影里瓦西里的聲音。在“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旋律中,在“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一切都會好的”的希望中,他們不停地做愛。

老人們都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在他如狼似虎的進攻中,她懷上了他們的孩子。

那真是一個讓人難忘的日子。她還記得,有一次他把她折騰得昏昏欲睡的時候,說,別睡,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她說,什么故事,不聽。不聽你會后悔的——這是他的口頭禪。講吧講吧,她說。他說這是他們單位一個人講的故事,故事的題目叫“早上好”。“早上好”?她來了興致,睜開眼睛,他卻不說了。她說,怎么不說了,你想急死人嗎?他說,算了,說了你也不懂。怎么就不懂了?別以為你是廠長,就高人一等,故事還有不懂的嗎?說。她坐了起來。

“早上好”不是一般的問候。是一個暗號?!霸纭笔菚r間,“上”是動作,“好”是感覺。

她有些茫然。

不懂了吧?她說,不懂。

他一躍而起,把她重新壓在身下,開始他的新一輪征戰(zhàn)。戰(zhàn)斗結(jié)束時,他說,這一下懂了吧?

流氓!她說。

他哈哈大笑。晚上不如早上好啊。

她很快樂,但她沒想到,她的生活將要發(fā)生變化,這個變化就是因為這個故事,這個暗號。

就在他們的兒子上幼兒園時,他和他們廠的女秘書好上了。有人告訴她,他們幽會的暗號就是“早上好”。開頭,她不相信,他們的生活是那樣的和諧幸福,他們的兒子是那樣的活潑可愛,他為什么要把這一切都破壞了呢?他們廠的那個女秘書也不是什么仙女,只是年紀(jì)輕,只是有點騷。

也許,他圖的就是她的年輕和風(fēng)騷。

風(fēng)騷在本地話當(dāng)中并不好聽,跟妖里妖氣,跟狐貍精、壞女人一個意思。一個迷上狐貍精的男人,沒救,去死吧。

阿麗知道那個狐貍精不是本地人,按本地人的說法,是雜種仔,父親是外省人,母親生在省城。那個狐貍精叫姚書琴,名字有點假斯文。

她曾經(jīng)對沈建坤說過,這個秘書說話的腔調(diào)怪怪的,鼻音太重,讓人聽起來不舒服。丈夫說,人家可是個大學(xué)生。

大學(xué)生怎么啦?能當(dāng)飯吃?假斯文!

當(dāng)時,她就是這樣搶白丈夫的。

沈建坤什么也沒說,但她感覺出他的不快。說不準(zhǔn)他就喜歡那個狐貍精假斯文的樣子和裝腔作勢的說話聲。后來,她想了好久,想不出個所以然。而她的腦子里卻突然冒出一個不知從哪里來的字眼:“媚”,對,就是那個媚,狐貍精迷惑男人,用的就是那個媚字。媚眼媚態(tài),妖里妖氣。

阿麗經(jīng)過幾個不眠之夜,決定放手,讓他死到那個狐貍精的懷里。

4

離婚的時候,阿麗堅持要孩子,法院最后把孩子判給了她,并讓他每個月交500元撫養(yǎng)費。他理虧,認(rèn)了。

憑良心說,這沈建坤不是太壞,只是鬼迷心竅。每個月他都按時把兒子的撫養(yǎng)費送來,還經(jīng)常給孩子買衣服和玩具,有時,還會帶孩子出去玩??梢哉f,在孩子成長的每一個關(guān)鍵時刻,都有他這個當(dāng)父親的身影。

每當(dāng)想起這些事,阿麗都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這就是命啊。

離婚不到半年,沈建坤就和那個狐貍精結(jié)婚了,聽說,還生了一個女兒。還聽說,他的那個女兒姓的是母親的姓,姚,姚小菁。這是沈建坤廠里的一位老工友告訴她的,阿麗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差一點笑出聲來,什么姚小菁呀,小妖精。

她還聽說,沈建坤人瘦了臉也黑了,能不瘦不黑嗎?身邊兩個妖精,大妖精小妖精。

王美麗很高興,甚至有點解恨。讓那個狐貍精弄死他。她聽說過《聊齋》,死在狐貍精被窩里的傻逼真不少。而有時,她會想起他們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那時的沈建坤多健壯,怎么就變得又瘦又黑了呢?可憐啊,男人。這男人要是跟她沒關(guān)系也就罷了,偏偏是孩子的父親!這么想著,阿麗的心頭便會掠過一絲心酸。

有時,阿麗會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去看看那個狐貍精和狐貍精生的小狐貍精。想歸想,心動沒有行動。何必呢?都過去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阿麗這樣對自己說。這樣說著的時候,她嚇一跳,我王美麗什么時候變成一個哲學(xué)家了?

在離婚后的第三年,阿麗也再婚了。對方也是二婚,還帶了一個女兒。

阿麗的第二任丈夫姓唐,這個姓有些古怪,老是讓她想到大唐帝國。王美麗不是知識分子,她的聯(lián)想來自年輕時,她和她的同時代人都十分熟悉的毛主席詩詞,那時,人們大都會背誦幾首毛主席詩詞,不知為什么,她就喜歡那首《沁園春·雪》,就把它背得滾瓜爛熟,“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fēng)騷……”她不知道,偉大領(lǐng)袖的這個“風(fēng)騷”與本地話的“風(fēng)騷”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也許,就是這讓她刻骨銘心的本地話“風(fēng)騷”二字,幫她記住那個“唐宗宋祖”的“唐”字吧。所以第一次見面,當(dāng)她聽到他姓唐的時候,她“啊”的地一聲,頓感親切,事情也就在她的心里定下來了。

她至今還弄不明她的那種親切感從何而來,也許,這就是命吧。阿麗沒多少文化,更沒什么信仰,她唯一相信的就是“命”,因為從小,她就常常聽到母親把這個“命”字掛在嘴上,凡是遇到意想不到的事,不管是好事壞事,她都會說,命,誰也躲不過。

第二個丈夫,阿麗習(xí)慣叫他老唐。

老唐比阿麗大15歲,是個轉(zhuǎn)業(yè)軍人,在政府機關(guān)當(dāng)科長。老唐懂得疼人,有文化,喜歡說話,閑下來就講他家鄉(xiāng)的故事,講他在部隊的故事,還有講他工作單位的故事。她由此知道了許多她原來不懂的事情。

老唐的祖先是河南人,1400年前,唐總章年間陳元光開漳時,隨軍入閩,幾經(jīng)遷徙,在本市下屬的安華縣一個叫打銅坑的山村定居下來,那已經(jīng)是明朝嘉靖年間的事了。知道明朝嗎?老唐微笑地對著她說,阿麗只能搖頭.那么,知道海瑞嗎?知道,她說,是清官,有一出戲叫《海瑞罷官》,是中國人都知道。老唐笑了,說你知道得還真不少!聽到老唐的表揚,王美麗心里很舒服。在她的印象中,沈建坤從來沒有這樣表揚過她——他總是高高在上,總是對她說,不聽你會后悔的。老唐則不然,他見多識廣,卻平易近人。他說他們家祖先,出了一個進士。進士,知道嗎?阿麗說,知道,以前有一出戲,叫《四進士》,就是到京城考試,考上了。中了進士就可以當(dāng)官,光宗耀祖。

老唐很親切地看著她,看得她心里暖暖的。

阿麗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女人。

那時陣——本地話時陣就是時候,一起聽他講故事的還有她的兒子阿亮,和他帶來的女兒阿梅——阿梅在學(xué)校的名字叫唐國梅。她摸了摸阿梅的頭,手順著她的辮子溜下來,一直到她的辮子末梢的紅色的蝴蝶結(jié),這是她給她扎上的,她每天都給她梳頭,她的頭發(fā)很細(xì)很軟,摸起來很舒服,不像阿亮的頭發(fā),又粗又硬。而他,老唐也伸手摸了一下阿亮的頭,阿亮不習(xí)慣,把頭扭到一邊,動作有些生硬。她為兒子的不禮貌感到不好意思,朝老唐道歉似的笑了一下,老唐也笑了一下,不當(dāng)回事。

老唐是19歲高中畢業(yè)時參軍的,先在連隊當(dāng)文書,后來就到營里當(dāng)協(xié)理員……最后從營教導(dǎo)員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從科員做起,做到科長。

老唐結(jié)婚不算早,他不是離婚,是死了老婆的。他說,那時他所在的部隊駐防山西,難得回來探親一次,平時工作又忙,家里的事,里里外外都是阿梅母親操勞的,當(dāng)他得知她生病住院趕回來時,一切都已經(jīng)太晚了,她得的是癌癥。所以,他特別珍惜這第二次婚姻,珍惜她給他帶來的安定溫馨的生活。

阿梅比阿亮大幾歲,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三年級了。她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對弟弟很好,對作為繼母的她也很孝順。她十分喜歡阿梅放學(xué)回家時那一聲甜甜脆脆的“媽”,“媽,我回來了?!卑⒘翉膩頉]叫過老唐“爸”,只叫伯伯,而且很客氣,“伯伯好”。也不知道是誰教的。這也許是人們說的“無師自通”吧。這孩子就是聰明。男孩子和女孩子就是不一樣。要不,老人們怎么會說,女孩是母親的小棉襖?

阿麗沒想到離婚再嫁能嫁這么好的丈夫,又多了一個這么好的女兒,做夢都不敢想。

阿麗又在蜜糖里泡了幾年。

可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老唐這么好的一個人,這么好的一個丈夫,說沒就沒了。他得的也是癌癥,一發(fā)現(xiàn)就是晚期。阿麗想到母親常說的“命”,她無話可說,她不敢再嫁了,只想把這兩個孩子拉扯成人。好在,老唐是政府的科長,有撫恤金,加上沈建坤給的兒子的撫養(yǎng)費和她自己的工資,日子過得不比別人差多少。

十幾年一轉(zhuǎn)眼就過去了,女兒出嫁了,如今,兒子也要娶親了。她有什么好哭的?

不知足!阿麗罵了自己一聲,拭去眼角的淚痕。

她把被眼淚浸濕了的枕巾拿起來,對著早晨的陽光看了一下,又放到鼻子上聞了聞,想,要是老唐在的話,他一定很高興。她奇怪她為什么沒有想到那個該死的薄情郎?

是的,兒子要結(jié)婚了,兒子畢竟是他的親生兒子,要不要告訴他一聲呢?

按理是應(yīng)該告訴他的。從父親的角度說,他還是稱職的,他給兒子的撫養(yǎng)費一直沒有斷過,就是在她再婚期間,他也照付不誤,而且,隨著物價的上漲,他給的錢也跟著長,從500到1000,到2000,一直到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找到工作為止。

阿麗洗了枕頭巾,一邊把它掛在涼臺上,一邊想,兒子要結(jié)婚了,還是應(yīng)該告訴他的,正想著,廳里的電話鈴響了起來。

5

阿麗以為是阿梅打來的,阿梅和未來的弟媳阿瑛很投緣,幫她預(yù)訂了一套婚紗,說好了今天要帶她一起去看看。阿瑛身份證上的名字叫杜明瑛。杜,就是古早時專門給皇帝喝的杜康酒的那個杜。聽說她的祖父是貴州人,當(dāng)過國民黨的汽車兵,后來被解放軍解放了,又參加了解放軍,隨軍打福建,一直打到閩南,就在本地定居下來。

阿梅這孩子實在,先交了定金,說是不能退,只能換,主動權(quán)在人家手里。這阿梅有心,她想給弟媳買婚紗。事先已經(jīng)看了好幾家,挑了又挑,好不容易選中了這一家這種款式,就下了定金。她說,反正是要買的,也沒想退不退的事。

阿麗接電話時,對方?jīng)]有聲音,她感到有點奇怪,這不是阿梅的風(fēng)格,她總跟小時候一樣,要是阿麗一接電話,她就甜甜脆脆地叫一聲“媽”。

阿麗說,喂,哪位?

早上好,對方說。

她說,早上好,可是那個“好”還沒說出口,就回味出是誰的聲音了。她正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對方在電話里哈哈大笑起來。

“該死的沈建坤,你想干什么?”

阿麗咬牙切齒地說道。

對方還是笑,笑得她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也笑得她的心蹦蹦亂跳,手麻腳軟。一個旋律,一句電影臺詞從遙遠(yuǎn)的地方飄來,在她的四周環(huán)繞,彌漫,將她包圍,讓她喘不過氣來。她下意識地將電話放下去。

電話剛放下,手機響了起來,屏幕顯示,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抓手機的時候,阿麗的手有點發(fā)顫。

來電話的是阿梅,阿梅說,媽,剛才打家里電話,一直打不通,你沒事吧?這幾天累了吧?你看我們單位一直加班,也沒時間去幫你,清洗剛裝修的新房子最累人了。你沒事吧?

阿麗說,沒事。你的電話怎么換了號碼?嚇我一跳。

阿梅說,沒電了,借同事的手機打。

阿麗松了一口氣,說,剛才是一個老朋友打的電話,說是要上家里來,你弟弟不是要辦喜事了嗎?人家想來賀喜。

阿麗沒說實話,她不想這個時候提起阿梅弟弟的親生父親。

哦,沒事就好,今天本來是想帶你一起去看阿瑛的婚紗,公司早上又要加班,從上海來了新客戶,弟弟那里的電話又打不通。我們改天去吧,我晚上再給你打電話。掛了,我們公司的人就在樓下等著,要去接上海來的客戶,拜拜,媽。

阿梅的電話還沒說完,那邊的固定電話又響起來。她知道,又是那個該死的沈建坤!

她剛接電話,他就大聲說,我過去,兒子要結(jié)婚了,我們得請客,我給你送錢過去,10萬,夠不夠?別掛電話,夠不夠?

我的事不用你管,兒子結(jié)婚,我自己會請客,我有錢。

這哪里是你一個人的事?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我們,明白嗎?是我們,兒子是不是我們生的,是不是?

他沒爸爸!

對方又在電話里笑了起來。整個房間又彌漫起當(dāng)年的那種既讓人心跳又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氣息。

“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

“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p>

是的,她什么都有了,但是,他想要干什么?

也許,他想回來,他想來“摘桃子”。

阿想起很久以前的一部史詩電影《東方紅》,想起其中的一句朗誦詞:“蔣介石躲在峨眉山,抗戰(zhàn)勝利了,他就下山來摘桃子?!边@些朗誦詞有線廣播天天播,你不聽都不行。再笨的人,聽多了,也會記住,就像本地的一句熟語——“豬母再笨,聽久了也會打拍。”

想得美,想學(xué)國民黨反動派,門都沒有。

阿麗理直氣壯地說,你別想,你有錢,有錢了不起??!我王美麗沒錢,可是我再沒錢,兒子娶媳婦請客的錢我也出得起,不用你來插手!

阿麗不等對方說話,就把電話扣了。

阿麗知道,沈建坤有錢,不是一般的有錢,是很有錢。十年前,他辭職下海,很快就成功了,他的宏亮工貿(mào)有限公司是本地有名的民營企業(yè)。而宏亮二字,用的就是兒子沈宏亮的名字。聽說,那個狐貍精原本想用她自己的名字當(dāng)公司名,叫書琴工貿(mào)有限公司。上上下下都認(rèn)為還是宏亮好,響亮,她自己也覺得有點別扭,就不再堅持了。

宏亮公司旗下有一家工廠,叫娃娃香蚊香廠,生產(chǎn)“娃娃香”牌蚊香。娃娃香蚊香在本地很有名氣。本地夏天蚊子多——不僅夏天,春夏之交、夏秋之間,蚊子都多,一到天黑,便“嗡嗡嗡”地在房間里飛來飛去,嚴(yán)重干擾“祖國花朵”的睡眠,還可能引發(fā)不可預(yù)測的后果,比如傳染病什么的。本地的市民們又不喜歡用蚊帳,孩子們更不喜歡,一是不方便,二是視線不好,躺在床上看電視,看的都是一個個方格子,煩不煩啊。這樣,蚊香就成了受人們歡迎的驅(qū)蚊品?!巴尥尴恪庇幸痪湫麄髡Z,在本地幾乎家喻戶曉——“清香驅(qū)蚊子,娃娃睡得香。”說起來朗朗上口?!巴尥蕖辈皇潜镜卦挘镜胤窖越小凹?xì)漢囝仔”,再小一點的,叫“嬰仔”,或者“嬰哥”。現(xiàn)代社會,開放是一個重要特征,語言自然也不例外,不要說“娃娃”這樣大眾化的稱呼,就連東北的“忽悠”也成了本地人的口頭語,而且,沒人把“忽悠”翻譯成本地話,就直接夾雜在本地話中,忽悠來忽悠去的,沒人聽不懂。本地人叫“普通濫狗屎”。

聽說,沈建坤從一位老人那里——聽說那位老人曾經(jīng)在一座山上的寺廟里出過家,后來還俗了,高價買下一個秘方,組織一個團隊,經(jīng)過半年的攻關(guān),研制成“娃娃香”,國內(nèi)獨創(chuàng),高效驅(qū)蚊,清香無副作用,又有催眠功效,不但孩子喜歡,大人也喜歡,市場看好。還聽說,僅這個不起眼的蚊香廠,沈建坤一年就能掙上百萬元。

老唐活著的時候,阿麗動過給孩子改名的念頭,不叫沈宏亮,叫唐國明,國梅國明,更像一對親姐弟。老唐不同意,說,沈建坤從本質(zhì)上來說,不是一個壞人。夫妻感情的事,誰也說不清,但作為一個父親,他是稱職的。如果一定要改,也只能改姓,隨母姓,宏亮還是宏亮,王宏亮。后來,阿麗聽派出所民警說,改名的事有點麻煩。再說,兒子也不愿意,一改,不就讓學(xué)校的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知道,他是個沒爸的單親孩子嗎?另外,沈建坤還不停地給錢,一改姓,他能心甘情愿地給錢嗎?

事情就這樣擱下來了。人就這樣,往往心動歸心動,心動沒有行動。

兒子婚禮的事,她不想讓沈建坤插手,她寧可辦得不那么排場,也不讓親戚朋友說她沒志氣。是的,在所有親戚朋友的眼中,她王美麗是一個有志氣的人,她一個人,把兩個兒女拉扯大,苦盡甘來,女兒結(jié)婚了,兒子又要結(jié)婚,她在她的朋友圈里,是一個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女強人。她王美麗堅強能干,不能在關(guān)鍵時刻丟面子。

上一次,阿梅結(jié)婚時,她沒有大張旗鼓,那是因為,那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而且老唐家那邊的親戚也都來插一手。說來奇怪,老唐死的時候,不見他們家有那么多親戚,聽說阿梅要結(jié)婚,卻從他的老家跑出那么多人,七大姑八大姨全來了,有的連阿梅都沒見過?;槎Y上,充大人的、充家長的大有人在,特別搞笑的是一個從沒見過面的老頭,居然說他是國梅的舅公,坐到主桌的首位上去。她想發(fā)作,是阿梅悄悄地拉了她一下,阿梅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她拉著丈夫站起來說,在這人生轉(zhuǎn)折的喜宴上,我們第一杯酒,敬我們的媽媽,我們的媽媽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她永遠(yuǎn)是我們最好的媽媽!這話說得幾十桌喜宴掌聲雷動,說得她這個當(dāng)后媽的滿臉是淚,也說得那位舅公一臉通紅,坐立不安,坐不是走也不是。這時,阿梅和她的丈夫舉起第二杯酒,走到自稱“舅公”的老頭面前,說了一大堆好話,給了他足夠的面子。

阿梅的新婚丈夫很配合。

阿麗親切地看著女兒女婿。女婿陳可至,是阿梅的同學(xué),從小學(xué)、中學(xué)到大學(xué)一直是同學(xué)。后來,阿梅為了減輕她的負(fù)擔(dān),大學(xué)畢業(yè)就找了工作,而他卻一直讀下去,從碩士讀到博士,再到博士后,如今在省里的一家科研單位上班。

6

第二天,阿麗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到兒子的新房,繼續(xù)她的清洗工作。

兒子新房所在的小區(qū)在東邊,她的小區(qū)在西邊,相去5公里。

阿麗是騎著電動車去的。她的電動車有一個很好聽的牌子,叫“雅馬哈”,大紅的。有人告訴她,從背后看過去,騎電動車的她,很像一個還沒出嫁的少女,她暗地里高興了好一陣子,高興之后便有些傷心,畢竟是從背后看上去,前面呢,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青春已逝,再也追不回來了。又有人告訴她,要抓住“青春尾巴”,再美自己一回,她笑了笑,沒說什么。因為告訴她的那個人,背地里,姐妹們都笑話她,自以為駐顏有術(shù),把自己打扮得老妖精似的。阿麗不想讓人家在背后指指點點??墒撬€是心有不甘,沒人時,她在家里對著大鏡子,上上下下、反反復(fù)復(fù)地把自己看了好幾個來回,越看越覺得,自己的確還不太老,還有“青春尾巴”,偷偷地樂了好幾回。有一回,她把十幾年前的連衣裙穿起來,還在鏡子前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可是臨出門,還是脫了下來。她沒有那個勇氣。

要是老唐在的時候,她或許敢穿,現(xiàn)在不行,“穿給誰看呀?”這話聽起來都臉紅。你可別忘了,你是一個寡婦!當(dāng)然,人家不會當(dāng)面說,人家嘴上不說,卻用一種怪怪的眼神來看你——用眼睛說。要是你裝傻,沒心沒肺地問人家,好看嗎?人家馬上說,好看,人靠衣裝馬靠鞍,果然年輕了好多了,漂亮了好多。

這是好話嗎?

到了兒子的新套房,從衛(wèi)生間提一桶水到大廳,蹲下來,拿起昨天放在地上的鐵絲,輕輕地磨,想磨去掉在地上的油漆——如今的裝修工,做墻面的、做油漆的,沒有一個把新鋪的地板當(dāng)回事,胡納納,地上的斑點隨處可見。什么職業(yè)道德,統(tǒng)統(tǒng)像電視里日本鬼子說的話——“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的”。

阿麗自己對自己笑了一下,心情變得很好。

她一邊磨,一邊想象不久的將來,這里將響起一陣又一陣嬰兒的啼哭聲,那是她的孫子的哭聲,天底下最美妙的音樂!她于是又想起阿亮小時候的哭聲,想起兒子小時候的哭聲,她就有那么一些陶醉,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甜蜜的笑容。

那時,那個該死的薄情郎總是站在身邊,著急地說,我抱抱,我抱他就不會哭。她說,看你美的,說著,就把孩子送到他手上。果然,一經(jīng)他的手,孩子就不哭了。

他得意地看著她笑,說,我的手勢好……不,我兒子認(rèn)得我。

就不認(rèn)得我了?她說。

他就走過來,沒羞沒臊地把鼻子湊到她的胸前,用鼻尖頂了一下她的奶頭,說,兒子認(rèn)得這個味。

什么味?她明知故問。

奶香味。

這么說著,兩個人便都有了內(nèi)心的騷動,于是他就把孩子放到床上,翻過身來抱她……

阿麗磨著磨著,就對著地板出起神來。

等她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地板上的那幾個油漆斑點居然還在,就用力狠狠地磨起來。磨了幾下,突然又住了手。

幾年前,也是新房子新地板,也是這么磨著,用力太猛,把地板磚的釉面磨掉了,當(dāng)時看起來很滿意,可是過后,每次洗地板,都在那里洗出一撮黑斑。怎么辦?這可是新房子新地板啊。老唐看她對著地板出神,便笑著說,我教你一個方法,說著,便拿了只牙膏,往那小撮黑斑擠了擠,然后用干布擦了擦,一切如新。

磨著磨著,小黑點又變成了一張女人的笑臉。姚書琴,那個狐貍精!阿麗用力狠狠地磨,讓你笑,讓你笑!

她又把地板磚的釉面磨掉了。

這不是老唐的房子,這是兒子的結(jié)婚新房。阿麗愣住了,怎么辦?

這時,門響了一下,她知道,是兒子媳婦一起看房子來了。她用鐵絲蓋住那撮小黑斑,直起身來對兒子說,你爸說,想和我一起辦婚宴……她還沒完,阿瑛就說,這是好事啊,婚姻大事,哪個當(dāng)兒女的不想得到父母的祝福?兒子也說,是啊,讓他來吧。站在臺上,父母雙全,那是很風(fēng)光很吉利,也是很幸福的事。

兒子聽媳婦的,她聽兒子的。平時,兒媳想說的話,都是通過兒子說出來的,阿麗沒想到這次,兒子還沒開口,媳婦就搶先說話了??磥?,他們今天不單是來看房子,他們來,是為了件事,事先商量好了的。

阿瑛又說,這是好事啊,父母雙全,這婚禮才風(fēng)光。

阿麗想,她哪里是要這個風(fēng)光?她想要的就是沈建坤的錢,沈建坤是一棵大樹,搖錢樹。這個女人,別看她年輕,心機深得很。

兒子媳婦走后,女兒來了。阿梅看她疲憊的樣子,心疼地說,媽,其實這種活可以請鐘點工做的。阿麗說,我不放心。那些人,沒一個盡心的,他們只是沖著錢來的。阿梅說,不放心你可以在一邊監(jiān)督。阿麗笑了笑,她沒想到,說到底,還是心疼錢,舍不得花那個錢。

阿梅笑了,從坤包里拿出5沓百元鈔票,說,給阿亮辦酒席。從明天開始,你就專心籌備婚宴,找個好酒店,菜讓阿亮他們?nèi)c,如今年輕人的喜好,你不懂。錢不夠,我再拿,總之弟弟的婚宴我包了。這里的事,我也聯(lián)系好了。

正說著,門鈴響了一下。

阿梅去開門,來的是一位中年婦女,說是“開心家政服務(wù)公司”的員工。阿麗有些茫然,阿梅說,她是來清洗房子的,怎么做,由你指揮,由您監(jiān)督,不滿意的,讓她重來,要是不聽指揮,換人。

是的,來人說,我們公司的宗旨是:滿意不滿意,顧客說了算。

那個人顯然是北仔,本地話說得有點搞笑,阿麗和阿梅都被逗笑了。

阿梅問她是哪里人。

答曰:江西。

阿麗小聲說,真是北仔。

本地習(xí)慣,凡是外省來的,除廣東外,統(tǒng)統(tǒng)稱之為“北仔”,或者“北貢”。

7

可是沈建坤原先答應(yīng)的錢,卻遲遲不到位。聽說,是那個姓姚的不肯給。公司是沈建坤開的,錢卻在姚書琴手里。她不同意,他一分錢也拿不出來。姓姚的是公司副總經(jīng)理兼財務(wù)部主任。

沒來錢,阿麗更高興,她可以理直氣壯地不讓沈建坤插手兒子的婚禮。

可是兒子悶悶不樂。

這時,傳來沈建坤和姚書琴鬧離婚的消息。

離婚,好啊,阿麗拍手稱快,沈建坤,你也有今天!

沈建坤鬧離婚不是傳聞,是真有其事。這事在本地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人們津津有味地說著,說得有頭有尾,有腳有手,仿佛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這也難怪,宏亮公司名氣大,沈建坤又是市政協(xié)委員,人們吃飽沒事,不說他說誰?

關(guān)于沈建坤的家事,社會上有好多版本。

版本一:沈建坤狗改不了吃屎,在外面勾搭野女人,被姚書琴捉奸在床,姚書琴把奸夫淫婦的衣服從窗口扔出去。那野女人的內(nèi)衣內(nèi)褲掉在草地上,而奶罩卻掛在路邊的樹枝上,搖來搖去的,惹來許多男人貪婪的目光。

版本二:姚書琴在本地最繁華的勝利大道遇到奸夫淫婦,當(dāng)街打了那個野女人一個巴掌,那野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燈,當(dāng)即還了她一個巴掌。兩個女人就在街上扭打起來,有好事者用手機錄像,發(fā)到網(wǎng)上,還加了個題目,叫“老大和老二”。

版本三:姚書琴用錢雇人,把那個野女人打了一頓,雇的是五大三粗的北方女人。女人打女人,專挑那個地方打。揚言,要打到她搞不成腐化為止。很有伸張正義的氣魄,讓本地正經(jīng)女人很解氣。

版本四:還是用錢雇人,雇的不是女人,是男人,3個從鄉(xiāng)下來的男人,把那女人劫持到西湖公園的僻靜處,在一棵鳳凰樹下的草地上,扒光了衣服,反反復(fù)復(fù)地折騰,讓她生不如死。

版本五:沈建坤暴打姚書琴,剪碎家里所有的銀行卡,凈身出戶,揚長而去,不知所終。這個版本比較浪漫,年輕人最喜歡,聽說這個版本在酒吧傳得很兇,還有人編成流行歌,還拿著話筒唱:說打就打英雄漢,說走就走誰怕誰。大不了,結(jié)廬山間,來一聲,阿彌陀佛。

……

這些版本,顯示了民間文藝創(chuàng)作的無限潛能。

顯然,這些純屬子虛烏有。用本地話說,叫“無影無一跡”,因為有人看到沈建坤夫婦與女兒小菁在中山公園散步,三個人有說有笑,親親密密的,堪稱模范家庭。還有人說,那個女兒啊,是一個活寶,居然在大街上和父親撒嬌,非得叫父親親她一下,父親為難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不敢有所動作,妻子說,親自己的女兒,怕什么?親就親,沈建坤說著,就當(dāng)街親了女兒的額頭,有點外國電影鏡頭的那種味道。

顯然,這些版本的故事,阿麗也斷斷續(xù)續(xù)有所耳聞,開頭聽了還覺得很新鮮,很刺激,畢竟故事里的主人公與她有點關(guān)系,可是聽多了就覺得沒意思,甚至有點憤怒,自言自語地說,我們家沈建坤的事關(guān)你們什么事?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說了“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阿麗自己笑了起來。這話不是本地話,是她從沈建坤那里學(xué)來的。那是他在說到他們廠辦公室主任時說的,那個主任,總是愛管他不該管也沒必要管的事。那個時候的沈建坤,不但年輕有為,意氣風(fēng)發(fā),而且風(fēng)趣幽默。要不,那個狐貍精怎么會纏上他?

此時的阿麗有點失落,就是這樣一個風(fēng)流倜儻、年輕有為的丈夫,讓她給弄丟了。

可是轉(zhuǎn)過來,阿麗又想,沈建坤果然是名人,是名人才有人去說他,去編他的故事。這樣想著,她居然有點高興。她說不清這高興從何而來,是不是有點幸災(zāi)樂禍?這么想著,阿麗嚇了一跳,我的心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壞???佛祖啊,保佑保佑我們家阿亮吧,不要因為我的壞心思去懲罰我那可憐的孩子!

但是,阿麗的腦子又轉(zhuǎn)了個彎,沈建坤為什么遲遲不把錢送過來,為什么?

阿麗想,最直接也是最合理的解釋是,姚書琴不同意。不同意歸不同意,對于他們來說,10萬算什么錢?不至于鬧離婚。做戲給誰看呀,別人想看去看,我王美麗不看!

阿麗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想這么多事情,腦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從來沒有現(xiàn)在這么靈活。原來,她對自己說,我也是一個聰明人啊,要是當(dāng)初讓我多讀一點書,說不定我也能當(dāng)領(lǐng)導(dǎo)。坐在辦公室,打電話,發(fā)指示,只用腦子和嘴巴,不用手。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左手摸右手,右手摸左手,皮膚有點粗糙,這是一雙工人階級的手。

終于,阿麗把兒子的新房處理得干干凈凈了。

最后幾天,她當(dāng)監(jiān)工,既輕輕松松地把兒子的新房清洗得干干凈凈,又享受到了指揮人的樂趣。她指揮人,態(tài)度很好,有時簡直就不是指揮而是商量,從不高高在上。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當(dāng)初車間里的那個班長,想起他搖著屁股唱的那首歌:“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

阿麗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這首兒歌。沒想到,那個打工的還沒走,她洗了手還“方便”了一下。她走出衛(wèi)生間,跟著唱起來。你也會唱?阿麗有點意外。她笑了笑。阿麗一時高興,掏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她。她有點意外,旋即在褲頭上擦了擦手,接過鈔票,高高興興地哼著兒歌,走了。

看著她離去,阿麗竟有點飄飄然。也許,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都有這種感覺。她突然又想到那個該死的薄情郎,他當(dāng)了那么多年的廠長,這種感覺應(yīng)該嘗過無數(shù)次了吧?這該死的千刀萬剮的沈建坤!

離兒子結(jié)婚的日期越來越近了,阿麗既高興又緊張。

8

這天晚上,阿麗睡得很好,一覺到天明。醒來時,心情十分舒暢,正想伸伸手腳,卻發(fā)現(xiàn)枕頭的一邊是涼的,一摸,居然濕了一大片。我沒哭啊。阿麗一躍而起,拿起枕巾,果然濕濕的。

該死的,她想起來了,她做了一個夢,在夢里大哭,難道夢里的哭也是真哭?

本來,剛剛睡醒時,她已經(jīng)把那個夢忘得一干二凈了,現(xiàn)在,隨著這濕漉漉的枕巾,夢境重新回到她的腦子里。

那個地方她從來沒去過。小時候母親說過,凡是夢里出現(xiàn)的地方,不是你這一輩子去過,就是上一輩子去過的。

難道上一輩子,自己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

這是一座大房子,洋房,電視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過的那種,舊社會大上海有錢人的洋樓。前面有花園,有草坪,還有噴水池。

她從屋里走出來,她穿的是旗袍,藍(lán)底白花,花是細(xì)花,有大有小,這里幾朵,那里幾朵,顯得很雅致。門外停著一輛汽車,也是舊社會的那種款式,有人為她開車門,她看也沒看那個傭人一眼,就鉆進車?yán)铩?/p>

她的車一直開到一座靈堂,正中有一張照片,帶著黑框,顯然是遺像。有人看她走下了車,說太太來了太太來了。

她很奇怪,明明是小姐,怎么變成太太?但她懶得去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一個仆人跑過來,說,是我該死,沒保護好先生??此齺砹?,原來安靜的靈堂一下子爆發(fā)一陣陣哭聲,有哭,也有嚎,連哭帶嚎,此起彼伏。

她這才意識到,她不是小姐是太太,她的先生死了,意外死亡。早上出去還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

她就跟著哭,哭得天昏地暗,涕泗橫流。人家越勸,她越哭得傷心,哭得出彩。

哭著哭著,她偷偷地看了一下鏡框里的那個人,又看看自己的旗袍,確認(rèn)一下自己的身份,那上面有一副對聯(lián),可惜她大都看不懂,只認(rèn)得“千古”二字。

哀樂回旋。怎么沒有“八音”?阿麗想,八音是本地特有的樂隊,一聲凄凄慘慘嗩吶聲,就足以催人淚下。但她馬上意識到,這不是在她的家鄉(xiāng)閩南,這是在大上海,她不是阿麗,她是一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闊太太,也是一位剛剛死了丈夫的無依無靠的可憐女人。丈夫顯然是意外死亡,也就是過去母親所說的“橫死”。

她于是再次號啕大哭,驚天動地,涕淚交流。

我就是為了這近于荒唐的夢,流了這么多的眼淚,沒出息!阿麗對自己的脆弱感到很無奈。她對自己有些生氣,把那濕漉漉的枕巾扔到盆子里。盆子里的水濺了出來,在四周的地板上開出許多水花。

阿麗搖了搖頭,自己居然會為這樣一個無聊的夢,付出這么多寶貴的淚水,太不值了。

她蹲下去,把枕巾搓了搓,擰干,甩了甩,披到陽臺的欄桿上。不能讓人家知道自己因為做夢而流淚的事,要不,就太沒面子了。

阿麗突然又“哎呀”一聲。她悟到,在夢里見到的那個,有點像老唐。她跑到廳堂,盯著老唐的遺像看,越看越像,越看心里越發(fā)毛。

阿麗連忙點燃三支香,向老唐的遺像拜了拜,說,老唐啊,你千萬別見怪,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忙昏了頭。我現(xiàn)在明白了,那些眼淚,都是為你哭的,不為你我沒理由哭得那么傷心??!

阿麗恍惚間看到老唐微微地笑了一下,再看,卻什么也沒有。她相信,老唐來過,笑過,他原諒了她。

她再一次對老唐說,我很忙,本地人都說,這是叫“歡喜無閑”,你說是嗎?宏亮那孩子,你一直把他當(dāng)親生的那樣來疼他,他心里是明白的,只是這孩子,他不會表達(dá)……你在天之靈,就保佑他新婚快樂,保佑他和阿瑛和和美美,百頭到老!阿麗合掌,微閉雙眼,她想再看到老唐的微笑。

她看到了,她高興地把香插上,再點燃一炷香。

于是,整個房間彌漫著她十分熟悉的清香。

阿麗微微地笑了。這種清香,阿麗從小就聞慣了的。小時候,她經(jīng)常跟著母親,到處燒香,從觀音菩薩到土地公,凡是能保佑的地方,沒有沒走過,沒拜過的。母親常常說一句話,叫“有拜有保佑,有吃有走氣”。也就是說,好身體是吃出來的,好運氣是拜出來的。

她相信,由于她虔誠地拜,兒子的幸福有了保證。

阿麗笑了一下,馬上又有了新?lián)鷳n,兒子的婚禮上,沒有父親的祝福,兒子會幸福嗎?是不是應(yīng)該給那個該死的沈建坤打電話?不能打,一打,他還以為我王美麗想要他那幾個臭錢。我王美麗不稀罕他的錢,她微微一笑,她想起阿梅給的5萬塊——她是哪一輩子修來的福分??!

說起來,你沈建坤就是沒有我的福氣,那個狐貍精,不把你搞死,也會把你氣死,不給錢了吧?你沒面子了吧?你活該!

想到曾經(jīng)有名的青年才俊沈建坤愁眉苦臉的樣子,她很開心。開心之后心里又有些不忍,再怎么說,他也是孩子的父親??!這么想著,她的心就酸了起來。那種酸,淡淡的,似有似無,你說有,沒道理,他活該;你說沒有,卻明擺著有點不舒服,怪怪的,像是心掛在空中,風(fēng)吹過來,晃一下,又晃了一下。

那該死的!

這一回,阿麗罵的不是沈建坤,而是姚書琴。要是沒有她,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去死吧,被汽車撞死,得癌病痛死,天上掉下一塊大石頭砸死。這樣罵著,咒著,阿麗心里卻不痛快。要是姚書琴真死了,沈建坤怎么辦,他們的女兒怎么辦?

阿麗嘆了口氣,眼淚卻不知不覺地又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不管怎么說,從世俗的眼光看,王美麗是一個不幸的女人。

9

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上午,唐國梅帶著她的丈夫陳可至出現(xiàn)在沈建坤的辦公室。

唐國梅夫妻的這個決定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他們的決定與沈宏亮的婚事無關(guān)。陳可至最近有一項研究成果,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發(fā)明,這個發(fā)明唐國梅命名為“暖寶寶”。

“暖寶寶”是一枚神奇的藥片,貼在肚臍上,會自動發(fā)熱,慢慢地,讓你渾身都有了熱氣,如果你不開電風(fēng)扇,就會出汗,想脫衣服。陳可至對自己的發(fā)明很興奮,報告所里的一位領(lǐng)導(dǎo),沒想到領(lǐng)導(dǎo)哈哈大笑,說,我們這里是亞熱帶,冬天穿一件羊毛衣都嫌多,還要什么暖寶寶!他說,東北呢,俄羅斯呢,北歐呢?領(lǐng)導(dǎo)愣了一下,說,科研成果轉(zhuǎn)化為產(chǎn)品,需要投入,所里沒錢。而且,市場不明,國內(nèi)市場都難以預(yù)測,更不用說國外市場,風(fēng)險很大。陳可至說,如果有廠家愿意投資呢?所領(lǐng)導(dǎo)說,那就另當(dāng)別論,你先探個路吧。

于是唐國梅和陳可至到沈建坤的公司來探路。

他們沒想到,沈建坤聽到陳可至的介紹,兩眼發(fā)光,說,需要多少投資?

陳可至說,說不準(zhǔn),只是一個大概的估計,600萬左右吧,包括土地、廠房、設(shè)備和產(chǎn)品宣傳以及前期的銷售推廣和人員經(jīng)費等等,也許會超出這個數(shù)字。

沈建坤把姚書琴叫過來,兩個人一商量,當(dāng)即拍板,我們來投資,你不要再找別人。

沈建坤說,我們簽個合同,這個項目就由你負(fù)責(zé),在效益產(chǎn)生之前,我每個月給你2萬元補貼,產(chǎn)品上市成功,我們五五分成,如何?

陳可至看唐國梅,國梅點一點頭。

陳可至和沈建坤握手,成交。

當(dāng)然,這期間有許多相關(guān)的手續(xù)要辦,這些手續(xù)很煩瑣,但這難不倒沈建坤。他已經(jīng)有了“娃娃香”的成功經(jīng)驗,這一切對于他來說,都是輕車熟路。

沈建坤說,過去打仗,講究兵馬未動,糧草先行?,F(xiàn)在是商品經(jīng)濟,講究的是廣告,你能不能想個廣告詞?陳可至看了唐國梅一眼,唐國梅說,我想到一句話,不知道像不像廣告詞。

沈建坤說,說說看,我們商量著辦。

唐國梅說:暖寶寶,貼肚臍,勝過一件大皮襖。

沈建坤和姚書琴一起拍手道,好,就用這句話!

說過之后,沈建坤看著唐國梅笑,笑得有點曖昧。

唐國梅也笑,也笑得有點曖昧。陳可至在一邊跟著笑,沒心沒肺一般。

姚書琴說,不對啊,你們,搞什么陰謀詭計啊。

沈建坤說,她就是宏亮和小菁的姐姐,他是他們的姐夫。

姚書琴大笑,說,好啊,有錢自己賺。肥水不流外人田。

阿梅對姚書琴說,聽說妹妹的書讀得不錯。

姚書琴說,一般般,都讓她父親慣壞了,整天就想著玩。要有她哥哥姐姐的一半好,我也就省心了。

阿梅說,宏亮以前也這樣,一說讀書就想睡覺??墒且淮蚱鹩螒驒C,那精神可好了,眼睛都會發(fā)光。我說,你看你的眼睛,跟狼一樣的。

說得大家呵呵笑,氣氛顯得很融洽??墒牵麄兌夹⌒囊硪淼鼗乇芤粋€話題:沈宏亮的婚宴。

從宏亮公司出來,陳可至說,你怎么不順便提出婚宴的事?我看那個姚書琴像是通情達(dá)理的。

阿梅說,這種事,還是讓他們自己去解決,會更好一些。

看不出啊,陳可至說,你不當(dāng)市長,有點太可惜。

阿梅說,一邊去,晚上再找你算賬。

陳可至傻笑了一下,突然唱起歌來:“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這是一首紅歌,很老,也不知為什么,一高興起來,陳可至就喜歡唱這首歌,而每當(dāng)唱這首歌的時候,她就知道,“人民”要“發(fā)威”了,“人民”一發(fā)威,她就要淪落為美帝國主義了。

她紅著臉說,行了,這又不是在家里!

陳可至便不唱,只拿眼睛斜斜地看著她,一臉壞水,沒有一點博士的斯文。

唐國梅的臉被他看得像著了火似的,又紅又燙。

10

有一天早上,沈宏亮在一個高尚小區(qū)的大門外,攔住了一輛藍(lán)色的保時捷。開車的中年女人說,上來,宏亮。坐在后面的少女嘟著小嘴,很不情愿地挪了挪自己的屁股。

沈宏亮意外地說,你認(rèn)得我?那女人不回他的話,卻轉(zhuǎn)頭對后面的少女說,他就是你的哥哥沈宏亮。

姚小菁說,我沒有這樣的哥哥。

沈宏亮站著不動,看都不看她一眼。

姚書琴說,你最少應(yīng)該叫我一聲“阿姨”吧。這是你的妹妹小菁。

我沒有這樣的妹妹。沈宏亮大聲說,有點以牙還牙的意思。

姚書琴說,同父異母,親兄妹。上車吧,有事車上說。

沈宏亮只好上車,坐到副駕駛位。

姚書琴開動車子,保時捷無聲地繼續(xù)前行。

說吧,什么事?姚書琴說。

沈宏亮說,你為什么不讓我爸和我媽一起辦我的婚禮?

姚書琴說,你先叫一聲阿姨,我再回答你的問題。

姚小菁說,不行,得叫媽媽,后媽也是媽!

沈宏亮不理她,朝姚書琴叫了一聲“阿姨——”,還加了一個“好”字。

這就對了,姚書琴和顏悅色地說,我正和你父親商量,讓他回去,回到你母親那里去。

沈宏亮大感意外,說:你有這么好心?我不相信。要有這么好心,當(dāng)初就不會把我爸搶走。

姚書琴說,不是我搶,是你媽把他推到我這里來的。

沈宏亮哼了一聲,鬼才相信哩。

姚書琴說,我和你父親本來是很正常的上下級關(guān)系,只是我們合得來,平時說的話多一些,廠里就有人亂嚼舌頭。你媽也就信了。悲劇的產(chǎn)生大都是因為信任的缺失。夫妻間沒有最起碼的信任……

這么說,是我媽不對了?

你媽沒多少文化,是很標(biāo)準(zhǔn)的家庭婦女。這點你不否認(rèn)吧?

媽,不跟他說,跟這種人沒法說,他跟他媽一個樣,不可理喻。坐在后面的姚小菁說。

姚書琴說,不許你這樣說哥哥,哥哥畢業(yè)于名牌大學(xué),書念得比你多得多。

沈宏亮一聽,有點感動。他的情況顯然是父親告訴她的??磥?,他們平時沒有少說他和他的母親。

你真有那么好心,讓我爸回到我媽那里去?

一要看你爸愿不愿意回去,二要看你媽愿不愿意接受。

不是錢的問題嗎?

自然不是,錢對于我們不成問題。

沈宏亮不說話,想,天底下有這么好的女人嗎?這么好的女人怎么就被我爸撞見了呢?不可能。這一定是個圈套,我不能上當(dāng)受騙。又想,剛才要是讓阿瑛一起來就好了,她的思想活,點子也多。

昨天晚上,沈宏亮和阿瑛商量了好久,中心是如何讓父親和母親一起舉辦他們的婚宴。因為阿瑛家認(rèn)為,既然父母雙全,就得來,這樣才完整,才圓滿,完整與圓滿就意味著小夫妻將來的生活甜甜蜜蜜,圓圓滿滿。

姚書琴看了他一眼,說,怎么不說話?

沈宏亮還是沒有開口。他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姚書琴說,我給你一個小小的建議,把你的婚禮往后推……

她還沒說完,沈宏亮就說,這婚期是阿瑛家定的,是找人看了日子的。

姚書琴說,你先聽我說完。我的意思是,等我和你父親辦了離婚手續(xù),等你父親回去與你母親破鏡重圓了,你們再舉辦婚宴。

沈宏亮看著身邊這位一邊沉著開車,一邊平靜說話的女人,不可思議,簡直不可思議!是不是哪條神經(jīng)搭錯了?他下意識地抓了抓車門上的把手,再看了她一眼,似乎還正常。

姚書琴嘆了一口氣,說,你父親這些年來,一刻也沒忘記你和你的母親。我只是一個替身,懂了嗎?

于是,沈宏亮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系列父親的畫面,父親看他的眼神總是憂郁的,從小到大。有一次,他上大學(xué)的時候,父親悄悄地跑到學(xué)??此?,還給了他一張銀行卡,說,孩子,你會原諒爸爸嗎?他說,媽媽不會原諒你。這時,他看到父親的臉變得鐵青,由青發(fā)白,而后又變得一臉通紅。現(xiàn)在想來,自己錯怪了父親。

那么,沈宏亮想,錢呢?不是說好要給10萬,和母親聯(lián)合辦婚宴的嗎?

如果你母親執(zhí)意不同意和你父親一起辦你的婚宴,你父親想另外再給你辦一次,到最好的五星級酒店,把所有的親朋好友都邀請過來……

沈宏亮說,不要,我再做做我母親的工作,讓她無論如何,和父親一起辦,如果她不同意,我寧可不辦。

臨別時,姚書琴讓他等一下,她下車,繞到車尾,打開后備廂,拿出4個大盒子,說,這是我給阿瑛買的4套新娘服裝,春夏秋冬各一套。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不要告訴你母親,要不,會被她扔到垃圾箱去。說完,她笑了一下。

沈宏亮和姚小菁也笑了起來。

這一笑,把他們之間的尷尬都笑走了。姚小菁跳下車,拉了一下他的手,還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哥”。

11

阿麗看到兒子最近的臉色有點不對,大概是太忙了吧?聽一起泡茶的老姐妹們說,男孩子結(jié)婚前都這樣,一結(jié)婚就更不得了。一定要補身子。補身子,“匯仁腎寶”最管用,也就是電視廣告上說的,“你好我也好”的那種。她于是就到藥店買10盒“匯仁腎寶”,打電話讓兒子回來拿。

兒子回來,一看她買的東西就臉紅,甚至有點生氣。

阿麗不管,說,拿走,按時吃。

兒子卻說,你把酒店的婚宴退了。

阿麗大驚失色,說,發(fā)生什么事了?

沈宏亮說,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就是不想這么快辦。

阿麗說,請?zhí)及l(fā)出去了,有的人賀喜的紅包都送來了,再說,阿瑛的肚子也不能再拖了啊。

兒子說,反正現(xiàn)在不辦。

阿麗立即想到是不是阿瑛家又提出什么要求。阿麗有幾個老姐妹,都是抱過孫子的人,她們說,臨結(jié)婚前夕,女方總是會出許多難題,這種時候,什么要求都得答應(yīng),先把婚結(jié)了再說。無非是錢的事,大凡錢能解決的,都不是事。

阿麗說,是不是阿瑛家嫌聘禮太輕?沒事,我們再給,媽再給。

兒子說,不是,你就別亂想了,阿瑛不是那種人,她的父母也不是那種人。你不要聽那些老太婆瞎說。那些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兒子的話說得阿麗一臉茫然,不知所措。

是不是你父親又不來了?本來就沒想著他來。

不是,你就先把酒店的婚宴退了吧。

阿麗生氣地說,你以為酒店是我們家自己開的,說訂就訂說退就退?要罰錢的?,F(xiàn)在結(jié)婚的酒席多難訂啊。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就不能給媽說清楚?也省得我操心。

你不必操心,一切都我自己辦,行了吧?

好,不管了,也管不了了。兒子大了,有老婆了,我這個當(dāng)媽的,就是個多余。

說著,阿麗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看母親掉眼淚,沈宏亮似乎想說什么,囁嚅著,終于沒開口。

讓阿麗沒想到的是,兒子前腳走,他那個該死的父親后腳就跟來了。

阿麗聽到敲門聲,以為兒子又回來了。剛才一急,他沒有把那“匯仁腎寶”帶走,阿麗就提著“匯仁賢寶”,一邊開門,一邊說,丟三落四的,我說過多少次了,鑰匙一定要掛在身上,就是不聽……

說一半,她愣住了。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寶貝兒子,是那個該死的薄情郎!

沈建坤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說,恭喜啊。

阿麗立即黑下臉,說,不要你的臭錢!

沈建坤把一本紅本子雙手送到她的眼前,說,這個要嗎?

不要,你的東西,臭,臭腥腥的,我什么都不要。

真不要?

他把紅本子舉到她的眼前,她一看,是一本離婚證,嚇了一大跳。這個時候,沈建坤把他們的離婚證拿來,什么意思?

他說,這是我和她的離婚證。

阿麗一動不動,連眼珠子都沒動。太突然了,她,哪個她?是那個狐貍精姚書琴嗎?不可能!

沈建坤說,我和她離了,真離了。我們復(fù)婚吧,為了我們的孩子和孫子,也為了我們自己,我們重新開始吧。

阿麗的身子晃了一下,忘了廳堂正面墻上還掛著老唐的遺像,就軟倒在那個該死的薄情郎懷里。

一首遙遠(yuǎn)的歌聲在她的耳邊響起:

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

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

東風(fēng)呀吹得那個風(fēng)車轉(zhuǎn)哪

蠶豆花兒香呀麥苗兒鮮

風(fēng)車呀風(fēng)車那個依呀呀地唱哪

小哥哥為什么呀不開言……

阿麗手上的“匯仁腎寶”掉到地上。

去死吧,去死吧,阿麗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狠狠地捶著沈建坤的胸脯。

沈建坤在她的耳邊小聲說:

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一切都會好的。

看到匯仁腎寶,沈建坤又說,這東西好,不會是專門給我買的吧!

12

一個月后,沈宏亮杜明瑛的婚宴在本城唯一的五星級酒店豪華的宴會廳隆重舉辦。

在歡樂的音樂聲中,王美麗和沈建坤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站在臺上,接受所有嘉賓的祝福。王美麗幸福得直想哭。

幸福的王美麗沒想到,這個時候,有人在偷哭。

是的,有人。在離酒店不遠(yuǎn)的一套公寓,姚書琴坐在黑暗的客廳里,偷偷地掉眼淚。

姚小菁開門進來,說,媽,怎么不開燈?

她開了燈,看到母親在抹眼淚,扔了鑰匙,坐到母親的身邊,把頭靠在她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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