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閩山
這是座較單薄的山城,像一位素素的美人依在綠色的湖水旁,美人與水,才能勾出風(fēng)情萬種。美人高居兩三百米海拔之上,倒有幾分凄美狀。狹窄的地勢,一條弱弱的溪溝幽幽地從城腹下由東到西畫了個大弧,再流進城外的大金湖,古城泰寧就在彎曲的山谷里順勢而駐。四周山巒燦若丹霞,從高處看去,長長裂開的鮮紅口子里,那白墻灰瓦翹角的徽派民宅猶如參差不齊的白生生的牙。那白的和紅的早已被融進了蒼老的歲月,你是掰不開了。就是那條紅軍街的石板路,還有刀斧猶新的痕跡,還能從那火星四濺中悟出這古城史上的不屈不撓,這種精神至今還激勵著新生代人的成長。古城每一條街都有她獨特的情致。每一種風(fēng)情都是魅惑。
清晨,天還是灰白的,幾縷霧靄游進古城彎彎窄窄的巷道里,探頭探腦,挨家挨戶把那些袒胸露肚、睡姿各異的男女看個透白。它們是清晨比鳥兒還早的更夫,它們是山城特有的呵護神。
隨著各角落傳出的雞鳴狗吠聲,厚重的木門的“吱呀”聲此起彼伏地從濕漉漉巷道里傳出,匯在一起就組合成一曲古城才有的“后宮粉樂”。姑嫂們推開身旁那粗糙卻很有氣力的男人,掩了掩隱秘處,相繼出門了。洗衣、刷碗、淘米、摘菜、擔(dān)水……她們不約而同地涌向城里幾口古井。古城里的女人很美很勤很善也很爽快,據(jù)說她們的感情很細膩很執(zhí)著也很有韻律,這點我信,否則,郁達夫就不會寧愿醉酒鞭名馬也“不愿生情累美人”。郁兄因生在古城,而情寄美人,又傷情動感魂纏古城,只憾泰寧古城美人不缺只少郁達夫。《孟子》曰: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古圣賢說話是有分寸的。人不能違背人性,提出“食色,性也”這樣的論斷就是說明人性本來如此,不能勉強使它不存在。迷糊意識穿過惺忪的醉眼,床上的男人們真絕,伸個懶腰,起身走到暗暗的屋檐下,把那泡酵了一夜的“酒水”狠狠地擠了出來,有幾只殘存精蟲在天光下泛著銀光,很不情愿地游出囊體順著急流滲進石縫,有強壯的在卵石面上蹦躍幾下尾翼,瞬間梟雄玉殞。男人抖了抖下身,打出個呵欠,噴出一股沼氣般的腥臭,隨后又折回床上進了“回籠覺”。真是世間第一樂地,無過家庭。古城里的爺們好酒,喜辣,善熱,懼涼,對屋內(nèi)的女人比較唯諾。在小酒桌上,聽說這古城里的男人們大多不管錢財只做事,而女人們統(tǒng)管。女人們天生就愛當(dāng)家,就像水天性就是養(yǎng)育生命。女人與水誰評說誰呢?說到一生喜好,要插進清朝李漁經(jīng)典,說人的一生,必有偏嗜偏好之物,像文王偏愛菖蒲醬,曾哲偏愛羊棗,劉伶好酒,盧仝好茶,權(quán)長孺喜瓜。癖嗜的東西,與性命相左,即使病危中能得到,都是良藥。李漁冬日重病,非吃楊梅不愈。楊梅性熱與癥相沖,可李漁說:庸醫(yī)少來這套,唯一救命良藥即冬日楊梅。果然梅進病去!古城里的漢子就是嘴上熱出水泡,也要用辣椒來祛火,倒也真靈;古城里的姑嫂再不會飲酒,也能用瓶啤酒來解渴,那種爽快常常驚倒西北游客,爽朗的北方游人,愣頭詫疑,扎進古城深處要“尋根問祖”。
老宅黑瓦上的煙囪和縫隙里炊煙裊裊升騰,緩緩變彎,很快就被晨風(fēng)吹散。萬家青煙匯聚在古城上空后,向金鐃山爬去。
披著過肩長發(fā)的少婦和微微低著頭的姑娘們,夾雜著夜里的香風(fēng)蛇般游出了各自的門洞和彎彎的石巷,從她們身后旋帶出一股濃郁的燜肉的香味。一女子在井階下脫了鞋,慢慢地把一只腳抬起,輕輕放在井道的石板上,這是邁向井口的第一塊如蒲扇般大小的石板,井道上的石板被一代代姑嫂的腳,早已撫摩得圓潤滑膩,腳型的凹陷似育孕的胎痕。那女子再抬起另一只腳放上石板,頓時,一股地氣透過石板透過腳心,與女子通體相貫,一陣瞬間的暢快使她略抬下巴微微合上雙眼,這種感覺叫她不得不用一口深呼吸來靜心品味。很久以來這種“用心感受”幾乎成了一種儀式,一種姑嫂們對井的膜拜。那進道上的石板忽然變得柔軟有韌,一種血色氣息從女子雙腳邊順著井道向井口漫延,整個井階、井道、井圈、井沿、井口和井內(nèi)壁都從干澀中復(fù)活,井水開始起波,而水波揚出的潮濕滋潤了整個井,從井口里溢出的霧氣在晨輝下燦爛蕩動,井,醒了。女人對井的崇敬在古城相傳千年至今不減。一只木桶猛地落進井里,在水面上輕輕一跳既而被桶繩一抖,便在傾斜的瞬間灌滿水緩緩出了井口。從桶底滴落的水線被跳動的水面又吸回井里。井,又開始了對生命的養(yǎng)育。說是有水的地方就有笑聲,就有故事。最早走進水的是女人,最早走進故事的也是女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因為女人有了謎,才有了男人的鐘情。女人的奧秘就像水一樣,你越擁有就越解不開,越解不開就越想擁有。不可思議的女人圍著深不可測的古井,你也許可以尋找到古城生命延續(xù)的秘密。老古城人說,泰寧有些傳統(tǒng)文化已失傳,其實在僅存的幾口古井里你能發(fā)現(xiàn)一種收藏:舊的韻律與新的音符。
據(jù)考古說,6000多年前就發(fā)明了水井,這些井一般在2—7米深淺,人們圍井而生,離井而葬,繞井而形成街巷。井,是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一種標(biāo)志;井,使平原開始有了定居生活的裊裊炊煙;井,為城市的出現(xiàn)和國家的形成創(chuàng)造了條件?!秴问洗呵铩の鸸氛f:“伯益作井。”《井卦》中有“世本云‘化益作井”。龍山文化時期的發(fā)現(xiàn),說明井是人們征服廣大平原,獲得富實,成就一國的最重要的器物之一。相傳泰寧古城有20余口井,最早的是唐代鑿的“天王井”,240多年后才有了“泰寧縣”名,可見這“天王井”對泰寧古城有著養(yǎng)育之恩。如果泰寧人祖上是中原古地遷陡而來的,那就對了:這20多口井,血脈正統(tǒng),難怪澆木成材,養(yǎng)人成器,有了兩狀元四進士九舉人,還有世代韻味十足的古城姑嫂。我忽然覺得,用古井水浸滌過的古宅老院便是這方古城姑嫂修煉韻味和魅力的秘囊。
古城姑嫂們愛到古井邊做家務(wù)。史上泰寧有傳說,月子里的女人不準(zhǔn)上井臺。傳龍湖有一井,潔白石頭砌建,井水清澈見底,方圓百里有名。說是冬天,井水蒸氣升騰,與巷道里的霧靄交臂纏腰;夏天,冰甜甘澈,如涼席上的肌膚能蹭出甜膩膩的蜜汁來。因白石井有名,村人將村名改叫“白石”,又訂下禁令:“凡是產(chǎn)婦沒有滿月的不得進入井邊打水?!睘槭裁闯龃肆睿瑹o從考,但自古“白”就有潔凈之說。如今,這口白石井變成了“黑石井”,或許是自來水的方便使人遺忘了白石井。生命的奧秘就在:都不取之,水井反而枯了。人們把對井的良知拋棄了,把本應(yīng)該永遠記住的恩情忘卻了,盡管這種遺忘很有道理,無可非議。也許這就是遺忘的冷酷與惆悵。endprint
“哎——蘭嫂,你家那口子夜里又喝多了?”
“我看是蘭嫂夜里多灌了幾壺吧……”有一小姑打插道。
“去你的!”被叫蘭嫂的,三十八九,體態(tài)豐滿,臉色潮潤,正翹著個大腚在一上一下地往井口上提著水?!澳阏f這酒啥好喝的,這不都是為了工作嗎?客人也真多,星期天也沒的歇……”蘭嫂胸前那兩對隨力抖動的大乳,像拔起的丹霞峰。我猛地遮起半個眼,真怕她不小心把寶貝抖進井水里。
“咱這不是景區(qū)嘛,旅游區(qū)沒有人咋掙錢呀?”另一女人插話,說著隨手把另一只小木桶扔進井口,雙手輕輕一抖繩,小桶水滿,開始上提。
滿是青苔和傷痕的井沿,光潔圓潤的井邊石地,不用多問,有多少姑嫂們在那井口上上下下幾百年,古井也說不清,只是那只木桶里的水溫的變化,默默道出了變化的春秋,變化的古城,變化的姑嫂。井口那暗紅色的石沿托著蘭嫂俯身而懸空的胸,井與胸色澤渾然一體,在濕漉漉井臺光線的反襯下,燦若丹霞、輝似流金。井,養(yǎng)育了古城,乳,讓古城的生命繁衍不止。屬于源泉的都是偉大的?!俺运煌诰恕保沂玖松c水的秘密。井與姑嫂是永遠不絕的親情。
古井是古城人最喜歡漿洗刷飲的地方,即使沒事人也愛打個圈踏踏石頭巷,臨近古井瞄上一眼。有的小站會兒,點袋煙,朝婆媳姑嫂那熟悉的腰身上掃個眼兒。這里是一個最有傳說的地方,這里是一個最解疙瘩的地方,這里是一個最掏心窩的地方,這里說道的故事精彩而又真實……那些背井離鄉(xiāng)遠足淘金的鄉(xiāng)人,逢年過節(jié)回到古城,都要到井里提一桶水,沏上壺巖茶,細細一品,讓那清甜柔和絲般的液體慢慢從咽部緩緩流下,頓解一年的疲憊和思鄉(xiāng)的愁苦。
蘭嫂只翹了三下腚就把井水給提了上來,又一掀木桶的底,把清澈的水倒進那只磨出杉木年輪的木盆里。在這古城,最絕倫的古傳鄉(xiāng)韻,我真認為不是那半截什么漢宋明清的墻垣或一品宅院,而是金溪邊古樹下那大小鵝卵石上貼著腚的活化石般的水中倒影,還有那巷子里的幾口水井。老遠你就聽見不絕于耳的歡笑與嬉鬧聲,那些邊洗衣邊說笑、邊擇菜邊掏心窩窩的姑嫂們,簡直就是一群活潑潑的恨不得要把整個古城都裝進肚里的“笑魔”,這時要是有哪個爺們闖進去,哼,那他等著瞧吧,準(zhǔn)是這輩子他每每想起都后怕、教訓(xùn)最深的“人生一步”!
“蘭嫂呀,你的聲都叫醒一條街了,就不會掩著點……”一小姑又悄耳道。
“嗨,那死鬼天天個醉,不行了,一把軟泥……急得用手捏巴,痛死了……”蘭嫂快人快語,中原大地遺風(fēng)十足。和睦的鄰里私房話是屬于整個古城的。
蘭嫂的“痛”引發(fā)了井邊女人們的一片爽朗笑聲。
這女人就是一口井,而井越淘越有。古城的井,大方得很,放心得很,只要你是君子,盡情品味。來自四方的貴客,淘一碗百年的清甜,有哪口好客的井會不奉獻呢?只是來領(lǐng)略那古城風(fēng)情時,你要實實在在捧出你的真情實意。
說是:山是城鎮(zhèn)的骨骼,井是城鎮(zhèn)的血脈,而井邊的姑嫂們就是井的靈魂。
盛夏之中,除酣睡外,要找快樂之事,可到井邊沖涼。漢子們總喜歡暮色行動,這時井邊又成了爺們的世界。漢子們只穿一條大褲衩,一手提水桶,一手拿著香皂毛巾,聚集在井邊。各自的桶圍著井沿一圈,五顏六色。從井里往上提水的人“輪流坐莊”,昨晚是張三,今兒是王五。提水的人自己最后沖涼,他要負責(zé)每只沖涼的桶里水不斷、臉上笑不停。王五左右環(huán)視,發(fā)現(xiàn)眾漢滿目期待并帶有督促,只好彎下瘦弱的腰身,一上一下往每只桶里倒水?!案鐐儯儆命c水呵!”“哈……”引起笑聲一片。透心涼的井水從頭澆下,脊骨與皮層間的那條神經(jīng)會猛地一抽搐,肛口瞬間一提,“呀”的一聲,腳在那井臺百年石板上一跺,汗垢和暑氣隨著沖出口的民謠“疊羅漢”,變成了這座古城歷史的又一層積淀。古城在暮色里又快活了起來,“真是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