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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時春風如故(四)

2017-10-27 22:42:10南書百城
中學生博覽·文藝憩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余生

南書百城

前情提要:沈蔚的生母去世多年,突然冒出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姜臣。她百般刁難,想把姜臣趕走,卻一次次在失敗的過招里落荒而逃。

母親的老師郭與旸為了安慰沈蔚,將她母親的遺物交給了她。一個機緣巧合的意外,沈蔚在遺物上看到了關(guān)于自己身世的記述。她篤定遺物上的字是姜臣偽造,便與青梅竹馬的靳余生立下賭約,誓要姜臣自己放下戒備,露出馬腳。

不想沈蔚的故意示弱,竟真的緩解了她與姜臣的關(guān)系。就在她猶豫賭約是否繼續(xù)之際,卻傳來了郭與旸的死訊……

二十一

郭與旸葬禮那天,空中稀稀落落地飄著雨。

他生前學生眾多,去世后從其他城市趕來吊唁的人也不少。打著黑傘的人們面色沉凝地來來去去,總歸在世師生一場,是該來送老師最后一程。

我有些恍惚。

一場春雨一場暖,可好像就是這么一場雨,把世界上最后一個同我母親親近的人也帶走了。

“蔚蔚,”靳余生見我肩膀微潮,將傘朝我推得更近了些,“節(jié)哀順變。”

“他是怎么……”

“雨后山中路滑,郭老師摔了一跤?!彼蛭医忉?,“山中下雨時,常常會有小滑坡。據(jù)他們說……是清晨在一個山坡下發(fā)現(xiàn)尸體的?!?/p>

我一動不動,遙望雨中無言的青山:“誰最先發(fā)現(xiàn)他的?”

“你不認識,是個路人,叫程希?!鳖D了頓,他有些擔憂,“你不會是在懷疑……”

程希。我在心里琢磨這兩個字。

“我什么也沒有多想。”思索許久,腦子里一片空白。我疲憊地閉上眼,“回學校吧?!?/p>

郭與旸去世了,全世界卻都還在轉(zhuǎn)。

就像當年我母親去世時那樣,仿佛只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轉(zhuǎn)了個身,就悄然無聲地消失了,再也沒回來。

我們甚至來不及好好道別。

姜臣安慰我:“逝者已矣,可生者的人生還要繼續(xù)?!?/p>

我苦笑:“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別人也都這么勸我?!?/p>

可惜我是個戀舊的人,沒辦法那么快地適應(yīng)少了一個人的生活。

懨懨地趴在桌上,我有氣無力地翻開試卷,見卷子底下又多了一張紙條。依然是連學齡前兒童都不如的字體,這次卻多了不止兩個字,指名道姓往我身上咬:“沈蔚,你這么惡心,為什么還不去死?”

望著那張紙條,我腦子里混沌一片,冥冥之中卻好像有什么東西,微妙地纏繞著撞到了一起。

如果……如果郭與旸的死不是一個意外呢?

“姜臣,”將紙條收好,我認真而鄭重地看著他,“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二十一

我讓他幫我做的事,是原封不動地依葫蘆畫瓢,將那張紙條再仿寫五十四份。

“原理說起來,倒是很簡單?!币贿吽杭垪l,我一邊解釋,“畢竟留紙條的人也就是覺得看我不順眼,想用這種招數(shù)讓我體會到敵暗我明的緊迫感,進而讓我一顆脆弱的完美主義少女心都在焦灼里惶惶不安而已,如果我不去在意,就什么事都沒有了?!?/p>

“可我是沈蔚啊。即使不在意,我也要試一試把那個看不慣我又膽小得不敢當面對決的人揪出來。既然不確定到底是誰留了紙條,那就獨喪喪不如眾喪喪,大家一起分擔這種不愉快咯?!?/p>

字條是用左手寫的,姜臣就也學著對方用左手。他一邊寫,一邊搖頭:“傷天害理。以后助紂為虐的事,別拉上我?!?/p>

我樂了:“別呀別呀,我又不是這件事情里最無聊的一個人。你想想,連我這種貌美如花的少女的小玻璃心都不放過,敵方的內(nèi)心得多險惡???所以你該去吐槽給我留紙條的人,她可比我傷天害理多了。”

“依我看倒半斤八兩,你不也是個混世女魔頭?”他嘴上說著是一回事,手里的動作卻片刻沒有停。

我看著他飛快地寫字,有些出神。

姜臣會雙手書法,左手寫出來的字跟右手一樣帶著自己的風骨。常人左手寫字大多飄而無力,可他即便是在模仿別人的小學生字體,手腕依然是習慣性向下沉的。

寫到一半,他突然一拍腦袋反應(yīng)過來:“不對啊,你如果是想給每個人都發(fā)一張同樣的字條,敲山震虎,那不是該將‘沈蔚這兩個字去掉嗎?咱們現(xiàn)在這樣,一模一樣地謄抄,不是給人送上門去,讓人一看就知道是你干的么?”

我深以為然:“有道理,那你重新寫吧?!?/p>

姜臣:“……”

我把他已經(jīng)寫了的廢紙條收起來,低著頭翻:“我以前聽郭老師說,舉目全國,能左右手同時寫字的人也少得可憐,一只手就能數(shù)過來。像你這樣既能兩手同時寫字,又能模仿其他人筆跡的人,我還頭一次見?!?/p>

姜臣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滯,我自顧自地嘖嘖稱奇:“你不如在學校里開個代寫作業(yè)的業(yè)務(wù)算了,兩只手一起上,效率高又鍛煉腦子。何況你連筆跡都能同委托人一模一樣,同行跟你比起來一點兒競爭力也沒有,肯定能賺得盆滿缽滿……”

我一邊說,一邊有意無意地用余光去掃視他。

他仍垂著眼,聞言,夾著筆的指骨卻微微松了松,襯得手背上的青筋顏色一淡。

我盯著他的手,自己聲音漸息,只覺心里的火光都一點一點微弱了下去。

他若有所覺,抬頭看我:“怎么?”

我強扯著嘴角干笑:“你的手還沒好?”

姜臣哭笑不得:“這可是你咬的?!?/p>

我垂下頭,望著他浸在夕陽余光里的手。就這么一雙手啊,生得修長,骨節(jié)分明,他能拿它寫一手漂亮的字,甚至能寫得同別人一模一樣。

我摩挲著藏在包里的木匣子,沒頭沒腦地問:“你說,人的眼睛會騙人嗎?”

他遲疑一陣,嘆息:“會?!?/p>

眼見未必為實,耳聽未必為真,世上存在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的。

難以維系的愛情,不可抑止的心動,無法挽留的朋友。天地萬物的存在,就是遠古神祇最大的謊言。

“這樣啊,”我盯著他那雙漂亮的手,良久,有些疲憊地啞聲道,“那我以后再也不咬你了……再也不咬了?!眅ndprint

二十二

初春這場斷斷續(xù)續(xù)的雨綿延到周末,竟難得地放晴了。

碧洗的天空晴光萬里,游樂園里游人如織。

我坐在洋溢著粉紅泡泡的飲品店里,看著穿女仆裝的服務(wù)生們臉上掛著甜美的笑,端著可愛的冰淇淋在座位之間穿梭。

目光朝另一邊轉(zhuǎn),巨大的落地窗外陽光正好,暖意撒著金光往人鼻子里鉆。到處都是趁天氣好出來春游的扎羊角辮的小女孩,人手一個傻里傻氣的心形氣球,不知疲倦地在路上一蹦一跳。

我癱倒在桌上,翻著白眼,長長地嘆氣。

全世界的人都這么開心,只有我,周身上下洋溢著蓬勃的喪氣,像一個會移動的咸魚表情包。

靳余生點完飲料自柜臺前折返,探著腦袋戳戳我:“蔚蔚?你不舒服嗎?”

我連忙直起腰,把頭搖成撥浪鼓:“沒有沒有,我活蹦亂跳的?!?/p>

捕捉到他眼里藏不住的擔心,我一臉認真補充:“我剛剛是在……呃,吸取桌子的天地靈氣?!?/p>

“蔚蔚,”在我對面坐下來,他的嘆息溫柔又無奈,“你從今天上午起就一直心不在焉……發(fā)生了什么事?不可以告訴我嗎?”

我低頭看著草莓冰淇淋里醒目的愛心型巧克力,嗓子里像是含著一塊火炭。掙扎良久,還是不情不愿地撓著桌子放棄了:“……對不起,我原本也想認認真真地,什么都不想地出來玩的?!?/p>

迎著傾瀉的陽光,他倒笑了:“你從來都只會向我道歉。”

我突然很沮喪。

只能道歉,是因為我也做不了其他事了。

“從小到大,也只有我能聽見你的道歉?!苯嗌Φ脺睾陀纸器铮澳阌洸挥浀?,小時候我們一個幼兒園的同班同學,因為你的小紅花比他多兩朵,他不服氣,就跑到沈叔叔面前告狀,誣陷你偷拿了他的橡皮,沈叔叔生氣說要打你,你死活不肯承認?!?/p>

我率先下結(jié)論:“所以啊,你看,沈行知他這么多年來,一直都是個昏庸的家長?!?/p>

笑意在靳余生唇角徐徐漾開:“我記得你那次被打得特別慘,明明服個軟就沒事了,非要死扛?!?/p>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提起這些舊事,有些不自在:“因為本來就不是我做的啊?!?/p>

“所以你看,”他眉眼彎彎,“一直以來能得到你道歉的人只有我,連沈叔叔都沒聽過你說‘對不起?!?/p>

……等等,這個邏輯,是不是有點不太對勁?

不等我回過神,他又道:“所以啊,對于蔚蔚來說,我一定也是特別的人吧。”

“……哎?”

春日的暖陽里,我看見他溫潤明朗的笑:“把困擾你的事情,說給我聽吧?!?/p>

二十三

一切從頭,還是跟姜臣有關(guān)。

“那個木匣子里的……那是他的筆跡?!蔽也恢涝搹氖裁吹胤街v起,只好從最近的一件事開始說,“從看到那幾張紙上的字起,我就有個疑惑……這真的是我媽媽留下的嗎?她為什么要用這樣隱秘的方式來給我留訊息?”

“可死人是不會說話的,能在死人身上下功夫的,只有活人?!?/p>

而倘若回溯我發(fā)現(xiàn)那幾行字的過程,所有箭頭都只會指向兩個人——姜妍和姜臣。

靳余生皺眉:“可是……為什么?”

“為什么?”我哭笑不得,“我也想了很久才明白,姜妍是在打一個賭,賭我敢不敢直接去找沈行知對峙。”

我的對手太了解我,到了可怕的地步。她深知我是一個如何孤獨又驕傲的人,沈行知是我背后唯一的壁壘,如果失去了他,我將一無所有。

所以她才敢這樣做,她篤定我不敢當真捅破這層窗戶紙。而這件事如鯁在喉,她賭我會讓步接受她,而不是兩敗俱傷推開沈行知。

靳余生恍然大悟:“既然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那日記是偽造的,那這么說來,你不敢確定的事其實是……”

是,我真正不敢確定的事其實是,姜臣是不是真的幫姜妍做了這件事?

所以我與余生打賭,賭我能不能讓姜臣放松警惕,親手寫下我的名字。只要拿他寫下的字與那所謂的“遺物”一作對比,結(jié)果就顯而易見了。

我抿抿唇,從包里拿出姜臣寫的紙條和此前木匣子中的紙,指著兩邊寫的“沈蔚”給他看:“姜妍的邏輯沒問題,但她和姜臣都算錯了一件事,我很早之前……就見過姜臣的字,他模仿得再像,我也能認出他的筆跡。那是根骨,偽裝不了。”

靳余生想了半天,嘆息:“姜妍別有目的,姜臣推波助瀾,事情已經(jīng)這樣明了,那么蔚蔚,你還在擔憂什么?”

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你是在擔憂……姜臣嗎?”

“我……”

我下意識地想反駁,話語卻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是啊,事情已經(jīng)如此明了,我還在擔心什么?為什么還要畏首畏尾?

靳余生見我這副樣子,良久,反而如釋重負地笑了:“被我猜對了?果然是這樣,你無法接受的事不是姜妍嫁入沈家,而是姜臣他突然成了你哥;你無法接受的不是姜妍偽造了假日記,而是姜臣他在騙你。如果不是郭老師的去世打破了表面上的平靜,你甚至自欺欺人地覺得,就跟姜臣維持著那樣融洽的關(guān)系,其實也不錯吧?”

“我沒……”

“讓我說完?!彼挽愕卮驍辔遥瑴厝岬貒@息,“蔚蔚,你從頭到尾在意的人,都只是姜臣而已啊。不管你承不承認,姜臣出現(xiàn)之后,你的眼里和余光里,就只剩他了?!?/p>

“與其說是一直張牙舞爪地在與他作對,倒不如說是……從一開始,就太過在意他了?!?/p>

我愣愣地盯著眼前的冰淇淋。

“真是沒辦法了……所以,我也只好掰著指頭數(shù)啊,”他乖巧地伸出手,像是初遇時那個安安靜靜坐在教室角落里的小少年,“如果我借你用充電器,你回來找我還東西,我就可以見到你一次;如果我?guī)С缘慕o你,你還飯盒的時候,我還可以再見到你一次……”

他無辜地笑,“可是,可是都沒有用?!?/p>

“運動會上,姜臣翻過圍欄把你帶走時,我就有這樣的感覺——”像從天而降的預(yù)感,無法預(yù)測的直覺,“你一定會離開我的?!眅ndprint

暖風穿堂過,他看著我,眼底揉著春日的暖意,綻開一片光:“蔚蔚,你非常、非常地在意他吧,就像……他在意你一樣。”

我猛地抬起頭:“他才不在意我!他從一開始就在騙我!”

“可你沒有找他求證過?!苯嗌鷾睾偷嘏呐奈业氖直?,“你一直把自己代入在‘姜臣和姜妍合伙騙你的預(yù)設(shè)里,想方設(shè)法地給他下套,讓他放下防備??扇绻际钦嫘牡?,這對他來說太殘忍了?!?/p>

我有些發(fā)怔,低頭看著靳余生的手,還是一樣的修長漂亮,一樣的骨節(jié)分明。

我沒來由有些恍惚。小時候我們倆總喜歡比誰的手更大,可我的手長著長著就不長了,他卻像抽條的柳枝,個頭隨著手掌一年年拔高。

我究竟多久沒有仔細地看過他?他究竟什么時候偷偷地在我身邊長得這樣大了?

“唉——”見我久久不語,他含著笑嘆息,“說起來……你可能會很在意,但對于我來說,你究竟是不是沈叔叔的女兒,其實根本不重要?!?/p>

“不管你姓不姓沈,不管你到底是叫張蔚還陳蔚,有件事是從始至終沒有變過的——陪我長大的,那個小時候個頭還沒我高,卻叫囂著要幫我出頭的女孩子……從來是你,也只是你?!?/p>

他將兩手食指落到我嘴角,輕輕朝上一勾,無奈笑道:“我也想過,如果沒有遇見你的話,我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可這個問題是個死循環(huán),是無解的。如果沒有遇見你,我永遠沒辦法成為現(xiàn)在的靳余生。我只有一種人生,而那唯一一種,偏偏與你有關(guān)?!?/p>

我呆呆望著他,被他牽著唇角笑,思考已經(jīng)開始陷入停滯。

日光自他眼底流轉(zhuǎn)而入,我記憶里的小男孩依然溫溫和和,卻帶著前所未有的果決,“蔚蔚,你擁有的東西遠比你想象中要多,你從來不是一個人?!?/p>

“去找他吧……去找你想要的東西?!?/p>

我眼眶發(fā)熱:“余生……”

“我是余生?!币淮绱绶髀涞拿髁寥展饫?,他笑著說,“可我永遠沒辦法成為你的余生?!?/p>

“所以蔚蔚,向前走……不要再回頭。”

二十四

浮世百態(tài),千人千面。因為各人有各人不同的活法,也就有了各人不同的人生。

但有一點,從古至今上下五千年都沒有變過,即:人生的本質(zhì)是狗血。

——我被綁架了。

從游樂園跟靳余生告別,我正打算去找姜臣把所有事情都問個清楚,腦袋后面一痛,眼前就黑了。

再醒過來,我已經(jīng)被人綁在了舊倉庫的凳子上,一抬眼,就看到一個正坐在鐵皮桶上的白凈小哥。

他低著頭玩手機,我猶豫再三,試探著問:“是……是你綁架了我?”

他一抬頭,我微微一怔。

這個人是不是長得……太端正,也太秀氣了一點?

我咽咽嗓子,不確定道:“你……你認不認識……林寧寧?”

他飛快地皺了皺眉,想也不想就否認:“不認識。”

我當即了然,心里小錘子咣的一聲敲下去。沒錯了,這就是程希,我在林寧寧錢包里瞟過一眼的,那個對她始亂終棄的前男友。

我干笑:“我能問問,咱們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綁架我干嗎?”

“還能是為了什么?”他很不耐煩,“錢啊?!?/p>

我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那沈家的人來了嗎?”

“還沒。”他嫌棄巴巴,“不過他說快了,正帶著錢往這兒趕?!?/p>

沈行知不在國內(nèi),那來的人是……姜臣?

我尋思一圈,突然覺得來救我的人好像不大靠譜。所以我決定再作一作妖:“你……要那么多錢做什么?出國旅行?”

“……”他默了默,“缺錢還需要理由?”

“當然啊,”我一本正經(jīng)地扯淡,“錢這東西,不見得越多越好。你看我的老師郭與旸吧,他一輩子萬貫家財,去世之后不是一樣帶不走……”

程希面上神情古怪:“郭與旸很有錢?”

“當然啦,他隨便一幅字畫,都能賣到七位數(shù)!”我繼續(xù)裝傻,“等等,怎么聽這語氣……你認識他?”

程希警惕地搖頭。

我卻眼前一亮:“哦,我想起來了,發(fā)現(xiàn)郭老師尸體的人就是你吧?他身上值錢的東西可多了,難道你就沒有……”

“你閉嘴!”他突然很懊惱,站起身,踱了兩個來回,念念有詞,“騙我……那個女人騙我……”

我屏住呼吸。那個女人,哪個女人?

“不行,”程希突然想到什么,箭步走回我面前,“我得讓你家里人加錢?!?/p>

我立馬苦惱地垮下臉:“我家沒你想象得那么有錢,你這樣子,我家里人也很難做……”

“你閉嘴!”他有些惱怒,“我在那個女人身上虧掉的錢,全都要算在你頭上!”

這是他第二次讓我閉嘴。

我微怔,腦子里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一種可能性。

那幾張紙上,顯眼的字的確是母親的筆跡,只有小字部分是后來用明礬水添上去的,可倘若這是姜妍做的,她為什么要繞這樣大的圈子?既然姜臣能模仿筆跡,為什么不直接讓他將字添在原處,卻非要先用明礬水隱去,而后又特地來潑水給我看?

除非……她是想跳過一個人。

——郭與旸。

這樣的話……我心跳如雷。

郭與旸沒有被姜妍收買,他根本不知道那幾張紙上還寫了別的東西!

我想起郭與旸那晚給我打的電話,他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蹊蹺,想要告訴我,才會出事的——而如果程希口中所說“那個女人”是姜妍,那么……

“程希,”我知道我不該問,可全身不可抑止地顫抖,“你……你被別人買兇,殺了我的老師?”

“我沒有!”程希暴怒,“我沒推他!他是自己沒站穩(wěn)摔下山坡的!”

空間內(nèi)一時寂靜,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倉庫內(nèi)不斷回蕩。

我望著他,月上東墻,在他臉上逶迤出一片慘白的印痕。

他有些狼狽,良久,冷笑一聲:“事到如今,我真不怕告訴你。”endprint

“有個叫姜妍的女人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去警告一下郭與旸,別說不該說的話?!彼厍晃⑽⑵鸱?,“我沒想著出人命的,真的是山上路滑,我追他的時候,他自己沒站穩(wěn)滑下山坡了?!?/p>

“可是那個女人怎么沒告訴我,郭與旸的字畫那么值錢——”程??鄲赖膯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原點,“早知道他的字畫價位比那女人給的還高,我拿他兩張字畫也行啊,干嗎要來綁架你?”

我無法理解這個邏輯:“所以你綁架我,只是嫌那個女人給你開的價不夠高,想再撈一筆錢?”

“不然呢?”

我無法反駁。

事實證明,分贓不均最容易滋生叛徒。

姜臣提著一書包現(xiàn)金出現(xiàn)在倉庫門口時,我還沉浸在程希令人震撼的價值觀中不能自拔。

清貴如同翠竹的少年,攜著滿身風塵一樣的月光,語氣一如既往不冷不熱:“一手交錢,一手交人?!?/p>

程希眼睛一亮。下一秒,背包隔空飛過來,他歡歡喜喜地跑過去接錢。

姜臣箭步?jīng)_過來,擰著眉幫我解繩子。我看著他的眉頭,突然來了脾氣:“你不想來別來啊,擺臉給誰看?我正打算去找你呢,你倒是給我解釋一下那個假日記的事,是你寫的吧?不是我說,你這人也太沒有道德觀念了,跟姜妍合起伙來騙我……”

他壓低聲音,手上一刻不停:“我真是服氣死你了,這個關(guān)口你配合我一下行不行?現(xiàn)在是作妖的時候嗎?”

果不其然他話音一落,那邊程希的咆哮聲就響了起來:“這都是什么鬼!”

我一回頭,看見他提著一書包冥幣。

姜臣拽起我就跑。

我驚呆了:“錢重要還是命重要?我還不值那點兒錢嗎?干嗎騙他啊?”

“道理是那樣講沒錯!”姜臣快被我折騰瘋了,邊跑邊咆哮,“問題是,你爸又不在國內(nèi),我哪來的錢給他??!”

說完這句話,他目光一緊,突然手腕用力拽著我朝前拖,我一個趔趄,被慣性帶著按倒在地上。

晴朗的夜空中,流云萬千,星光漫天。

靜止的時間里,我看著姜臣一格一格地倒下來,黏膩的紅色順著他的額頭,一點一點地,滴落到我臉上。

二十五

和風扶日,朝霞千里。

我坐在醫(yī)院的小桌前,勤勤懇懇地拿著小錘子敲核桃。

姜臣一邊吃核桃仁一邊囑咐:“敲的時候輕一點?!?/p>

我把小錘子往桌上一拍:“怎么,我不作妖了,現(xiàn)在換你了?”

他立馬虛弱地翻白眼:“你敲得太重,震得我頭疼?!?/p>

這場車禍現(xiàn)場一般的鬧劇,最終由警察叔叔們完美解決了。

除去氣急敗壞之下拍了姜臣一磚頭的程希,一同被帶走的人,還有明明不在國內(nèi)卻一直遠程操控著這一切的姜妍。

姜臣被砸出了輕微腦震蕩,但姜妍一落網(wǎng),我此前的所有猜測就都成了板上釘釘。是以眼下,我一點兒都不心疼他:“裝吧裝吧,反正你現(xiàn)在在我這兒的信用度是負數(shù)?!?/p>

他立即恢復(fù)了正常:“那么低?以后能走積分制嗎?比方說,我?guī)湍惆ち艘淮u頭,就把先前我騙你的那些統(tǒng)統(tǒng)抵消掉?”

我答應(yīng)得很爽快:“可以啊?!?/p>

他松了口氣。

“可那又有什么用?抵掉負分,依然是零分?!?/p>

姜臣:“……”

沉默了一會兒,他還是不死心:“要不,我無償給你解釋所有你想知道的事,你給我加加分?”

“好啊?!蔽艺孟牒煤盟闼汴惸昱f賬,“為什么跟姜妍合伙騙我?”

姜臣張了張嘴,半晌,擠出一句:“你真想知道?”

我沒好氣:“少賣關(guān)子,不想講拉倒。”

他撓撓纏著繃帶的頭,不情不愿:“姜妍想掃清進沈家的障礙,我給她幫幫忙?!?/p>

“這個招數(shù)全是漏洞,能用這個方法的前提是我不想失去沈行知,可如果……如果我沒有你們想象中那么在乎他呢?”

說曹操曹操到,我話音剛落,沈行知就推門走了進來。我的父親大人沒了第二春,眼下看起來精神卻還不錯,依然是條抖擻的好漢。他聽見了我的上一句話,盯著我看了一陣,半晌,表情復(fù)雜地嘆息:“沒事,我在乎你就行?!?/p>

這來自老父親的告白猝不及防,砸得我醉醺醺的。

自烏龍的綁架事件之后,沈行知也像個一夜長大的孩子,突然懂事起來。姜臣受傷昏迷的那幾天里,他難得地像個脆弱又平凡的老人家,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你們沒事就好……你們沒事就好。

可他不知道,就這簡簡單單的一句告白,我實在是等了好多好多年。

尾隨其后的小助理放下水果補品就出去了,沈行知對著病床上的姜臣問候幾句,從包里摸出個文件袋:“都在這兒了?!?/p>

姜臣眼睛一亮,雙手接過:“謝謝叔叔?!?/p>

我探著腦袋看:“這是什么?”

“過繼手續(xù)?!?/p>

雖然沒了姜妍這個頭號大敵,但對于“姜臣是我哥”這件事,我依然嫌棄巴巴:“過繼入戶?”

姜臣很愉悅,臉上難得露出了雀躍的狡黠:“出戶?!?/p>

我一愣。卻見姜臣恭恭敬敬朝沈行知頷首:“叔叔,我有些事想單獨同沈蔚說,您方不方便先回避一下?”

沈行知面色復(fù)雜地看了我一眼,臨走不忘帶上門。

我將視線落回姜臣身上,他慵懶地伸個懶腰,才慢吞吞開口:“唉,從哪里開始講好呢……”

從他的父母開始講。

很多年前的姜臣和很多年前的我一樣,家庭美滿,和睦幸福。他的父母久居明里市,同在省第一醫(yī)院做外科大夫,生活忙碌而充實,周末會帶姜臣去上鋼琴課和書法興趣班,也會在節(jié)假日一家人出去野餐。

只可惜好景不長。

“一次我爸媽晚上一起出一個急診……高速路上發(fā)生了車禍?!?/p>

我一愣。

“出事之后,我被小姑姑收養(yǎng)了?!苯紦蠐夏槪熬褪恰褪墙??!眅ndprint

我驀地瞠大眼:“等一下,姜妍她不是你媽?”

他一臉蹊蹺:“我什么時候說過她是我媽?”

我語無倫次:“就……就你一直管她叫媽??!而且還自稱是我哥!”

“哦,那個啊,”他臉上云淡風輕,“我讓你叫我哥哥,那意思,就跟平時大家互相開玩笑,‘快,叫爸爸差不多吧?!?/p>

我臉都漲紅了:“怎……怎么可能差不多!”

沈行知跟我隔閡深重,外加他懶癌晚期從不跟我解釋,導(dǎo)致我一直以為姜臣是姜妍的親兒子,以致我最初在入學申請表上認出他,把“突然冒出來的私生哥哥”和“我以前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小少年”重合到一起,三觀都嚇塌了——韓劇也不是這么個狗血法啊,為什么偏偏是他!他怎么能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眼下我都快要打算接受事實了,他又告訴我不是?

他感慨:“你怎么傻了吧唧的,姜妍今年才幾歲,怎么可能有我這么大的兒子?”

腦子里叮的一聲,他的話與我此前的疑問重合了。

我發(fā)燒那晚就在想,姜妍這么年輕,是怎么生出了姜臣這么大的兒子?

“那后來呢?”

“后來……”姜臣抬眼望天花板,“后來我發(fā)現(xiàn)姜妍的職業(yè)比較奇妙……說白了,就是個騙婚的。她打著愛好公益的名頭到處行騙——直到她盯上你爸,職業(yè)生涯才終結(jié)在這里。”

“她收養(yǎng)了我,卻從來不管我?!闭f到這兒,他有些出神,“與其說是兒子,我其實更像她養(yǎng)的寵物,或者是一項‘證明,證明她所謂無私的大愛,和對待公益的決心?!?/p>

我突然明白了姜臣到處打工的理由。

“但……”我還是覺得奇怪,“這依然無法解釋,她讓你偽造日記的事情啊?!?/p>

姜臣哭笑不得:“動動腦子行不行?人在做天在看,如果想讓一個人自己露出馬腳,應(yīng)該怎么辦?”

我愣了半晌,突然明白過來。

姜臣竟早把其中利害想得一清二楚,他阻止不了姜妍,可姜妍自己做過的事卻永遠不可能干干凈凈地不留證據(jù)。所以他能想出的對策,就是將計就計。一邊陪著姜妍演,一邊把她帶進他早布置好的圈套。

“攻強必養(yǎng)之使強,益之使張,太強必折,太張必缺?!绷巳恢H,我瞠目結(jié)舌,“所以其實……是你給她支的招?”

他突然有些局促。

我徐徐感慨,“姜臣,你如果生在古代,一定是個佞臣?!?/p>

“那可未必。”他認真起來,臉上顯出一種可愛的糾結(jié),“你看看戰(zhàn)國時的縱橫家蘇秦,死間聯(lián)六國弱齊,不是一樣哄得齊王一愣一愣的?”

“但……為什么?你為什么要做這些事?”

姜臣面色古怪,不自然道:“既是為了跟姜妍撇清關(guān)系,也是……也是為了一個人?!?/p>

我心情復(fù)雜,完全屏蔽了他后半句話。室內(nèi)寂靜半晌,才遲鈍地憋出一句:“那個,你知不知道,其實很早之前,我就見過你?”

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在一場書法展上。我從小受母親和郭與旸的影響,對寫得一手好字的人一點兒抵抗力都沒有,何況姜臣的字行云流水,筆鋒隱而不露,本就漂亮又帶風骨,讓人一眼難忘。

姜臣聞言,卻勾著唇角笑了。

他笑起來時兩眼彎成橋,眼底滿是零星的光,像是繁星墜入深海,帶動十里河岸冰封的霜雪都為著這一笑而融化了。

許久,我聽見他的聲音:“我記得,記得一個莽撞的小姑娘?!?/p>

我的心漏跳一拍。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但在那之前,我很久沒被人夸過了?!?/p>

是我,是那時莽撞的我,指著他那幅《子夜吳歌》說,這個人的字,是整個展廳里最好看的,就算現(xiàn)在不是,以后也一定是。

誠然言過其實,但也誠然是……無意點亮了另一個人的眼睛。

“所以在我發(fā)現(xiàn)姜妍把你爸視作獵物時,就想,雖然我是個沒什么用的人,但我還是得想想辦法……幫幫她。”姜臣低咳一聲,笑道,“只是沒想到,你竟然也還記得我,甚至能認出我的字?!?/p>

我眼眶發(fā)熱,好氣又好笑:“怎么可能會忘?”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

我那年一眼驚鴻的少年,是人如其字,字如其人,如日之升,更如月之恒。

諸神薄幸,一個意外事故,冥冥之中竟改變了這么多人的軌跡。可諸神亦博愛,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將他送回了我眼前。

姜臣彎著眼笑,聲音平穩(wěn)而溫和,不急不緩,像行走在山澗的泉水。說出口的,卻是我那年一本正經(jīng)對他說出的話——

“是啊,字好看,人好看,是姜臣的,都是好的?!?/p>

日光和緩,春意扶暖。

“那姜臣回來了,你要不要?”

靜止的時間里,笑意自他眉眼之間騰躍而上,越過歲暮天寒,行過萬水千山,從經(jīng)年以前穿行而過,仍是眉眼如初,風聲如故。

恰如春風徐徐,故人歸。

小后記:

這個故事終于寫完啦,先給自己撒把花。

我從小就特別羨慕能寫一手好字的人,那種“清風出袖,明月入懷,瑾瑜爛而五色,黼繡摛其七采”的字,只是想想,也覺得美好得不行。所以寫姜臣時,就有了這樣的設(shè)定。

青春期的時候,我也跟父母有矛盾,跟老師關(guān)系不和,倔強敏感又不聽勸。不過,那是另一個故事了(笑)。回到沈蔚身上,無論姜臣、靳余生還是沈行知,其實一直有人把她捧在手里,只是她一直像只小刺猬,從來都不肯回頭看一看。所以除去“對世界溫柔一些”,我寫這個故事另一件想表達的事大概是,“你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吧。

這是我第一次寫連載中篇,收到過審?fù)ㄖ獣r開心得跳了起來,寫起來卻仍然多有不足,寫了刪刪了寫(每寫完一個故事,都會留下一大堆廢稿……無力癱倒)。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今后也還請多多指教呀~

最后謝謝軟萌的嘉琳小姐姐和每個看到這些話的小可愛,我們下一個故事見~ 愛你們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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