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澤涵
溪坑對岸的山頭泛起了大片殷紅,那是野櫻桃熟了。爺爺腰縛刀笸籮,手足并用竄上了陡峭的坡,手起刀落,一個個枝杈降傘似的紛紛落下,我在溪邊撿拾就是了。野櫻桃就如豌豆大,摘一把悶嘴里,雖僅兩三分甜,但真的過癮。
這時,走上來一個老太太,步履遲緩,但并不蹣跚。她是我的大婆婆,與我家本無親,只是祖輩積著交情,也一向待我好,我歡喜地抱著櫻桃枝上岸來請她嘗鮮。
“我早聽人說,上頭有野櫻桃,剛才在屋后望著了,果然是有人弄櫻桃吃去了,還是你爺爺?!贝笃牌啪驼艘活w,酸得她直眨眼,好一會兒臉龐才平靜下來,說:“你能送我一杈嗎,我老頭喜歡吃?”
“兩杈都行,我給你送下去!”我個頭雖未長起,又扛一個抱一個,也還是飛快的。大婆婆一步一穩(wěn),不停喊著:“慢點(diǎn)兒,你等等我呀?!彼龥]裹過腳,她是真的老邁了,別看臉龐不老,頭發(fā)早已雪白,是奔八十的人了。
直走了百多米,是一個陷于大路面下的小院,朝南坐著兩間矮泥墻屋。村中泥墻屋僅剩此一處,其余人家早換了磚瓦屋。
大公公見著我來,劈柴的刀一停,平靜一笑。他倆一個性子,少言寡語,還真不如那兩只母雞來得歡趣,它們這當(dāng)兒似不知死活一般在大公公的腳邊與刀鋒下穿行。
“澤澤給你送櫻桃來了。”大婆婆笑呵呵地說。大公公塞了一顆進(jìn)嘴里,慢慢嚼著,臉上依舊不起一絲漣漪,吃了也不吐籽,一顆接一顆。大婆婆牽著我靜靜看著,神色安詳若素。
他們的輩分在村里不是最高的,但年歲好像沒人高過他們,知道他們舊事的人也不多。村里人家是非多,他們卻沒什么是非在傳。
我只知大公公小大婆婆兩歲,還有些體力,每早按時去田里忙碌。大婆婆則在家燒燒洗洗,等大公公回來開飯。有些黃昏,他們會在屋后的曬場散步,大婆婆總先不濟(jì),要大公公相扶,她似受了能量,一下振作起來了。夕陽下,兩條身軀一端仿佛給固定住了,影子越拉越長。
我常來這兒小串,很多是在飯點(diǎn),大婆婆如果煮了雞蛋,她的那個一定會讓給我。在那個物質(zhì)并不豐裕的年代,大公公也從沒有反對過大婆婆待我好,他把自己的那個雞蛋磕出一個大洞來,用筷子撬出一半的蛋黃蛋白到飯碗里,淋上一勺醬油,再舀一勺灌進(jìn)那個口子遞給大婆婆,把剩下的醬油推到我面前,示意我蘸著吃。
爺爺奶奶出遠(yuǎn)門是常有的事,每次把我放到大婆婆家過夜。泥墻屋因地勢光線黯然,晚間開燈也只夠引路,也沒有電視,在一間吃完飯,就該轉(zhuǎn)到另一間睡覺去了。大婆婆洗了我的腳,添點(diǎn)熱水,和大公公一起泡著,兩人還是沒什么說的。他們一個床頭一個床尾,但都有一個習(xí)慣,將對方的腳抱在胸前,輕輕地摩挲按壓。大婆婆說腳掌上有很多要緊穴位,連著內(nèi)臟和大腦,多揉按對身體好。
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上午,大公公和大婆婆并排坐院子里。大公公腿上擱著個小木盒,大婆婆左手?jǐn)傊鴫K發(fā)黃的白布,右手捏著個黑色的結(jié)。我下去一看,原來這結(jié)是用頭發(fā)絲打的。大婆婆說:“我的和他的,在結(jié)婚時剪下,打成的結(jié)?!鼻嘟z共結(jié)同心結(jié),這就是老人們常說的“結(jié)發(fā)夫妻”。
一小片干枯的草葉飛上了大婆婆的耳鬢,大公公輕輕撣去。流進(jìn)小院的陽光格外柔和,他倆的笑也靜中見安美。
大公公和大婆婆幾乎是同時病下的,其實也不算什么病,可能是真的要老去了,依然一個床頭一個床尾,不忘給對方按按腳底板。是大婆婆先走的,大公公倒沒有老淚縱橫,只是重復(fù)說:“這回我怕真的好不了了?!本驮谕粋€月里,大公公也去了。
偶爾回鄉(xiāng)踏青,路過泥墻屋時,總會停下來,它曾見證了大公公與大婆婆在這里一輩子的日月。泥墻與房梁早倒下了,梁上常結(jié)有一排排紅的白的蘑菇。近年夏日里,不知哪家在這快成平地的院子里栽了幾株南瓜,藤枝借了竹竿之力爬滿這最后一堵土墻,并綴上了朵朵鮮黃的南瓜花,使之大顯生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