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開春
黃 鱔
黃鱔:魚綱合腮目合腮科黃鱔屬,又名蛇魚、尤蛇、血鱔、長魚等。
黃鱔因為長相像蛇,長,所以我老家時莊的人又叫它長魚,但我還是喜歡叫它黃鱔。黃鱔的“黃”字不用解釋,指的是這種魚的顏色,而“鱔”字是極有來歷的,據(jù)說跟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有關。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年天降暴雨,洪水泛濫成災,糧食顆粒無收,由于饑餓,災民哀天嚎地。饑民的慘狀驚動了在南海修行的觀世音菩薩,一向大慈大悲的菩薩大發(fā)善心,從頭上拔下幾根頭發(fā),向水中一撒,頭發(fā)立即變成無數(shù)條蛇形的魚類,鎮(zhèn)住了暴雨,讓災民有了救命的食物。由于這種魚是觀世音菩薩發(fā)善心恩賜的,為了記住菩薩的恩情,人們就把這種魚叫作善(鱔)魚。
這自然只是個美麗的傳說,類似的故事還有許多,當不得真,我們聽聽就好。
但即便是無中生有,也不能信口雌黃,指鹿為馬、顛倒黑白肯定是不行的。既然有了這樣的傳說,就肯定有它的道理,或是符合人們的某種愿望,或是符合事物本身的某種特征。
比如我們從這黃鱔的傳說中,就至少可以得出黃鱔是個好東西而不是壞東西的結(jié)論。而實際情況是怎樣的呢?我的一位學中醫(yī)的朋友告訴我:黃鱔一身都是寶,鱔血可涂治濕疹、頑癬和慢性化膿性中耳炎,燒干后研粉可用于止血;鱔肉有補心、肝、脾、肺、腎五臟元氣及精血之功能,能滋陰強身,尤其對婦女產(chǎn)后血虛、病后元氣虧損所引起的病癥,有很好的療效;鱔皮可治療婦女乳核硬痛等;就連那鱔骨也不能輕易丟掉,那是治療風熱痘毒的極好藥物。對于黃鱔的這些功用,李時珍在他那部著名的《本草綱目》中總結(jié)得精當全面:黃鱔“補中益血,補虛損,補五臟,強筋骨,祛風濕”。這樣看來,上面的那個有關黃鱔的傳說還是有點道理的,僅僅是從這種蛇形的魚對于人類的貢獻的角度,這個“善”字給它也是當之無愧的。
一年四季中,就數(shù)夏秋兩季黃鱔的質(zhì)量最好,最為滋補,有民諺和醫(yī)家兩方面為證。民諺說“小暑黃鱔賽人參”,說的是黃鱔經(jīng)過春季的覓食攝生,到了夏季圓肥豐滿,柔嫩鮮美,營養(yǎng)豐富,不但味道鮮美,而且對各種身體狀況的人都具有滋補功能,因此又有“夏令之補,黃鱔為首”的說法。醫(yī)家說“金秋黃鱔賽靈丹”,漢末《名醫(yī)別錄》中稱“鱔為上品,金秋最佳”。也就是說,在夏秋兩季的滋補品中,黃鱔都是拔得了頭籌的。
而夏秋兩季,正是鄉(xiāng)間孩子的天堂,有許多游戲可以玩,不僅有眾多的蟲兒可以逗,還有鄰居大伯家的瓜果可以偷,最有趣也最實惠的,當然是逮魚,既解決了玩的問題,還可以解饞,其中捉黃鱔就是逮魚游戲中的一種。
我老家時莊人捉黃鱔的方法很多,最常用也是最直接的是用工具捉。這種漁具叫“丫”,大約是它的形狀很像一個“丫”字,是一種竹編的籠子,頭大尾小,大頭呈喇叭形,內(nèi)有竹片做成的倒刺,魚蝦蟹鱉進去很順利,出來就比登天還難,即便是如黃鱔泥鰍這樣渾身滑溜溜的家伙,只要進了機關,也休想再從大頭逃出來,只能乖乖地待在“丫”籠里等著成為“丫”籠主人的俘虜。方法是在籠子里放上動物的內(nèi)臟、蚯蚓之類的餌料,用水草塞住籠子的小頭,頭天晚上下在黃鱔經(jīng)常出沒的水域,第二天早晨收,運氣好的話,一個“丫”籠一晚上能捉到十來條黃鱔。這是大人們的方法,簡單又實用,效果也好,卻缺少了一種趣味,孩子們不喜歡這樣,相對于結(jié)果來說,他們更在意的是過程的好玩、有趣,他們捉黃鱔一般用“照”和“釣”兩種。
我小時候比較怕蛇,因為黃鱔長相像蛇,所以連帶著對它就有點敬畏,不太敢去吃它,更不敢去抓,卻喜歡跟在小伙伴的后面去看他們捉。
小兔子吳中華是我的好友,別看他學習成績不怎么樣,可是上樹捉鳥、下河撈蝦什么的卻樣樣在行,對于捉黃鱔自然也就不在話下。他喜歡晚上去“照鱔”,打著一把強光手電,順著塘埂、溝邊一路往前走。黃鱔性喜陰涼安靜,白天穴居洞中,夜晚出來覓食,一遇強光,便會蟄伏不動,小兔子只需伸出中指,一下子鎖住黃鱔身體的中部,就可把它扔進手里提著的袋子里,運氣好的話一個晚上往往能夠捉上十幾條。第二天聽他鼓吹戰(zhàn)績,心里總會癢癢的,奈何怕那草叢中時不時竄出的蛇,只好把隨他晚上外出照鱔的念頭壓了又壓。
每逢不上學的星期天或者是暑假,我便會拎只小桶跟在小兔子身后,看他釣鱔。小兔子釣鱔用的鉤子跟平常用于釣魚的鉤子不一樣,是用自行車的輻條做的,一頭磨得尖尖的,彎成鉤狀,用細鐵絲牢牢地綁在一根筷子上。每逢出去釣鱔的時候,小兔子總會從韭菜地挖出許多又粗又長的蚯蚓,用苘麻包了作為餌料。小兔子說,韭菜地肥,大蚯蚓黃鱔喜歡吃,用這個做餌,黃鱔容易上鉤。兩個人順著田埂、溝邊向前走,一任草葉上的露珠打濕褲腳而不去管它。
小兔子釣鱔很有經(jīng)驗,跟在他后面也學到了不少有關釣鱔的知識,雖然一次也沒有親自操作過。一要會看洞,黃鱔的洞和水蛇的洞都在水邊,但是鱔洞圓而蛇洞扁,而且鱔洞有水而蛇洞一般是干的,鱔洞口比較光滑而蛇洞相對來說比較粗糙;其次要會判斷洞里是否有鱔,一般來說,洞口光滑而沒有青苔的就有鱔,反之則無;第三要會下鉤,鉤子不能一直伸進洞里不動,要一伸一縮向前進,小兔子說,黃鱔喜吃活食,鉤子伸進洞不動,它會以為蚯蚓是死的而不去動它。還有一點很重要,就是感覺到黃鱔咬鉤的時候,要迅速向里推一下,以使鉤子全部進入黃鱔的嘴里,最好把鉤子轉(zhuǎn)動一下,再迅速提出,這樣一來,黃鱔多半脫不了鉤。作為輔助,小兔子在釣鱔的時候,還會用另一只手的中指在洞口水面上彈出“啪啪”的響聲吸引黃鱔。
因為有了這樣的經(jīng)驗,小兔子釣鱔很少有走手的時候,十次倒有八九次釣出黃鱔來。只是這樣的經(jīng)驗也不是百分之百正確,有一次,小兔子從洞里拖出的竟是一條斑斕的赤鏈蛇,好在他身經(jīng)百戰(zhàn),遇此變故也很冷靜,迅速取過小鏟子,將花蛇鏟成了兩截。這讓我好一陣佩服,想,如果換了我,或許早就扔了釣鉤,逃之夭夭了,心里頭對小兔子的崇拜又多了一層。
小兔子說,釣黃鱔釣到這樣的蛇不可怕,可怕的是釣到“化骨蛇”,這種蛇看上去和普通的黃鱔沒有什么兩樣,要仔細分辨才能發(fā)現(xiàn),普通的黃鱔頭上有兩個鼻孔,而化骨蛇只有一個。如果不小心吃了化骨蛇,人就會變成一攤血水。我問他釣到過化骨蛇沒有,他說沒有,但是每次釣到黃鱔,我都見他仔細檢查它的鼻孔,確定是兩個了,才放心地放進小桶。他的話讓我毛骨悚然,好一陣子不敢吃黃鱔,直到長大了確信世上本沒有什么化骨蛇,才略略放心,即便如此,每次吃黃鱔,我還是會不自覺地看看它的鼻孔。endprint
捉到的黃鱔多半是養(yǎng)在水缸里的,最好再放上幾只泥鰍,原因是黃鱔好靜不喜動,放在水缸時間長了會有死亡的危險,而泥鰍好動,放進幾只上躥下跳,可使黃鱔保持活力。家里來了客人,撈出幾條來紅燒、炒片,都是極美的待客佳肴。我小時候體弱,母親就經(jīng)常弄些小黃鱔燒給我吃,一開始不敢伸筷,原因是看它那像蛇的樣子害怕,再加上小兔子說的那個“化骨蛇”的故事印象太深,生怕一不小心丟了性命,但終于還是經(jīng)不起燒黃鱔那撲鼻香氣的誘惑,由一次嘗一小點到一次一小盤,竟至愛不釋手了。我想,我之所以能長成現(xiàn)在這樣的魁梧健壯,小時候母親燒的黃鱔功不可沒。
白 鱔
白鱔:魚綱鰻鱺目鰻鱺科鰻鱺屬,又名鰻鱺、鰻魚、河鰻、青鱔等。
我老家的人把鰻魚叫作白鱔,大概是因為它長得和黃鱔很像。如果把上面的那個有關黃鱔的傳說用到白鱔也即鰻魚的身上,我覺得也是可以的,因為它們有太多的相似之處,都是蛇形的魚,都有地方把它們叫蛇魚,都很有營養(yǎng),而蛇形、有營養(yǎng)正是上述那個傳說的核心。加之白鱔的名字里也有個“善”的讀音,基于這幾點,我們完全可以說,白鱔也是觀世音菩薩發(fā)善心用自己的須發(fā)變來以救眾生的。
那么,是不是可以說:白鱔與黃鱔除了顏色不同之外,就是同一種魚呢?類似于白狗與黃狗的區(qū)別。
如果我們真這樣認為,那就大錯特錯了,白鱔與黃鱔的區(qū)別還真就與黃狗和白狗的區(qū)別不同,嚴格地講,它們根本就不是同一種魚類。
關于它們的區(qū)別,生物分類學上是這樣說的:黃鱔,魚綱合腮目合腮科;白鱔,又名鰻鱺,魚綱鰻鱺目鰻鱺科。
當然,這是科學家們的分類方法,對于普通老百姓來說有點過于高大上了,老百姓們看它們的區(qū)別完全都是肉眼可以看得到的。
首先,它們的不同表現(xiàn)在外形上。雖然從外形上看它們有許多共同點:都具有蛇的形狀,是一種長條形的魚,都無鱗,身上都有黏液,都滑溜溜的;但它們的區(qū)別也是顯而易見的,除了顏色明顯不同之外,如果你仔細看,黃鱔其實是沒有腮的,也沒有鰭,它的尾部是漸尖的,而白鱔有腮有鰭,它的尾部是側(cè)扁的。
其次,它們的不同還表現(xiàn)在生活環(huán)境上。黃鱔終其一生都生活在淡水里,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比如中途被人捉去或者被其他比它更強大的動物吃掉的話,它們會在同一片水域里比如一條小河溝里、一個池塘里從生到死度過一生;而白鱔的活動范圍卻要大得多,它的幼年是在大海中度過的,然后回到淡水中成長,等性成熟后又不辭勞苦、千里迢迢返回大海去產(chǎn)卵繁殖后代,產(chǎn)卵后即死亡。從它的出生地到它的生長地中間的距離有成千上萬里。科學家們把這類洄游稱為降河性洄游。
再次,它們的生活習性也不同。即使是同在同一片淡水中生活,白鱔和黃鱔也有不同之處,黃鱔喜歡鉆洞,它一般棲息在池塘小河以及稻田埂的泥洞或者石縫里,春夏秋三季活動,冬季冬眠;而白鱔一般情況下不喜鉆洞,它大多數(shù)時間都生活在水層的底部,冬天才會進洞或者沉入水底淤泥中冬眠。
其實撇開這些不同,白鱔與黃鱔類似的地方還真蠻多的,就連它們被捉后的表現(xiàn)以及人們的處理方法都差不多。在日本有一個流傳很廣的故事,說古時候日本漁民出海捕捉白鱔,因為船小,大部分漁民捕到的白鱔回到岸邊時幾乎都死光了。只有一個漁民例外,他的船以及船上的各種捕魚裝備、船艙都與別人完全一樣,但他捕到的白鱔每次回來都活蹦亂跳的。這樣,他的魚就比別人賣的價錢高,不到幾年,這個漁民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大富翁。人們百思不得其解,一直不知道他有什么秘密武器,而這個漁民也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一直到臨死之前,才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兒子。原來,他在盛放白鱔的船艙里,放進去一些鯰魚,白鱔與鯰魚本身是死對頭,一到一起就要互相攻擊,這樣,本來做了俘虜心、灰意冷在默默等死的白鱔在與鯰魚的戰(zhàn)斗中被調(diào)動起了生的本能,所以就活了下來。而時莊人對待黃鱔的辦法與這日本漁民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人們捉到黃鱔后會暫時放在水缸里養(yǎng)著,為了防止它們死去,順便都會丟幾只泥鰍進去,泥鰍與黃鱔雖然不是死敵,但是泥鰍活潑,它在黃鱔群中來回穿梭,也會讓黃鱔活動起來,進而充滿生氣。
這算是一種巧合嗎?如果是,那也算是英雄所見略同吧。
雖然同樣名字中都有個“鱔”字,但在我小時候,白鱔與黃鱔在我老家時莊的境遇卻完全不同,在人們普遍的意識中,黃鱔是善的,白鱔卻不善?;蛟S是那個觀世音發(fā)善心的傳說起了作用,黃鱔在時莊是很受歡迎的,雖然長得有點像蛇,讓我們這些小孩子們有點望而生畏,進而敬而遠之,但大人們還是很喜歡它的,捉到之后,拿回家去燒吃改善伙食之外,還可以拿到街上去換錢。而白鱔就不同了,不知道從哪傳來的謠言,說白鱔長得那么白那么肥是因為吃了死孩子的緣故。起初人們還都有點懷疑,不相信有這樣的事,但是架不住說的人說得有鼻子有眼神乎其神的,仿佛是他親眼所見,說西邊哪個池塘里撈出個死小孩,肚子里鉆了一肚子的白鱔,一個個圓滾滾的又粗又肥??此灾忚彽臉幼?,聽到的人不好不信,再說這樣的事信總比不信好。對于不好的事,人們的心理都是這樣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萬一是真的呢?于是,一傳十十傳百,謠言就像一陣風刮過,很快,整個時莊隊,不,整個郝橋大隊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并且到最后都確認真有這么回事了。這個謠言直接的后果就是在我小時候的老家時莊,所有的人都不吃白鱔了,即使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生蝎子都敢活吃的二搗腿也不敢吃,覺得它是一種很臟的東西,不要說吃,即使是看到它也覺得晦氣。
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這個謠言到底最先是從哪兒傳到時莊的,只是覺得謠言的力量真是太可怕了,它給人的影響有時是根深蒂固的。雖然我長大后知道,這個謠言毫無根據(jù),事實上白鱔是一種極其愛干凈的魚,號稱世界上最純凈的水生動物,它只在清潔、無污染的水域生存,它也是一種極其有營養(yǎng)價值的魚,價格也十分不菲,但是我就是不敢吃它,有時別人宴請上了這道大菜,看同桌人吃得有滋有味的樣子,我的腦海中總會不合時宜地浮現(xiàn)出那個謠言來。
從這點來說,我有點痛恨那些造謠傳謠的人,他們使我這輩子與一種美食無緣。
但如果我們反過來,站在白鱔的角度而不是站在人的角度去考慮問題,白鱔是不是該感謝那些造謠以及傳謠的人呢?起碼,這個謠言使得它很長一段時間在時莊乃至周邊好大一片范圍內(nèi)活得逍遙自在,無人打擾。
世間事就是這樣,對與錯,就看你站在什么角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